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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梵天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朱自清(5)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Apr 11 09:46:08 1999), 转信

五、温州踪迹

五、温州踪迹

    温州浙江第十中学原系温州府学堂,创办于1902年,校舍是原来的中山书院,辛亥
革命后改为省立第十学堂。翌年,“学堂”改称“学校”。第十师范学校前身为温州师范学
堂。1923年实行新学制,十中和十师合并,仍称省立第十中学,分中学部和师范部,前
者设在仓桥的十中,后者设在道司前的十师。学校研究部部长兼图书馆主任金嵘轩浙江瑞安
人,早年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和章太炎、陶成章等革命党人有过交往,富有民主主义思
想,是浙江著名的教育家。朱自清就是由他提议聘请来的。

    在春花烂漫的三月,朱自清带着家小来到了这个位于瓯江下游的古城。先在离学校较近
的大士门租了一所房子,不久因大士门失火又迁至朔门西营堂34号。这是一座老式的两进
平房,前后都有院子,四周有围墙,靠大门有两间厢房,外面一间当住室,后面一间前半为
书房,从学校里借来一张学生自修桌,放在前方的门下,靠墙的0.66米许空隙,放了一
张旧籐椅。房子的后半便作了厨房。厢房外面有花墙把大院隔开,自成小院落,种了些花
木,环境还颇幽静。在十中,朱自清的教学任务相当重,在中学部教国文,又在师范部教公
民和科学概论。他教学认真,态度严肃,在课堂上极力向学生传授新知识,播种新文学种
子,又讲究教育方法,注重教学效果。当时一个学生有生动的回忆:朱先生来教国文,矮矮
的,胖胖的,浓眉平额,白皙的四方面。经常提一个黑皮包,装满了书,不迟到,不早退。
管教严,分数紧,课外还另有作业,不能误期,不能敷衍。①

    同学们开头都不习惯,感到这位老师特别嗦多事,刻板严厉,因而对他没有好感。但日
子一久,看法起了变化:说起教书的态度和方法,真是亲切而严格,别致而善诱。那个时
候,我们读和写,都是文言文。朱先生一上来,就鼓励我们多读多作白话文。“窗外”、
“书的自叙”……是他出的作文题目,并且要我们自由命题,这在作惯了“小楼听雨记”、
“说菊”之类文言文后的我们,得了思想上和文笔上的解放。②朱自清还创造了特别的作文
记分法,他要学生在作文本首页的一边,将本学期作文题目依次写下,并注明起讫页数,另
一边由他记分,首格代表90分到100分,次格为80到90分,如此顺推下去。每批改
一篇就在应得分数格里标上记号,学期结束时,只要把这些记号连接起来,就出现一个升降
表,成绩的进退便一目了然了。这种记分法,大大诱发起学生对写作的兴趣,激励了他们学
习的进取心。学生们都喜欢听他的课,中学部师范部各年级,都争着要求他上课,朱自清只
得奔波于两部之间,尽量满足学生的要求。学生们也常到他家里拜访,向他请教问题,三三
两两,络绎不绝,简直是门庭若市了。其中有一个刚从日本回来的学生,他的父亲特地托朱
自清指点。这个学生是在日本受的教育,对国文一窍不通,朱自清便告诉他,文字的运用和
艺术的境界是国际性的,所不同的,只在使用的符号,即文字的不一。要他在这一原则下去
领会自己国家的文字。又选《辛夷集》为他讲解,花了近三个月时间,并经常和他闲聊,锻
炼他的汉语能力。时间一久,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有时老师要他邀集一些同学一起到三
角门外,去看妙古寺的“猪头钟”,到江心寺后看古井,渡瓯江去白水,坐河船去探访头陀
寺,相处十分欢洽。

    十中校景颇佳,学校与雁荡山相对,位处瓯江之滨,校园东南隅,原是一座林木蔚郁,
曲径回环的园囿,叫做籀园,在道司前原校址西首,又有一栋朱柱飞檐,庄严典雅的亭院,
名曰怀籀亭,这是为纪念清代温州大儒孙治让而筑的,孙治让字仲容,号籀蚌。在十中仓桥
分部后面有座小山叫中山,晚清中山书院就设在这里。朱自清对这所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学很
有感情,特地为她写了一首校歌:雁山云影,瓯海潮淙,看钟灵毓秀,桃李葱茏。

    怀籀亭边勤讲诵,

    中山精舍坐春风。

    英奇匡国,作圣启蒙,上下古今一冶,东西学艺攸同。

    歌词言简意深,既有对学校环境的赞美,又有对教育业绩的歌颂,有对过去贤儒的景
仰,又有对当前学界的期望,而茵蕴于中的是朱自清对教育事业的殷殷之情。

    在温州,朱自清生活比较平静,一家四口和睦相处,武钟谦朴素娴静,朱自清出去上
课,她一定要送到大门口,立在小径上,等到望不见背影才回去。她为人和气,来了客人,
总是笑脸相迎,殷勤招待;又很勤劳,烧饭、洗衣、纳鞋底、带儿女,家务活做个不停,把
小家庭料理得舒舒服服。

    经过一番思想整理,朱自清的心情略趋平定,有时心头竟也浮起一丝愉悦的情绪。

    东风里,

    掠过我脸边,

    星呀星的细雨,

    是春天的绒毛呢。

    ——《细雨》东风荡荡、细雨镑镑,人在和风春雨里,大地充满了生机。这是写景,也
是抒情,那东风化雨,生意镑镑的画面,抒发的恰是他有动于衷的喜悦襟怀。这首小诗也明
显地表现了朱自清捕捉语言形象的功力,他以“绒毛”来比喻春天的细雨,十分贴切而准确
地抓住了具体事物的特征。直诉于人们的视觉、感觉和触觉,把春雨的暖和、纤细、飘忽等
特点形容尽了,以清新流丽的语言,勾勒了一幅抒情小画,真切地表露了自己刹那的感兴。

    四月间,他给俞平伯信中说:“我们不必谈生之苦闷,只本本份份做一个寻常人吧。”
他不无感慨地说:“B!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不寻一安心立命的乡土,使心情有所寄托,使时
间有所消磨,使烦激的漩涡得以暂时平恬。”又说:“在未有厌弃生活的决心以前,不得不
暂时肯定它。这种对于生活暂作肯定观的态度,既没甚理由,尤非不可变更,仅仅表明我们
对于生活尚未完全厌倦而已”。这时他只想立定脚跟,老老实实地做些自己所乐意做的事。
到了夜里,人们可以望见他小书房窗口射出荧荧的灯光,不到更深不会熄灭。

    自从走出校门步入社会以来,生活的担子把朱自清压得喘不过气来,对旧家庭翁姑婆媳
间的矛盾,朱自清见过很多,也曾有亲身的经历,为此感到过痛苦,这在他《转眼》、《毁
灭》等诗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露。在台州时,他曾以此素材开始构思作品,这时他把它写
成了,这就是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笑的历史》。作品通过一个名叫小招的少妇的凄婉诉
说,揭露了旧式家庭对一个青年妇女的精神迫害。小招未嫁时,是个天真活泼很爱笑的姑
娘,她的娘说她:“笑得像一朵小白花,开在脸上,看了真受用”。她的笑成了母亲的安
慰,“家好像严寒冬天,我便像一个太阳。”可一出嫁,笑便结束了,初到夫家,“满眼都
是生人”,像“孤鬼”一样,在翁姑的胁迫和妇道的规范下,她动辄得咎,一笑翁姑便不愉
快,说她“没规矩”。她终于懂了,“男人笑是不妨的,女人笑是没规矩”,于是笑便少
了。后来,家道中落,丈夫赚钱不多,她便成了家人的眼中钉,婆婆怕她“爬上头去”,便
常常挑剔,使她“仿佛上了手铐脚镣,被囚在一间牢狱里”,渐渐由爱笑而不敢笑,进而由
不笑到爱哭,甚而讨厌别人笑了,听到笑声,心中就有说不出的难受。《笑的历史》实际上
是一个妇人笑的消失代之以哭的悲酸生活史。它通过小招从笑变哭的前后绝然不同的生活道
路的描写,为在旧道德、旧家庭的重压下中国青年妇女的痛苦遭遇,发出悲愤的控诉。朱自
清对这篇小说并不满意,说它“材料的拥挤,像个大肚皮的掌柜”①。六月,小说在《小说
月报》上发表了,反响十分强烈,社会效应极好。一个商人说,他读了《笑的历史》后,有
一种“不可言说的悲哀”,因为作者“把现代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冷酷的,不人道的待
遇,用极深刻的描写,涌现于吾人眼前,活现现的,写出一个纯洁烂漫真率而无抵抗的女
子;一个柔弱而被征服的女子”。②转眼间暑假到了,朱自清带着又已怀孕的妻子和儿女回
到扬州探望父母。

    八月初,他和俞平伯到了南京,两人思想都比较苦闷,为了舒畅一下心怀,一个晚上,
他们乃一起去秦淮河划船。朱自清以前来过一次,俞平伯则是初游。秦淮河原是茅山西面一
条天然水系,是万里长江的自然支流。“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到了明清之
际,秦淮河成为王公贵族纸醉金迷之地,“画船箫鼓,昼夜不绝”,演出了不少凄艳哀绝的
风流韵事。

    秦淮河里有两种船,一是大船,舱口阔大,可容30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
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一是小船,也叫
“七板子”,规格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更称心的是
舱前甲板上,放着两张藤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景色。这时正
是夕阳方下,皎月东升时刻,朱自清和俞平伯乃雇了一条“七板子”,于桨声汩汩之中,开
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夜幕慢慢下垂,在薄霭和明漪里,两人听着
悠然间歇的桨声,坠入历史的梦幻之中。他们谈论明末秦淮河的艳迹,回忆《桃花扇》描写
的情节,神往六朝金粉景象,仿佛又重见当年画舫凌波笙歌彻夜的繁华。在漾漾的水波,黯
淡的灯光中,七板子飘飘然御风而行,划过利涉桥,从东关头转弯,便到达大中桥。通过大
桥拱,河面顿然开阔,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河中纵横着画舫,悠扬的笛韵夹着切切的
琴声。这时暑气渐消,清风习习,水静静的冷冷的绿着。船夫将七板子停了下来,河里热闹
极了,轻轻的影,曲曲的波,歌声琴声合成别有风味的韵律。朱自清向来枯坐案头,心灵枯
涩久了,现在一经大自然的润泽,有点疯狂不能自主了。在他停泊的地方:

    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
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但
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
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
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①朱自清尽情地欣赏着这灯月并存,月色与灯光
交相辉映的美景,心中不禁欢呼:“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
了”。

    正在这时,一只歌舫划了过来,一个伙计跨上他们的船头,来人年纪不大,神气狡猾,
把一本破烂的手折塞了过来,笑说:

    “先生,小意思,点几出吧!”

    朱自清原以为歌妓早已取缔了,谁知她们仍在秦淮河里挣扎,心中不免张皇。他勉强地
将那折子翻了翻,赶紧递还给那汉子,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

    伙计把折子塞给俞平伯,洒脱的俞平伯掉过头去,摇手说:“不要!”

    那伙计又把折子塞给朱自清。俞平伯要看看他是怎样对付的,心中暗道:“自认已经摆
脱了纠缠的他,如今是怎么辩解?”

    果然,朱自清的脸红了,十分窘迫地拒绝了那伙计。过了一会儿,他对俞平伯说:“你
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

    理由主要两点:一、接近妓者是一种不正当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康的职业,对她们
应有哀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去听她们的歌。他就在这种道德律的压迫下,抑制住自己喜欢
听歌的愿望。继后,歌舫又连续两次来纠缠,都被他们拒绝了。朱自清由此心中十分不安,
感到这些歌妓的身世值得同情,自己这样做似乎太使她们失望了。为了怕歌舫再来,他对船
夫说:

    “我们多给你们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由是,船在冷清月色的相伴下,慢慢
地荡了回去,但朱自清的心情已经不能平静,他起坐不宁,既懊恼、又惆怅,对那仲夏之夜
的秦淮美景也无心欣赏了。森森的水影,疏疏的灯火,两人默然相对,听着那汩汩的桨声,
几乎要入睡了。船靠岸时,才猛醒过来,在素月凉风相伴下,他们背着秦淮河悄默地走去,
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开始时淡淡的喜悦,结束时淡淡的哀愁,这次夜泛真有点高兴而来索兴而归了。本想放
形山水,纵览风月,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陶醉片时,谁知却被妓船的出现而扰乱了恬静的心
境,朱自清毕竟未能真正超脱,他的心灵还摆脱不了现实的纠缠。

    第二天,两个朋友分手了;这次他们在南京相处了四天。

    暑假结束了,朱自清立即回到温州第十中学上课,但秦淮夜泛的感受,却如海潮般不时
地拍击着他心灵的防堤,激起强烈的创作冲动。近来他对散文创作颇感兴趣,10月11日
夜晚,他就以这次秦淮夜泛为题材,写一篇散文。灵巧地扣住月亮、灯光、河水三者关系的
变化,细察其中风味,从而精勾细绘了盛夏之夜秦淮的好景奇观,通过“满船尽是历史重
载”,到“船里满载着怅惘”的情感变化过程的描写,抒发了自己无法摆脱现实纠缠的痛
苦。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俞平伯也在这时写了同名的散文,由
是两篇同时在《东方杂志》21卷2号上发表了。两篇作品题材相同,所感所思却不一样,
各有独自的风格特点,成为现代散文史上的一桩佳话。王统照说:“文笔的别致,细腻,字
句的讲究,妥帖,与平伯的文字各见所长。总之,在那个时期的白话散文中,这两篇都颇动
人,流传甚速。”①也在这个时候,朱自清还和俞平伯讨论了关于文艺理论的问题,在俞平
伯的“启示”下,他写了一篇论文《文艺的真实性》,以真实为标准,将文艺创作分为数
等,认为“自叙性质的作品,比较的最真实,是第一等”,原因是“一个人知道自己,总比
知道别人多些,叙述自己的经验,总容易切实而详密些。”以为“近代文学里,自叙传性质
的作品一日一日的兴盛,主观的倾向一日一日的浓厚;法郎士甚至说,一切文艺都是些自叙
传。这些大约就因为力求逼近真实的缘故。”他把这称之为艺术的“求诚之心”。在文章
中,他还强调观察的重要性,追求艺术的“个性”,主张要“仔细下一番推敲的工夫,体贴
的工夫,才能写出种种心情和关系”,以为“人性虽有大齐,细端末节,却是千差万殊,这
叫做个性。人生的丰富的趣味,正在这细端末节的千差万殊里。能显明这千差万殊的个性的
文艺,才是活泼的、真实的文艺。自叙传性质的作品,确能做到一大部分,叙述别人的事,
却就难了。”文章结尾写道:“我们要有真实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实而自由的文艺。”这
种文学见解,反映了朱自清当时的美学思想,决定了他此后的创作倾向和基调,这篇文章不
啻为他的文艺创作的宣言书。

    在温州十中,朱自清新交了几个朋友,其中有数理及国画教员马孟容和马公愚两兄弟。
马家是温州“书画传家二百年”的望族,家在百里坊,离朱自清的四营堂住处很近,宅里种
有许多花草,客厅四壁挂满名人字画。一有空闲,朱自清就到马家赏花品画,有时还带妻子
和子女一起去,两家相处很熟。朱自清很欣赏马孟容的画艺,遂向他索讨。一天,马孟容画
了一幅画送给朱自清,并请他题诗,朱自清十分高兴,拿回家去细细品味,这是一幅尺多宽
的小小横幅: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
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从帘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
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致。叶嫩绿色,仿佛
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红艳欲流;黄色的雄蕊历历
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着娇娆了。枝欹斜而腾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枝上
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儿半睁半闭的,似乎
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缩着颈儿睡了。帘下
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①朱自清看这幅画布局经济,设色柔丽,情韵绵厚,精彩动人,
十分喜欢。不禁浮想联翩:为什么在这海棠妩媚、圆月朦胧之夜,枝头好鸟却双栖而各梦?
那只高踞枝头的八哥又为何撑着眼儿不肯睡去呢?它到底等待什么?是舍不得那淡淡的月
儿?还是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蓦地他忆起苏东坡咏海棠诗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
照红妆”之句,忽然触着,恍然大悟:原来八哥不睡乃是等那没有出现的卷帘人。他以独自
丰富的想象来理解画面的内容,以自己深浓的情怀来品味画中意境,激动之余,不能自制,
乃将感受写成一文,以志这段赠画的因缘。

    过了几天,他来到马宅,对马孟容表示自己对这幅画极为欣赏,说经过细细领略之后才
悟出其中韵味,鸟儿之所以在花好月圆之夜不肯睡去,原来是画中还有一个玉人在。他拿出
题为《“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的文章绘画家,笑说:“先生嘱题诗,不敢承
命,姑以小文塞责,以文换画吧!”温州山水颇佳,名胜古迹很多,罗浮雪影,沙汀渔火,
翠微夕照,孟楼潮韵,吸引了历代无数诗人墨客探胜寻幽。朱自清功课繁多,天天忙于编讲
义,改作业,还要为文艺青年批阅不成熟的作品,没有时间去游逛山水。在温州东南十多公
里处,有座仙岩山,相传是黄帝曾修炼于此,因有仙迹,故有此名,属瑞安县管辖。仙岩有
三条爆布:龙须瀑、雷瀑、梅雨瀑。朱自清刚到温州时曾去过梅雨瀑一次。10月的一天,
天气薄阴,马公愚和另外两个朋友,陪他一起去玩仙岩,先到仙岩寺,再到梅雨亭,亭在梅
雨潭侧,原名观瀑亭,因游人可以在那里坐观飞瀑。老百姓则称它为“梅雨亭”,因瀑布从
上面冲下,一经岩石撞击,便丝丝点点,纷纷扬扬,犹如江南四、五月间梅雨。这个亭蹲踞
在突出的一角岩石上,上下都是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翼浮在天宇,三面都是山,底下
深深的便是梅雨潭。天上有几片流云,岩面与草丛都很润湿,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朱自清
坐在亭上观赏着飞花碎玉的瀑布,过了一会,走出亭子立在崖际,附身察看潭水。马公愚立
即制止,对他说这太危险了,便领他攀着乱石,附着身子穿过一道石穹门,来到汪汪一碧的
潭边。那绿色的潭水像一张极大的荷叶铺展着,朱自清站在水边,为那潭水的绿而惊诧了,
他的心随着那绿水面摇荡,诗的灵感突然迸发,无数绚丽而神奇的想象在他的脑际涌动:她
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
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
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①朱自
清风趣地对马公愚说:“这潭水太好了!我这几年看过不少好山水,哪儿也没有这潭水绿得
这么静,这么有活力。平时见了深潭,总未免有点心悸,偏这个潭越看越爱,掉进去也是痛
快的事。”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水是雷潭下来的,那样凶的雷公雷婆,怎么会生出这样
温柔文静的女儿?”他表示回去后一定要写一篇梅雨潭的文章。

    这就是作于翌年,即1924年2月间的《绿》。朱自清写作力求创新,要写自己“独
得的秘密”和“新异的滋味”,山水纪游写瀑布者很多,有关描写梅雨潭的诗篇,前人也多
属意于此,如永嘉学派的陈博良《梅雨潭》一诗,就有“怒号悬瀑从天下”之句。朱自清不
愿掉进前人窠臼,乃另辟蹊径,着力描绘潭水的“绿”,通过和北京什刹海拂地绿杨,杭州
虎跑寺旁深密的绿壁,以及西湖的波、秦淮河的水的对比,利用想象来诱导读者,使他们沿
着他所提供的对立形象所规定的线路,去进行联想,从而恰到好处地捕捉到那令人惊诧的奇
异的“绿”。以高明的艺术手腕为现代游记散文,提供了令人神醉的艺术范型。

    继后,他又在几个朋友相伴下,玩了白水癟,“癟”是闽越方言,即指瀑布。白水癟在
瓯江北岸罗浮山的中段,离温州约五里,不大有名,因为水太薄又太细,有时还闪着些须白
光,待你定睛看时,却又只剩一片飞烟了。但朱自清却为那似有若无的薄流所吸引,神往其
间,幻影叠生,获得与梅雨潭不同的美的享受。

    永嘉山水虽然秀丽,但社会现实却相当丑恶,它时时给朱自清以强烈的刺激,使他的心
久久不能平静。朱自清住处四营堂靠近瓯江码头,那里没有深宅大院,多是平屋瓦房。住的
大都是小贩、搬夫、店员、小手工业者,他们靠自己劳力挣扎活着,日子过得十分艰辛。一
天,朱自清正和孩子们在吃饭,武钟谦进来叫他看一件奇事:房东家里有人只花了七毛钱就
买来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子。朱自清看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条凳上,面孔黄黑,衣帽却还整
齐,看不出她的生命如此低贱的印记,心中十分纳闷。武钟谦告诉他,这孩子没有父母,是
她哥嫂将她卖给一家银匠铺里的一个伙计,这伙计没有老婆,手头很窘,而且喜欢喝酒,是
个糊涂人。朱自清听了更是难过,唉,人相卖,原是人类处于蒙昧状态时产生的罪恶,理应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程而灭绝,谁知在20世纪的今天,居然堂而皇之的存在着。“干什么得
了七个小钱,就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小妹子捧给人家呢?说等钱用?谁也不信,七毛钱得什
么急事!”面对这一罪恶事实,他不由沉入了对现实社会的思索和对民族文明的反省。

    朱自清对温州十中有感情,和同事相处也极融洽,可是为了生计,他却不得不于192
4年二月下旬,离开温州到宁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学去任教。在温州十中,他每月薪金是30
多元,那时物价不高,一担谷子才一元大洋,按理收入不算低。但是学校经常欠薪,二、三
个月发一次薪水是常有的事,甚至一个月只给十元以维持生活;而朱自清的家庭负担重,去
年11月妻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五口要维持,同时还要赡养父母,偿还宿债,经济十分
掣肘。为了节省开支,他只得一个人去宁波,把家眷留在温州,怕妻子照顾四个儿女忙不过
来,只得将老母从扬州老家接来帮忙。

    朱自清到达宁波四中时,适值学制改革,中学与师范合并,学校将中学六年分为三段,
前二年为初中,中二年为公开高中,后二年为分科高中,分文理二科。朱自清担任文科国文
教员。他不用部颁教科书,自编教材,将鲁迅的《阿Q正传》、《风波》等编列进去,他教
学一贯严谨,备课充分,讲究方法,循循善诱,深受学生的欢迎。学生们常去他住处求教,
他每问必答,绝不敷衍了事,因为来访的人多,索性在屋中放一张桌子,让学生们环桌而
坐,他不厌其烦地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或释疑语义,或阐明语源,或传授方法,往往长达
数小时。

    在宁波,朱自清没有什么朋友。一天,俞平伯突然来访,他大喜过望,乃邀他到李荣昌
酒店小酌,那儿的特色是野味,有竹鸡、鸽、鹌鹑、水鸭、麂肉等,丰腴珍肴,摆了一桌,
要了二斤酒,在嘈杂市声,暗黄灯火里,把酒谈心。朱自清足足喝了一斤半,酒罢又吃上虞
名点炒年糕,回到宿舍,他已不胜酒力醉倒了。继后,潘漠华也来了,两人结伴玩了一天,
在竹州吃茶,登天封塔,游薛福成的后花园,小亭错落,池水一方,满蔽浮萍,颇有雅致。
他比较喜欢那里的螺髻亭。在四中教师中,他和夏丐尊交往较多,夏是上虞松厦人,公元1
886年生,大朱自清12岁,曾在浙江省两级师范学堂执教,和鲁迅同过事,后又在浙江
一师教书,1921年在上海中国公学任教时,经刘延陵的介绍而结识朱自清。1924年
回家乡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同时在宁波四中兼职,教作文课。他为人正直,学问渊
博,和朱自清一样,不用统编教材,自编“文章作法”,朱自清对他的讲义十分赞赏。为了
给学生创造练习和写作的机会,他和夏丐尊竭力倡导印行校刊《四中之半月刊》大量发表学
生文章,而这些习作大都经过朱自清修改润饰的。当时四中文学社团很多,1923年就成
立有“雪花社”,这时他们又编行《大风》刊物,宣传民主思想,抨击封建势力,朱自清曾
给予具体指导。除《大风》外,尚有其他刊物,只要他们需要,朱自清都给予大力支持。

    改革后的四中,学生有较多课外活动及自习时间,朱自清乃建议校方聘请校内外名师、
学者来校作学术报告。方光焘、刘延陵、恽代英、陈望道、杨贤江等都应邀作了讲演。9月
19日,他也作了《我们对于文学态度》的演讲,主张文学要表现“时代的要求与理想”,
作者要有“深厚的同情”和“积极的态度”,认为“觉得感情无谓者,宜节产”。宁波文学
研究会成员不少,且多为四中教员,朱自清和夏丐尊等筹划成立宁波分会,以四中为阵地,
约请会员聚会,研究“文学与人生”的问题。在他们活动下,宁波的文化生活大为丰富了。

    但是,朱自清对宁波的生活不大习惯,常常怀念温州山水和友人,家眷又不在身边,十
分孤独。烦闷之余,开始喝酒、抽烟,时时想念妻子和儿女。在三月间写的《别后》一诗,
对当时的生活和心情有真实的反映: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老想起来走;

    空空的房子,

    冷的开水,

    冷的被窝——

    峭厉的春寒呀!

    我怀中的人呢?

    你们总是我的,

    我却将你们冷冷的丢在那地方,没有依靠的地方!

    我是你唯一的依靠,

    但我又是靠不住的;

    我悬悬的

    便是这个。

    1923年春,叶圣陶经朱经农介绍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国文部任编辑。1924年4
月,朱自清与叶圣陶、俞平伯等商议再度合作出版刊物,传播新文学。第一期由俞平伯负
责,大家分头撰文、约稿。由是朱自清乃埋头创作,对温州的生活他已写了两篇,到宁波后
他又抽闲写了一篇300来字短文《白水癟》,透过想像的光圈,以简洁笔墨捕捉白水癟既
薄又细,闪着白光渺如飞烟的瀑流的神韵。但时刻萦绕在他心头,引起他灵魂震颤的,还是
那一幕五岁女孩价值只有七毛钱的惨景。夜里,万籁俱寂,空气清凉,思维流畅,他凭着一
盏孤灯,伏案沉思,运用自己思辨的利刃,剖析他亲眼目睹的这件“奇事”。他紧扣住那人
货交易的“第一幕”,联想追索这一悲剧的结局,他断定这女孩将来必定被不断卖给“新屠
户”,或做婢妾,或当妓女,挨打骂,受凌辱,被残酷地拶榨,在痛苦中打发日子。每日承
欢卖笑,任人蹂躏,在惨无人道的迫害中以眼泪消磨一生。他从心中发出如此痛苦的呼告:
唉!七毛钱竟买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躯竟抵不上区区七个小银元么?生命真太贱
了!生命真太贱了!

    这幕悲剧的根源在哪里呢?他尖锐指出,就在于金钱世界里存在着“生命市场”,所以
“生命本来不应该有价格的,而竟有了价格。”在文章的结尾,他愤怒地写道:“这是谁之
罪?这是谁之责?”答案似乎没有,矛头所向却是十分清楚的。

    思路一经打开,无数感受如海潮般不断涌来,他不禁想起有一次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
口,乘夜航船的情景。那里的船家有“男女分座”的文明规定。朱自清亲眼看到,一个乡下
女人对这样精神文明表示抗议,理由是“男人女人都是人”,而船家却答说:“男人女人都
是人,是的,不错。做称钩的是铁,做称锤的也是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于是
在这样名教大防的压力下,她只好服从了。另有一个带有城市气的妇女比前一位更勇敢,她
硬要和自己一起来的男人同坐,说:“我们是‘一堆生’的!”。“一堆生”?“一堆
生”!结果是引起了周围乘客的惊奇和嘲讽,由是在这四面楚歌声中,她也只好屈服了。朱
自清是个极善于扣住生活细微进行反复审察的作家,他主张“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
拆穿来看”,“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①这一航船文明现象,引起了他对古
国文明的深刻反思。他感到航船男女分坐的规矩之所以得以实行,绝非偶然,在它背后有着
一个庞大的精神支柱,这就是旧思想、旧道德、旧风俗、旧习惯。他透过船上的陋习,于航
船一隅,揭发了社会的积弊,原来所谓礼义之邦,实是一个黑暗愚昧的国度。他在这篇题为
《航船的文明》文章里,忿怒地指出,所谓“精神文明”,就是“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
人!”

    四月初,他在写完《温州踪迹》中两篇文章后,心里松了一口气。但一桩往事却无端地
如巨石一样在他心中击起了汹涌的波澜。这是由邓中夏的几篇文章引起的。邓中夏在学生时
代就投身革命洪流,1923年“二七”大罢工失败后,他被军阀政府通缉,这年三月在组
织安排下,秘密从北京来到上海,经李大钊介绍,改名邓安石在上海大学任教务长,同时还
兼《中国青年》杂志编辑,他十分关心当前诗坛情况,不时发表文章进行评论。还在温州时
候,朱自清就在《中国青年》上看到他写的《新诗人的棒喝》②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邓中
夏希望诗人不要“坐在暖阁中做新诗”,要“注意社会问题”,在文章最后他高呼:青年
们!醒来哟,谁在你们的周围,

    虎视鹰瞵的,

    磨牙吮血的?

    你们是处在一种什么环境?

    你们是负了一种什么责任?

    春花般的青年们哟!

    烈火般的青年们哟,

    新中国的改造只仗你们了,却不是仗你们几首新诗。

    青年们醒来哟!

    没有多久,朱自清又在《中国青年》上看到《贡献于新诗人之前》①一文,在文章中邓
中夏进一步要求新诗人“须多做能表现民族伟大精神的作品”,“须多作描写社会实际生活
的作品”,“须从事革命的实际活动”。最后抄录了他三年前过洞庭湖时所作的两首诗:莽
莽洞庭湖,五日两飞渡。

    雪浪拍长空,阴森疑鬼怒。

    问今何所世?豺虎满道路。

    禽狝歼除之,我行适我素。

    莽莽洞庭湖,五日两飞渡。

    秋水含落晖,彩霞如赤柱。

    问将为何世,共产均贫富。

    惨淡经营之,我行适我素。

    文章和诗篇均表现了一个革命者的伟大胸怀。朱自清看后激动不已,久久不能忘怀。春
天的夜里,他秉笔凝思,情绪涌动,无数历史镜头迎面扑来,他想起邓中夏当年为革命而奔
波的情景,忆起自己在平民教育讲演团跟随他到处演说的情形,他似乎又看到了邓中夏叱咤
风云的英姿,听到他如春雷般发聩震聋的声音,窥见搏动于他胸膛中的一颗红心。无数动人
影像在他脑际浮腾,心潮澎湃,感触深重,于是在茕茕孤灯下,挥笔写诗: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涛,

    你的言语如石头,

    怎能使我忘记呢?

    你飞渡洞庭湖,

    你飞渡扬子江;

    你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

    地上是荆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尸呀;

    你将为一把快刀,

    披荆斩棘的快刀!

    你将为一声狮子吼,

    狐兔们披靡奔走!

    你将为春雷一震,

    让行尸们惊醒!

    我爱看你的骑马,

    在尘土里驰骋——

    一会儿,不见踪影!

    我爱看你的手杖,

    那铁的铁的手杖;

    它有颜色,有斤两,有铮铮的声响!

    我想你是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要吹倒那不能摇撼的黄金的王宫!

    那黄金的王宫!

    呜——吹呀!

    去年一个夏天大早我见着你,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还涩着,

    你的发太长了!

    但你的血的热加倍的熏灼着!

    在灰泥里辗转的我,

    仿佛被焙炙着一般!——你如郁烈的雪茄烟,

    你如酽酽的白兰地,你如通红通红的辣椒,我怎能忘记你呢?

    他创造性地运用艺术手腕,使想像自由自在地翱翔于感觉世界里,终于在纸上突破空
白,塑造了一个用自己双手创造光明的革命先驱的形象,凸显了邓中夏崇高的精神世界,表
现了他无坚不摧的性格特征,有力地显示了他改革现实的坚强的意志。在他的笔下,邓中夏
就是毁旧创新的革命力量的化身。诗里有歌颂,有诅咒,有自愧,也有向往与追求。整首诗
的内容和旋律都是和邓中夏的诗篇相应和,相呼应的,溶注在字里行间的是诗人朱自清无限
景仰革命的真情。4月15日,他将诗写毕,立即将它寄往上海《中国青年》杂志;4月2
6日,这首题为《赠友》的诗在《中国青年》第28期上发表了。

    暑假到了,中华教育改进社在南京开第三届年会,朱自清不是该社社员,但他却想观
光。遂于7月1日乘火车到上海,2日和上海的会员一起往南京,本来说好由招待员负责,
可以优待买到半票,但闹了半天竟不能办到,朱自清只得自个儿想办法,挤了一身汗才买到
一张三等票。7月3日开幕大典,天气很坏,他冒着狂风暴雨坐了黄包车赶去,列席旁听。
一到会场,只见车水马龙,黑色的警察和灰色的士兵一片静默肃立,原来有大人物到场。督
军齐燮元、省长韩国钧、督办高恩洪犹如三尊佛像,端坐台的正中。齐燮元张开大喉咙训
话,他甩腔拖调一字一板地在“中华教育改进社”上做拆字戏法,先讲“教育”,继说“教
育改进”,再谈,中华教育改进”,最后则在“社”上大做文章,层层递进,胡说八道。朱
自清越听越不是味道,感到这齐督军讲话实在是典型的“半篇八股”。韩省长有一篇开会词
发给大家,朱自清看里头有一节论及现在学风的不良,颇有痛心疾首之慨,很想听听他的高
见,殊不料他却大谈什么“统一要靠文化”的谬论。朱自清大为扫兴,在他的感觉中,这次
所谓教育改进会,实际上只是一幕喜剧,本想列席参加,增长见识,却想不到反惹了一肚子
气。

    会议一结束,他马上回到温州和家人团聚。8月4日,他收到亚东图书馆寄来二本《我
们的七月》杂志,32开本,形式如书,装璜很美。看了心里很高兴,晚上他在《日记》中
写道:“阅之不忍释手”。这本杂志在当时文坛上独具一格,别开生面,除封面设计者丰子
恺署名外,所有文章都没有作者的名字,封面上印有“OM”编,实乃“我们”的拼音代
号。为什么这样呢?几十年后有人问及俞平伯,他解悉道:“之所以《七月》不具名,盖无
深义。写作者自都是熟人,可共负文责。又有一些空想,务实而不求名,就算是无名氏的作
品罢。”①由此可见他们的用心。朱自清在上面发表作品最多,除《温州踪迹》一组四篇散
文外,还有一篇杂文,一首诗,三通信,同时又把《赠友》一诗改名为《赠A·S》重新刊
登。A·S乃是邓中夏改名邓安石的英文拼音头两个字母。下一期的《我们》轮到朱自清主
编了。

    暑假结束了,朱自清要离家往宁波去了,十中老同事都来送行。这时十中校长是金荣
轩,他和朱自清私交甚笃,乃诚恳地约他明春来十中执教,朱自清爽快地答允了。9月5
日,他乘船往宁波,半路遇风停驶,泊于楚门,至9日晚才到达,这时四中尚未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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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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