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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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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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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Little Pie OCR、制版
小丙屋藏书
http://piehouse.yeah.net
六、爱罗先珂
正当周作人苦苦地寻求能够理解自己的“想象的友人”时,一位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
出现在周作人的生活里,更确切地说,在鲁迅与周作人周氏兄弟的生活里。
我们在1922年2月24日周作人日记里,看到了如下记录:“郑、耿二君引爱罗先珂君
来暂住东屋”。郑即郑振铎,耿即耿济之。爱罗先珂是俄国盲诗人,世界语学者;他并非
世界上赫赫有名的诗人,他引人注目之处在于他的不平凡的经历:1914年离开俄国,先后
在日本、暹罗(今泰国
)、缅甸、印度等地漂泊。在印度,以带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的理由,被英国官方驱逐了。
于是他来到日本,却又被日本当局驱逐,理由是有宣传危险思想的嫌疑。他于是想返回久
别的祖国,历尽艰辛地走到赤塔,却没有得到入境的批准。他于是带着迷惘绝望的心情漂
泊中国,先在哈尔滨,
后又流向上海……。爱罗先珂的这些遭遇,首先引起了鲁迅的注意,他曾写信给周作人:
“大打特打之盲诗人之著作已到,今呈阅。虽略露骨,但似尚佳。我尚未及细看也。如此
著作,我亦不觉其危险之至,何至于兴师动众而驱逐之乎。我或将来译之,亦未可定”。
以后鲁迅果然翻译了爱
罗先珂的《池边》、《春夜的梦》、《鱼的悲哀》……。鲁迅与周作人还同时收到了日本
朋友请他们转托胡愈之照顾爱罗先珂的信。这样,周氏兄弟与爱罗先珂未见面前,彼此就
已经十分熟悉了。这一回,也是在周氏兄弟推动下,蔡元培先生特聘爱罗先珂来北京大学
教授世界语,并亲自安
排他住在周氏兄弟家里。在此后一段时间里,爱罗先珂在各处的讲演,均用世界语,多由
周作人作翻译兼向导①,鲁迅在继续翻译《爱罗先珂童话集》外,也经常陪同参观,兼作
翻译。爱罗先珂与周氏兄弟可谓一见如故,这位异国游子很快就被这个家庭接受,成为其
中和谐的一员。用周作
人的话来说,“爱罗君寄住在我们家里,两方面都很是随便,觉得没有什么窒碍的地方。
我们既不把他做宾客看待,他也很自然的和我们相处。过了几时,不知怎的学会侄儿们的
称呼,差不多自居于小孩子的辈份了”②。
①周作人是在西山养病时学习世界语的,并已开始翻译用世界语写作的作品。据周作人说
,“世界语这东西是一种理想的产物,……人们大抵有种浪漫的思想世界大同,或者不如
说消极的反对民族的隔离,所以有那样的要求”。(《知堂回想录·一三八,爱罗先珂(
上)》)
②周作人:《泽泻集·爱罗先珂君之二》
而且,这位诗人还以自己的方式影响着这个家庭和他的主人。爱罗先珂在北京仅住了
四个月,就感到沙漠上的枯寂了。从表面上看,爱罗先珂的活动不算不多;在周作人的日
记里,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下午菊农来同爱君至女子师范应文学会招讲演,完后
照相”(1922.3.3);
“上午同爱君至北大三院讲演,并为爱罗先珂翻译”(1922.3.5);“上午同爱君至孔德
学校讲演,……为之口译”(1922.5.1);“至政法学校开世界语讲演会,为爱罗君翻译
”(1922.6.11)等等。但是,人们不过出于好奇,热闹一阵②,就置之不顾了。至于爱
罗先珂所从事的世界语
运动,运动者尽管热心,响应者却很寥寥。世界语课最近初是在北大最大的讲堂里上课的
,不久就觉得讲堂太大了,后来竟搬到一间最小的房间里去,听众也只剩了两位。世界语
的俄国戏剧讲演——《饥饿王》,只讲了一次,就中止了,也无非是因为听者太少,教室
太大了的缘故。爱罗先
珂是一个极爱热闹的人,他当然对这类有意无意的冷落十分敏感;作为一个流浪诗人,古
老中国“一潭死水”的生活方式,枯寂的生命形态,更使他感到窒息。于是,他怀抱着六
弦琴,对着周氏兄弟诉苦了:“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式的寂寞呀!”诗人痛苦的呼
叫,竟引起了周氏兄弟
的强烈共鸣,并引出了他们的无限感慨。周作人痛苦地自责说:“我们所缺乏的,的确是
心情上的润泽,然而不是他这敏感的不幸诗人也不能这样明显的感着,因为我们自己已经
如仙人掌似的习惯于干枯了”②。鲁迅也说:“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
住得久了,‘入芝兰之
室久而不闻其香’,只以为很是哴哴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哴哴,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
罢”③。来自异国的这位敏感的诗人,他的“寂寞呀”一声呐喊,唤醒了,或者加强了周
氏兄弟对于已经习以为常的现存生命形态的不满,并由此激发了他们对理想的生命形态的
思考与追求。于是,鲁
迅也如爱罗先珂似地叫喊了——
①1922.3.4《晨报》消息《昨日爱罗先珂之讲演》:“昨午后,雨雪霏霏,听众非常踊跃
,下午一时前即有人等候,二时,礼堂已无隙地”。
②周作人:《泽泻集·爱罗先珂君之二》
③鲁迅:《呐喊·鸭的喜剧》
是的,沙漠在这里。
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
。
沉重的沙……
我是怎样一个怯弱的人呵。这时我想:假使我是一个歌人,我的声音怕要销沉了罢。
……
我是怎样一个偏狭的人呵。这时我想:倘使我是一个歌人,我怕要收藏了我的竖琴,
沉默了我的歌声罢。
……①
①鲁迅:《热风·为“俄国歌剧团”》
这大概也是周作人的心声吧?
中国传统生存方式里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的:这是可怕的死寂,死寂到失去一切生
命的活力;这是可怕的冷漠,冷漠到了忘记一切生活的欲望。一个人,一个民族,到了这
种地步,距离“死期”不就不远了么?
于是,鲁迅(还有周作人)感到了一种“沉默——死亡”的恐惧。鲁迅紧接着高喊一
声:“我的反抗的歌呵”,他是呼唤着“反抗”的生命活泉来滋润这“沙漠式的枯寂”的
。他说,他要“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因
此换来“灵魂的荒凉和
粗糙”也在所不惜②。
②鲁迅:《华盖集·题记》
周作人呢?他于爱罗先珂离开北京前夕,写过一篇题为《玩具》的文章,提出了他对
理想的人生形态的思考,提倡一种“鉴赏家”的生活态度,即“超越功利问题,只凭了趣
味的判断,寻求享乐”,他认为,“在这博大的沙漠式的中国”,“仙人掌似的外粗厉而
内腴润的生活是我们唯
一的路,即使近于现在为世诟病的隐逸”。在周作人看来,追求“趣味”与“享乐”,首
先就是唤起生活的欲望,大胆地无所顾忌地去追求人所应该有的生命的欢乐,即使因此而
走向“隐逸”,也在所不惜。
周作人清楚地记得,那一个初夏的下午,他同着爱罗先珂在沟沿一带,踏着柔细的灰
沙,在树荫下走着。不知怎的提起将来或有机会可以重往日本的话,爱罗先珂突然激昂起
来,一再地说日本决不准他去……。周作人因此了解了爱罗先珂对于日本恋慕之深,他沉
默着——大概也在思念
久违的“第二故乡”里保存着的“生活的艺术”吧?
因此,当爱罗先珂买来了十几个蝌蚪子(它们因鲁迅的《鸭的喜剧》而非常出名)时
,周作人想必是十分高兴的。他亲自开掘的长三尺、宽二尺的荷池从未养出半朵荷花来,
曾经是全家人的笑柄,而现在终于有了它的真正主人。蝌蚪成群结队地在水里面游泳;常
常踱来访问的,除爱罗
先珂外,自然还有周作人:享受自然天趣的机会他是从不会放过的。于是,我们可以想见
,当四岁的侄子“土步公”(爱罗先珂总是这么叫唤他的“诨名”)前来报告小鸭吃蝌蚪
的消息:“爱罗金哥君呀(侄子也总是这样称爱罗先珂),没有了,虾蟆的儿子”!爱罗
先珂发出连声叹息:“
唉,唉——”,这时,周作人(也许还有鲁迅)也一定同样叹息着:“唉,唉!……”
在寂寞中,爱罗先珂思乡之情有增无减;终于于1922年7月寻着一个机会——往芬兰
赴第14次万国世界语大会,直奔故乡而去。周作人理解他的心情:“爱罗君是世界主义者
,他对于久别的故乡却怀着十分迫切的恋慕,这虽然一见似乎是矛盾,却很能使我们感到
深厚的人间味”①。也
许正是出于对“乡愁”的理解与共鸣,爱罗先珂的离去,使周作人愈发感到寂寞;因此,
爱罗先珂刚刚离去,不到十天,周作人就写了《送爱罗先珂君》,并于文章结尾处期待着
:“到了秋天,他回来沙漠上弹琵琶,歌咏春天的力量,使我们有再听他歌声的希望”②
。十一月,周作人又作
《怀爱罗先珂君》,劈头就说:“十月已经过去了,爱罗君还未回来。莫非他终于不回来
了么?”③鲁迅也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写了《鸭的喜剧》,说是“现在又从夏末到了冬初
,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
’的叫”④。……
①1922.7.14作,载7.17《晨报副镌》,收入《泽泻集》时,改题为《爱罗先珂君(一)
》。
②1922.7.14作,载7.17《晨报副镌》,收入《泽泻集》时,改题为《爱罗先珂君(一)
》。
③1922.11.1作,载11.7《晨报副镌》,收入《泽泻集》时,改题为《爱罗先珂君(二)
》。
④1922年10月作,载1922.12出版的上海《妇女杂志》8卷12号。
1922年11月4日,就在周作人写了《怀爱罗先珂君》之后第三天,爱罗先珂终于归来
。不久就发生了“剧评事件”。热心肠的爱罗先珂观看了北京大学学生与燕京女校学生的
演出,并且热心地写了剧评;在文章中,照例直率地发表他的批评,感慨“在中国,没有
好的戏剧……没有戏剧
的国度是怎样寂寞的国度呵……”。爱罗先珂的批评,与他对中国“沙漠式的寂寞,枯竭
”的生活方式、生命形态的不满是一致的;然而,爱罗先珂(实际上也是周氏兄弟)的这
一“不满”,却不能被北京大学的学生(他们自认是“民族之精英”,因而自我感觉始终
良好)所理解,爱罗先
珂善意的批评竟然招致了学生们的反感,报端上居然出现了北大学生写的《不敢盲从》这
类攻击性的文字。爱罗先珂为之伤心不已自不用说,周氏兄弟也被激怒了。鲁迅拍案而起
,“特地负责地申明: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艺术的名
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
道德的少年的脸上”①,给污蔑者以迎头痛击。周作人也著文谆谆告戒:“我希望大家对
于爱罗君一方面不要崇拜他为超人的英雄,一方面也不要加以人身的攻击,即使当作敌人
也未尝不可,但必须把他当作人看,而且不可失了人间对待残疾的人的礼仪”②。这一次
冲突的对象是一群青年
人;周氏兄弟一定从中感到了一种隔膜的悲哀吧?
①鲁迅:《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
②周作人:《爱罗先珂君的失明》,载1923.1.17《晨报副镌》。
爱罗先珂终于要离去,比他原定的计划提前了两个月。他说他想到树林去听故乡的夜
莺的叫唤,周作人当然明白:他是厌倦于在北京听沙漠的风声,感到太寂寞无聊才离去的
。因此不再硬去挽留。但唯其这样离去,就更令人惆怅:爱罗先珂一走了之了,而自己还
得继续在这寂寞无聊中
打发着日子……
周作人勉力写了一篇《再送爱罗先珂君》③,鲁迅却没有再写一个字。
③1923.4.17作,载4.21《晨报副镌》,收入《泽泻集》时改题为《爱罗先珂君(三)》
。
第二年,周作人又写了《苦雨》,文章提到了院子里的积水与深夜蛤蟆的叫声:“这
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是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
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地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他
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
肯上来。大人见小孩们玩得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滑倒了
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
为蛤蟆。……蛤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
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
蛤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的蛤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
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
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那么,周作人是否因此而想到爱罗先珂呢?爱罗君如果在,他一定会如川岛等大人一
样加入到孩子戏水队伍中去,也一定会和周作人一起细听蛤蟆的叫唤……。
也许周作人什么也不会想;因为他早就表示过:“飘泊孤独的诗人,我想你自己的悲
哀也尽够担受了,我希望你不要为了住在沙漠上的人们再添加你的忧愁的重担也罢”。
是的,再苦的酒也得独饮,悲哀的重负只有自己背起来,背起来……
1924年6月21日,周作人收到胡愈之的来信,信中说:“爱罗先珂君屡有信来,他在
巴黎穷得无法,连三、四十个法郎都很为难了。他先前写信来托先生向北大设法,不知办
到没有?……上星期我已买了1200法郎汇票寄给他……”。
周作人还能再说什么呢?
--
你仍旧爱着,不过你的爱不是那烧得鲜红的火炉似的,却是
一个秋天太阳的柔美的光辉。你还不妨仍旧恋爱下去,还为
了那些愚蠢的原因,如声音的一种调子,凝视的眼睛的一种
光亮,不过你恋的那么温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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