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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伍子胥 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ul 7 14:31:32 1999), 转信
伍 子 胥
——从城父到吴市
■冯 至
◇中文东西网◇
五 昭 关
子胥在郑国和陈国绕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又回到楚国的东
北角,他必须穿过这里走到新兴的吴国去。北方平原上的路途并没有耽搁
了他多少时日,如今再回到楚国的领域,一切都显露出另一个景象,无处
不在谈讲着子胥的出奔。就是这偏僻的东北角,人人的举动里也好像添了
几分匆忙,几分不安。情形转变得这样快,有如在春天,昨天还是冷冷地,
阴沉地,一切都隐藏在宇宙的背后,忽然今天一早起,和暖的春阳里燕
子来了,柳絮也在飞舞。如今在人们的眼前现出来一个出奔的子胥,佩着
剑,背着弓,离开城父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说是要报父兄的仇恨……士
大夫为了这件事担忧,男孩子为了这件事鼓舞,妇女们说起这件事来像另
一个世界里的奇异的新闻。但是并没有人感到,他们所谈讲的人物正悄悄
地在他们的门外走过。
“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原故吗?”
子胥这样想时感到骄傲,感到孤单。
他看着这景象,他知道应该怎样在这些人的面前隐蔽自己:他白昼多
半隐伏在草莽里,黄昏后,才寻索着星辰指给他的方向前进。秋夜,有时
沉静得像一湖清水,有时动荡得像一片大海;夜里的行人在这里边不住前
进,和不曾前进一样,走来走去,总是一个景色。身体疲乏,精神却是宁
静的,宁静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冬眠的生物,忘却
了时间。他有时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这样在黑夜里走下去吗?
可是那有时静若平湖,有时动若大海的夜渐渐起了变化,里边出现了
岛屿,道路渐渐坎坷不平,他不能这样一直无碍地走下去了,有的地方要
选择,有的地方要小心,好像预示给他,他的夜行要告一个结束。
昭关在他的面前了。
昭关,本来是无人理会的荒山,一向被草莽和浓郁的树林蔽塞着。近
几十年,吴国兴盛起来了,边疆的纠纷一天比一天多,人们在这山里开辟
出行军的道路;但正因它成为通入敌国的要塞,有时又需要封锁它比往日
的草莽和树林还要严紧。楚国在这里屯集了一些兵,日夜警醒着怕有间谍
出没。
一个没有节传的亡人,怎么能够从这里通过呢?
一天,他在晓色朦胧中走到昭关山下的一座树林里,雾气散开后,从
树疏处望见一座雄壮的山峰,同时是一片号角的声音,刹那间他觉得这树
林好像一张错综的网,他一条鱼似地投在里边,很难找得出一条生路。他
在这里盘桓着,网的包围仿佛越来越紧,他想像树林的外边,山的那边,
当是一个新鲜的自由的世界,一旦他若能够走出树林,越过高山,就无异
从他的身上脱去了一层沉重的皮。蚕在脱皮时的那种苦况,子胥深深地体
味到了;这旧皮已经和身体没有生命上深切的关连,但是还套在身上,不
能下来;新鲜的嫩皮又随时都在渴望着和外界的空气接触。子胥觉得新皮
在生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
子胥逡巡在这里,前面是高高耸起的昭关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动,
除却从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外,整个的宇宙都好像随着他凝滞了。怎样
沿着这蜿蜒的溪水走入山谷,穿过那被人把得死死的关口,是他一整天的
心里积着的问题,但是怎么也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回答。他自己知道,只有
暂时期待着,此外没有其他的办法,一天这样过去了,而所期待的无一刻
不是渺茫的,无名的,悬在树林外又高又远的天空。
夜又来了,可是他不能像他一向的那样,夜一来就开始走动,林夜里
一切的景色更是奇异,远远有豺狼号叫的声音,树上的鸟儿们都静息了,
只剩下鸱枭间或发出两三声啼叫;有时忽然一阵风来,树枝杈桠作响,一
根根粗老的树干,都好像尽力在支持着这些声音。使人的心境感到几分温
柔的也只有那中间不曾停顿一刻的和谐的溪水。他走向溪水附近,树木也
略微稀疏了些。他听着这溪声更稔熟,更亲切了,仿佛引他回到和平的往
日,没有被污辱了的故乡。他远望夜里的山坡,不能前进,他只有想,想
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是非还没有颠倒,黑白也没有混淆,他和任何人没
有两样,学礼,习乐,练习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并列的树木,同样负担
着冬日的风雪与春夏的阳光,他丝毫不曾预感到他今日的特殊的运命。事
事都平常而新鲜,正如这日夜不断的溪水——谁在这溪水声中不感到一种
永恒的美呢?但这个永恒渐渐起了变化:人们觉得不会改变的事物,三五
年间竟不知不觉地改换成当初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样子。依旧是那个太阳,
但往日晴朗的白昼,会变得使人烦闷,困顿;依旧是这些星辰,但往日清
爽的良夜,会变得凄凉阴郁。亲切的朋友几年的工夫会变成漠不相干的陌
生人;眼看着一个诚实努力的少年转眼就成为欺诈而贪污的官吏。在楚王
听信谗臣,大兴土木的气氛中,有多少老诚的人转死沟壑;而又有一群新
兴的人,他们开始时,只好像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群乞儿,先是暗地
里偷窃,随后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抢夺,他们那样肆无忌惮,仿佛有什么东
西在保护着他们。不久,他们都穿上抢来的衣冠,在郢城里建筑起新的房
屋;反倒把些旧日循规蹈矩的人们挤回到西方的山岳里去。这变化最初不
过是涓涓的细流,在人们还不大注意时,已经泛滥成一片汪洋,人人都承
认这个现象,无可奈何了。变得这样快,使人怀疑到往日的真实。
从少年到今日,至多不过十几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离得这样远了,
是他没有变,而一般人变了呢;还是一般人没有变,只是他自己变了?
他无从解答这个问题,他觉得,独自在这荒诞的境界里,一切都远了,只
有这不间断的溪声还依稀地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
到无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旧日的一切脱去,以一个再生的身体走出昭
关。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闪烁不定的星光。这时不远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
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渐渐从黑暗中照耀出几个诚挚的兵士的面庞,他
们随着火势的高下齐声唱起凄凉的歌曲。这些兵士都是从江南湘沅之间招
集来的,在这里为楚国把守要塞。他们都勇敢,单纯,信仰家乡的鬼神。
他们愿意带长剑,挟秦弓,在旌旗蔽日的战场上与敌人交锋,纵使战死了
也甘心,因为魂魄会化为鬼雄,回到家乡,受乡人的祭享。但是现在,边
疆暂时无事,这个伟大的死他们并不容易得到,反而入秋以来,疟疾流行,
十人九病,又缺乏医药,去年从秦国运来的一些草药,都被随军的医师
盗卖给过路药商了。——比起那些宛丘的驻军,他们都是郢城的子弟,由
楚王的亲信率领着,在陈国要什么有什么,过着优越的生活,这里的士兵,
虽然也在楚国的旗帜下,却显得太可怜了。
他们终日与疾病战斗:身体强的,克制了病;身体弱的,病压倒了人。
还有久病经秋的人,由疟疾转成更严重的疾病,在他临危到最后的呼吸
时,无情的军官认为他不能痊愈了,就把他抛弃在僻静的山坡上,让他那
惨白无光的眼睛再望一望晴朗的秋空。当乌鸦和野狗渐渐和他接近时,他
还有气没力地举起一只枯柴似的手来抵御……
那一堆火旁是几个兵士在追悼他们死在异乡的伙伴。按照故乡的仪式,
其中有一个人充作巫师,呜呜咽咽地唱着招魂的歌曲。声音那样沉重,
那样凄凉,传到子胥的耳里,他不知道他所居处的地方还是人间呢,还是
已经变成鬼域。随后歌声转为悲壮,那巫师在火光中作出手势向四方呼唤,
只有向着东方的时候,子胥字字听得清楚: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
自己蜷伏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也飞腾不起来了。他把他的身体交
给这非人间的境界,再也不想明天,再也无心想昭关外一切的景象,——
那团火渐渐微弱下去,火光从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后他们的身
体也渐渐模糊了,招魂的巫师以最低而最清晰的声音唱出末尾的两句,整
个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气: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识沉入朦胧的状态,他的梦魂好像也伴着死者的魂向着远远
的故居飘去,溪水的声音成为他惟一的引导。子胥的心境与死者已经化合
为一,到了最阴沉最阴沉的深处。
第二天的阳光有如一条长绠把他从深处汲起。他一睁眼睛,对面站着
几个朴实的兵士。他们对他说,要在山上建筑兵营,到关外去采伐木材,
人力不足,不能不征用民夫,要他赶快随着他们到山腰的一个广坪上去集
合。这时这条因为脱皮困难几乎要丧掉性命的蚕觉得旧皮忽然脱开了,——
而脱得又这样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蓝缕不堪的民夫的队伍中间,缓缓地,沉沉地,走出昭
关。这队伍都低着头,没有一些声息,子胥却觉得旧日的一切都枯叶一般
一片一片地从他身上凋落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
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要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
子胥在关外的树林里伐木时,在一池死水中看见违离了许久的自己的
面貌,长途的劳苦,一夜哀凉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浓厚的秋霜。
头发在十多天内竟白了这么许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显了一些奇迹,预示
给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还视为不可能的事体实现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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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交替的时节 你被
不知不觉替换了血液
在某个晦暗的夜 从此
你成为一朵阴暗的花
被赋予女妖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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