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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伍子胥 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ul  7 14:31:52 1999), 转信

伍 子 胥 
 
——从城父到吴市  
 
■冯 至 
  
◇中文东西网◇  
 
 
 
  六   江 上 
 
 
  子胥望着昭关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换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却真 
实地获得了真实的生命。这里再也不会那样被人谈讲着,被人算计着,被 
人恐惧着了,他重新感到他又是一个自由的人。时节正是晚秋,回想山的 
北边,阴暗而沉郁,冬天已经到来;山的这边,眼前还是一片绿色,夏天 
仿佛还没有结束。向南望去,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平原,在这广大无边的原 
野里,子胥渴望着,这时应该有一个人能分担他新生的幸福。他知道,这 
寂寞的平原的尽处是一道大江,他只有任凭他的想像把他全生命的饥渴扩 
张到还一眼望不见的大江以南去。 
  他离开了昭关,守昭关的兵士对于这中间逃脱的民夫应该怎样解释呢? 
是听其自然呢,还是往下根究?子胥在欣庆他的自由时,一想起宛丘的 
夜,昭关的夜,以及在楚国东北角的那些无数的夜,他便又不自觉地感到, 
后面好像有人在追赶:一个鸟影,一阵风声,都会忽然增加他的疑惑。 
  他在这荒凉的原野里走了三四天,后来原野渐渐变成田畴,村落也随 
着出现了,子胥穿过几个村落,最后到了江边。 
  一到江边,他才忽然感到,江水是能阻住行人的。 
  子胥刚到江边时,太阳已经西斜,岸上并没有一个人,但是等他站定 
了,正想着不知怎样才能渡过时,转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三三两两集聚 
了十来个人;有的操着吴音,有的说着楚语,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子胥的 
行动,也不觉得他是什么特殊的人。子胥却很侷促不安,江过不去,望后 
一步也不能退,只好选择一块石头坐下。等到他听出谈话的内容时,也就 
心安了。他听着,有人在抱怨,二十年来,这一带总是打过来打过去,不 
是楚国的兵来了,就是吴国的兵来了,弄得田也不好耕,买卖也不好做, 
一切不容许你在今天计划明天的事。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接着说: 
“前几天吴王余昧死了,本应该传给季札,全吴国的人也都盼望传给季札, 
但是季札死也不肯接受,退到延陵耕田去了,王位只好落在余昧的儿子叫 
作僚的身上。这位僚王仍然是本着先王的传统,兴兵动众,好像和楚国有 
什么解不开的仇似的。——谁不希望季札能够继位,改变改变世风呢?他 
周游过列国,在中原有多少贤士大夫都尊敬他,和他接交;他在鲁国听人 
演奏各国的音乐,从音乐里就听得出各国的治乱兴衰。一个这样贤明的人 
偏偏不肯就王位,要保持他的高洁。” 
  “这算什么高洁呢,使全吴国的人都能保持高洁才是真高洁。他只自 
己保持高洁,而一般人都还在水火里过日子,—— 
  我恨这样的人,因此追溯根源,我们都是吃了他高洁的苦。” 
  一个年青的人愤恨地说。 
  那老年人却谅解季札,并且含着称赞的口气:“士各有志,我们也不 
能相强啊。他用好的行为启示我们,感动我们,不是比作国王有意义得多 
吗?一代的兴隆不过是几十年的事,但是一个善良的行为却能传于永久。 
——就以他在徐君墓旁挂剑的那件事而论,有的人或者会以为是愚蠢的事, 
但对于友情是怎样好的一幅画图!” 
  季札在死友墓旁挂剑的事,子胥从前也若有所闻,他再低下头看一看 
自己身边佩着的剑,不觉起了一个愿望:“我这时若有一个朋友,我也愿 
意把我的剑,十年未曾离身的剑,当作一个友情的赠品,——不管这朋友 
活着也好,死了也好。而我永久只是一个人。”子胥这样想时,也就和那 
些人的谈话隔远了,江水里的云影在变幻,他又回到他自己身上。这时江 
水的上游忽然浮下一只渔船,船上回环不断地唱着歌: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 
 
  面前的景色,自己的身世,日月昭昭乎侵已驰,是怎样感动子胥的心! 
他听着歌声,身不由己地从这块石头站起来,让歌声吸引着,向芦苇丛 
中走去。那些江边聚谈的人,还说得很热闹,子胥离开了他们,像是离开 
了一团无味的纷争。 
  他也不理解那渔夫的歌词到底含有什么深的意义,他只逡巡在芦苇旁。 
西沉的太阳把芦花染成金色,半圆的月也显露在天空,映入江心,是江 
里边永久捉不到的一块宝石。子胥正在迷惑不解身在何境时,渔夫的歌声 
又起了: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歌声越唱越近,渔舟在芦苇旁停住了。子胥又让歌声吸引着,身不由 
己地上了船。 
  多少天的风尘仆仆,一走上船,呼吸着水上清新的空气,立即感到水 
的温柔。子胥无言,渔夫无语,岸上的谈话声也渐渐远了,耳边只有和谐 
的橹声,以及水上的泡沫随起随灭的声音。船到江中央,红日已经沉没, 
沉没在西方的故乡。江上刮来微风,水流也变得急骤了,世界回到原始一 
般地宁静。 
  子胥对着这滔滔不断的流水,心头闪了几闪的是远古的洪水时代,治 
水的大禹怎样把鱼引入深渊,让人平静地住在陆地上。——他又想这江里 
的水是从郢城那里流来的,但是这里的江比郢城那里宽广得多了。他立在 
船头,身影映在水里,好像又回到郢城,因为那里的楼台也曾照映在这同 
一的水里。他望着江水发呆,不知这里边含有多少故乡的流离失所的人的 
眼泪。父亲的,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也许早已被人抛入江心;他们得不 
到祭享的灵魂,想必正在这月夜的江上出没。郢城里一般的人都在享受所 
谓眼前的升平,谁知道这时正有一个人在遥远的江上正准备着一个工作, 
想把那污秽的城市洗刷一次呢。子胥的心随着月光膨胀起来,但是从那城 
市里传不来一点声音,除却江水是从那里流来的…… 
  他再看那渔夫有时抬起头望望远方,有时低下头看看江水,心境是多 
么平坦。他是水上生的,水上长的,将来还要在水上死去。他只知道水里 
什么地方有礁石,但不知人世上什么地方艰险。子胥在他眼里是怎样一个 
人呢?一个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向哪里去的远方的行人罢了。他绝不会 
感到,子胥抱着多么沉重的一个心;如果他感到一些,他的船在水上也许 
就不会这样叶子一般地轻漂了。但是子胥,却觉得这渔夫是他流亡以来所 
遇到的惟一的恩人,关于子胥,他虽一无所知,可是这引渡的恩惠有多么 
博大,尤其是那两首歌,是如何正恰中子胥的运命。怕只有最亲密的朋友 
才唱得出这样深切感人的歌词,而这歌词却又吐自一个异乡的,素不相识 
的人的口里。 
  船缓缓地前进着。两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整日整夜浸在血 
的仇恨里,一个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乡。他看那渔夫摇橹的姿态,他享受 
到一些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柔情。往日的心总是箭一般的急,这时却惟恐把 
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么久便多么久与渔夫共同领会这美好的时刻。 
  黄昏后,江水变成了银河,月光显出它妩媚的威力,一切都更柔和了。 
对面的江岸,越来越近,船最后不能不靠岸停住,子胥深感又将要踏上 
陆地,回到他的现实,同时又不能不和那渔夫分离。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一开口就称他朋友呢?船靠岸了,子胥走 
下船,口里有些嗫嚅。但他最后不得不开口:“朋友。”渔夫听到这两个 
字,并不惊奇,因为他把这当作江湖上一般的称呼,但是在子胥心里,它 
却含有这字的根本的意义。“我把什么留给你作纪念呢?”渔夫倒有些惊 
奇了。 
  这时子胥已经解下他的剑,捧在渔夫的面前。 
  渔夫吓得倒退了两步,他说:“我,江上的人,要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家传的宝物,我佩带它将及十年了。” 
  “你要拿这当作报酬吗?我把你渡过江来,这值得什么报酬呢?”渔 
夫的生活是有限的,江水给他的生活划了一个界限,他常常看见陆地上有 
些行人,不知他们为什么离乡背井要走得那么远。既然远行,山水就成为 
他们的阻碍;他看惯了走到江边过不来的行人,是多么苦恼!他于是立下 
志愿,只要一有闲暇,就把那样的人顺便渡过来。因为他引渡那些阻于大 
江的辛苦的行人的时刻多半在晚间,所以就即景生情,唱出那样的歌曲。 
渔夫把这番心意缩成一句不关重要的话:“这值得什么报酬呢?” 
  这两个人的世界不同,心境更不同。子胥半吞半吐地说:“你渡我过 
了江,同时也渡过了我的仇恨。将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你再渡我回去。” 
渔夫听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懂,子胥看着月光下渔夫满头的银发,他朦 
胧的眼睛好像在说:“我不能期待了。”这话,渔夫自然说不出,他只拨 
转船头,向下游驶去。 
  子胥独自立在江边,进退失据,望着那只船越走越远了,最后他才自 
言自语地说:“你这无名的朋友,我现在空空地让你在我的面前消逝了, 
将来我却还要寻找你,不管是找到你的船,或是你的坟墓。” 
  他再一看他手中的剑,觉得这剑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好像是在替 
一个永久难忘的朋友保留着这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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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交替的时节 你被 
                不知不觉替换了血液 
                在某个晦暗的夜 从此 
                你成为一朵阴暗的花 
                被赋予女妖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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