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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xas (百无禁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思痛录(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Oct 10 17:27:44 1999), 转信
第三章 我曾相信“反胡风运动”
“反胡风运动”,是从作家协会开始的。那时我正在作家协会,而且参加党组。
周扬对于胡风确实不满意,这是我听得出来的。说他是个小宗派,说他想办同人刊
物,不愿被领导。对于他的那个“万言书”,更是极为生气,说要把它印出来随
《文艺报》附送,让文艺界大家评评理。但是,要把胡风连同下面的青年都打成反
革命分子,则实在没有听到周扬说过。
我看过胡风一派的一些作品,例如《洼地上的战役》,还比较喜欢,但是对于
他们特别喜欢描写人的疯狂性,就不大看得惯了。就像邵荃麟说的:“他们专爱写
精神奴役创伤”那种味儿。但是,谁喜欢什么味儿,绝对拉不到反革命上去。这样
做是谁也想不到的。
早年,我从书上得知鲁迅和周扬在左联取消与否的问题上意见不一。取消左联
是党中央的意见,这一点我早在北平“社联”时就知道。这就是说,在这个问题上,
鲁迅加上胡风,和党中央意见不一,而周扬是按中央意见办的。在此可以说周扬对,
胡风不对。可是这个问题也拉不上反革命啊,鲁迅又不是反革命。
至于万言书,我们青年干部都看得出来,那更是笑话。明明所有文艺方针都由
中宣部一手包办。这个万言书,说的是反对一切对文艺的管制,却又说一切应决定
于中宣部。这岂不是矛盾。
这些都构不成反革命,问题出在他们那些朋友来往的信件上面。他们当然很不
满周扬领导下的文艺干部,称之为“马褂”,也不满对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崇奉,
称之为“图腾”。但不满也只是不满。令人不解的是,信中提到蒋介石时,引述他
的言论采用的是肯定口气,但是又看得出这与这些人平日的言行完全矛盾。
周扬将这些信交上去了。不料立即有毛主席亲笔批示下来,宣布胡风们完全是
拥护蒋介石的,是一个反革命集团,其信中内容与国民党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毫无二
致。
当时我们全都震骇到了极点。“反革命”!这可不同于对俞平伯等人的思想批
判,这是政治上的定性。当时我想,中央再怎么也不会在这样的大问题上冤枉人。
那么,胡风反革命集团真的是反革命了!至于他们在解放前确实做过进步的工作,
胡风的《密云期风习小记》和他编的《七月》确曾影响过我,我就没有脑筋去想这
个了。我只觉得这些人怎么坏得这样出奇,怎么能隐藏得这样深!连将材料交上去
的周扬,也在讨论会上声称真想不到胡风集团根本就是反革命!
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胡风分子被发现出来了。首先当然是阿垅、路翎这些知名
人士,接着轮到那批信上有名字的王元化、刘雪苇、牛汉、绿原,再下面轮到与胡
风有来往的多年的老党员、老干部彭柏山、曾卓、鲁煤,再再下面就波及到几乎一
切认识胡风的人了。
我在作家协会编《文艺学习》。编辑部有一个青年编辑叫冯大海,是个党员,
天津南开大学毕业。本来我们完全没有怀疑他有什么问题,忽然有一天,作协副秘
书长张僖来找我,给我看一张条子。原来,天津又发现了新的胡风分子,叫李离,
这个人同冯大海有来往,叫我们赶快查。于是我和黄秋耘同志两人把冯大海叫了来,
问他是否认识胡风,有无来往。他回答经人介绍认识的,他很佩服胡风讲的现实主
义,认为我们当时的文艺方针有机械论,所以去过胡风处两趟。后来胡风叫他如在
作协听到什么就去告诉他一声,他也感到这话很别扭。他除了去说过一次我(韦君
宜)的动态外,再没说过什么。而且在胡风家门口碰见徐放和绿原藏藏躲躲的,他
也感到别扭。此后就再没有去了。
就是这点“材料”!但是当时的我,却如获至宝,以为这也算胡风集团反革命
活动的蛛丝马迹了。不是吗?如果不反革命,何必要打听别人的动态?如果不反革
命,又何必在门口藏藏躲躲?于是我动手写了一个“汇报”,与黄秋耘联名递了上
去。后来还曾派我们的“亲信”李兴华去天津侦察(他原是公安部队的人)。冯大
海案就成了我们编辑部的重点要案,他也同时被列在作协的胡风集团名单上。
除了冯大海之外,还挖出一个严望,这人只是作协一个打打电话,管管事务的
秘书。又挖出一个束沛德,这个人年轻老实,是各级领导从周扬到张僖都信任的人,
一直让他在主席团和党组开会时列席当记录。忽然,据说主席团里开会的秘密被走
漏了,于是一下子闹得风声鹤唳,每个人都成了被怀疑者。最后查出来原来是他!
这样“密探束沛德”的帽子就扣上了,记录当然不能再当。人们在大楼拐角的那间
仅可容膝的小屋里,为他放了个小桌子,叫他天天在那里写检查。而且好像还规定
他必须开着门写。因为我每次路过都见门是开着的,他背对着门伏案而书。
冯大海是“坐探”,已公布于全编辑部。我和黄秋耘一起到他家审讯了两次,
也审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后来,就由公安部决定出示逮捕证,“隔离反省”了。所
谓隔离反省,就是监禁在我们编辑部旁边的一间黑屋子里,有一个公务员看守着他。
虽然他明明离我们只有几米远,但我们却从来见不着他。偶然有一两次,他由那个
公务员押解着去上厕所,在甬道上被我们看见了。这个原来壮实高大的人,此时已
经变得躬腰驼背,面色灰暗,只知目不斜视地低头走路了。他完全成了一个囚徒!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被派去看守他的那个公务员是有肺病的,每天和他在一起,硬
是把肺病传染给了他!他的牢狱生活足足过了一年多。最后是妻子离婚,本人放出
之后“工作”了没有几天就近上反右派。随后,他又和“右派分子”们一路下去劳
动了。
最后,几乎大大小小的“胡风分子”都经过公安部逮捕审讯,并判刑。冯大海
除对我和黄秋耘最初讲的那一番话外,实际上找不出什么“罪行”,所以算判得最
轻的,只判了个开除党籍留用(牛汉大约也是)。他被放出来,又回到了编辑部。
当时我们编辑部参加结案的是黄秋耘,我不了解细情。但是我看得出这里面实在没
有多少真赃实证。而我自己对他进行了多少追逼,写了多少“汇报”啊!不知不觉
地,我心里那点人道主义的老毛病又犯了。当然,我还不敢想这案子是否错了,只
是觉得,即使参加了集团,但没有多少具体罪行,如此处罚,未免太重。我还不知
道原来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反革命集团。
反胡风运动被说得最确凿有据的是国民党军统局特务绿原,他是胡风反革命集
团与蒋帮特务联系的主要渠道。而他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呢?即使是当时的材料也表
明,他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向往抗战的青年,在重庆报名参加过一个抗战训练班。进
去之后发现这是一个特务训练班,赶忙想办法逃脱了。直到1964年,绿原才从公安
部放了出来。公安部交代我们,他还是个胡风分子。原单位中宣部不能要他了,分
配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林默涵把他交代给我时只说了一句:“他这两年学习德文,
可以搞点翻译”,别的什么也没有讲。我是出版社负责人,而这个绿原的所谓特务
问题,没有一个人向我做过一句交代。他没有罪,我更无从知道。
绿原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敲门进来时就说,林默涵要他来找我。我只能从他本
人的事说起。我开口说:“你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报上登的,你进了中
美合作所的事……”他听了这句话,脸色立刻就变了,说:“怎么你现在连这个都
不知道?”他没有解释是什么事,我也无从知道,不过看得出,他对我的话很反感,
而且否认。我说不下去了,只是讲:“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对你的情况不了解,
你就去编译所工作吧。”关于他的事,我根本没有和他谈下去,但我已经有点明白,
绿原进中美合作所的事大概是冤枉的。
后来我问过楼适夷,绿原到底是不是参加过特务组织?楼适夷说:“大约是他
在大学时报名参加了一个抗战训练班,是中美合作所办的,他后来偷着逃跑了。”
几时跑的,适夷也不知道。
这就是当时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过,我自己打听来的一丁点实际情况。因为当时
反右已经好几年了,知识分子被冤枉的人已经很多很多了,我就把绿原看做与许多
被冤枉划为右派的人一样,因为文字,因为思想右倾,也受了冤枉。我就根本没有
想到他会比许多被划为右派的人更冤枉。直到1991年,我看到绿原写的文章,这才
知道,当年他根本没有进过那个中美合作所。他在大学的名字是周树凡,而不是绿
原,和所谓的美蒋特务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而他被诬为美蒋特务,完全是一个只知
其现名的人看材料时,信手加上去的帽子。
被视为铁证如山的另一件事,是他们通信中引用了蒋介石讲话等。信是用蒋介
石的语气说的,是他要消灭共产党的计划。这看来倒像是反共语言。但是后来文艺
界下面传说,大家都知道的,那实际上是当时这群进步青年的通讯暗号,用这种话
来逃避国民党官员的书信检查,是反话!用什么作证明呢?用他们自己革命的行动。
但是,到了别人手里,哪管你什么行动、什么证明?看见了那几句蒋介石的话,那
就是铁证。
整个胡风冤案,对于我们每个人说来,都是完全想不到的,因为全部案情都是
子虚乌有。这些都是在我一直到1989年看了别人记载胡风的事情,看了绿原的自述,
才知道的。甚至在公安部已经查明所谓渣滓洞轮训班确系错案之后,绿原还不能公
开平反!也没有人公布真实的材料!当年把这样的胡说八道当做中央文件,大字刊
载在全国报纸上,公布于全国。而现在,像我们这些文艺系统的人,只能从杂志上
看到当时的一点点真相。
在一般知识分子以至文艺界同志的心目中,反胡风运动没有像反右派运动那样
大的影响。这一方面是因为它涉及的人少,没有像反右派运动那样波及全国一切机
关单位;另一方面是由于大家不明内情。见党中央公布材料,说胡风集团就是与蒋
介石有勾结的反革命集团,大家谁也不怀疑,在这个前提下,人们全被蒙蔽了。我
记得当胡风集团罪状公布之后,严文井同志曾和我议论说:“真想不到严望竟会是
一个反革命坐探!我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打打电话发发文件的办事员,可真是有眼不
识泰山了。”对于好些“胡风分子”,大家的议论都类似,都是“想不到”。一点
蛛丝马迹也没有!大家都埋怨自己眼光太钝,识别力太差。谁能想到所谓建国以来
第一个反革命集团大案竟是这样的一场局面!这倒真正是一个“想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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