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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ir (骗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苏曼殊全传-2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Dec 14 18:32:15 1999), 转信

                           二十二、又一个女人春心萌动

    他抵达樱山村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殷殷的晚霞染红了天际,灿灿的余晖
涂抹着山野,牧归的牛、羊拖着长长的身影,发出欢欣的鸣叫,牧童的鞭儿甩着“啪啪”
的响声……
    这一切他太熟悉了,虽然有着三个年头的间隔,可是他觉得还像昨天一样。尤其是
当他的视线里出现母亲家小小的木楼时,他立刻便激动起来,觉得心跳的速度明显地加
快了,发着嘣嘣的响声。他边走边想象着母亲突然见到他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是
笑,是哭,还是将他搂在怀里,摸抚着他的脸颊,然后她那布满纹络的眼角悄悄地流泪。
或许不会,或许母亲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要问:“三郎,这次回来,还走吗?”……他正
这么呆想着,已经来到了自己家的大门前,仰头看去,一把锁头牢牢地挂在门上。
    他扒着门缝向里看去,里面静悄悄的,不见一丝一毫的人迹。
    “你找谁?”正在他犹豫的时候,一个农家妇女从这儿经过,很客气地问道。
    “请问这位大嫂,这是河合仙家吗?”
    “是啊是啊!”
    “那么大嫂是否知道,她们一家都到哪里去啦?”曼殊现出一脸焦急的神情。
    “这,这就有点说不准了。”农妇想了一想说:“她和惠子好像去看一个什么亲戚
去了,好像那个亲戚生了什么病。”
    “走多长时间了?”
    “能有十几天了。”
    “什么地方的亲戚呐?是箱根吧?”
    “箱根,好像不是。”农妇摆摆手,“箱根那几个亲戚我们都认识。这一个,河合
婶好像不太愿说。”
    “那谢谢您啦!”曼殊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不谢不谢。”农妇说罢又踽踽地向前走去。
    从这简短的对话中,曼殊凭直觉已经感觉到,妈妈和惠子可能看“小姨”去了,否
则妈妈不会弄得那么神秘兮兮的。那么“小姨”如今又在哪里呐?“小姨”又患了什么
病呐?
    他带着沮丧和茫然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夜里,他一连做了几个恶梦:先是梦见老虎追赶着他,将他撵得无路可走,只得跑
到悬崖上,当老虎又一次向他扑来时,他惊叫一声便醒了。接着便梦见一条毒蛇缠住了
他的脖子,随着蛇尾的扭动,蛇信子的闪烁,蛇将他缠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窒息的时候,
他猛一挣扎又把自己弄醒了。最后这回他没梦见虎,也没梦见蛇,倒是梦见了“小姨”,
“小姨”的样子很是吓人,脸黄黄的,头发异常蓬乱,两只眼睛空空旷旷的,见了他面,
也没有什么言语,就那么直直地朝他走来,伸出两只嶙峋的瘦手向他脸打来……须臾他
便醒了,无论如何再也睡不下去了,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夜空。
    他不知该怎样办好啦:是继续寻母呐,还是在这里等待。想来想去,他觉得无论怎
样都很无聊,于是天没亮就离开了那家小旅馆,又踏上了归国的航程。
    依旧是这条航线,依旧是这条客船。可是和来时相比,曼殊的心几乎像进入了另一
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阳光,没有蓝天,没有白绒绒的云朵,有的只是乌黑的、沉重的
铅块一样的云团,这个世界,会使人变得沮丧、愁苦、悲切……
    或许正是这样情绪的延伸,曼殊回国后,一天都不肯安居,整日都在匆忙奔波中度
过。朝发夕驻,任意东西。如果把他这个时期的日程,梳理一下,大概情形是这样的:
七月在芜湖教书,二个月;九月驻上海,一个月;十月十日抵杭州,十五日又返回上海;
十二月去温州,几日后又返上海……
    尽管生活如此动荡,但芜湖教书那段时光,给他留下了无法说清的印象。
    前文已经说过,曼殊在长沙教学时,忽然收到一封来信,信中邀他到芜湖皖江中学
教书。并还附有很多对他的溢美之词,如:“大师、名流、学者”之类。寄那信的不是
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刘师培。
    刘师培,是集经学、训学、佛学、小学于一身的学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在当
时国内的学人中,也算得颇有名气的佼佼者。当时有所谓“大江南北两刘三”之说。
“南刘三”指的是“革命大侠”刘季平,“北刘三”指的便是他。他凡事不肯落人之后。
尤喜在公共场所出头露面,话语惊人,谈锋犀利,每每涉及国恨家仇,必声泪俱下,大
有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之慨。
    曼殊接到刘师培的大札,几乎没加思索就来到了芜湖。刘师培对曼殊如期应邀十分
高兴,当即就预付200元钱薪水,并执意要曼殊留在家中居住,将那间会客室安了一张床,
改做了曼殊的卧室。
    见人家这么慷慨,这么热情,曼殊心里油然生起一股暖意。但善良的曼殊哪里会想
到,此次应邀来芜湖,正中了刘师培的一个奸计。
    刘师培早年投身于民主革命运动倒也不假,但此人好大喜功,争名逐利之心很重。
搞了几年革命,总不见有什么希望,便开始消沉,产生一种英雄落寞之感。事为清朝两
江总督端方得知,甚是欣喜,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随与心腹们密议一番,之后就
派说客们来找刘师培。开始,他还义正辞严与以拒绝,最后终架不住端方的百般引诱,
于是这个满腹经伦的学者,竟然不惜降低身价,入了端方的幕中。
    刘师培担负了端方交给的特殊使命,第一步是要找到能为自己障眼的工具。想来想
去,他看中苏曼殊。倒不是他认为曼殊能轻易地被拉下水,同他一起干黑道上的买卖。
他看中的是曼殊那特殊身份和性格。他早听人说过曼殊的立身行事,认为诚实可欺,非
常适合做掩护他黑幕活动的保护色。另一个重要目的是,他将来的活动计划是要打进日
本东京革命者中间,有了曼殊,那是再方便不过了。经过周密策划,他的第一步计划顺
利地得以实现,几乎没费多少手脚,曼殊就轻易地上了钩。但是势态也不像他想象的那
么顺畅,就在他企图再施阴谋之时,他的妻子何震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何震,字志剑,是个有文才、有风情的女子,虽为女儿身,却有男人志。在个人气
质上,与刘师培有着许多相近之处。在艺术感觉上,是个极其敏锐超乎寻常的人。她爱
艺术、爱美,而且爱得真挚,爱得深情。平日闲暇时,也喜欢研墨挥毫,画些小桥流水,
鱼鸟花卉之类……虽然笔墨之间还缺少些境界,但是对艺术却有着分外的痴迷。曼殊的
到来,像一道夺目的彩虹,一下子照亮了她的艺术天地。她先是折服他的才华,欣赏他
的杰作,赞叹他的人格,渐渐地,便迷上了他的翩翩风采和男性的魅力。
    一日,曼殊正在房间作画,何震恰巧来收拾东西。她见曼殊画得那么专注,便轻轻
放慢脚步,来到曼殊身后,观看起来:只见画面上画着一座窄窄的小桥,桥下淌着淙淙
溪水,水边一头懒懒的黄牛伏在草地上,静静地闭着双眼,甜甜地晒着太阳,懒牛的弯
角上落着一只小鸟,似乎在喳喳地叫着,翅膀不时地扇动……看到这里禁不住赞叹起来:
    “太妙了!”
    曼殊扭头一看是何震,微微一笑,说:“何女士,过奖了,我不过是随便画着玩玩。”
    “大师!”何震说着又向前迈了一步,身子离曼殊的后背只有尺巴远了:“你画的
小桥、懒牛具有皴擦法,越发显得古朴、浑厚,气韵传神!”
    “怎么……”曼殊停了画笔,惊异地问:“莫非,女士也懂得绘画?”
    她低下了头,脸颊兀自有点红,汪汪的黑眼睛仿佛涌起一层亮亮的泪花。她啜泣一
下,又拿眸子窘窘地看了一眼曼殊,鼻翼上俏俏簇起几丝笑纹,用手梳理一下寥落在额
上的秀发,柔柔地说:
    “绘画,倒不敢说懂,只是我从心窝里面喜爱。”
    “真的?”
    “那还假吗!”
    曼殊立时有些兴奋,起身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女士,能有此雅兴,真是难得!”
    何震叹了一口气:“想想我当年,真是有点可惜。那时还真的下过点功夫,可后来……”
说到这时,她眼睛里又闪出一些亮色:“后来结婚,就荒废了!”
    “确实是够可惜的了,按女士的天份,是能画出好画的。况且画画这种事情,最紧
要还是精神气韵,胸中有竹,笔下才有竹,心里有山,墨中才有山。至于说怎样运笔,
怎样调色,怎样点染,那都是神来天成的事情。”
    何震欣然地点着头,用手掌轻轻擦抹一下眼角,说:
    “大师说的都是画理,听着真让人舒服!可是要达到你说的那境界,真是难于上青
天的事情。”
    “难又有什么可怕的!如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如吃饭、睡觉那么容易,那么这一切又
有什么意义呐!很多时候,欣喜、幸福、欢乐,就是伴随着艰难而产生的。”
    “大师说得不错,只是我……”
    “何女士,我看你也不要有别的顾虑,如果真的对画画有兴趣,那就学呗!”曼殊
进一步鼓励着何震。
    “学。”何震苦笑了一下:“怎么个学法呀。大师,我这个家你也看到了,我是一
步也无法离开。离不开家,怎么学?”
    “那倒也是!”
    “看来,我这辈子是无望了。”
    “何女士,不要这样说。”曼殊安慰道:“只要克服了困难,还是可以学的。”
    “要学——”何震偷偷觑了曼殊一眼:“除非在家里抽空学,可是又没个老师教。”
她似乎自语着,又似乎向对曼殊说。
    “……”曼殊并没言语。
    “大师!”何震的眸子忽然闪亮起来,颇为激动地说:“你做我的老师好不好?”
说话的同时,她一把抓住了曼殊的臂膀,眼睛深情地看着曼殊:“大师,答应我吧!”
    “这……”曼殊被弄得非常局促。
    何震的脸红红的,像被桃花浸染过一样,她轻轻摇晃着曼殊的手臂:
    “大师,能答应我么,我求求你,我愿给你做个女弟子!”
    曼殊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他简直有些无所适从。看了一眼满脸羞红的何震,
心里也禁不住怦怦乱跳。论年纪,何震与自己颇为相似,都是二十几岁的人;论关系,
人家是刘师培的妻子;论性别,他与人家毕竟有着男女之异……这情景,太令人尴尬了,
平日里无拘无束飘洒自如的他,这会儿,脸像谁用巴掌打过一样,红中呈现着微紫,身
上像撒进了麦芒一样,有着说不尽的难受。他兀自走了两步,略微镇静了一下,想说让
我再考虑考虑吧。可是还没等他将话说出口来,何震便俯下身来,深深向他行了一个拜
师礼,柔柔地说:“先生,有这一礼,我可就是你的学生啦!今后,我与你……”
    曼殊说:“何女士,还是等一等。”
    “怎么,大师不肯收我!”何震的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她带着哭腔问。
    “不,不。”曼殊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正在这时,刘师培下班走进门来,他看了看曼殊,又看了看何震,半开玩笑地说:
    “你们这是?”
    “师培,你回来得正好。”何震脸转向了刘师培:“你快来帮说说情。”
    “怎么?”刘师培作出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说:“说情,说什么情啊!”
    “我想跟大师学画么,拜他为师。可人家不肯收我这个弟子。”
    “啊!想学画画呀。”刘师培哈哈大笑起来:“曼殊,这个徒弟你可一定得收。你
收了这个徒弟,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为了画画这事,没少跟我呕气。”
    “师培,可是我……”曼殊依旧是很为难的样子。
    “行了、行了,曼殊,别的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何震跟你学画这事就算定了。来,
何震,快给大师行一拜师礼。”
    何震听罢,忙说一声:“好咧!”就冲着曼殊又深深施了一礼。
    无奈,曼殊只得应允下来,收了何震这一弟子。
    ……
    丈夫的豁达放任态度,更滋长了何震那悄然萌动的春心。她那似近冰河的心田逐渐
开始溶化了,常常有小溪和暖流汩汩从中流过。她开始变得爱打扮了:每天起来都要精
巧地梳理一翻发髻,涂抹一番脸颊,勾画一番眉唇……来画室之前,还要细细地照照镜
子,轻轻抚弄一下云鬓,用舌头湿润一下嘴唇,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般烦琐究竟是为了
什么,可是每当想到要见曼殊她就喜欢这么做。
    聪慧敏锐的曼殊,对何震的复杂心态不会不感受到,而且他自己对何震的态度,也
是同样的复杂。凭心而论他喜欢何震的气质,喜欢何震的仪态,喜欢何震的面庞,更喜
欢何震带来的欢欣……可是当那熊熊的烈焰将要在胸中燃起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一
股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就要从心底徐徐升起,须臾便化作风霜冰雪,直直地扑向那刚
刚燃起的烈焰。于是他变得平静起来,正经起来。尽管这中间有着煎熬,难奈,但他还
是坚定持戒,依然如故地刻守着。
    何震虽然没有从曼殊这里得到她所期待的反应。但是她依旧没有绝望,她依旧在苦
苦地期待着,期待着属于她的梦幻!
    由于下半年,曼殊躲避皖江中学的学潮,曾一度回到上海;客居无聊,他又独自一
人去了一趟温州,由温州再回到上海,就已经是旧历的年关了。
    过年,这个文化含量很深厚的传统节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份量。
它是团聚、欢欣的一种标志,它也是人生历程向前迈进的一种象征。面对着这一节日,
不同年龄的人,有着不同的欢欣和感慨,不同境遇的人有着不同喜悦和忧思;同样,不
同情感的人,也有着不同的追想和怅惘……
    曼殊这会儿正客居在上海的一家小客栈里,眼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和铅灰色的云团,
感到异常的冷漠和孤寂。开始的时候,他是想给自己创造这样一种氛围的,企图寻得一
片清静,很多朋友拽他回家去过年,他都谢绝了。可是渐渐的随着窗外风雪的加剧,随
着爆竹的毕剥作响,他越发感到孤单了……
    从过小年时开始,小客栈的旅客就陆陆续续减少了,到了今天早晨,除曼殊外,已
经全部走净了。店小二在收拾房间的时候还这样问着曼殊:“客官,您啥时走啊?”
    “走,”他苦笑了一下:“往哪走啊?”
    “回家过年呗!”
    “回家?”他像问自己,又不像问自己,转念笑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在这
里过年了。”
    “真的?”小二以为他在开玩笑。
    “真的。”
    “真的?”小二看曼殊回答得这样认真,不像开玩笑,感到十分惊诧,临出门的时
候,还愣愣地用眼睛看着他。
    那会儿,他对小二的惊诧感到很可笑。可是这时候他有点笑自己了:为什么抗不住
此等寂寞?!
    炉中的火似乎已经熄灭了,屋中出现了一丝清冷,他扯过被子盖在身上,眸子便无
聊地循睃着墙壁,墙壁脏兮兮的,上面缀满苍蝇屎、蜘蛛网和红鲜鲜的臭虫血,隐约间
还题着那首《好了歌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
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帐
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
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粱。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
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看罢,他心中一片怅然,万千种说不清的人生感触油然而生。他害怕这种心绪愈演
愈烈,于是眼睛在墙壁间又使劲寻觅起来,看到的竟是一首淫诗。他心中又是一阵惨然。

他弄不懂人这种生物来到世上,究竟是为什么,除了吃饭,男女,是否还有别的!如果
那别的,指的就是人还会思想,会想过去,想现在,想将来……那么他觉得这思想本身,
给人带来的只能是悲哀,只能是痛苦,只能是烦恼。回想自己来到人世的二十三个岁月,
几乎像流云一样在天空飘逝着,留下来的除了痛苦、烦恼,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即
使在生活的夹缝中,有着一时的欢乐、浪漫、温馨,细细的咂摸起来,不过是苦海中撒
下的几颗糖粒,烈焰中迸进几滴水珠,根本无法改变生活的本质。生活既然这样,那么
谁酿造了他的生命,岂不是造孽吗!他忽然产生一种报复感!但是向谁报复,怎样报复?
谁应该对他的生命负责?他茫然四顾心内又感到十分苦痛。
    “造物啊!”他大喊一样,内心却暗暗诅咒起来:“你创造了生命,却不珍惜它,
爱护它,竟然肆意的戏谑它,玩弄它,这难道不是罪过!”
    窗外爆竹的毕剥声愈发浓烈了,每一串响声过后,还要荡漾起一阵孩子们的欢笑声。
无疑这一切都将预示着时间的脚步离“年”越来越近了。
    爆竹声,欢笑声,忽然在他心中引起一种反感,他暗想到:人为什么要过年,不过
年又能怎样呐!于是他决定我偏不过年,我要打破这原有的秩序!这样想来他便决定在
除夕之日,在万家欢乐之时,买船票东渡。他故意要颠覆生活的秩序,把这作为发泄内
心愤懑,进行报复的手段。
    想到这里,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先是将牙具、香皂之类归拢在包
里,接着便折叠挂在墙角的西服、衬衣,然后擦拭几下半新不旧的皮鞋……
    正这时,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女人走进屋来。曼殊扭头看去,禁不住一愣,惊
异地说:
    “怎么……是你。”
    “大师,没想到吧!告诉你大师,我何震向来喜欢做出人意料的事。意料之外,情
理之中,这是文学的一种境界,我就喜欢这境界。”她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何震,快坐!”曼殊忙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
    “大师,你在上海居住这段还好?”
    “好倒谈不上,还凑合吧!”曼殊苦笑一下,接着说:“何震你这个时候来上海……?”
    何震微微一笑:“这个时候来上海,是专门请你的!”
    “请我?”
    “不请你请谁。我和师培已商量好了,这个年你一定得到我家去过,咱们共同乐呵
乐呵。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寂寞呀!一会我就去买车票,怎么样?”何震说着媚媚地看了
曼殊一眼。
    “何震,你和师培的情份我领了,可是……”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可是你们的
家我是不能去的。”
    “那为什么?”何震眨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稍微疑惑地看着他。她发现曼殊的脸颊
猝然地红了一下,可是那丝红润很快便消散了。凭感觉她似乎已看到了曼殊的心迹,这
一下,她不知为什么,说话也变得支吾了:
    “大师,你不去我们家,一个人多孤单寂寞呀!”
    “孤单寂寞,我已经习惯了。”
    “大师,假如有人要改变你这个习惯呐?”
    “有人,他是谁?”
    何震羞羞地答:“我!”
    “你……”曼殊一愣,故作平静地说,“别说傻话了,你怎可以改变?”
    “大师,我愿意来陪着你。”
    “何震,你不要再说了。”曼殊觉得心已经跳到喉咙,说话的声音仿佛都有些发颤:
“真的不要说了。”
    “怎么?”何震反倒镇静了。他又坐近了曼殊一点,柔柔地说:“莫非大师害怕了?”
    “不不,何震,我求求你……”
    看着曼殊痛苦的神情,何震的心情更加复杂,她几乎说不清那滋味是酸、是甜、是
苦、是辣。为了平复曼殊的情绪,何震故意作出一副戏谑的模样,略带幽默地说:“莫
非大师真要在这里独酌独饮独领春情?”
    曼殊苦涩地笑了:“不,我要走!”
    “走,去哪里?”
    “去日本。”
    “去日本,什么时候走?”
    “一会儿,我就去购船票,大年初一早我就乘船。”
    “什么?”何震惊呆得眼睛几乎瞪圆了。她简直不相信世间还会有这种人,可是曼
殊收拾停当的包裹,她又无法不相信了,眨了眨眼说道:
    “大师,你一定得走吗?”
    “一定!”
    听了这话,何震脸上立时露出沮丧的神情。她真的不知该怎样办好啦。为了让曼殊
能到她家过年,她暗自不知做了多少事情,差不多一进腊月门儿,她就开始准备了,购
制了各种各样过年用具,买了各种各样过年的食品,曼殊喜欢吃的甜食买得最多,除了
白晶晶的灶糖外,还买了美人酸、杏仁蜜、珍珠乐、玫瑰香……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
她还常常幻想曼殊来她家过年时的情景,想到极甜美的时候,她就要禁不住的嗔笑……
可是此刻,这一切都变成了无法实现的梦。她怔怔地看着曼殊,眸子一转不转,突兀那
眼睛闪出了光彩,跟着一团喜色涌上了她的脸颊,她急忒忒地说:
    “大师,我去告诉师培,争取我们也去日本。”
    “那,那怎么行?”曼殊有点傻了。
    “大师,我这就走!”何震很果断。
    “那师培在哪里?”
    “我们一块到的上海。我说我买点东西,他说他去看朋友,二点在外滩见面,共同
来请你过去过年。可我一离开他,就没心思买东西了,就急着来看你啦!”

    曼殊听到这里,眼睛有点湿了,“何震,谢谢你了,谢谢!”
    “大师,你能说出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何震的眼圈有点红了,她踉跄地向门外
走去。
    “亲爱的!”曼殊多想这么喊一声,可是他咬咬牙,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
    在外滩,何震见到了师培。
    她将曼殊东渡之事讲了一遍,随后说:“师培,你说他执意要走,我们怎么办呐?”
    “他呀!”师培说:“真是个怪人,哪有大年初一出门的。
    他要执意要走,我们又有啥办法?”
    “师培,你不很早就说去日本吗?我看咱们就一块走算了。”
    “你说啥?”师培很惊愕。“那我们不过年啦?”
    “其实过年就是这么回事,在哪过还不是个过。真若是坐在船上,听着大海涛声,
我看那更有韵味。”
    “我说何震,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呐!我看我们还是回家过年吧!”
    “不嘛,我要坐船去日本。”
    “震震,过几日再去还不行吗?”
    “不嘛,我现在去,我现在去。”何震噘着小嘴,任性地吼着。
    刘师培看着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她,一丁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叹了口气说:
    “唉,真没办法,行吧!”
    “你同意啦?”何震惊喜地问。
    刘师培苦笑地点点头。
    “你真是我的好先生!”何震一下子扑进了刘师培的怀里。
    ……
    就在这年正月初一的早晨,曼殊、刘师培、何震三人果真登上了去日本的轮船。
    船舱里,空荡荡的,寥寥落落的几个旅客都凭窗而坐,静默中悄悄看着渐渐明亮起
来的海。刘师培表面也在看海,内心世界却是异常地复杂。他深知好端端的一个年,在
船上渡过是一件多么败兴的事情,可是一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也就变得释然了。
何震却是异常的兴奋,一会儿指着大海嚷,一会儿指着蓝天叫,简直有点像刚刚从笼子
中飞来的云雀。其实这一切欢乐的源泉,都是因为曼殊在身旁。曼殊倒是宁静,静静地
看着碧波,静静地看着海面,每每何震嚷叫的时候,再静静地看一眼何震……其实他每
每看一眼何震,心中都要泛起一层涟漪,只是他从不肯让涟猗在脸上显露出来,他决不
是惧着刘师培,而是惧着何震。他害怕那涟漪一旦显露出来,何震回报的就得是洪涛巨
浪……
    他不想使自己再一次陷入感情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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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不会因为他用了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而不受欢迎;事实就是如此;
那些术语流行一时,一个又一个傻瓜使用它们,直到最后一个傻瓜。
    但是一个追求其心灵理想的人,将一直是根本不受欢迎的。这就是为什
么尽管苏格拉底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术语却照样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要把握
并理解他的“无知”,要求付出一种比理解黑格尔全部哲学还要大的全身心
的努力。                                ——克尔凯郭尔 1845年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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