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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二章 发现新大陆——在南京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Sep 19 16:01:46 1999), 转信
周作人传:
第二章 发现新大陆——在南京(1901.8——1906.6)
Little Pie OCR、制版
小丙屋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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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过如此”
辛丑(1901年)7月28日(阴历),周作人怀着“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梦想,离开了
家门。当他乘着“夜航船”①,在船夫“靠塘来”或“靠下去”的吆喝声中,渐渐入睡
时,他充满了对外面的世界的新鲜感,既怀着期待,又有几分胆怯。
①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二七,夜航船》里说明:“绍兴和江浙一带都是水乡,交通以船为主,……这便是
埠船。以白天开行者为限;若是夜里行船的则称为航船”。
但他看见了什么呢?
在上海。当时十里洋场上所特有的东西,第一是洋房和红头巡捕,其次多的便是
“野鸡”。她们散居在各处弄堂里,但聚集最多的地方乃是四马路一带,而以青莲阁茶
楼为总汇。周作人一行人于辛丑8月初二晨到上海,上午即至青莲阁;周作人自己承认,
“‘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乃是看女人”②。茶楼上内部售鸦片烟,青莲阁外却有一
个特别的书摊,摆摊的绰号叫作“野鸡大王”,除普通书报以外,还带卖各种革命刊
物——周作人因此而大开眼界。当晚,周作人等又到四马路春仙茶园看戏,演《天水
关》、《蝴蝶杯》二剧,周作人说,“那京戏里老生的唱法,在一个字的母音上拉长了
变把戏,这和中医的医理一样,我是至今不敢领教的”③。周作人一行人离开上海前,
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同行人沈某被扒手摸去一个包裹。上海的流氓、扒手是有帮会
的,他们对旅客或暗偷,或明敲竹杠。他们不全是本地人,以苏北一带为多。当年行
路,提起这批结成帮会的“江北流氓”,是无人不感到头痛与畏惧的;即使到了晚年,
80老翁周作人回忆及此,还似乎“心有余悸”④。总之,上海也不过如此。——比绍兴
更腐朽,更黑暗,而且多了一些半殖民地的恶臭。用周作人自己的话来说,“所见到感
到的只有那浑浊污黑的河水,烟雾昏沉的天空,和喧嚣杂乱的人声而已”⑤。
②③以上引文均来自《知堂回想录·三○,青莲阁》
④参看知堂:《帮会的片鳞》,原载香港《新晚报》。(1964.8.24.)
⑤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二九,拱辰桥》
那么,学校又如何呢?
周作人一行于阴历8月初二到南京下关经过惠民桥,沿马路进城,过了仪风门走不多
远,就可以望见机器厂的大烟筒。仔细一看,烟筒却不冒烟——据说终年如此,这令人
有些奇怪;但不管怎样,烟筒是矗立在那里,那即是“我们的水师学堂”了。不久就看
见大门,两边两个大柱,写着“中流砥柱”“大雅扶轮”八个大字;周作人又不免感到
一阵兴奋。江南水师学堂是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发生之前,于1890年(光绪16年)由曾
国荃创建的①,同时建办的还有设立在刘公岛的北洋水师学堂;这是中国的洋务派准备
迎战虎视耽耽的敌人,加强中国海军实力所作的一次努力。应该说开办者是雄心勃勃
的,学校内分三科,即驾驶、管轮和鱼雷(1901年时,鱼雷班已停办);乍一看,学校
建设也是颇具规模的,除一般学校必有的教员、学生宿舍、饭厅外,教室分“汉文讲
堂”与“洋文讲堂”,有一所小洋房是专给英国教习住的,据说都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尉
官。学校还设有洋枪库、机器厂、鱼雷厂,据说学生可以在里面实习。风雨操场上竖立
着一根桅竿,底下张着粗索的网,这也是供学生平时练习的。这些设施,周作人都是第
一次接触,颇感到新鲜。但也有让人纳闷的地方:机器厂烟囱不冒烟不去说,鱼雷厂厂
门里边两旁放着几个红色油漆的水雷,看去似乎是有了年纪的东西,每天只见许多工匠
在那里来回磨擦,不知干的是什么。更不解的是,这里名为“水师学堂”,却没有“
海”——只有一根桅杆,也无“水”——听说在鱼雷堂旁边原先有一个游泳池,因为溺
死过两个年龄小的学生,总办下令将它填平;填平倒也罢了,却又在上面改建一所关帝
庙,让它来镇压不祥。庙旁还有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横写着四个大字:“敬惜
字纸”。而且每年夏历十月十五中元节(鬼节)学校总要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
口,这大概也是为了保佑全校师生平安吧。不过,洋教习与关帝爷并驾齐驱,洋学生念
洋文与老和尚放焰口混在一起,总给人以滑稽之感。也许这正是得了“中学为体,西学
为用”的“神韵”,“不伦不类”恰是这类学校必要的特征。
①《清史稿·兵七》:光绪16年(1890),“8月,北洋设水师学堂于刘公岛,南洋设水师学堂于南京。”
周作人初六到南京,初九即参加额外生的考试。考题是作论一篇,题云:“云从龙
风从虎论”,与中国传统旧学堂竟无异样。以后的复试更是十足的八股题:“虽百世而
可知也论”。复试的结果不曾发表,传出来的内部消息,说是一位名叫胡鼎的同学荣列
榜首,原因却颇古怪:他在胡乱抄了一通古书之后,文章结尾处,突然一转,说西洋有
一种新的学问,叫作哲学,凭了这个,就可以推知百世以后的事。他这样生拉硬扯,大
概唬住了不知“哲学”为何物的国文教员,以其“中西合璧”而给了最高分。待周作人
终于“挂牌准补副额”,成为正式学生以后,才发现学校的课程也是“中西合璧”的:
学科分洋文、汉文两大类。一星期中五天上洋文课,一天上汉文课。洋文中间包括英
语、数学、物理、化学等中学课程,以至驾驶、管轮各班专业知识,因为用的都是英
文,所以总名如此。至于汉文课,仅看分班考试的题目即可见一斑:“问孟子曰,我四
十不动心,又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平时用功,此心此气究如何分析?如何相通?试
详言之”。周作人后来写《知堂回想录》忆及这一段时忍不住加了一句:“列位看了这
些题目,有不对我们这班苦学生表示同情的么?”
还是鲁迅看得透彻,所谓“上午‘声光化电’,下午‘子曰诗云’”的“折衷”,
不过是要“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①。在学校呆久了,就逐渐发现,这里名为
“新学”,骨子里却处处是“旧”的。最使学生不能忍受的,是学校的“官场化”。首
先,学生分班就是仿照官阶拟定的。全校分头、二、三班,录取的新生称为“额外生
”,只能充当“后补”,即要等正式学生遇缺,才能“补”入高一级的班次。而低级班
与高级班简直就是两个不可逾越的“等级”。当一个三班生,卧室是一桌一凳一床,床
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桌凳增加两倍,床板也多到三块。平时开早饭的号声一响,
低班生就得立刻奔到饭厅里去,高班生则依然高卧不起,因为厨房里自会有人托着长方
形的木盘,把稀饭和一碟腌菜萝卜或酱莴苣送上门来。午饭和晚饭本来是八人一桌的,
而高班生每桌最多坐六人,并且座位都有一定,席间可以从容谈笑,不必互相抢夺,狼
吞虎咽。低级班可就狼狈了,一到饭厅,急急地乱跑,好象是晚上寻不着窠的鸡,只要
在桌间见到一个空位,便赶紧坐下去,有时好容易找到了位置,而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
片肥肉早已不翼而飞了。高班生不仅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大而且厚的洋书,昂昂然,使低
班生不敢正视,就算空着手,也一定要将肘弯撑开,象螃蟹似的。这时,低班生只好忍
住气,跟着屁股,慢慢位移,很少有敢于僭越的。学生中还分驾驶班与轮管班,前者毕
业可以做到船长,后者最多当个大副,终是船长的下属,这就决定着驾驶生与轮管生之
间的不平等,与无休止的矛盾与冲突。周氏兄弟好不容易冲出了等级森严的封建大家
庭,现在又重新落入学校的等级制度中,这不仅令人难以忍受,而且产生一种深刻的失
望。鲁迅以“乌烟瘴气”四字概括了学校的一切,终于愤而离开水师学堂,转入陆军矿
路学堂。
①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八》
周作人则不同。他总能够从失望中寻找某些补偿,“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
和谐”①。在水师学堂生活一片“乌烟瘴气”之中,他也寻出了其中的乐趣。就象他自
己在几十年后所写的打油诗《夏日怀旧》里所说:“昔日南京住,匆匆过五年。炎威虽
可畏,风趣却堪传。喜得空庭寂,难销永日闲”。在另一篇题为《怀旧》的文章里,他
也这样说:“水师学堂是我在本国学过的唯一的学校,所以回想与怀恋很多”;怀恋什
么呢?无非是“在校时的自由宽懈的日子”。——这“自由宽懈的日子”与幼时的“小
康生活”,都是最适合于周作人个性发展的。
①周作人:《雨天的书·喝茶》
有趣的是,“自由宽懈”的学生生活中,周作人念念不忘的,首先是“吃食”之
美。周作人是否称得上“美食家”,这可以另作讨论;但他对吃食的兴趣却是始终如一
的。中国传统士大夫文化本离不开“吃食”,周作人抓住了这一点,算是享受了一生;
但某种程度上,对吃食之美无止境的追求也贻害了他一生。
事实上,周作人在离开家乡到学校的途中,就注意到、并且享受到了与家乡不同的
“江南小吃风味”——
杭沪道上的糕团,实在顶不能忘记的了。这种糕团乃是一种湿点心,是用糯米或粳
米粉蒸成,与用麦粉所做的馒头烧卖相对,似乎是南方特有的东西,我说南方还应修
正,因为我在嘉兴和苏州看见过它,在南京便没有了。北京所谓饽饽,乃全是于点心而
已。大概因为儿时吃惯了“炙糕担”上的东西,所以对于糕团觉得很有情分。
此外在沪宁路上,觉得特别记得的是,在镇江码头停泊的时节。……那时便有一种
行贩,曼声地说,“晚米稀饭,阿要吃米稀饭”。说也奇怪,我没有一回吃过它,因此
终于不知道这晚米稀饭是怎么一个味道,但想象它总不会得坏,而且也就永远的记住了
它。怕得稀饭里会放进“迷子”这一类东西去,所以不敢去请教的么?这未必是为此,
只是偶然失掉这机会罢了①。
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三二,路上的吃食》
周作人写这段文字时,是1961年;以77岁的高龄,对50年前未能吃过的“晚米稀
饭”仍记得这般清楚,并流露出如此多的遗憾,这都令人惊异。
在刻板的学生生活中,一日之间,周作人最盼望的是上午十点课间休息,出操回
来、吃过晚饭之后这两段时间,因为这都与“小吃”有关:早晨吃了两碗稀饭,到十点
下课往往肚里饿得咕噜噜地叫,这时正好叫听差到学校门口买一个铜元的山东烧饼(当
时叫“侉饼”),一个铜元的辣酱和醋,拿烧饼蘸着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充饥,真
比山珍海味还鲜。
不过,据周作人说,那十点钟时候所吃的点心当然不止这一种。有更阔气的人,吃
12文一件的广东点心,一口气吃上4个,也抵不过一只侉饼;周作人却觉得殊无足取,还
不如大饼油条的实惠。②至于出操回来,吃过晚饭之后这一段学生自己支配的时间,有
点零钱的时候,买点白酒和花生米或是牛肉,吃喝一顿,也是一种快乐。所谓“举杯倾
白酒,买肉费青钱”③,自是乐在其中。②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三七,上饭厅》
③周作人:《知堂杂诗钞·老虎桥杂诗补遗·夏日怀旧》
当然,作为学生,急不可耐日夜盼望的,还是星期日。每到这一天,照例是宿舍一
空,凡是家住城南的学生都回家去了,一部分手头宽裕的也上夫子庙去游玩,其次也于
午后出城到下关去,只是真的穷得连一两毛钱都没有的,才留在学校里闲坐。这所谓周
末空气,在星期六下午便已出现,出操回来之后,本城学生便纷纷告假回去,大抵要在
星期日点名前才回校来;但也有少数的节俭家,特别要吃了星期六的晚饭才走,次日也
于饭前赶回学堂,鲁迅曾挖苦说,在阴间七月半开放地狱门,有些鬼魂于饭后出来,到
了十六那天跑回地狱去吃晚饭。可以说是刻画尽致。周作人往城南去大抵是先步行到鼓
楼,吃过小点心,再雇车到夫子庙,在得月台吃茶和代午餐的馒头面,游玩一番之后,
迤逦走到北门桥,买一包油鸡、咸水鸭,坐车回学堂时,饭已开过,听差给留下一大碗
饭,开水一泡,如同游是两个人,刚好吃得很饱很香。如是去下关,就可以步行来回,
到江边一转,看上下水轮船的热闹之后,在一家镇江扬州茶馆坐下,吃几个素包子,确
是价廉物美。
吃食之美中,最注重的自然是喝茶。夫子庙的得月台,下关的镇江扬州茶馆,都是
典型的江南茶馆。周作人曾专门作文谈论其中的“茶食”——
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
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
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
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
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
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
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①。
可见无论喝茶,还是吃茶食,都重在其“意”。如周作人说,茶食是要有资格的:
干丝即因其朴素、清淡而为茶食中之上品。扩大了看,周作人念念不忘学堂生活中的食
品,无论课间休息时的侉饼,或假日中的咸水鸭,素包子,乃至旅途中的糕团,无不是
朴素而清淡的。这固然与穷学生的节省有关,实则是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
味”②。这与周作人幼年时代所熟悉并醉心的家乡“于素朴中有真味”的吃食趣味也是
一致的。这是一种平民化的趣味,但却另有几分雅趣在。
①②周作人:《雨天的书·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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