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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伍子胥 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ul  7 14:32:55 1999), 转信

伍 子 胥 
 
——从城父到吴市  
 
■冯 至 
  
◇中文东西网◇  
 
 
 
  九   吴 市 
 
 
  村落渐渐稠密,路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在远方的晨光中一会儿闪出一 
角湖水,一会儿又不见了,走过一程,湖水又在另一个远远的地方出现。 
子胥自己觉得像是一条经过许多迂途的河水,如今他知道,离他所要注入 
的湖已经不远了。他心里盘算着,若不是在下午,必定就是晚间,一个新 
兴的城市就要呈现在他的面前。 
  刚过中午不久,他就遇见些从市集归来的人,三三五五地走着,比他 
所期望的早得多,忽然一座城在望了。他又低着头走了一些时,不知不觉 
在空气中嗅到鱼虾的腥味,原来西门外的市集还没有散完。地湿漉漉的, 
好像早晨落过一阵小雨,这时阴云也没有散尽,冷风吹着,立刻显出深秋 
的景象。郢城,他久已不见了,无法比较,但是比起郑国和陈国的首都, 
这里的行人都富裕得多,人人穿着丝棉的衣裳,脸上露着饱满的笑容,仿 
佛眼前有许多事要作似的,使这座城无时无刻不在膨胀。子胥正以他好奇 
的眼光观看一切,忽然听到一片喧哗,看见在不远的地方聚集着一堆人。 
这些人围拢在一家门前,门前站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那男子满脸怒容, 
发出粗暴的声音说—— 
  “放着眼前有一片空阔的广场,你们不去摆你们的摊子,偏偏摆在我 
的门前,摆完了又不替我打扫,在白石的台阶上丢下鱼鳞虾皮就走了,弄 
得我的房里充满了腥气!” 
  他这样喊着,并没有得到回答,四围的人听了只是嘻嘻地笑。这无异 
于在他的怒火上加油,他的牢骚越发越大:“我住在这里,本来是清清静 
静的,不想沾惹你们,天天早晨打开门,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但是几年 
来,城里不知为什么容不下你们了,在我的四围左盖起一所房子,右盖起 
一所房子,把我这茅屋围得四围不透气。我住的本来是郊,不知怎么就变 
成了郭了。我当然无权干涉你们,但是你们真搅扰我。一清早就有女人们 
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外国歌,那样不自然,像是鹦鹉学人说话一般;晚 
上又是男人们呼卢喝雉的声音。弄得我早晨不能安心研究我的剑术,晚上 
不能睡眠。你们这些人——” 
  他的憎恨使他的语言失却理性,大部分的人还是嘻嘻地笑。但是住在 
近邻的几家人有些受不住了:“你这自私的独夫,我们在晚间消遣解闷, 
干你什么事? 
  难道因为你住在我们的近邻,我们就不作声?” 
  “你们这群败类,”他的愤恨促使他说出更粗野的话,“你们就和这 
些腐烂的鱼鳞虾皮一样腥气。” 
  这句话激怒了群众。“他侮辱我们!”“他骂我们!”“我们要和他 
到官府去解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有的向后退了两步,有的又挤上 
前,这人看着这群人的激动,便挽起袖子,他的两只胳膊上露出来两条纹 
饰的毒龙。当他拔起他腰间的匕首时,四围又是一片暂时的平静,平静中 
含着一些悚惧。正在这瞬间,门内走出一个老太婆—— 
  “专诸,进来吧!你又在闯什么祸?” 
  那人听见母亲在门内呼喝他,他的愤怒立即化为平静,把匕首插入鞘 
中,向人群投了一个轻蔑的眼光,走进去了。 
  众人望着专诸走进门内,人人的心也都松下去。等到专诸的家门紧紧 
关住了,才有几个人用一句轻薄的话遮饰他们当时的恐惧:“这人这样顺 
从他的母亲,看来也没有多大本领。” 
  同时又是一片轻薄的嘻笑。子胥在一旁看着这幕剧,心里有些惊奇。 
他从那老太婆的口中知道,这个“人的憎恨者”叫做专诸。他想,这人最 
初一定是与世无侮,在郊外盖下这座茅屋,和他的母亲过着平静的生活。 
他并不寻找纷扰,但是纷扰找到他的门前,当年的郊变成今日的郭了。那 
些卖鱼卖虾的,呼卢喝雉的,唱外国歌的……从早到晚在搅扰他,使他不 
能清静地生活,如今他不能不愤怒了,这愤怒,谁能平息呢?只有那四围 
是和平围绕着的老母,因为他多少年平静的生活都是和他的母亲一同度过 
的,所以平静也永久凝集在他母亲的身上。——子胥想到这里,林泽里的 
茅屋仿佛又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想,那个楚狂一定还和他年青的妻过着平 
静的岁月,但宇宙间没有不变的事,一旦那林泽开辟为楚王的猎场,楚国 
的贵族在他的四围建筑起一座一座的别墅,也有些女人不三不四地唱些外 
国歌,也有呼卢喝雉的声音搅得他不能安眠……他会不会摇身一变,变为 
今日的专诸呢?他觉得,楚狂变为专诸的日子一定也不远了。 
  子胥立在街头沉思时,那群人早已散开了。街上越来越寂静,他也越 
想越远。看着专诸门前的鱼鳞虾皮忽而化为林泽中的麋鹿雉鸡,楚狂的藜 
实袋里也忽然会露出明亮的匕首,而楚狂的妻与专诸的老母忽然融合为一 
个人了,——宁静而朴实的女性。 
  有人在拍子胥的肩,使子胥吓了一跳,这对于他是多么生疏,他久已 
不曾经验过这肩上的一拍了。他悚惧地回转头来,面前是一个久已忘却的 
面貌,他端详一些时,才认识出是少年时太学里的一个同学,以研究各国 
的国风见称,后来各自分散,彼此都已忘记,不知什么样的运命把他送到 
吴国来了。那人望着子胥,半惊半喜地说:“我看你有些面熟,我不敢认, 
你莫非是精于射术的子胥吗?你怎样也会到这里来呢?”子胥还没有回 
答,那人接着说,“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这里的同乡并不少;我在这里 
教音乐,你知道,一个新兴的国家是怎样向往礼乐……” 
  子胥不愿意遇见熟人,他听了这话,面前好像又看见有一片污泥,同 
时他想起方才专诸所骂的外国歌,必定是这类的人给传来的。那人不管子 
胥在想什么,却兴高采烈地说下去。 
  “你来了真好,这里也有同乡会,自从申公巫臣以来,我们楚人在这 
里都很被人欢迎,不管是文的,或是武的。你知道吗,一个新兴的国家是 
多么向往礼乐!我还记得,你的射术和剑术都很好,你不愁没有饭吃。我 
除却教授音乐,还常常作几章诗刻在竹板上,卖给当地的富商们,他们很 
愿意出重价呢…… 
  “前些天还来了一位同乡,据说他研究过许多年的梼杌,他在这里一 
座广场上讲齐桓,晋文,秦穆,楚庄称霸的故事,说得有声有色,招来了 
许多听众。每个听者都要缴纳一个贝壳,坐在前排的一个大贝壳,坐在后 
排的一个小贝壳,讲了几天,他背走了好几口袋贵重的贝壳…… 
  “你知道吗,在吴越的边境上还有许多野人,他们是断发纹身的,发 
断了的确不好看,但是身上的雕纹有些的确很美丽呢。我们可以把这些雕 
纹描下来,还收集一些他们的用具,带到城里来给大家看看,从这上面也 
可以赚不少的钱…… 
  “谁说时代乱不容易找金银呢?金银到处都是。” 
  子胥听着这些话,真是闻所未闻,好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他无法回 
答,只是由于那人夸奖他的射术,他忽然想起一个精于射术的朋友,这人 
在许久以前就离开了楚国,听说到东方去了,他倒想趁这机会打听打听这 
人的下落。他说,“我的射术和剑术早已荒疏了,这时我却想起一个精于 
射道的朋友,不知他是不是在这里?” 
  那人愣了一下,立即说道:“你说的是不是陈音?” 
  “是的,——是陈音。” 
  “陈音几乎和我是同时来的,现在到越国去了。从他那里我得到不少 
关于射道的材料,你知道,我是研究诗的,由他的口里我听到了那首最古 
的诗——断竹,续竹,飞土,逐害。” 
  子胥早已忘记了这个名字,如今忽然想起,好像一个宝贵的发现,但 
是到越国去了,他立即感到无限的失望;这正如在人丛中出乎意外地露出 
一个久未见面的朋友,可是一转眼,他又在人丛中消逝了。子胥的神情很 
不自然。不住地发呆,那人也觉得两人中间好像有些话不大通似的,又看 
了看子胥,把同乡会的地址告诉他,说一句:“我看你这样子,也很匆忙, 
我们明天再见,我还要赶忙去教某某小姐鼓瑟。”说完便匆匆地走去了。 
  子胥望着那人走远,他想,假如陈音也在这里,他一定立即去找到他, 
向他说一说他的遭遇和他的计划,——因为这人深深地知道了弓弩的作 
用是“逐害”。可是这人到越国去了,他心中感到无限的苍凉。在林泽, 
在田野,复仇的事无从开始;一到人间,就又难免遇到些拖泥带水的事, 
听到许多离奇古怪的话。他一路的遭逢,有的很美,有的很丑,但他真正 
的目的,还在一切事物的后面隐藏着。他意想不到,这里也有这样多的楚 
人,他为了避免无谓的纠纷,他不得不隐蔽他的面目;但他为了早一日达 
到目的,又急切地需要表露他的面目。在这又要隐蔽,又要表露的心情里 
他一步步地进入吴市。 
  不久,吴市里便出现了一个畸人:披着头发,面貌黧黑,赤裸着脚, 
高高的身体立在来来往往的人们中间。他双手捧着一个十六管编成的排箫, 
吹一段,止住了,止住一些时,又重新吹起:这样从早晨吹到中午,从 
中午又吹到傍晚。这吹箫人好像在尽最大的努力要从这十六枝长长短短的 
竹管里吹出悲壮的感人的声音。这声音在听者的耳中时而呈现出一条日夜 
不息的江水,多少只战船在江中逆流而上,在这艰难的航行里要显出无数 
人的撑持;时而在一望无边的原野,有万马奔驰,中间掺杂着轧轧的车声, 
有人在弯着弓,有人在勒着马,在最紧张的时刻,忽然万箭齐发,向远 
远的天空射去。 
  水上也好,陆地也好,使听者都引领西望,望着西方的丰富的楚国…… 
  再吹下去,吹出一座周围八九百里的湖泽,这比吴市之南的广大的震 
泽要神秘得多,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产,灵龟时时从水中出现, 
如果千百只战船从江水驶入大泽,每只船都会在其中得到适宜停泊的处 
所;还有浓郁的森林,下面走着勇猛的野兽,上边飞着珍奇的禽鸟,如果 
那些战车开到森林的旁边,战士的每枝箭都可能射中一个美丽的生物。湖 
泽也好,森林也好,使听者都引领西望,望着西方丰富的楚国…… 
  再吹下去,是些奇兀的山峰,这在吴人是怎么也想像不到的,每一步 
都会遇到阻碍,每一望都会感到艰难,岩石峭壁对于人拒绝的力量比吸引 
的力量要大得多,但是谁若克制了那拒绝的力量,便会发现它更大的吸引 
力;在山的深处有铜脉,有钦脉,都血脉似的在里面分布,还有红色的, 
蓝色的,绿色的宝石,在里面隐埋……吴人听到这里耳朵要用很大的努力 
才能听下去,好像登山一样艰难。 
  但是谁也舍不开这雄壮的箫声了,日当中天,箫声也达最高峰,人人 
仰望着这座高峰,像是中了魔一般,脚再也离不开他们蹲着的地面。 
  午后,这畸人又走到市中心,四围的情调和上午的又迥然不同,他用 
哀婉的低音引导着听者越过那些山峰,人们走着黄昏时崎岖的窄路,箫声 
婉婉转转地随着游离的鬼火去寻索死者的灵魂,人人的心里都感到几分懔 
懔。但箫声一转,仿佛有平静的明月悬在天空,银光照映着一条江水穿过 
平畴,一个白发的渔夫在船上打桨,桨声缓缓地,缓缓地在箫声里延续了 
许久。人们艰苦的恐惧的心情都化为光风霁月,箫声温柔地抚弄着听众, 
整个的吴市都在这声音里入睡了…… 
  忽然又是百鸟齐鸣,大家醒过来,箫声里是一个早晨,一个人类的早 
晨,像一个女性的心,花一般地慢慢展开,它对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领悟了 
许多事物。——箫声渐渐化为平凡,平凡中含有隽永的意味,有如一对夫 
妇,在他们的炉灶旁升火煮饭。 
  听者在上午感到极度的兴奋,神经无法松弛,到这时却都融解在一种 
平凡圣洁的空气里了:人人都抱着得了安慰的心情转回家去。 
  第二天这畸人又出现了,人们都潮水似地向他涌来,把他围在市中心。 
箫声与昨天有些不同,可是依然使人兴奋,使人沉醉。这事传入司市的 
耳中,司市想,前些天那个研究梼杌的人,在这里讲演,为的是贝壳;今 
天又有人在这里吹箫,听说他既不要贝壳,也不要金银,可是为什么呢? 
他必定是另有作用,要在这里蛊惑人民,作什么不法的事。但当他也混在 
听众中,一段一段地听下去时,他也不能摆脱箫声的魔力了,一直听到傍 
晚。他本来计划着要把这吹箫人执入圜土里定罪,但他被箫声感化了,他 
不能这样做。 
  他没有旁的方法,只有把这事禀告给吴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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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交替的时节 你被 
                不知不觉替换了血液 
                在某个晦暗的夜 从此 
                你成为一朵阴暗的花 
                被赋予女妖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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