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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Nov 15 21:51:53 1999),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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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一 围魏救赵
曾国荃带着弟弟贞干,统帅吉字营、贞字营一万四千人屯于安庆城下,已有七八个月
了。他采取的仍是过去围吉安的老办法,稳扎稳打,长围久困。曾国荃是个以蛮出名的人,
他遇事不干则已,干则非达目的不可,拼上血本,甚至贴上老命也不在乎。那时安徽连年战
争不息,皖中、皖南,太平军和湘勇打得你死我活,皖北捻军、苗沛霖团练、胜保袁甲三的
绿营之间也斗得难分难解。从咸丰三年开始,七八年间无一日无战火,无一地无硝烟,再加
上干旱、蝗虫,真个是天灾人祸,集于一时,东南八省,以安徽百姓受苦最为深重。
史书上记载的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事,在这里常可见到。人肉公开出卖,一斤标价从
八十文到一百二十文不等。曾国荃将军中一千石积压发霉的陈米拿出来,招募民伕,替他挖
濠沟。告示一贴出去,安庆府六县饥民便蜂拥而至。他用这批廉价的劳力,绕安庆城外挖了
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的大濠沟,只在南门外靠长江一带与东门外靠菱湖一段留下两个缺口。
这两道濠沟相距两里多路。前濠又称外濠,用于阻挡援军;后濠又叫内濠,用于围住城
内的太平军。吉字营就扎在两条濠沟之间。曾国荃在湖南新招五千勇,连同原来的五千,共
一万人,习惯上仍叫吉字营,实际上已有二十个营了。他按建营初期前、后、左、右的称
呼,将二十个营分成四个部分。四年前,曾国藩曾荐萧启江、江继祖、萧庆衍、彭毓橘为吉
字营营官。不久,萧启江回籍守丧,江继祖阵亡,萧庆衍被李续宜拉去。于是曾国藩又荐萧
孚泗、李臣典、刘连捷代替。曾国荃以彭、萧、李、刘为分统。每个分统下隶五个营。曾贞
干贞字营四千人,分为八个营。这支人马,曾国荃私下称之为曾家军。曾国藩将它看成真正
的嫡系,它的粮饷装备都要优于李续宜、李元度、鲍超、张运兰、萧启江等陆路各部,甚至
也比他所喜爱的水师要好。
曾国荃驭勇自有一套与大哥大不相同的办法。他不作什么忠于皇上之类的训话,也没有
繁琐的规章制度,他的办法很简单,只有两条:一是打仗时,所有官勇都要给他死命地打;
不肯出力的,贪生怕死的,他授权分统、营官、哨官,有权就地处决。二是打完胜仗后恣意
享乐。通常是,野战打赢了,听任勇丁抢敌尸身上的金银财宝,直至剥衣服;攻下城池后,
让勇丁快活三日,这三日内不论奸抢掳掠,杀人越货,一概不问,三日过后再禁止。曾国荃
的吉字营保举比别的营都多都滥,有的营官、哨官把自己在家种田做事的兄弟叔伯的名字也
写进保举单,曾国荃明明知道,照保不误。这两条办法对农家出身的湘勇来说,最为实在,
因此他手下的官勇人人打仗不怕死,成为湘勇中极有战斗力的一支人马。曾国藩对九弟“快
活三日”的犒勇之法很不满意,多次劝说,曾国荃当面答应,实际上却一点不改。他有他的
想法:没有甜头,谁会为你卖命?忠君保朝廷,只能跟读书人说说,种田人出身的勇丁,要
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吉字营驻安庆城外久了,前濠外新增了不少店铺,其中尤以茶楼、烟
馆、妓院为多;有的营官哨官干脆用几十两银子买个逃荒女子,给她盖个茅棚住下,天天相
会,好像要在这里成家立业,生活一辈子似的。所有这一切,曾国荃一概不管。
安庆城里却又是另一番景况。守将叶芸来,官居受天福,是从广西杀出来的老兄弟,英
勇善战,忠直耿介,手下有二万五千精兵,隶属英王陈玉成部。玉成打江南大营时,把留守
安庆的重任交给了叶芸来。叶芸来深知安庆战略地位的重要,这个酷爱饮酒的广西佬,从受
命之日起,便戒了酒,并下令所有官兵,非特令不得饮酒。对曾国荃的围攻,叶芸来作针锋
相对的部署。安庆城墙高大坚厚,不易攻破,只要与外界的联系不断,湘勇围它三年五载都
不在乎。
安庆与外界的联系,主要靠的三条路。
南面的长江是最主要的交通要道,但这条水道却被堵死了。彭玉麟的内湖水师和杨载福
的外江水师,像两座水坝似地将长江拦腰截断,太平军的粮船一只也到不了安庆。叶芸来无
水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通道丢失。间或有少数洋船夹带着粮食闯过“水坝”,来到安
庆码头,叶芸来则以高价收买,使洋人获利甚多。
城东面有一个大湖泊,名叫菱湖,以盛产菱角出名。此湖虽不大,但它南通长江,东连
破岗湖,与纵湖相接。这一带号称鱼米之乡,是安徽最富饶的地方。安庆被围之后,城内的
柴米菜蔬主要由菱湖运来。叶芸来为保全这一条通道,派副手巩天侯张潮爵带八千人,沿湖
筑了十八座石垒,将菱湖牢牢看管。
北门外一条大道连庐江、庐州,历来是安庆与北面联系的主要陆路。离北门十五里处有
一险要地段,名唤集贤关。关外山岗起伏,尽是红色花岗岩,当地人叫它赤岗岭。集贤关犹
如一道天门,扼控着安庆通向皖北的这条官马大道。叶芸来派他手下第一员猛将刘伕林防守
此地。刘玱林带领五千精锐之师,沿赤岗岭建起四座大石垒,如同四大金刚似地将集贤关死
死地把守。叶芸来守安庆,运用的正是太平军行之有效的传统战术——守险不守陴。
湘勇和太平军就这样对峙着,时打时停,城也攻不下,围师也不撤。陈玉成几次亲自带
兵救援,都未能突破曾国荃的两道濠沟。每次打了几仗后,又因别处战事紧急,陈玉成又不
得不调兵他往。
安庆战场引起了天王洪秀全的关注,他命令干王洪仁玕设法解安庆之围。洪仁玕是天王
的族弟,自幼饱读诗书,一心想走科举功名的道路。洪秀全起义前,曾与他密谈过,但他不
参加。起义后,洪秀全派人回花县老家接眷属,再次邀请他,他又拒绝了。后来,清朝廷通
缉洪氏族人,他便离开花县,寻洪秀全不到,半途折回。咸丰三年去香港,在西洋牧师处教
书。第二年离香港到上海,想到天京去,受清军所阻,只得滞留上海,在洋人办的学校里学
习天文历法。这年冬天又返回香港。咸丰九年四月,洪仁玕抱着“聊托恩荫,以终天年”的
思想再次寻找洪秀全。在洋人帮助下,这次终于顺利到了天京。
此时正当杨韦内讧之后,石达开又带兵出走,洪秀全对异姓猜忌甚深,而自己的两个异
母兄又不中用,见到这位学贯中西的族弟,十分欢喜。见面之后,便授与福爵;几天后又晋
封义爵,加主将;不久,又不顾许多大臣的反对,晋封洪仁玕为开国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
王,总理全国军政,相当于当年杨秀清的地位。
洪仁玕来到天京未满一个月,并无尺寸之功,便位居宰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洪仁玕
毕竟是个眼界开阔、学养深厚的有为之士,他决心不负天王重托,忠心耿耿、勤勤恳恳地担
起领导天国军政这付沉重的担子。
洪仁玕在香港生活较长时间,对外面世界了解甚多,看到西方国家制度优越,生产发
达,很受启发,有心想把天国治理得如同西方国家一样的繁荣富强。他参考外国的成功经
验,向天王提出了一套崭新的建国纲领——资政新篇,试图从风、法、刑三个方面着手,彻
底改变中国的面貌。这个资政新篇受到天王的激赏,只是因为天国版图内,几乎无一块安宁
之地,其中所提出的许多美好的设想,现在都不能实现。
他只能暂时搁下,集中精力考虑战事。
干王虽然没有亲临战场打过一天仗,但他聪明好学,读过不少前代兵书,平时也常跟天
王闲聊打仗的事,慢慢地也悟到一些用兵打仗的知识。在对天国各大主要战场作了全面分析
之后,干王提出围魏救赵之计,即以打武昌来解安庆之围。干王向天王谈了这个设想,得到
天王支持,并要他和陈玉成、李秀成再细细商量。
陈玉成从皖北战场星夜赶回天京,李秀成也匆匆离开苏州忠王府工地。洪仁玕向二王谈
了大江南北两岸同时出兵奇袭武昌,以此引诱湘勇兵力西去,从而解安庆之围的用兵计划。
陈玉成听毕,立即表示赞同:“干王此计甚好。武昌为湖广中心,湘妖粮草辎重,全靠从武
昌船运至下游,倘若将武昌夺回,则断了湘妖的后路;且目前胡妖头正率湖北绿营的主力驻
扎在英山一带,守武昌城的是满虏官文,此人是个无才情的圆滑官僚,城里的兵力亦单薄。
武昌告急,胡妖曾妖必然会全力抢救。”
李秀成却不同意,无论从哪方面看,洪仁玕的这个想法都不成熟。
“围魏救赵之策,写出了我天国军事史上光辉一页的,是今年初夏大破江南大营的战
绩。”外表看来文弱白净如同妇人的李秀成,说起话来却声如洪钟。他有一个特殊的习惯,
一坐下来,左右两条腿便交换着不停地上下颤动,说话时亦如此。干王在李秀成的心目中并
无地位,只是由于等级的限制,也因为看在天王的面子上,他才表面上服从。李秀成认为这
是一个关系到天国命运的重大战略决策,他,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一个对天国有深厚感情
的老兄弟,有责任帮助从未打过仗的干王和比自己小十来岁的英王纠正失误。“它固然是一
个好计策,但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行之有效的,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目前正当隆冬季节,
天寒地冻,非大规模军事移动之时,武昌离安庆近千里,围千里之外的武昌来救安庆,这种
围魏救赵,历史上少见,且上次的对手和春、张国梁,都是有勇无谋之辈,现在我们面临的
曾国藩、胡林翼,最是老奸巨滑,怕是难以瞒过他们的眼睛。”
李秀成的这番话,说得洪仁玕和陈玉成一时语塞。沉默一会,陈玉成说:“忠王的话不
无道理,但我以为,此策仍可使用。千里围武昌,固然远了一点,但长途行军是我军的传
统,轻装疾进,有十天半月也便到了。天气虽冷,难不倒弟兄们,只要能打胜仗,吃这个苦
值得!曾胡老妖虽然奸滑,但他们也不能眼看武昌丢掉不救;武昌一丢,清妖军心必然不
稳,安庆亦不可久围。我看还是按干王布置的,我带皖北十万人从江北进军,忠王带苏南八
万人从江南进军,可望正月间在武昌相会。”
洪仁玕也说:“眼下解安庆之围,只有这个办法,舍此别无良策。退一步说,即使曾妖
不去援救,我们乘隙来个四下武昌,也是一个振奋军心的大胜利。”
李秀成仍不能接受这个方略,除掉刚才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不合外,他还有自己个人的小
算盘。天京以南广袤的土地,几乎都是他率部打下的,这是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他已奏请天
王同意,将苏州一带改为苏福省,将来作为天国的陪都。李秀成有心把苏福省按照自己的理
想建设成为真正的小天堂,正在兴建中的忠王府,就是他宏伟建设蓝图中的一个重要工程。
所以,李秀成此时不想离开苏州,但这个理由他不便拿出来。
“苏南的人马不能动。躲在上海的清妖头目何桂清、薛焕正与洋人勾结,试图反扑,湘
妖萧启江部即将逼近溧阳。此时从苏南调兵西去,无疑方便清妖乘虚而入。”李秀成又找到
了一条重要理由。
“留下一万人在苏州,由谭绍光率领抵御清妖。”洪仁玕爽快地回答。
“谭绍光难以独当一面。”李秀成还是不同意出兵。
陈玉成是个直爽人,见李秀成再三反对,心里已不痛快。
他开始觉察到李秀成是不愿意离开他经营半年之久的苏福省。这位出生入死奋斗十年,
对天国忠诚不二的王爷,对李秀成在这样危急时刻,不把天国大局摆在第一位,脑子里盘旋
的总是自己统辖的苏福省,大不满意;但想到此刻天国军事重担已压在自己和李秀成两人的
肩上,况且李秀成大十多岁,资格也老得多,不便直接指责他,便沉默不语。洪仁玕心里也
有数,他站起来说:“好了,这事明天再说吧!天王说难得与两位王爷见面,今晚在金龙殿
宴请二位,我们这就进宫去吧。”
洪秀全自住进天王宫后,很少接见文武臣僚,当年生死与共的战友日渐疏远。陈玉成、
李秀成也有大半年未见天王了,听说天王设宴,便都高兴起身。
三人出了干王府,走进黄龙大轿。干王的轿走在前面,由三十六个身穿黄马褂的轿夫抬
着;英王的轿排第二,忠王的轿排第三,都由二十四个轿夫抬,也一律穿黄马褂。黄龙大轿
的前面摆着三位王爷的全副执事,后面跟着百多个佩剑持戈的卫士。这列轿队逶逶迤迤,绵
延里把路长。洪仁玕把贴身侍卫叫到轿边,小声吩咐几句,侍卫先骑马去了。干王府设在城
南三坊巷原江宁县署。这一列气势非凡的轿队出了顾楼,穿过司门口,走过府东大街,从堂
子巷转到太平街,然后进入花牌楼,一到卫巷,雄伟壮丽的天王宫便出现在眼前了。
经过几年的大兴土木,天王宫已全部建好了。一道周长七八里,高达三丈的黄色琉璃墙
围的是外城,名曰太阳城。太阳城里有一座内城,名曰金龙城。金龙城中有一座大宫殿,名
曰金龙殿,这就是天王会见大臣的地方。殿后有一个大花园,名曰御林苑。围绕着御林苑的
是一排排宅院,这便是天王和他的八十八名后妃娘娘的寝宫。天王宫里的一切建筑,均以黄
金涂饰,门窗用黄绸裱糊,阳光下金光灿灿,远远地望去,高高的城墙里好像围了一座金山。
三王的轿队在御沟外停了下来。御沟上建有五座桥,名曰五龙桥。过了桥,迎面而立的
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望楼,名曰天台,这是天王每年十二月初十日生日时谢天之所。两旁各有
一座牌楼。左边牌楼上写着“天子万年”四字,右边牌楼上写着“太平一统”四字,都出自
天王手笔,字字洒脱,龙飞凤舞。天台后边是一道大照壁。照壁与围墙齐高,宽十五丈,彩
绘九条巨龙,这是天王张贴黄榜之处。黄榜系黄绫制就,印龙凤云纹,它通常用来写天王封
爵授官的告示。照壁之后,便是朝天门了。
朝天门左、中、右三扇巨门全用黄缎包就,绘上双龙双凤,门上金沤兽环,五色缤纷。
门两旁摆着大锣四十对,朝天炮二十座。每天早晚天王在内吃饭,门前即齐击大锣,又放炮
二十响,声震数里之外,故太阳城附近不见一雀一鸟。进了门,两旁各有一溜朝房,内外三
进,宽敞明亮,这是宫中官员的办事之处,所有房屋门前一律悬挂着大红绸灯笼,里面摆设
玉瓶、玉盆、玉碗,其中尤以安放在金龙殿里的二十四个三尺高的大玉瓶最为珍贵,这是赞
王蒙得恩亲自为天王监制的。天王洪秀全今晚就在二十四个大玉瓶旁边的大理石条桌上,摆
下了一席丰盛的酒菜,招待从前线回京的英王和忠王。
九年深宫生涯,已完全改变了天王当年英俊挺拔的容貌。
他浑身显得肥胖而松弛,行动很不方便,站起坐下都要宫女在一旁搀扶,头发稀疏,精
神不旺,从外表上看,全不像一个四十九岁的中年人,倒有六十开外的年纪了。只是头脑依
然灵敏,语言快捷。天王今夜特别高兴,频频与两位宠将干杯,不停地劝菜,席上谈笑风
生,妙语连珠。在陈玉成、李秀成的眼里,此刻的天王,脱掉了神圣尊贵的外衣,露出了传
道和战争岁月中亲热豪爽的本性。一下子,他们与天王的关系亲密多了。秀成乘机对天王
说:“陛下,打武昌的江南一支,你另派人去吧,苏福省我一时离不开。”
洪秀全一听,哈哈笑了起来,拉着李秀成的手,亲热地说:“围魏救赵,秀胞尔是老手
了。春夏之间的那一仗,打得几多漂亮!清妖建了七八年的江南大营,让尔给砸得稀巴烂,
和妖呕血而死,张妖投河,何妖吓得屁滚尿流。我天国战将,从升天的东王算起,有几个人
打过这样痛快的大胜仗?莫客气了,这南路一支,非尔亲自指挥不可。有尔去,朕就放心
了。”
天王这几句贴心话,说得李秀成心里异常温暖,在如此褒奖和信任之下,李秀成还能再
说什么呢?洪仁玕心想:到底天王威望隆重,几句笑话就解决问题了。他举起玉杯,兴高采
烈地敬了天王一杯,又和英王、忠王干杯,碰得玉杯叮噹作响。
玉成问:“陛下近来忙些什么事?”
“近来忙得很!”外面北风呼啸,但金龙殿里炭火熊熊,温暖如春,几杯酒喝下去,洪
秀全感觉身上发烫,他敞开明黄绣龙袍,严肃地说,“这两个月来,我在逐条批阅《圣
经》。《圣经》看似浅显,实则深奥无比,尤其是《圣经》上说的事与我们天国之间的联
系,朕如果不讲清楚,兄弟姐妹们如何知道!朕于是给予详细指示,今日已全部批完。”
“陛下功德无量!”玉成、秀成齐声说。
仁玕在香港时,便对《圣经》很有研究,他想看看天王是如何批的。天王满口答应,命
女承宣官把书案上的那本《圣经》拿过来。
一会儿,女承宣官捧来一本装潢考究的《圣经》。众人翻开看时,只见每页天头地角密
密麻麻地布满了蝇头朱批,字体恭正。看得出,天王对此事十分郑重,态度非常虔诚。仁玕
不由得心头一热,自愧不如。他随手翻开一页,玉成、秀成都凑过来,三人细看。在《创世
纪》第十四章末段边,“又有撒冷麦基洗德带着饼和酒出来迎接。他是至高上帝的祭司”句
旁,天王批道:“此麦基洗德就是朕。朕前在天上下凡,显此实绩,即今日下凡作主之凭据
也。盖天作事必有引。爷前下凡救以色列出麦西郭,作今日爷下凡作主开天国引子。朕前下
凡犒劳亚伯拉罕,作今日朕下凡作主救人善引子。故爷圣旨云:‘有凭有据正为多。’钦
此。”
读完这段话后,玉成更崇拜天王,秀成纳闷不解,仁玕心里冒出两个字:荒唐!
仁玕又翻开一页,见在《约翰》第三章旁,天王批道:“上帝独一,至尊基督是上帝太
子,子由父生,原本一体合一,但父自父,子自子,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这一段批文,三王都不甚解其意。于是仁玕合上书,双手恭还给天王,说:“《圣经》
经陛下御批,果然意义都出来了。明日臣即下令刻书衙,命他们从速刻印,天国师帅以上的
文武官员人手一部。”
天王高兴地命女承宣官收起《圣经》,说:“为庆贺朕今日御批《圣经》完毕,特请诸
位看一件稀罕物。”
天王刚说完,另一女官提了一只灯笼进来。玉成、秀成一看,都吃了一惊,原来这只灯
笼的罩子并不是通常的绸子,而是无色透明的玻璃,又天衣无缝地做成大南瓜似的形状。这
种玻璃灯笼,玉成、秀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也难怪,在一百三十年前的中国,这种玻璃灯
笼的确极为罕见。天王乐呵呵地对着李秀成说:“秀胞,尔不知道,这其实是尔的战利品。”
李秀成惊得双目睁起,不懂天王话中的意思。
“四月份打下苏州后,尔率军南下,谭绍光在江苏巡抚衙门发现八个木箱,撬开一看,
竟是八只崭新的圆形玻璃灯笼。问衙门旧书吏,才知是何桂清托洋人从英吉利刚买来的,还
来不及用,便做了俘虏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天王接着问秀成:“王府盖得如何了?”
“快盖好了,还差个把月就完工了。”秀成答。
“好!不要急着完工,把它盖好点。”天王接过女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和脸,
兴致高涨,“当年萧何为高祖营造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又建前殿、武库、太仓。高祖打
仗回来,见未央宫建得甚是壮丽,大怒,对萧何说:天下不安,连年苦战,成败尚不可知,
宫殿为何建得如此豪华过度?
萧何说:正因为天下未平定,所以要造这样的宫殿,不豪华壮丽,不足以威重天下。高
祖于是转怒为喜。天王宫的规模是大了些,也有人指责,他们其实不懂得朕的用心良苦,朕
要借此威重天下呀!”
刚进宫时,玉成、秀成对天王宫的侈丽奢华,心中都颇不以为然,现在听天王如此解
释,方才明白。
“当然,诸王的宅院,决不可摹仿天王宫,但既贵为王府,也就不可草率,都要建造得
像个样子。尤其是苏州的忠王府,今后是陪都的第一大王府,更要威重。非如此,不可镇慑
四属。秀胞,苏州来的这八个玻璃宫灯,仍叫它回苏州去。朕特为赏给尔,待忠王府落成之
时,悬挂大门上,以壮威仪。明日叫呤唎回他的英国老家去一趟,买它几百个来,每个王府
都要挂它几个。尔回苏州后,立即调兵遣将,准备西行。王府营建之事,我命蒙得恩代尔主
持。天王宫就是他负责建造的,我叫他将忠王府再扩大一倍,造得气派十足。秀胞,尔就放
心去吧!”
多英明的天王,他似乎早已洞察李秀成不愿出兵的真正原因;多宽厚的天王,他给了李
秀成意想不到的浩荡皇恩。李秀成还能说什么呢?他站起来激动地对天王表示:“谢陛下厚
恩!小官服从圣命,速急发兵武昌,以解安庆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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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调和多鲍
离开天京后,陈玉成和李秀成便调兵遣将,从长江北、南两面分别向西挺进,约好一个
半月后在武昌相会。北面陈玉成带着林绍璋、周国虞、康禄,点起二万人马,号称七万,由
和州过庐州,欲擦过桐城,再走太湖进湖北。为壮声势,陈玉成又约定龚德树率三万捻军南
下。在曾国荃看来,陈玉成此举显然是冲着安庆而来的。他将这一分析向大哥作了报告。
曾国藩决定调多隆阿、鲍超率部在桐城县挂车河、孙城一带截击陈玉成的部队。
多隆阿这几年一直转战在鄂皖交界之地,时有胜仗,曾国藩素来对他优容相待,复出之
后,更有意笼络他。多隆阿凡有战绩,曾国藩便抢先奏报朝廷。去年,多隆阿已授福州副都
统,他感激曾国藩;二人相处,遂日渐融洽。为使多隆阿更卖力,这次多、鲍协同打援,曾
国藩又命多为主,鲍为副。但鲍超不理解曾国藩的用心,他不愿居于多之下。
“大人,多隆阿的能耐,你老比我更清楚。他哪里是打仗的材料?我在他之下,日后我
的功劳都变成他的了,我不干!”
“世称多、鲍,其实多哪里可以比鲍。”曾国藩笑道,“这点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去。
鲍提督的战功,多副都统是夺不去的。”
高帽子一戴,鲍超高兴了:“好吧,我听大人的。”
鲍超带着八千人渡江而北,按期驻扎在孔城至罗昌市一线上。按湘勇打仗的一贯作风,
扎起二十座营房。营房外挖深沟一道,沟里插满竹签、荆棘。沟外放哨,沟内架炮。营房内
外,防守得严严密密。十天过去了,多隆阿的绿营未到防,陈玉成的增援也未到,鲍超松了
一口气。
鲍超统领的霆字营,打仗不含糊,军纪比吉字营还差。十来天无仗打,勇丁们便不安分
了,营中喝酒赌博,营外宿娼嫖妓,把个军营搞得乌烟瘴气。鲍超不甚贪女色,偶尔部下送
上个漂亮女人,他也不拒绝,但天一亮,便摸出几个钱打发走,决不留女人在身边。鲍超最
爱的是喝酒,喝酒时又要嫩鸡作下酒菜。一日三餐,十斤酒、三只鸡吃下去,不醉不胀。在
他的影响下,霆字营的营官哨官都有吃鸡的癖好。十多天住下来,弄得周围几十里地面,鸡
都遭了劫,军营外四处是鸡毛。当地一个老塾师气不过,给鲍超编了四句歌谣:“风卷尘沙
战气高,穷民香火拜弓刀。将军别有如山令,不杀长毛杀扁毛。”鲍超听了也不在乎。
过几天,多隆阿带着一万绿营来到挂车河扎下。陈玉成联合龚得树的捻军,号称十五
万,也跟着由北而来,在湘勇驻地十余里外扎下营来。鲍超疾驰多隆阿营,对多说:“贼兵
新来,脚跟不稳,我军今夜窃营,可挫贼的气焰。”
多隆阿一贯打老爷仗,不想太劳累:“贼势浩大,暂勿轻动,过几天再说吧!”
鲍超心想:“你不去,老子今夜劫营给你看看。”
鲍超回到孔城,传令秣马厉兵,半夜待命。后半夜,鲍超带着两千精壮勇丁,驮了十余
门火炮出发。副将宋国永问:“鲍军门,部队向哪里开拔?”
鲍超喝道:“不要作声,跟我的马走就是了!”
宋国永不敢再问,指挥部队紧跟鲍超马后。
时正深冬,夜色很浓,两千勇丁衔枚疾走。大约走了十四五里,忽闻四周刁斗声传来;
再向前走,声音愈多愈急。官勇们疑惑不解。鲍超下令停止前进。过一会儿,天色渐晓,四
周之物依稀可辨,大家定睛细看,一个个大惊失色。原来,鲍超将他们带到了敌军营垒之
内。鲍超传令:“不许惊慌,贼正酣睡,没有防备,正是劫营的好时候。”
说罢,亲自点燃一门火炮,对着前面大营放出。轰隆一声巨响,惊得睡梦中的人懵懵懂
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十多门火炮一齐开炮,营垒中的官兵晕头转向,乱作一
团。鲍超骑在马上,抡起大砍刀,带头冲过去,两千勇丁人人舍命向前,喊杀声震天动地。
原来,鲍超闯进的这片宿营地,正驻扎着捻军龚得树的人马。当龚得树一眼看见到处飘扬着
绣有“霆”字的军旗,知已碰上了湘勇中最强的部队,心里叫苦不迭。龚得树不知鲍超有多
少人马,这次南下本不是他的用兵计划,捻军打仗,素来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现在
吃此大亏,便干脆带着全部人马北撤回老家去了。鲍超掳掠了不少马匹甲杖,吹起得胜号,
收兵回营。
鲍超的胜利,不但没有得到主将多隆阿的奖励,反而使他由羞愧而变得恼怒起来。恰好
陈玉成趁霆字营得胜虚骄的空隙,发起一场反攻,鲍超没提防这一着,打了败仗,死了二百
来人,后退二十多里。多隆阿抓住这个机会,扬言要向朝廷上一折,严劾鲍超军纪败坏,不
听号令,请朝廷将鲍革职严办。鲍超得知,气愤已极,吩咐宋国永看管霆字营,一匹快马跑
到东流,向曾国藩诉说委屈。
多、鲍不和,使曾国藩颇伤脑筋。打援,主要靠鲍超的霆字营,不能撤鲍超;多隆阿在
安庆附近打仗多年,地形熟悉,也不能换多隆阿。鲍超勇猛,但头脑简单;多隆阿硬打不
行,但算计尚可。二人要携起手来,才可以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早几年,曾国藩处理这样
的事,必定采取强硬的措施,要末强迫鲍超听多隆阿的命令,要末断然调离多隆阿。但现在
的曾国藩,不想用这样生硬的办法了。他温语安慰鲍超,留他住下,一面派人去挂车河,将
多隆阿请来。
多隆阿来了,身后跟了一个随从额尔真。多隆阿虽然能讲汉话,却不识汉文,平日公牍
书函,凡汉文均由额尔真诵读,回信亦由额尔真代办,额尔真也总是跟着他参加各种会晤。
曾国藩客气地接待多隆阿。寒暄毕,多隆阿问:“不知大人将多某从挂车河唤来有何要
事?”
曾国藩神色严肃地说:“倘若没有大事,将军军务繁忙,鄙人怎能打扰。”说罢,吩咐
荆七:“把那封匿名信件取来给多将军看。”
荆七进到内室,捧出一封信函来。曾国藩接过,双手递给多隆阿,多隆阿随手给了额尔
真。额尔真看着看着,脸色很不自在,看完后也不作声。多隆阿奇怪,问:“信上写的什
么?说与本都统听听。”
额尔真略为踌躇后,说:“大人,这封信说驻守在桐城县南的军队军纪差,骚扰百姓,
将百姓家的鸡子搜括一空。”
“放屁!”多隆阿骂道,“这都是鲍超干的,怎么算到老子头上来了!”
“多将军莫发怒,这里还有一封说好的。”说话之间,荆七又从里屋拿出一封信。
额尔真看后面露喜色,对多隆阿说:“这封信夸将军智勇非凡,半夜窃营,几声炮响,
便轰走五万捻军,实不亚当年张翼德在长板坡前一声怒吼,江水为之倒流的气概。”
多隆阿平时常叫额尔真诵读《三国演义》以为乐,并以张飞自比,今见别人真的把他比
作张飞,喜不自禁。只是这窃营之事乃鲍超干的,与自己无关,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脸上
红红的,颇不自然。曾国藩将这些都看在眼里,慢慢地说:“我这里关于多将军在挂车河一
带打长毛援兵的信还有几封,就不一一给将军看了,大致也差不多,有夸将军战绩辉煌的,
也有说将军不甚检点的。这些信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没有提鲍超一个字。”
“鲍超搜括鸡子的事,也算到我的头上,真正可恼。”多隆阿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曾国藩
的用心,自个儿唠唠叨叨。六年前,当多隆阿从江宁奉僧格林沁密令来到武昌时,曾国藩不
过一在籍侍郎,湘勇也只是初次获胜的练勇,他把自己摆在监视者和指挥者的地位。六年后
的今天,曾国藩已是实权在握的两江总督,奉命统率两江境内所有军事力量,湘勇战果累
累,威名震天下,根本不是朝廷旗兵、绿营所可比拟的。
多隆阿再狂妄,再有僧格林沁这个强后台,他也不敢像过去那样目空一切了,何况曾国
藩对他优礼有加呢?故当曾国藩神色庄重地对他说话时,多隆阿也规规矩矩地以属下的身分
恭听。
“多将军,从挂车河到罗昌市近两万名兵勇所做的一切,都要算到你的头上。为什么世
人会这样呢?因为你是那里朝廷兵勇的主帅,那里兵勇的是非功过都与你分不开。我岂不知
半夜窃营乃鲍超所为,岂不知好吃鸡乃鲍超的嗜好,抢鸡必定是他的勾当,但我向朝廷禀
报,也会如同世人给我写的信一样,功也罢,过也罢,都要算到你多礼堂将军的头上。眼
下,长毛倾数万人马前来援救安庆,挂车河一带的战场,乃天下第一大战场,皇上廑注,四
海瞩目,东南半壁的安危,系于将军一人。多将军只能与部属精诚团结,万众一心打败长
毛,方才不负皇上所托,世人所望;倘若此时与部下不和,贻误战机,让长毛占了便宜,多
将军,你想过没有,那时你如何向皇上交代?”
曾国藩这几句话说得多隆阿神色悚然,他心悦诚服地说:“大人指教的是。”
曾国藩见他能够听得进,心里喜欢,继续说下去:“世以多、鲍并称,其实我心中有
数,鲍如何可与多比?这几年鲍超能得名,实靠将军荫庇。鲍超乃一蠢悍武夫,只知硬打瞎
冲,又不懂算计,又不讲军纪,岂可以与将军比得?将军出身世家,深通韬略,善战军机,
驭下有方,爱民如子,古之司马穰苴用兵,也未必能超过将军。鄙人之所以将鲍超从皖南调
来,正是让他有机会跟着将军学习带兵之法。日前我已将此种用心与鲍超挑明,鲍超愿听将
军调配,并无二心。况且鲍超勇猛,亦世间少有,只要将军调配得宜,是可以发挥大作用
的。将军为打援主帅,鲍超之功,即将军之功。相反鲍超之失,亦是将军之失。愿将军慎
思。”
多隆阿听了这番话后,心里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前向多某器局狭窄了,造成误
会,回去后就向鲍春霆认错。”
曾国藩笑道:“鲍超早被召来训话了。今天就在我这里来个杯酒释前嫌吧!荆七,去把
鲍提督请来。”
一会儿鲍超上来,见多隆阿在坐,高叫起来:“多礼堂,你为何要上奏皇上弹劾我?”
曾国藩喝住:“鲍提督,快不要误会,多副都统专来接你回去的?”
多隆阿忙站起来,顺着曾国藩的话头说:“春霆兄,切莫听信谣传,我如何会弹劾你
呢!昨天寻你商讨军事,得知你已到东流,我便赶到东流来接你了。春霆兄,我们一起回挂
车河吧!”
曾国藩说:“莫忙,莫忙,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你送给鲍提督那坛古井贡酒,也让我
尝尝味。”
多隆阿先是一楞,见曾国藩大笑,也便跟着笑起来。见多隆阿当着曾国藩的面辟了谣,
又特地赶来接他,还送了一坛好酒,直肠子鲍超怒气已消,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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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夜袭黄州府
陈玉成本只是路过桐城,见捻军已退回皖北,便趁着打胜仗的机会,在一个月黑星隐的
夜晚,率部悄没声息地离开了桐城战场,继续西进。临走前,他们将成千上万面各色旗帜插
在山坡上,绑在树梢上。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直到五天过后,多隆阿、鲍超才知道他们确
已离开,但去向不明。
陈玉成的部队经黄家铺、官庄山过岳西县,打听到湖北巡抚胡林翼扎营太湖,便改道穿
越司空山,绕过英山县,队伍进入了大灵山。周国虞对陈玉成说:“殿下,南边忠王殿下的
人马还没有出江西省,我们必须在黄州府渡口过江,才能由南岸强攻武昌。”
陈玉成说:“现在只有走这条路了,不知黄州府的情况如何。”
康禄说:“殿下,我明天带几个人去刺探一下。”
“行。挑几个精干的弟兄,化装成客商,进城去仔细看看。明天一早出发,早点回来。”
三天后康禄回来,沮丧地告诉陈玉成:黄州府似乎已得知敌情,城墙上刀枪林立,四道
城门把守严密;知府许赓藻精明能干,守城的军队是号称天下第一的镇筸兵,领兵的正是能
征惯战的邓绍良。前几年,邓绍良已由云南楚雄协副将升为提督衔安徽寿春镇总兵。他口出
大言:黄州府是一座铜打铁铸的关口,长毛一兵一卒休想从这里经过。
陈玉成、周国虞听了,心中作难。康禄说:“我再到黄州府里转几天,看可不可以寻到
空子。”
康禄单人匹马再次来到黄州府,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表面上悠闲自在地四处逛荡,内
中却忧心如焚。傍晚时分,从知府衙门里走出一列轿队。康禄悄悄打听,得知蓝呢轿里坐的
正是黄州知府许赓藻,便偷偷地跟在后面。轿队穿街过巷,来到西门内文庙前停下。康禄又
一打听,得知文庙现已改作邓绍良的行辕。康禄想:许赓藻专来拜见邓绍良,必定有要事,
这是个好机会。
康禄回到旅馆,换了一身夜行服,乘着月色来到文庙。看看没有人,纵身上了院墙,再
一跳,轻轻地落了地。康禄见明伦堂里灯火通明,时见端着碗的仆人进进出出,心知许赓藻
和邓绍良一定在这里喝酒。康禄又一跳,上了明伦堂屋顶,从一个小窗口里钻进,学鼓上蚤
时迁的样,将身子紧贴靠近酒桌的梁上,竖起两耳听着。
席上果然坐的是邓绍良和许赓藻两人。四十多岁的邓绍良高大肥胖,他脱去外衣,穿着
一件紧身黑绣小袄,帽子也没戴,露出一颗秃顶大头,正吃得酒酣耳热,油光满面。对面的
许赓藻五十余岁年纪,灰灰白白的瘦长脸,五品文官袍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地,犹如罩在一
棵干枯的老树上,两只筷子整齐地摆在面前,似乎从没动过。许知府正襟危坐,神色忧郁地
望着邓绍良说:“军门大人,听说大灵山藏着好几万长毛,他们一定是来打黄州府的,城里
三千守兵怕是少了点。”
“太守不必担忧。”邓绍良用手抹抹嘴巴,带着酒意,大言不惭地说:“我手下这些镇
筸兵,都是一个当十个的好汉子,三千人足可与三万人相比。当年长毛伪西王、翼王是何等
厉害的角色,攻打长沙,眼看就要破了,我带着三千镇筸兵从湘潭一杀来,长毛闻风丧胆,
丢盔卸甲,长沙城因此丝毫未损。这事许太守应知道,总不是我吹牛吧!”
吹牛不吹牛,许赓藻不能详辨,因为他没亲眼见过,亲眼看见的是驻守黄州府两个月来
的表现,而这,却令谨慎的许知府不能放心。他婉转地说:“将军神威,天下共仰,镇筸兵
的能战,也有两三百年的传统了,下官岂能不知?只是听说大灵山中的长毛,领头的是伪英
王陈玉成,这小子难得对付。”
“哈哈哈!”邓绍良狂笑起来,“许太守,你也太过虑了。陈玉成不过二十来岁的毛头
小子,能担几多斤两?老子戎马生涯三十年,当守备时,怕那个伪英王还未出娘胎哩!他只
能在和春、张国梁的面前讨便宜,在我面前,只怕是孙猴子遇到如来佛——打不过手板
心!”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举起酒杯,说:“许太守,来,放宽心喝一杯,这是我们乾州
厅顶顶有名的雪山老窖。”
许赓藻拗不过,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细细地嚼了两根青菜,又提起战事来:
“军门大人,胡中丞曾跟我说过,黄州、蕲州一起护卫长江天堑,两州相隔不远,遇到危难
时互相救援。参将刘喜元现带一千五百弟兄驻扎在蕲州,与下官一向关系融洽。为确保黄州
万无一失,下官拟请刘参将率部来黄州暂时协助军门大人几天,待风声平静后再回去,想必
军门大人会同意。”
许赓藻的聒噪不休,已使邓绍良不快。心想:请蕲州兵来,一切开支反正都是你出,我
也乐得有人来分些责任,你他娘的要请你就去请吧!邓绍良拿起放在桌边的红顶伞形帽盖在
头上,站起身来说:“既然胡中丞有话在先,刘参将那里,你就去请吧!老兄在这里宽坐一
会,我去上了茅房就回。”
说完,腆着肚子离开座位。对于这种没有教养的武夫的失礼行为,许赓藻虽气愤,但不
能作声,也只好悻悻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也就此告辞,明早我派人去蕲州。”
次日凌晨,太阳还没出来,黄州府到蕲州的官马大道上,一骑快马在奔驰。马上坐着一
个中年汉子,背上背一个黄包袱,正握紧缰绳,聚精会神地赶路,冷不防一颗石子打在马屁
股上。那马突然受惊,前蹄腾空,将毫无准备的汉子掀下马背。正在这时,草丛中飞出一个
青年英雄,一只手铁钳似地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亮出明晃晃的钢刀。汉子吓得脸都变黄
了,冷汗淋漓,带着哭腔说:“好汉松手,我是个下书的人,身上只有五两银子,都给了你
吧!”
青年英雄瞪了他一眼,骂道:“谁要你的臭银子,把马牵着,跟我走!”
那人乖乖地牵着马,跟着青年离开大道,来到一片树林中。原来,这青年英雄正是太平
军殿右十八检点康禄,他选在这段人烟稀少之处,已埋伏半个时辰了。康禄厉声问:“你说
你是下书的,你下的什么书?”
汉子低着头,犹豫着不敢讲。
“快说!不说,一刀戳了你!”
那人吓得连连磕头,说:“好汉饶命!我说,我下的是求援书。”
“向哪里求援?”
“向蕲州府刘参将求援。”
“你是什么人?”
“我是黄州府知府衙门的师爷许清。”
康禄心中高兴,果然没有认错人。
“起来,跟我走!”
“好汉要我到哪里去?”许清愈加害怕了。
“休要问,跟我走就是!”
“好汉!”许清重又磕头,“好汉放了我吧,我有公文在身,误了事要杀头的呀!”
康禄拉下脸来,吊起双眉骂道:“你怕知府杀你的头,就不怕我杀你的头?你再罗嗦,
我这就宰了你!”
许清不敢再求饶,顺从地站起来。康禄剥下许清的外衣,撕下一条做带子,蒙住他的双
眼,将他抓上马背。两人骑着一匹马,飞也似地朝大灵山奔去。
第二天断黑时,一支千多人的清军来到黄州城下,领头的却是官居太平天国地官又正丞
相周国虞。昨天,陈玉成、周国虞、康禄一商量,决定利用这个好机会,冒充清军混进黄州
城。太平军因布匹紧张,又因常游动打仗,无暇制作军服,常常从战死的清军官兵身上剥衣
服穿,故军中敌军衣帽极多。
许清在威逼下,也被迫就范,答应和他们一起进黄州。
黄州城门早已紧闭,城墙上,几个镇筸兵提着灯笼,拿着铜锣,边走边喊:“加强戒备
啦!”
“严防长毛罗!”
怪腔怪调的湘西土语在夜空中传播着,使人听了毛骨悚然。城门顶上,昏暗的纸糊灯笼
边,站着几个懒洋洋的士兵,正在用不堪入耳的痞话互相逗乐,似乎并没有发觉,城墙下已
来了一支千多人的队伍。
周国虞命令许清对着城楼喊话。许清拍马上前,高喊:“城上是哪位军爷在值夜?”
连喊了两三声,才见一个人提着灯笼走过来。那人向下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瓮声瓮气
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许清在底下喊:“军爷,不要怕,我是知府衙门师爷许清,他们是抚标中营的弟兄们,
是许老爷叫我去蕲州请来的。”
“是许师爷啊,辛苦了!”城楼上那人放了心,语气变得亲热起来。
许清又喊:“开门吧,弟兄们走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开门让他们进去吧!”
城楼上的人说:“许师爷,你稍微等一等,邓军门交代过,长毛就在我们旁边,不许随
便开门,我禀告邓军门再说。”
那人下了城楼,牵过一匹马,飞速跑到文庙,门卫说邓绍良在知府衙门,那人又一口气
跑到知府衙门。邓绍良听了禀报,说:“既是许师爷亲自带来的部队,当然是来自蕲州的弟
兄们,开门让他们进来吧!”
“慢点。”许赓藻起身说,“让我问问是不是刘参将来了,若是他来了,我得亲自出城
门外迎接。”
许赓藻出了衙门,坐上大轿,很快赶到东门。他爬上城楼,在几个兵士的保护下,对着
下面喊:“许清,是哪位将军带的队伍?”
许清不知如何回答,望着周国虞。国虞说:“你说刘参将有事离不开,带队的是守备张
永升。”
许清壮着胆子把国虞的话重复了一遍。许赓藻见许清说话不干脆,又见刘喜元本人没
来,张永升以前没见过,心里犯了疑。他叫兵士们多打起几个灯笼,张大眼睛朝下看,却什
么也看不清。不能大意!长毛冒充官军的事时有发生,难保许清不受长毛的挟制。许赓藻想
到这里,大声说:“许清,你带张守备进来,其他弟兄都在外面稍等一会。”
周国虞对康禄说:“你带着弟兄们守候在这里,我和国贤一起进去,我会设法打开城门
的,到时你要密切配合。”
黄州城东门有三个城门,左边城门侧面开了一道小门,专供夜晚单人进出。小侧门开
了,许清带着国虞、国贤进了门。
守门的卫兵以为国贤是张守备的随从,没有盘问就让他进来了。许赓藻下了城楼,在城
门边的小屋里等候。周国虞走在最前面,许清居中,国贤走在最后。许清知道自己的性命掌
握在国贤手中,只得乖乖地跟着,不敢乱说乱动。进了屋,周国虞见一个穿着五品文官服的
干瘦老头坐在那里,知是许赓藻,便上前施礼道:“抚标中营守备张永升参见知府老爷。”
许赓藻略为欠欠身子答礼,盯着周国虞问:“是刘参将派你来的?”
“是。”周国虞从容回答。
“刘参将自己为何不来?”
“长毛大股已入鄂东,蕲州军务繁忙,刘参将走不开。”
“张守备面生得很,下官以前从未见过。”许赓藻以怀疑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
国虞。
“卑职新从武穴调来蕲州,怪不得老爷不认识。”周国虞早已作了准备。
许赓藻见许清站在旁边一直不开腔,脸白一阵红一阵,心里更是怀疑,他想了一下问:
“张守备,刘参将新近生了个公子,请问是哪位如夫人生的?”
这下把周国虞问住了,鬼知道刘喜元有几个老婆。周国虞停了一会,说:“禀告老爷,
我来蕲州不久,不知刘参将的公子出自哪房。”
“胡说!”许赓藻把手往椅把上一拍,站起来大声说,“刘参将前天为儿子办三朝酒,
摆了两百多桌,蕲州满城百姓都知道是第三房姨太太所生,你既身为他的守备,如何能不知
道?看来你不是刘参将派来的!”
国虞暗暗地使了个眼色给弟弟,国贤紧握刀把,作好了应急准备。国虞神色自若地反
问:“许老爷说我不是刘参将派来的,那么请问你,我是谁派来的?”
许赓藻一时给问住了。他将国虞又仔细看一遍,只见眼前这个军官气概堂堂正正,举止
言谈也显得很有教养,完全不是他平素脑中长毛的形象。他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张
守备,你暂且休息一会,待我问问许清。”转脸对许清说,“你跟我到里屋来。”
周国虞心想这一问,岂不露了馅!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不能再犹豫了。他猛地拔出刀
来,对国贤喊道:“三弟,你快去开城门!”
这一声喊,自然真相大白。许赓藻大叫:“抓住这两个贼人!”
国贤一转身,早已冲出门外。国虞舞起钢刀,一人对付二十几个镇筸兵。镇筸兵素来强
悍,又欺侮国虞只有一个人,便将他团团围住。周国虞虽武艺高强,毕竟寡不敌众,渐渐地
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一个凶恶的麻子趁空从背后捅进一刀,国虞惨叫一声,仆
倒在地,血流如注,含恨死去。城门边,国贤砍倒两个守兵后,用刀将门栓剁断,打开了右
边的侧门。康禄指挥门外的一千多弟兄冲进城门。这一千多太平军恰如蛟龙入海,把个黄州
府西门搅得波涛翻卷,许赓藻、许清以及城楼上下数百名镇筸兵尽死于乱刀之下。国贤跑到
城楼上,烧起一把冲天大火,埋伏在不远处的陈玉成望见火光,知城门已打开,率领大队人
马一阵狂风似地卷进黄州城。黑夜里,邓绍良见太平军如巨浪般滚来,弄不清究竟有多少
人,他吓得心惊胆战,慌忙集合部队,胡乱杀了一气,便从西门逃出城,丧魂失魄地向武昌
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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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上了洋人的大当
陈玉成夜袭黄州府的消息,像一声惊雷震撼鄂皖战场。湖北巡抚胡林翼气得连吐三天
血。他清楚,陈玉成下一步便是进攻武昌。武昌城里老弱残兵加起来不足四千,且无一得力
之将,身为巡抚,丢失了省城,将意味着什么?胡林翼决定立即回援武昌。但太湖的兵不
多,安徽战场上,他可以调动的兵力只有两处:一是多隆阿的绿营,一是曾国荃的吉字营。
当年多隆阿从江宁调到湖北,名义上隶属湖北巡抚掌管,尽管多隆阿本人已升为福州副
都统,但湖北巡抚仍可视军事情况调派。曾国荃在咸丰七年九月复出时,听命于胡林翼,后
来归于曾国藩的统一指挥,但与胡仍有上下之间的旧关系。但现在多隆阿、曾国荃既已接受
曾国藩的统率,要调他们回援武昌,就必须经过曾国藩的同意,且一调动,就直接影响了围
攻安庆这个重大的战略决策。恰好欧阳兆熊来太湖军营作客,胡林翼便托欧阳代他到东流走
一趟。
欧阳泛舟东流,受到了曾国藩的热情款待。他陈明来意,并递上了胡林翼的亲笔信。曾
国藩已知黄州府失落的消息,昨天又收到左宗棠从浮梁的来信。左宗棠向曾国藩报告了李秀
成统帅大军斩关夺隘,一路西进的情况,并提醒老朋友注意,李秀成骚扰赣北,其意很可能
在安庆。这一点,与曾国藩的分析完全一致。
“晓岑兄,依我之见,四眼狗进攻武昌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在解安庆之围。”
“你是说长毛使的是围魏救赵之计?”欧阳兆熊没有想到这点。
“正是这话,长毛惯使这个伎俩。今年三四月间,就是用的这个诡计将张玉良的精兵调
往杭州,然后乘机反扑江南大营。这是长毛引为自豪的得意之笔。润芝这般聪明的人,怎么
看不出四眼狗的花招!”
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曾国藩如此冷淡看待,使欧阳颇感意外。
“我想润芝也会看出长毛的用心,只是他身为湖北巡抚,眼看省垣危急,怎能置之不
救?要救省垣,只有请沅甫和多礼堂了。”
“润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沅甫、多礼堂一走,四眼狗立即就会反扑安庆,经营了将
近一年的城围,顷刻便会化为泡影。安庆是江宁的屏障。安庆不下,江宁上游之势仍旺盛,
安庆一破,江宁上游之势则斩杀;上游无势,贼之气焰则大衰。那时,东南再派出一支劲旅
收复苏、常,孤城江宁,指日可下。这是我前年和润芝一起商议后定下的致胜之策,他何以
临事又乱了方寸?”
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曾国藩对当前的形势和未来的前途能有如此明晰的认识,一直置
身于战事之外的欧阳兆熊,对这位文字之交的老友很是佩服。他想,这大概便是曾国藩比胡
林翼和其他所有肩负重任者高明之处。
“润芝日来呕血严重,倘若武昌陷于贼手,润芝怕也活不多久了,你总得想个办法吧!
于公于私,武昌都不能丢哇!”
欧阳兆熊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正因为过于重情义,所以他坚持不入官场,尽管曾、胡、
左这些年屡次相邀,他都婉谢。他执拗地认为,一入官场,则身不由己,将会迫不得已地做
出许多绝情绝义、得罪朋友的事来。这几年,他常出没于曾、胡、左之处,却始终以一个布
衣朋友的身分,尽自己的力量为他们做点事,既不要薪俸,也不受保荐。为此,曾、胡、左
都格外敬重他。曾国藩郑重地思考着欧阳兆熊的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些日子,军机处递来一份上谕,提到俄国愿意出兵帮助朝廷打长毛,并愿代办南漕海
运之事,为此征求曾国藩的意见。曾国藩复奏,委婉指出,自古外夷帮助中国,成功之后,
每多意外要求,为防日后要挟,借外兵之事宜缓,以后视其诚意如何再定;至于俄国人愿意
代运南漕,似可允许。在奏折末尾,曾国藩郑重向朝廷建议:目前暂资夷力以助剿漕运,得
纾一时之忧;将来师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远之利。这道上谕给他一个重要启示,是否
可以借洋人之力来保卫呢?武昌、汉口都有英、法等国的租界,据彭玉麟日前报告,英国舰
队司令何伯、参赞巴夏礼现正在汉口,多次表示愿助湘勇水师之力。这次就请他们出面帮忙
吧。
曾国藩这个想法,欧阳兆熊也同意。
“晓岑兄,你明天就回太湖去,要润芝请官秀峰去会见何伯、巴夏礼。洋人重利,官秀
峰有的是古玩珍稀,送几样给他们,我想武昌可保无虞。”
就在东流商量如何保武昌时,武昌官场已是一片乱糟糟的了。从邓绍良带着残兵败将进
入汉口的那天起,武昌省垣各衙门的官员们就急得如同窝巢着了火的一群胡蜂,惶惶不可终
日。官文一面匆匆向胡林翼告急,一面草草部署守城兵力。他对守城毫无信心,私下收拾细
软,随时准备逃走。各粮台军火总局委员闻警散尽,阎敬铭呼唤不灵,气得连上吊的绳子都
已备好。欧阳兆熊作为胡林翼的特使,这时急急忙忙来到湖广总督衙门,将曾国藩的主意告
诉他们。犹如一场恶梦初醒,官文等人定下神来。第二天,官文、阎敬铭穿戴整齐,携着重
礼,过江来到江汉关,拜会何伯、巴夏礼。
英国侵华海军司令何伯,五十出头,肥头大耳,腆肚挺胸,坐着不动的时候,倒有一副
海军将领的威风;但一走动,则一蹶一拐地,模样难看极了。左边的那只瘸腿,是前年指挥
英法联军侵袭大沽炮台时的纪念。作为一个军人,他感到这是极大的耻辱。对于中国朝廷和
人民,他有一种本能的傲视和仇恨。他的助手,英国驻华外交参赞巴夏礼,则又是另外一番
神态。巴夏礼只有三十三四岁,二十年前便来到中国。
这个中国通身材颀长、风度翩翩,既有英国绅士的派头,又受华夏文化的熏陶,显得温
文尔雅。咸丰六年,巴夏礼任广州代理领事时,蓄意制造亚罗号事件,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
去年又参加签订北京条约。巴夏礼年纪不大,却对太平军和清廷两方面都有很深的了
解,使得地位和年龄都在其上的何伯,对他也言听计从。自从北京条约签订之后,英国便改
变他过去的中立立场,转而全力支援清廷。帮助官文阻止太平军进攻武昌、汉口,是一件对
清廷,也对英国有益的好事,本可以立即答应,但这个狡诈的职业外交官要借机捞一把。趁
着何伯还在拈须考虑的时候,巴夏礼开口了:“官中堂,我们愿为贵国效力,但利益均等,
是我们英国人奉行的原则,你看呢?”
外交参赞轻轻地摇动二郎腿,栗色皮鞋亮晃晃的,使官文、阎敬铭的褐色官靴黯然失色。
“当然,当然。”官文卑微地点头哈腰,转过脸对身后的随从厉声轻喝,“还不快把礼
品拿过来!”
仆从捧出一个三尺多长的木匣,官文亲自打开,一把古色古香的宝剑躺在猩红金丝绒垫
上,绿色刀柄上,几颗珍珠在熠熠闪光。官文得意地介绍:“这是三年前在江陵楚墓中出土
的宝剑。”
巴夏礼欣喜地凑过脸来,说:“江陵,我知道,这是贵国二千多年前楚国的都城。”又
对坐在一旁的何伯用英语称赞,“司令,这是件稀世之宝。”
何伯连忙接过去,贪婪地看着。
“这把剑送给何大人,还有一样东西送给巴大人。”官文从另一仆从的手中接过一个三
寸见方的木盒。打开木盒,进入眼帘的是一颗径长一寸的罕见珍珠。这就是那年官文向曾国
藩、多隆阿炫耀的三万两银子买来的珠子。官文献媚地挨着巴夏礼的肩膀,指着珍珠说,
“巴大人不要轻看了它,这是一颗夜明珠。今夜你可以试试,黑夜之中,百步内可见它的光
毫,三步内可借光读书。”
“真有其事?”巴夏礼惊得合不上嘴。
“一点不假,鄙人亲自试验过。”官文合上木盒,“这是送给巴大人的一点薄礼。”
巴夏礼接过木盒,把它放在茶几上,重新坐好,仍旧有节奏地摇动那条穿着发亮栗色皮
鞋的腿,对官文说:“官中堂,这两件东西是给我和司令个人的,我们大英帝国并没有得到
实惠呀!”
官文早有准备,不加思索地说:“只要保得武汉三镇不落贼手,今后什么话都好说。前
向巴大人说租界狭窄了,我现在正式告诉何司令和巴大人,我们可以把租界地面再扩大一
倍,从硚口到江汉关一带,任凭贵国圈地建房。”
“好,一言为定!”巴夏礼霍地站起来,兴奋地说。
“一言为定!”官文也姗姗起立,面有隐忧。
次日中午,陈玉成、康禄、周国贤等人正在原知府衙门商议渡江的事,亲兵进来禀报:
“江面上停泊一只洋轮,打着英国国旗,想拜会英王殿下。”
周国贤说:“这会子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见洋鬼子,要他以后到武昌见面吧!”
“慢点。”陈玉成说,“天王讲洋人信上帝,是我们的洋兄弟,见见何妨。”
巴夏礼穿着笔挺的西服,迈着规矩的步子走进知府大堂,见大堂上坐着三位年轻的将
领。他知道居中的必是陈玉成,便恭恭敬敬地对着陈玉成鞠了一躬,一字一顿地说:“女王
陛下政府驻清国外交参赞巴夏礼参见太平天国英王殿下。”
巴夏礼纯正的中国话,使得在座的太平天国将领们大为惊讶,也暗自钦佩。陈玉成以手
示康禄身边的雕花木椅说:“请坐。”
“谢谢。”巴夏礼有礼貌地坐下。
在中国政府和人民面前,洋人一贯趾高气扬,巴夏礼如此谦恭有礼,陈玉成心中欢喜,
随口称赞:“参赞大人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我十四岁就到中国来了,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比在英国还久。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它
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令我景仰不已。”巴夏礼真诚的态度,使陈玉成等人感动。
“你真可以算半个中国人了!”陈玉成脱口而出。
“英王殿下封我为半个中国人,使我荣幸之至。”巴夏礼赶忙答话。
“参赞大人来此有何贵干?”陈玉成和颜悦色地问。
“我从汉口来,路过黄州府,知贵军已攻克此城,一来表示祝贺,二来听说有个朋友在
贵军服务,也想顺道看看他。”
长期身处高位,养成了陈玉成尊贵矜持的气度,今天在外国使者面前,尤为注重自己的
仪表和谈吐,他悄悄地将左手卷起的袖子放下,端正自己的坐姿,望着巴夏礼问:“贵参赞
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叫呤唎。我来中国之前,曾和他在一个学校读过书。前年夏天,他由香港到了中
国,据说在贵军服役。”
太平军中有几个洋人,不过陈玉成的部队没有,他不认识呤唎。康禄见过一面。他接
话:“呤唎是你的朋友?”
“你见过他?”巴夏礼露出惊喜的神色。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和呤唎同过学,只知道有
一个青年英国海军军官叫呤唎的在太平军中,在汉口至黄州的船上,巴夏礼想起了他,觉得
这是一座与太平军联络感情的桥梁。
“见过一次,是个很可爱的洋兄弟。他不在这里,他在忠王手下教兵士们的炮术。”
听说呤唎不在这里,巴夏礼开始放心大胆地编造谎言了:“可惜,可惜!呤唎去年要我
代他为贵国买一艘兵舰和三十门大炮,我已于上月买来,现停在上海码头,只等呤唎来取
了。”
“有这事?”陈玉成顿时情绪大涨,感激地说,“参赞大人,你可帮了我们的大忙。”
“哪里,哪里。贵国有两句古诗,道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况我们同是上
帝的子民,更是真正的亲兄弟了。”
巴夏礼的回答是这样典雅而得体,使陈玉成、周国贤、康禄与他的距离大为缩短。陈玉
成吩咐摆酒款待。一会儿,知府大堂成了宴会厅,陈玉成向客人殷勤劝酒。巴夏礼乘着酒兴
大大咧咧地说:“贵军陆战技术非朝廷之兵可敌,然贵军水师却不是湘勇水师的对手。”
在田家镇败给彭玉麟的周国贤对此感受最深,忙接话:“参赞先生说得正是。曾妖头水
师船上的火炮全是洋炮,船也坚固。”
“贵军的火炮太原始了,全是铁铸的,又重又笨。贵军重炮炮身比敝国六十八磅的炮身
还大,炮口却比六磅炮的炮口还小,这怎么能打仗呢!”巴夏礼俨然以一副火炮专家的身分
说话,对火炮不甚精通的陈玉成等人连连点头。
“再说,贵军的兵船,更是比民船还不如,只配在小港小河中装泥运粪,岂能在大江大
河中打斗!”太平军历来忽视水师而看重陆军,巴夏礼的话说得并不过分。巴夏礼见太平军
的将领都洗耳恭听,益发来了神,“英王殿下,我给呤唎买的这艘兵舰女王号,是敝国的最
新产品,比我们停泊在汉口的爵士号还要好。三十门大炮中有十门六十八磅重炮,十门三十
二磅中炮,十门十八磅小炮,全是世界上最优良的火炮。这三十门火炮安放在女王号上,今
后可以雄霸长江,将湘勇水师打得落花流水。”
陈玉成想起因水路断绝,围困在安庆城内的万余名将士,周国贤想起惨死在白人虎刀下
的二哥,心里都在盘算:倘若将这只女王号买过来,安庆之围可解,仇可报,岂不太好了!
陈玉成心里还有一个想法,他的前军和李秀成的后军,陆战实力不相上下,若女王号落
于李秀成的手中,那后军的水师就绝对强过前军;相反,若在他的手里,前军的力量也就远
远超过后军了。得想办法从巴夏礼手中要来女王号!
“请问参赞大人,买女王号花了多少钱?”陈玉成问。
“连运费在内,共用去七十万两白银。”
这是一笔庞大的数目,陈玉成目前无力支付。
“呤唎付钱给你了吗?”周国贤问。
“呤唎哪有这多钱!”巴夏礼微笑道,“再说,女王号尚在我的手里,要等呤唎收到
后,由忠王殿下支付。”
中国最富庶的苏、常一带,这几个月来已成为李秀成的地盘,这一点引起了许多高级将
领的不满,陈玉成对此亦有意见。正因为有苏福省,李秀成才可以一次拿出七十万两银子
来,而陈玉成却不可能,他心里更不痛快。武汉三镇的银子也不少!想到这里,陈玉成热情
地对巴夏礼说:“参赞大人,认识你很荣幸。既然呤唎还没付钱,这女王号就卖给我们吧!
七十万两白银,我一两也不少,如何?”
巴夏礼见陈玉成已上钩,心中暗喜,嘴上却说:“我们英国人最讲信用,女王号是为忠
王买的,现在又转给英王殿下,怕不合适吧!”
“忠王、英王同是天国的王爷,给忠王、给英王都是一个样。”周国贤说。
“是倒是一样。”巴夏礼略作思考后说,“好吧,我现在也急需银子办事,如果英王殿
下一次能拿出七十万两银子,就把女王号从上海开过来吧!”
陈玉成见巴夏礼松了口,心里高兴,说:“七十万两银子,我一时拿不出,但不出半月
我就可以给你。”
“请问,为何半个月后又拿得出了?”
“我军即将攻打武昌、汉口,待武汉三镇克复后,七十万两银子应不成问题。”陈玉成
以充满着必胜的口气说。
“什么?”巴夏礼故作惊讶,“贵军要打汉口、武昌?”
“是的,敝军明天即将溯江西上,武昌、汉口指日可下。”
“那我的女王号不能让给殿下。”巴夏礼断然地否定了刚才的许诺。
“为何?”陈玉成对巴夏礼瞬间的改变不可理解。
“殿下有所不知,汉口有大英帝国的租界,有数百名女王的子民,我作为女王陛下政府
派出的外交参赞,有义务保护大英帝国在华的一切利益。”巴夏礼的口气,俨然是外交桌上
的谈判。
“请参赞放心,我们不会伤害贵国的租界和人民。”陈玉成也以天国的全权代表的身
分,郑重其事地宣布。
“那是不可能的。”巴夏礼的态度强硬起来,“敝国在汉口的租界已与整个武汉三镇紧
密相联。武汉三镇一旦受损,敝国租界的利益就不能不受到损害。因此,女王号不能转让给
殿下。”
陈玉成颇为恼火,想不到在自己国家内的军事行动,居然会受到洋人的掣肘。见陈玉成
在犹豫,巴夏礼得寸进尺:“殿下,女王指示我们,不干涉贵国内政,但要保护我国在华的
利益。爵士号现正停在鹦鹉洲畔,倘若大英帝国的租界和子民受到损害,爵士号会坚决地履
行它的神圣职责!”
一副强盗的嘴脸!陈玉成在心里喊道。依照他的倔强个性,非要怒斥巴夏礼一顿不可,
但他冷静地想着:进攻武昌,女王号得不到,还要遭到爵士号的炮击,最好能通过外交途
径,使英国不干涉这场军事活动。他见康禄满脸愤怒,正要发言,忙用眼色制止了,严正地
对巴夏礼说:“参赞大人,我们同拜上帝,都是上帝的子女,是亲兄弟。我军打武昌、汉
口,是为了消灭清妖,为上帝光复中国。你们阻挡我们的行动,无异在拯救清妖!”
巴夏礼见陈玉成态度坚决,便换成和缓的口气说:“殿下,对你们的事业,虽然女王指
示我们保持中立,但我个人是完全支持你们的。为了我们的友谊,也为了大英帝国,我现在
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你们看怎样?”
“参赞大人请讲。”陈玉成忙抓住时机。
“贵军暂时不要打武汉,待我回到汉口,与敝国领事相商,将租界和子民作出妥善安排
后再说。为答谢贵军的情意,我愿将女王号以半价转让给殿下。殿下以为如何?”巴夏礼侧
过脸望着陈玉成,殷切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打武昌,是在天王面前制定的重大决策,能因英国的态度而改变吗?但打武昌是为了解
安庆之围,倘若此时以三十五万两银子得一女王号,凭借女王号的威力冲垮湘妖水师对安庆
水路的围困,不同样也可以解安庆之围吗?只要能解安庆之围,手法可以灵活多样。这点,
想必天王、干王都可以理解。英王拿定了主意。
“参赞大人,我军可以暂不攻打武昌,但女王号一定要在下个月送达我军,船价三十五
万两银子。”
“爽快!”巴夏礼以弥天大谎圆满地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兴奋异常地起身告辞,临行又
送给陈玉成一个虚伪称颂和空头许诺:“清廷的官吏们个个滑溜溜、圆滚滚的,与他们打交
道,令人头痛。英王殿下如此痛快干脆,果然是真正打江山的英雄。就这样说定了,三十五
万两银子,下月十五日天京下关码头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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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左宗棠宴客退敌
陈玉成夜袭黄州府的时候,李秀成正在江西与左宗棠鏖战。
李秀成率领一万五千人马从天京出发,沿着长江南岸,经过当涂、芜湖、繁昌、青阳一
路顺利地到达江西境内。左宗棠此时正统率楚军驻守在景德镇。他并不知道李秀成此行的目
的在攻取武昌,进军江西只是借道。他推测李秀成的军事行动,其目的在以扰乱江西来解安
庆之围。左宗棠筹建楚军所依畀的大将,正是王錱的两个弟弟王开琳、王开化。王氏兄弟对
大哥在曾国藩那里所受到的冷遇深为不满,早就倾慕与大哥性格相近的左宗棠,遂全心全意
为左宗棠尽忠竭力。筹建不久的楚军这几个月在江西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左宗棠对这支军队
能建大功充满着信心,决心将李秀成这支人马全歼于赣北,让普天之下都知道楚军的利害。
这时正是寒冬季节,雨雪霏霏,长途跋涉的太平军将士又冷又疲,亟待略事休整,并补
足粮草。当部队来到离石门镇只有三十里远的时候,李秀成的养子、二十岁的先锋李容发
说:“父王,弟兄们的衣服都淋湿了,得病的不少,军中粮食也不多了,石门是江皖交界的
大镇,我们何不鼓励大家拿下石门,进城休息几天,备足粮草,再向武昌进军。”
四周的官兵一听李容发这话,无不欣然赞同,慕天侯谭绍光也说:“容发说得有道理,
王爷下令吧,打下了石门,不仅对弟兄们大有好处,传到天京,对天王陛下也是一个鼓舞。”
因为这次军事行动,目的在于围武昌解安庆之围,所以一路来李秀成很少攻城略地,以
免耽搁时间,损失实力。部队进入江西境内后,他知道左宗棠的楚军也在江西,更不想与楚
军正面交锋。不过,粮草不多了,生病的却多起来的事实,作为全军的统帅,李秀成看在眼
里,也不能置之不顾。他思考良久,然后对李容发、谭绍光说:“暂时不走了,这两天就在
这里住下,休整休整,派几个侦探出去探明情况。一是探听石门镇内的兵力,弄清楚守城的
是左宗棠的楚军,还是江西的绿营,再到景德镇去摸清左宗棠的实力。”
当晚,去石门的侦探回报,驻守在石门的不是楚军,而是巡抚兼提督管辖的绿营,为首
的是参将全克刚,手下有二千兵,城内粮草丰富,知大兵压境,正在全力防守。第二天,去
景德镇的五个侦探,回来二人报告:左宗棠的楚军五千人,目前全部在景德镇城内,没有出
城的动向。李秀成得知后,定下攻城的决心,并要求速战速决。
次日,雨雪停止了,太平军饱餐一顿后,由李秀成亲自率领,向石门发动猛攻。李秀成
采用的是太平军的惯常战术,数千面战旗遍地挥舞,几百面锣鼓同时敲响,伴随着枪炮声、
呐喊声,气势十分雄伟,场面甚为壮观。
全克刚登上城头,眼见太平军如此浩大凌厉的攻势,吓得心惊肉跳,一面布置死守,一
面飞马向景德镇告急,请左宗棠派兵救援。
左宗棠正要寻找机会与李秀成决战,一展楚军威风,得知这一危急情况后,立即派王开
琳、王开化率领驻在景德镇的全部五千楚军,兼程向石门奔去。幕僚杨昌浚提醒道:“季
帅,楚军倾城而出,倘若李逆乘虚转攻景德镇,将如何是好?”
“不要紧。”左宗棠胸有成竹地说,“李秀成目前正全力攻打石门,不可能分兵;再
说,他如何知道景德镇的兵力全部出动了!”
“尽管如此,还是要作些布置,迷惑长毛为好。”杨昌浚对守空城总有点不放心。
“好吧,你就去传达我的命令:城墙上遍插旌旗刀矛,留城的三百老弱病残,只要能走
得动的,都上城头,披挂整齐,日夜巡逻。”
王开琳兄弟率领五千楚军出城的第二天,留在景德镇城内的三个太平军侦探,便把城里
的一切都探听得清楚了。他们暗自高兴,立即派出一个人,将这一重要军情告诉李秀成,并
建议分兵攻打景德镇。李秀成接到谍报后喜出望外,命李容发带三千人间道奔赴景德镇。
江西的景德镇与河南的朱仙镇、湖北的汉口镇、广东的佛山镇,并称为全国四大镇,乃
有名的繁华富庶之城,这里所烧制的各种精美瓷器,从明代起便享誉海内外。李容发受命后
欢喜雀跃,当即点起本部三千人马,就要开拔。看着养子稚嫩的面孔,李秀成忽然有点不放
心。他郑重叮嘱道:“左宗棠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你到景德镇城下后,要实地仔细观察,
千万不可莽撞行事。”
李容发点头记住了。
当李容发率部来到离景德镇五十里外的两路口时,城内已得知这一意外的军情,杨昌浚
急得团团转,口里不停地念道:“这如何是好!调兵都来不及了。”
左宗棠心里也很着急,表面上却仍镇定如常。他端坐在椅子上,一边摸着胖胖的下巴,
一边紧张地思考对策:敌军距城只有五十里了,一个半时辰就可以来到城下,城内的三百病
残绝对不能守卫,调兵来救已不可能,弃城逃跑则更是不可为的事。怎么办呢?一旁的杨昌
浚又开腔了:“看来城里一定藏有李逆的细作,不然,何以王开琳他们一走,李逆便派人来
打景德镇呢?何况派的是他年纪轻轻的养子,带的只有三千人,这不明明欺负我们是一座空
城吗?”
空城!今亮立刻想起古亮唱的那一曲千古传颂的空城计。
不过,人们都说,空城计是绝唱,只能唱一次,不能唱第二次。左宗棠想到这里,不免
沮丧起来。但是,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擒吗?再是绝唱,事到这等地步,也只得重唱一次了。
只要不照搬古人的故事,出点新意,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娃娃将领是有可能被蒙骗过去的。既
然他的细作可以传出城内的军事力量,那么也一定会将我的戏文传出去。左宗棠打定了主
意。他一面火速派人传令王开琳,立即带领三千人星夜回景德镇救援,一面在城内唱起他的
空城计来。
一时间,景德镇城内沸沸扬扬,都说王开琳率部在石门城外马到成功,大败长毛,活捉
了李秀成。楚军总部衙门张灯结采,放起鞭炮,厨房里传出阵阵浓烈的酒肉香味。一会儿,
城内文武官员、各大商号老板以及社会名流,纷纷骑马坐轿,穿戴一新,来到总部衙门。左
宗棠穿起四品朝服,在大门外笑容满面地迎接各方宾客。客人们热情地祝贺楚军在石门城外
的大捷,有的阔老板还赶制了题着颂辞的横匾。左宗棠喜气洋洋地接受大家的颂扬。衙门花
厅里,二十桌酒席同时摆开。主人向来宾报告了战况,再次证实已将长毛忠王李秀成活捉,
现正由楚军分统王开琳押送,行走在返回景德镇的大道上。一到城里,便将在十字街口示众
三日,然后押到京师,向皇上献俘。
住在景德镇里的浮梁县丞虎中良代表地方各界向左宗棠致谢致敬,并当场将一柄特大黄
绫万民伞,由一个大汉举着,送给楚军统帅。左宗棠毫不谦让地接过。
与衙门酒席相照应的是全城四门洞开,守门的兵勇也杯盘相碰,开怀畅饮,全然不知道
李容发的三千大军正在向这里压过来。
这些情况,都被留在城里的两个太平军侦探一一看在眼里。他们先是惊讶,继而略表怀
疑,最后,当亲眼看到左宗棠和各方来宾酣然醉倒在花厅时,他们不得不完全相信了。城内
不可久待,估计攻打景德镇的人马正在半路中,两个侦探遂急忙溜出城门,向西北方向奔去。
刚出城外二十里,就碰到了李容发。侦探把在景德镇城内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真有这事?”李容发听后大吃一惊。他瞪起虎眼望着两个侦探,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少将军,一点不假。左宗棠摆了二十桌酒席庆贺,我们混进了宴会厅,亲耳听到左妖
头对着客人宣布,说忠王已被他们捉住了,正在向景德镇押来。”两个侦探毫不含糊地肯定。
摆酒庆贺?看来父王真的被清妖捉了。年轻的先锋不觉怒火冲天。李容发本是一个广西
永安城外道旁行乞的孤儿。那年他才十岁,父母双双病饿死去。小容发无兄无弟。一天,偶
尔见从永安城里冲出的太平军中,有许多和他年龄相差不多的小孩,便恳求投靠太平军。他
恰好找到了李秀成。李秀成见他生得端正伶俐,便收留他在童子军里。容发聪明勇敢,三年
后就成为童子军的头领。李秀成在太平军中的地位也逐渐升高。他生有三个女儿,却没有一
个儿子。一次,李秀成来到童子军视察,见小容发英姿挺拔,在众多的童子军中出类拔萃,
心里高兴,摸着他的头,感慨地说:“我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机灵的容发一听,马上双膝跪在李秀成的面前,恳切地说:“若将军不嫌,我愿做将军
的儿子。”
李秀成大喜,况且容发也姓李,姓都不要改,于是笑着对他说:“你真是天父赐给我的
好儿子。”
从此,李容发便来到李秀成的身边。在李秀成的亲自指点下,他进步更快,不久便成为
太平军中一名出色的年轻将领。去年又升为总制,已能独当一面,与清军打仗了。李容发与
养父感情深厚,对养父极为敬重爱戴。他毕竟年轻,阅历不多,当时一听到这个不幸的消
息,义愤填膺,也没来得及多想,立即下令,全军掉头往回走。他心急火燎,拍马奔跑在最
前头,恨不得立即碰上王开琳,杀他个片甲不留,从清妖手中救出父王。
当李容发率部折回石门的消息传到楚军总部时,左宗棠立即下令关闭城门。他心中毕竟
不踏实,再次派出快骑通知王开琳,不管战事进展如何,都要尽快赶回。又下令城内十五岁
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都拿起棍棒上城楼。到了傍晚,城外的斥候慌慌张张地进城禀报:
长毛李容发又杀回来了!
左宗棠一听不觉跌足叫苦:“看来这空城计的确只能唱一次!”
原来,李容发走到半路,突然记起父王的教导:“左宗棠老奸巨滑,诡计多端。”他虽
然没有读过书,也听人说起过诸葛亮用空城计退兵的故事。心里想:莫非上了这个老妖头的
当!
李容发叫过身边的一个两司马,悄悄地吩咐他几句。那个两司马立即拨转马头,向景德
镇飞奔。将近一个时辰后,两司马追上了队伍,向李容发报告:“景德镇四门紧闭,城头走
动着手拿棍棒、面色恐慌的百姓。”李容发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千刀万剐的老妖头,果
然中了他的奸计。弟兄们,再杀回去!”
楚军总部衙门里再度出现惊恐。左宗棠看着天色渐渐黑起来,心中有了底。他按剑厉声
喝道:“大家都不要慌乱!现在的形势是我为主,长毛为客,天色已经黑了。黑夜作战,为
主一方占八成优势;更何况景德镇城墙高厚,城楼上有的是火药炮子。凭借着有利的天时地
利,我一人可敌长毛十人。即刻传我的命令:三百名伤病楚军中选出一百名来,一律充当炮
手;上城楼的百姓,独子的回家,父子兄弟同在的留一人,听候调派,搬运大炮火药。长毛
放炮放枪,一律不予理睬;若架梯攻城,则以炮子抵挡。只要坚持两三个时辰,王分统就会
率军赶回。勇敢杀贼的,本帅有重赏;若有临阵脱逃、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下达命令后,左宗棠亲自披挂上城墙指挥。主帅的气概,给城内的人心起了很大的安定
作用,城墙上的防守队伍很快地组织起来。城外的李容发见黑夜之中城楼上号令严肃,整齐
不乱,又见城墙厚实,不敢贸然进攻,只是命令不断地向城楼射箭放炮,吩咐各旅各师绑扎
云梯,作好攻城准备,只等天一亮,便发动猛攻,务必拿下景德镇,活捉左宗棠,以洗误中
诡计之羞!
城内城外就这样对峙着。时正隆冬,天亮得晚。待到辰初时分,天色才渐渐放明。正当
李容发准备吹号攻城的时候,却不料王开琳率部急匆匆地赶来了。城楼上,左宗棠见救兵已
到,心上的一块千斤重石骤然落地,忙下令向城下发射炮子,又亲自擂起战鼓。一时金鼓齐
鸣,炮火喧天,楚军前后夹攻,李容发的阵脚大乱起来。激战半个钟头,眼看不能取胜,遂
率部冲出王开琳的包围,向石门镇奔去。王开琳也不追赶,收兵进城。
当李容发来到石门时,李秀成早趁着王开琳撤军的大好时机,一举攻下了石门镇,全克
刚仓皇逃命。虽未抓住左宗棠,但这次军事行动已圆满达到目的,李秀成没有谴责养子。
太平军把石门镇内的粮食全部带上,次日傍晚便全军撤出,按着既定的目标,沿长江继
续向西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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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荒郊古寺遇逸才
李秀成的部队来到武宁时,得知陈玉成从黄州府撤兵的消息。千里围武昌的用兵计划,
他本来就是勉强接受的,现在北岸已撤兵,他正好借口不执行了,遂立即停止前进。他在武
宁、通山、崇阳一带招募三十万流亡饥民,率部东归。围魏救赵的用兵计划,就这样流产
了。一个月后,陈玉成才知道上了大当,但后悔已晚。
转眼到了七月,秋风又起,曾国荃围安庆,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曾国藩不放心,带着
康福等人亲到安庆城外视察。
从东流到安庆,只有一百多里水路,午后便到了南门码头。国荃、贞干事先都不知大哥
的行动,未到江边迎接,曾国藩一行作普通人打扮,悄悄地上岸,沿着外壕查看。
城内城外都很安静。但见壕沟宽深,满插竹签,两道壕沟之间,营房相连,炮台林立,
时见搬运弹药、拭刀擦枪的湘勇,间或也可见集合操练的哨队。曾国藩心里默默称赞。快到
西门地段,酒店饭铺开始多起来,进进出出的大多数是醉得歪歪斜斜的湘勇官兵。饭店旁边
是一家烟馆。曾国藩从小窗口向里面望:昏黑的屋子里,四处闪着暗淡的火光,土砖垒起的
炕上,摊尸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烟客,旁边堆着解下的上衣佩刀。无疑是军营里的人!
曾国藩一阵恶心。刚转过脸,又见对面一座破烂的茅房前,站着三个抹粉擦脂的年轻女子,
正笑着向他招手。曾国藩气得转身便走,不小心与前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瞎了眼的糟老头,你是去赶杀场呀!”
曾国藩抬头一看,前面站着一个酒气熏天的汉子,正对着他口出恶言。那人右手挽着一
个年轻女子,左手提着一个酒葫芦,曾国藩分不清他是湘勇还是百姓。康福抢上前,指着那
人训道:“无法无天的混蛋,你骂谁来!”
“老子宰了你!”那人甩开身边的女子,从腰里刷地抽出一把刀来。曾国藩看见这正是
一把刻着“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的腰刀。他不禁叫了一声“惭愧”,慌忙
把康福拉开了。
咸丰四年曾国藩首次颁赠的刻字腰刀,深受湘勇将官的爱重,后来他又亲手颁赠了两
次。凡得到腰刀者,一律被湘勇视为英雄。以后,湘勇人员大大扩展,曾国藩无法一个个颁
赠,便统一打造,由各军统领代为赠送,初时控制很严,日久慢慢地松了。这腰刀尤以吉字
营领得多,发得滥。
曾国藩无心再巡视了,叫康福进壕通报。曾国荃一听,忙带着弟弟和一批营官亲来迎
接。曾国藩见两个弟弟风尘仆仆,营官们也都满面风霜,遂不忍心指责,在接风宴上,对吉
字营贞字营大大地作了一番夸奖慰勉。晚上,在卧室里,他严肃地对两个弟弟说:“过去,
我教你们作文写字,都强调一个‘气’字。文求气昌,字求气贯。文气不昌,虽道理充分,
其文不足称;字气不贯,虽笔笔有法,其字不足观。带兵亦然。
军营中最重一个‘气’字。作统领者,应时时在军中培植新气、勇气,涤除暮气、惰
气。打仗为极苦极烈之事,哀戚之意如临亲丧,肃敬之心如承大祭,方为军中气象。故军中
不能有欢欣之象,更不能有桑中之喜,骄浮淫乐,必招大败。昔田单之在即墨,将军有死之
心,士卒无生之气,此所以破燕复齐。及攻打狄时,黄金横带,前呼后拥,士卒有生之乐,
无死之心,鲁仲连策其必不胜。围安庆一年多进展不大,其原因即在军中气不正。明日即严
令前壕外一切酒楼烟馆妓院统统撤除,官勇一律在壕沟内训练,有未经允许私出外壕者,斩
不赦!”
国荃、贞干谨遵大哥之命。几天后,军营气象果然大大改观。
这天,曾国藩仍着便服,带上康福,到前壕外再去亲自查看一番。一路上,原先的烟馆
酒楼妓院都已关了门,过去人烟稠密之处,现在明显地萧条了,所见到的湘勇,都是带着伙
伕采买油盐菜蔬的什长哨官,不再是嫖客醉鬼了。曾国藩颇为满意。既然知错能改,且雷厉
风行,看来两弟值得造就。一时喜欢,见前面山林荫翳,小溪长流,不觉生出一股游兴来。
他对康福说:“久闻安庆山水好,我们到前面去看看吧!”
康福陪着曾国藩向山林走去。果然林木青翠,溪水晶亮,真可去污涤浊、陶情冶性。山
水虽好,人事却令人气沮。本是水稻收割的季节,眼前却是稻稀草密,田野荒芜,走了两三
里路,除见到几个老头瘦妇在有气无力地捋谷外,田里不见一个壮年人。“打仗真是件作孽
的事!”曾国藩轻轻地自言自语。
山嘴背后是一个山坳,康福眼尖,指着远处说:“曾大人,前面大柏树下有个小屋子,
我们到那里去坐坐,讨碗水喝吧!”
二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小小的寺庙,庙门上方横写着三个字:宏毅寺。
曾国藩笑着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寺名。”
“这怕是用的曾子的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康福猜测。
“和尚不识字,请读书人取寺名。读书人不懂佛经,只懂孔孟,就从《论语》中选了这
两个字,造成了这个儒释结合的庙名。你说是这样吗?”曾国藩问。
“我想也可能是一个受了挫折的有志之士,曾在这里隐居过,为激励自己,干脆将原庙
名改为这个名字。反正这里偏僻,没有几个人来,也不怕遭别人的谴责。”康福提出他的见
解。
“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是桩解不开的公案。”曾国藩边说边进了庙门。
这个寺庙真的小,小到就一间一丈见方的屋子。正面供着一尊尺把高的小菩萨,菩萨面
前有个石香炉,里面插着几支残香。左边一张床,床上整整齐齐叠着几排书,壁上挂一把剑
鞘,真个是三尺宝剑半床书。右边一张书案,一条凳子,书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正中有一页
写满字的宣纸,一个朱红玛瑙雄狮镇纸压在上面,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书案前方墙壁上挂一
副对联:“把酒时看剑,焚香夜读书。”
“好,写得好!”曾国藩称赞,笑着对康福说,“还是你说得对,现在这里就住着一位
隐士。”
“这个隐士到哪里去了呢?”康福四处张望,指着小菩萨旁边说,“大人,这里还有一
道门。”
门虚掩着,一推便开。门外是一块四方土坪,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在土坪上舞剑。那
剑舞得真好!进如闪电,退若飙风,上下左右飞动起来,划出一个耀眼的银盘,如同中秋明
月落到人间。
“好剑!”惺惺惜惺惺,康福看得呆了,脱口称赞。
“谁?”那人急忙收起剑,回过头问。
曾国藩这下看清了,舞剑的人三十余岁年纪,面白无须,身材适中,正如联语中所写
的,是一个喜欢舞剑的读书人,不是江湖上的拳师侠客。曾国藩最不喜欢那些走江湖的剑
侠。在祁门时,有一人前来投奔,自称皖省名侠许荫秋。武艺的确很好,但曾国藩不收留。
幕僚问他何故。他说这种剑侠大多无赖流氓,邪多正少,不遵法度,留之则坏军纪。名侠尚
且不留,此后再无侠客一类的人来投奔了。
“我们是两个过路的客人,想到这里讨碗水喝。刚才多多冒犯,请足下海涵。”康福答
话。
“啊,是两位客官,请屋里坐!”那人豪爽大度地将曾国藩、康福让进屋里坐,一边倒
茶,一边问,“听口音,客官不像是本地人?”
“我们是湖南人,听说安庆正在打大仗,特地来看看。”曾国藩暗思此人必非等闲之
辈,有意向他透露点身分。
“客官胆子也太大了,打仗杀人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笑着说。
“足下一人在战场边的荒郊古寺里读书用功,胆子岂不比我们更大。”康福插话,眼里
流露出敬佩的神采。
“实不相瞒,我在这里等着见一个人,三个月了,一直无机缘。”那人说话坦率。
“足下想见谁?”曾国藩好奇地问。
“湘勇吉字营统帅曾九爷曾国荃。”
曾国藩和康福心里同时一怔,互相对望了一眼,康福正要答话,曾国藩先开口了:“足
下为何要见曾九爷?”
“想告诉他破安庆之法。”那人毫不隐瞒。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康福奇怪地问。
“咸丰八年,我曾经亲自闯进曾九爷的哥哥六爷曾国华的帐中,告诉他不要打三河,转
攻庐江。曾六爷不听我的话,结果弄得全军覆没。后来我总结出了教训,这些带兵的主帅大
概看不起毛遂自荐的人。我这次改变作法,长期住在这里,我想总有一个得见的机会。”
这人的话勾起了曾国藩的记忆,那夜温甫不是说过这事吗?
“足下是江苏阳湖人?”曾国藩两目灼灼发光,注视着对方。
“是的。在下正是阳湖人。”那人惊奇起来。
“足下大名叫作赵烈文?”曾国藩进一步追问。
“正是!客官何以知道?”那人越发惊奇起来,也盯着曾国藩。
“赵先生,我与你神交已久了,不想今日在此相遇,真是天幸!”曾国藩激动地站起
来,走到赵烈文的身边。
“客官你是?”赵烈文也站起来,拉着曾国藩的手。
“赵先生,他就是六爷九爷的大哥曾大人。”康福介绍。
“曾大人!”赵烈文纳头便拜,“大人万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快起来,快起来!”曾国藩扶起赵烈文,“请赵先生收拾书剑,我们一起到九爷军营
里叙话。”
听说来者正是那年阻止攻三河的赵烈文,国荃、贞干都另眼相看。吃完饭后,曾氏三兄
弟向赵烈文请教破安庆之策。
赵烈文从从容容地说:“长毛守城,有句老话,叫做守险不守陴。就是说,精兵良将都
放在城外的险要之处,城内的反而是老弱病残。破安庆,就要从这里下手。安庆的险要首在
北门外的集贤关。破了集贤关,安庆城一半到了手。次在菱湖石垒,菱湖石垒一下,安庆就
是一座孤城。不出十天半月,即使外面不攻,内乱亦必自起。”
曾国荃插话:“集贤关我们打过几次,石垒坚固,更兼刘玱林凶猛异常,这块硬骨头不
好啃。”
赵烈文微笑着说:“集贤关硬攻不能奏效,要采取另一种办法。”
“惠甫先生,你若帮我们破了集贤关,家兄一定重重保荐你。”曾贞干说。那夜,他亲
耳听见六哥说过赵烈文。在他的心目中,此人是个奇人。
“保荐不敢。”赵烈文谦虚了一句,继续说下去,“集贤关的五千人,的确是安庆守兵
的精锐,刘玱林也可谓长毛中的名将,但刘玱林的副手程学启和他的一班子兄弟,却有空子
可钻。”
“程学启是个什么人?”曾国藩问。
“破集贤关就在此人身上。”赵烈文这句话,将曾氏兄弟的情绪大为提高了。“在下这
几年在安徽,对此人颇有所了解。他是桐城人,咸丰五年在本省投的长毛。”
“程学启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曾国荃问。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将程学启的家人
抓起来,以此来要挟。
“程学启家里没有人了,他从小父母双亡。”
“呵!”曾国荃很失望。
“父母死后,程学启靠乞讨糊口,在下九流中长大,混得了一身好武艺,在桐城县里称
王称霸,为非作歹,从县衙门到老百姓,个个都怕他。县太爷明里奈何他不了,便使了一个
暗法子,用钱买通了庐江城里几个无赖。咸丰五年三月的一天,程学启过二十六岁生日,那
几个无赖接他到庐江喝酒。
喝到半夜,程学启酩酊大醉,无赖们将他的手脚死死捆紧,扛到江边,对着他的胸口刺
了几刀,登时血流满地。无赖们见他已死,便一走了之。第二天凌晨,庐江城郊一个姓穆的
老太婆到江边洗衣服,见一个全身是血的大汉在呻吟。穆老太婆吓了一跳,立即回家叫来儿
子穆老三。穆老三把程学启背到家中,一进屋,他又昏死过去了。穆老太婆给他抹去血,洗
净伤口,穆老三又拣了草药替他敷上。程学启醒过来,想起昨夜的事,万分感激穆家母子的
救命之恩,当即认穆老太婆为干娘,与穆老三拜了把子。一个月后,程学启复了原,他知道
自己的仇人太多,混不下去,于是干脆投了长毛。程学启有本事,打仗不怕死,很受陈玉成
赏识,年年升官,现在已是监军了。程学启在贼中得了势,当年一班痞子弟兄都来投奔他,
这些人大部分也当了官。程学启对任何人都不讲情义,唯独对穆家母子的恩德不忘。这些年
给了穆家不少银子,但穆家不承认,可能是怕惹祸。”
曾国藩说:“程学启能知报答穆家的恩,可见良心尚未完全泯灭。”
赵烈文说:“正是大人这话。我想如果能够买通程学启,要他在内部发难,外面再配
合,集贤关就可以破了。”
曾氏兄弟都认为这条路子值得一试,于是请赵烈文先去庐江找到穆老三,打听程学启最
近的情况。
几天后,赵烈文从庐江返回,禀报曾国藩、曾国荃:据穆老三讲,程学启近来心思颇不
安定,叶芸来、张朝爵、刘玱林等人都是两广老兄弟,对他始终不能以心相待,监军当了一
年多未得提拔,心中不满,又对安庆能否守住有怀疑。曾国藩听后大喜道:“此人可用。”
三人一起细细商讨了半夜。
次日晚上,曾国荃带着彭毓橘、李臣典和赵烈文一起到了庐江城。经过一番威胁利诱,
穆家母子终于就范。穆老三利用程学启给他的令箭,畅通无阻地进了集贤关外的第四个石
垒,拜见义兄。
“程哥。”穆老三哭丧着脸说,“娘病势沉重,怕只有一两天日子了,老人家一天到晚
念叨着你,想临终前见你一面。”
程学启说:“干娘恩德深重,论情理我应该去送终,但战事紧急,我离不开。这样吧,
你拿两百两银子去,把干娘的丧事办得风光点。”
说罢,立即要亲兵去取银子。穆老三急了,说:“程哥,银子倒不在乎,你平日送的,
我们都存在那里,娘是想见你一面。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一下,骑马去,后天就可以赶回来
了。”
程学启想了一下,说:“好吧,我这就去一趟。”
清早,两人骑两匹快马出发,安庆离庐江只有二百五十里,黄昏时便到了。穆老三将程
学启带到老母的卧室。程学启推门一看,不见干娘,心中生了疑。正要发问,彭毓橘、李臣
典手执大刀冲了进来。程学启情知不妙,忙向腰间拔剑,彭毓橘早已把剑抽走了。程学启愤
怒地问:“你们是什么人?”又转过脸去责问穆老三,“老三,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曾国荃身着正四品道员朝服从门外迈进。程学启惊问:“你是何人?”
曾国荃哈哈笑道:“程将军,久仰了!”
穆老三忙说:“程哥,这位便是湘勇吉字营统帅曾九爷。”
程学启又惊又惧,转身就要出门,穆老三一把抓住:“程哥,曾九爷特来见你,有要事
相商。”
程学启见门已关,料想走不脱,只得站着不动。
“坐下,坐下好说话。”曾国荃脸型五官全像大哥,唯独两只眼睛细长,一笑起来,就
成了两根线。程学启极不情愿地坐下,心像鼓锤样跳个不停,见曾国荃并无恶意,才慢慢平
静下来。
“久闻程将军艺高胆大,恩怨分明,是个真正的大丈夫,只是出于不得已才屈身事贼,
家兄和我深为程将军惋惜。”
程学启仍在莫名其妙中,不知这个死对头要干什么。
“程将军,你堂堂一条汉子,何必要顶个贼名呢?”见程学启不开口,曾国荃继续说,
“家兄久慕程将军大名,特要我用此法将将军请来,想你不会怪罪。王师围安庆一年多了,
各路援兵正源源而来,陈玉成的人马被陷在挂车河以北,不得南下一步,李秀成的南路已退
回苏南,安庆不日即将攻克。闻程将军在长毛中备受两广老贼的欺侮,甚不得志,何不反戈
一击,弃暗投明呢?”
曾国荃盯着程学启,眼中那股凶杀之气与大哥一模一样。
程学启心中又紧张起来,暗思:原来是要我投归朝廷,看来今日不答应是出不了门,好
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假意应承下来。
“曾九爷,今日能在干娘家里见识你,真是幸会。我也早闻曾九爷是个英雄,果然名不
虚传。我投长毛,的确也是万不得已。我的祖父,也是桐城县里有点名气的秀才。我常想:
今后死了,还不知在阴间如何见我的祖宗。我早有投奔朝廷之心,只是没有机会。不知曾九
爷是要我现在就跟你去呢,还是出去后率人来归?”
曾国荃说:“如果程将军真心归顺朝廷的话,朝廷仍会真心相信你,你这次先回去,遇
有机会作内应。我们内外进攻,打下集贤关。我今天带来了一套副将官服。”
曾国荃转脸对彭毓橘说:“你把它拿出来,给程将军过目。”
当彭毓橘捧出一套簇新的从二品副将官服时,程学启眼睛一亮,尤其是帽子上那颗起花
珊瑚顶,令他久看不止。尽管监军的官位也不低,但它究竟比不上朝廷副将的尊贵,程学启
的心动了。
“程将军,这套副将官服暂存你干娘这里,待破安庆后,我为将军亲自穿上。”
“愿为九帅效劳!”程学启站起来,向曾国荃鞠了一躬,然后打马直奔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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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血浸集贤关
当曾国荃将与程学启会见的情形告诉大哥后,曾国藩沉吟片刻,说:“程学启的归顺尚
不可靠。那家伙是个无赖出身,无信义可言,说不定回去后又会变卦。”
赵烈文说:“大人虑及的是,在下还有一计。九帅只管放心猛攻集贤关,我保证程学启
会在垒中作乱。”
说罢,轻轻地说出了他的计谋,曾国藩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微笑。
为再次猛攻集贤关,曾国荃作了充分的准备。他调集了大小火炮百余座,抬枪、鸟枪上
千杆,火药五万斤,炮子一千箱,集中吉字营精锐八千人,针对着集贤关外、赤冈岭下四座
石垒,布置了一个三面合围的火力网。炮火猛轰了三天。
尽管长期的饥饿和疲劳,使石垒中的太平军将士体力不支,但大多数人并无二心。他们
清楚,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即为保卫安庆血战到底,此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尤其是官
拜擎天侯的刘玱林,这个从金田村里打出来的硬汉子,从没有在清妖面前有过难色,即使在
最困难的时候,他的胸中仍充满着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一到夜间,两军炮火暂息之时,他
便走出一号石垒,到二号、三号、四号石垒中去吊死问伤,鼓舞士气,指授方略,调配弹
药。这天他来到第四垒,见程学启正与几个师帅旅帅在喝酒,便走过去,拍着程学启的肩膀
说:“好兄弟,哪里弄来的酒?这么香,馋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程学启忙斟上一大碗递上,笑道:“侯爷,你也来一碗,这是邹矮子在酒坊里偷来的。
只是没有好菜,你用这个将就点下酒吧!”
说着从瓦盆里抓出一个泡得发黑发臭的盐萝卜。刘玱林一口将酒喝完,咬了一口萝卜,
说:“弟兄们好好打,把眼前这班清妖打退后,我请大家喝古井贡酒,吃狗肉炖萝卜!”刘
玱林顺手将剩下的半截盐萝卜丢到瓦盆里,对程学启说,“把受伤的弟兄们趁黑夜送回城
里,再运几千斤火药炮子来。”说完,走出了石垒。
程学启从庐江回到石垒后,一连几夜没睡好觉,既恐惧又兴奋。他对太平军与朝廷两者
之间,今后究竟谁胜谁负拿不准。以前他也不多想这些。他觉得这几年过得很快活,吃得
好,玩得好,有权有势,风光体面。他想得很简单:拼命打仗,爬上更高的官位。太平军成
功了,他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打败了,他就寻一个机会逃走,凭着已有的金银财宝,
下半辈子也会痛痛快快。万一哪天打死了,死就死,过了这多年的好日子,死了也划得来。
现在居然有这样的好运气,朝廷送官上门,今后脚踏两边船,谁胜都有自己的好日子过。程
学启暗自庆幸那天还算机灵,没有拒绝曾国荃。他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最为相得的拜把兄弟,
把兄弟们都很高兴,他们也想脚踏两边船,图个一辈子舒心。
眼看双方激战了几天,势均力敌,集贤关难以打破,曾国藩对赵烈文说:“看你的第二
步棋了。”
这天下午,穆老三正在家里闲坐,两个一胖一瘦的黑汉子走进他的家门。穆老三见两人
来得蹊跷,忙站起来赔着笑脸说:“二位有何贵干?”两个汉子紧绷着脸问:“你是穆老三
吗?”穆老三点了点头。“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安庆城里的太平军。”穆老三心想,一定是
程哥派来的人,于是放下心来,招呼他们坐,一面又去倒茶。
瘦子摆摆手,厉声说:“不要张罗了,我们不是程监军派来的,我们是擎天侯刘玱林的
人。”
穆老三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有人告发,说前几天程监军在你家里和清妖曾老九见
了面,曾老九还送了一套副将官服,有这事吗?”
穆老三是个未见过世面的人,听了这几句话,脸都吓黑了,心想:这怎么得了,一旦坐
实,脑袋不丢了吗?好在副将官服已藏在地下,他们搜不出,心里略安定些,便说:“总
爷,没有这事,这是别人诬告的。”
胖子说:“是不是真的,我们搜后再说。”说着便把穆老三的家翻个底朝天,并不见副
将官服。穆老三愈加镇定了:“两位总爷,我说没这事吧!”瘦子说:“有这事也好,无这
事也好,不关我们的事,你陪我们去见擎天侯,当面对他讲清楚。”穆老三害怕了:“我家
有生病的老母,走不开,你们行行好吧!”胖子恶狠狠地说:“什么行好不行好,别罗嗦,
到擎天侯面前去说话!”两人不由分说地把穆老三推出家门。门外拴着两匹马,瘦子把穆老
三拎上马背,自己坐在他的后面,和胖子一起,扬起马鞭,两匹马飞快地向南边跑去。
断黑时,三人来到姜镇,这里距集贤关只有二十里了。瘦子对胖子说:“老哥,今夜就
在这里舒舒服服睡一觉,明日再进垒吧!”胖子说:“行,今夜咱哥俩畅畅快快地喝两盅。”
进了伙铺,拴好马后,两个汉子大吃大喝起来,足足闹了一个时辰,都喝得酩酊大醉,
烂泥似地倒在床上,死一般地睡着了。穆老三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天赐良机,再不逃走
就是傻瓜。”他急忙把桌上的残汤剩水吃了两碗,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旅店,又不敢去牵
马,怕马叫起来坏事。往哪里去呢?回庐江,身上无分文,几天的路程如何对付?不如干脆
去找程哥,也要告诉他事发了,早作准备。穆老三打定主意,摸黑跑向集贤关。
快要天亮时,穆老三钻进了四号石垒,将突然变故告诉了程学启。程学启一听,心里发
了毛,想:此事刘玱林既已知道,这里就混不下去了,不如先下手为强。程学启打发穆老三
通知曾国荃:明天上午炮响后,四号石垒作内应。
当天夜里,刘玱林像往常一样查看二、三、四号石垒。踏进四号石垒时,正遇见程学启
召集他的几十号同伙密商明日内应事。程学启心怀鬼胎地站起来,不自然地倒了一碗酒递
上。刘玱林接过酒一饮而尽,拍拍程学启的肩膀说:“老弟,我弄来了几瓶好酒,明天打完
仗后,到一号垒去,我们喝个痛快。”
程学启心里一惊:莫不是要抓我了?他讪讪地笑了几下,敷衍两句,把刘玱林打发走
了。回头对伙计们说:“大家都听到了吗?明天再不下手,我们就完了。大家都不要手软,
明天狠狠地打,程哥不会亏待你们。”
穆老三的到来,证实赵烈文计策的成功。第二天一清早,曾国荃下令:今天一定要破集
贤关,全军将士都得奋勇向前,不许后退;打下集贤关,论功行赏。
吃过早饭,吉字营一万湘勇,抬着火炮、抬枪、鸟枪,跨过外壕,向赤冈岭进逼。曾国
荃提着一把大砍刀,杀气腾腾地在后面督战。刘玱林远远地看见湘勇涨潮似地向石垒涌过
来,气焰比往日更为嚣张。他对程学启说:“你带三垒四垒在后面防两翼,我带一垒二垒在
前排挡正面,今日清妖来势凶猛,要多提防。”程学启暗自高兴,满口答应。
刘玱林挥舞红旗,站在一个山坡上亲自指挥。一垒二垒筑在赤冈岭下官马大道两旁,三
垒四垒筑在山坡边,防东西方向。刘玱林将一、二两垒三千五百人全部调出垒外,组成强大
的火力网,凭借着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给疯狂进攻的湘勇造成了强大的威胁。湘勇在离石
垒半里远的地方停下来,列队架炮。只听得一声号响,湘勇火炮、抬枪齐鸣,雨点般的弹子
打在赤冈岭的岩石上,溅出星星点点火花,有些较松散的岩石则被打得碎片纷飞。吉字营是
湘勇中装备最好的部队,这些火炮全部是从广东运来的洋炮,射程远,威力大,太平军的土
炮远不是对手。
刘玱林手中蓝旗一挥,全军卧倒,任湘勇火炮狂轰滥炸不还击。打过一阵后,曾国荃命
令击鼓冲锋。万名湘勇吆喝着向前冲去,约摸冲出四五十丈远的时候,刘玱林拿起黑旗一
挥,太平军火炮大作,弓箭乱飞,湘勇饮弹中箭,一片接一片倒下。曾国荃气得直跺脚,无
可奈何,只得传令收兵。彭毓橘跑过来说:“九帅,长毛土炮射程不远,我们可以再推进二
十丈。”曾国荃满脸灰尘,气呼呼地说:“就依你的!传令所有火炮一律推进二十丈,各营
各哨后面紧跟。”
在湘勇向前推进的时候,刘玱林也将部队作了新的部署,命令程学启将第三垒调到正面
递补。待第三垒下到山坡时,程学启将第四垒的八百余名太平军唤进石垒。兵士们正感奇
怪,只见程学启猛地跳到石垒中间的土台上,高喊:“弟兄们,安庆城里粮食已尽,赤冈岭
的炮子也快完了,今天官军就要打破集贤关了,要活命的跟着我归顺朝廷。”
程学启的这一举动,把石垒中的兵士们弄懵了。“妈的,你这反草的妖魔!”话声刚
落,一梭铁子飞来,程学启的半边耳朵打得粉碎。“哪个臭婊子养的!”程学启一边捂着耳
朵,一边骂。那打枪的兵士正要起身冲出石垒,一道白光闪过,半个肩膀已被削掉了。这
时,兵士们才看清,数十个当官的都一齐抽出了刀,恶狠狠地高叫:“听程监军的!”“有
不听话的,刚才这人便是下场!”
原来,这些抽刀的全是程学启的把兄弟。这一垒都是安徽人,流氓地痞占了多数,平日
就跟着程学启一鼻孔出气,今日处于这种情形,哪还有人敢再说个不字,便一齐喊道:“听
从程监军指挥!”
程学启说:“大家把头巾摘下来,绑在左手上,等下官军再进攻时,听我的命令,火炮
朝一、二、三垒的人打。打死的人越多,功劳就越大,现在把火炮抬到垒外。”
程学启指挥四垒的人冲出石垒,这时曾国荃指挥湘勇发起了第二次进攻,一阵炮弹枪子
后,湘勇又向石垒奔来。刘玱林挥起黑旗,强大的炮子压住了湘勇的推进。曾国荃气得大
骂:“程学启这个王八羔子,还不动手,看老子以后不剐了他!”回过头来大叫,“把穆老
三押过来!”一个亲兵把穆老三推到曾国荃面前。曾国荃的大砍刀架在穆老三的脖子上。穆
老三吓得面如死灰,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九爷饶命,饶命!”
“你这混蛋王八蛋,程学启为何还不动手?你想耍弄老子?!”
穆老三结结巴巴地说:“九爷息怒,程学启他,他亲口说,说的,他在垒中内,内应,
请九爷稍,稍等一会。”
就在这时,从前面山坡传来一阵炮响,彭毓橘兴奋地说:“九帅你听,这是程学启的
炮!”
这的确是程学启从刘玱林背后打出的冷炮。这一阵炮声响过后,太平军躺倒了一大片,
大家都惊恐万分,不知出了什么事。刘玱林怒问:“是哪里打的炮?”身边亲兵答:“侯
爷,像是从四垒那边打来的。”刘玱林怒吼:“程学启他发疯了,火炮朝自家人打!”话音
刚落,又一阵炮子打来,火星在刘玱林脚底溅起。曾国荃狂笑道:“弟兄们,长毛内部打起
来了,我们冲啊!”
湘勇个个勇气倍增,狂呼乱叫地向石垒冲去。当刘玱林确知程学启已临阵叛变时,气得
五脏六腑都要烧出火来,不得已分出一半人来对付背后。
前面湘勇有恃无恐地冲来,后面炮子残酷地射出,可怜四千余名太平军,一个个含恨倒
在血泊中。刘玱林坚持着,眼看人都死光了,只得带着身边的一百多名亲兵转过脸来,向关
内冲去。谁知程学启指挥着一阵炮子打来,刘玱林晃动了几下,终于倒下了魁梧的躯体。
集贤关四千精锐的覆没和程学启部的叛变,使安庆守军的斗志顿时减去了一大半。就在
士气萎靡的时候,彭玉麟奉曾国藩之令,率领所部内湖水师由南门码头上岸,抬着数百条战
船奔向菱湖,将船放入湖中,向菱湖十八垒发起猛攻。这一天,天老爷有意给太平军作难,
大雨如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湖水暴涨,沿湖石垒浸水达两尺多深,火药全被泡在水中,
火炮、抬枪都哑了。彭玉麟借着天时,乘集贤关大捷的锐气,血战一日一夜,将菱湖十八垒
全部摧毁,巩天侯张潮爵趁乱逃跑了。第二天凌晨,菱湖上漂浮的太平军、湘勇的尸体,几
乎遮盖了半个湖面。
随着集贤关、菱湖的丢失,安庆城彻底孤立了。城内人心浮动,天天都有成批人出来向
湘勇投降。曾国荃决定七月十五日向安庆发起总攻,曾国藩制止了。他以神秘的口吻对九弟
说:“王闿运上月来信告诉我,钦天监奏,今年八月初一日,日月及水火土木四星俱在张宿
五、六、八、九度之内,金星在轸,亦尚在三十度之内,这是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非常祥
瑞,极为罕见,预示着国家有大喜事出现。国家的第一大喜事,莫过于战胜长毛。眼下与长
毛激战的有四大战场:一为德兴阿、冯子材的江宁战场,一为左宗棠的赣北战场,一为袁甲
三、胜保的皖北战场,一为安庆战场。除江宁战场外,其他三个战场在最近都可能有突破性
的进展,如果谁能恰恰在八月初一这个日子获得大胜,谁就成了上应天心,下服朝野的福
将。沅甫,你看如何呢?”
听了大哥这几句话,曾国荃又想起陈广敷那年在荷叶塘的预言,不禁周身血液沸腾,激
动地说:“大哥,我明白了,我要全军休整几天,七月二十八日沿城墙开挖一百个地洞,三
十夜里点火,八月初一准时拿下安庆!”
“好!大哥希望于你的,正是这个安排。国家的气运,曾家的气运,都在此一举。”曾
国藩久久地握住九弟的手。半晌,又说,“明天早上我要回东流去了。”
“大哥,安庆已是瓮中之鳖,你不亲眼看我和厚二把这只鳖捉到手吗?”曾国荃不解地
问。
“沅甫,大哥离开安庆,正是为了让你顺顺畅畅地在八月初一日那天拿下它。”曾国藩
笑着说。
“这是为何?”曾国荃益发不解了。
“以后再告诉你吧!”
望着九弟迷惑的眼神,曾国藩心中不无怅惘。这些年来的战事,只要他身处前线,这场
仗最后必定以失败告终。这几乎是屡试不爽。咸丰四年二月,他带兵打岳州,结果被太平军
打得逃回长沙。四月打靖港,差点全军覆没,而同时塔齐布等人打湘潭,偏偏十战十胜。咸
丰五六年间在江西,凡他参加之仗无不败,凡他不在场的又一定胜利。上次李元度丢了徽州
城,他想再试一次,亲带一支人马去收回,三仗三败,结果还是鲍超去办成了。从那一次
后,他彻底相信了,要想打胜仗,就不能有他在前线。他之所以急着要离开安庆,正是为助
两弟的成功。可惜,这些都不能明说。他只好淡淡一笑,说:“八月初一日,我在东流为吉
字营、贞字营祈祷,等着你和厚二的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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