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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xas (百无禁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思痛录(十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Oct 10 17:37:08 1999), 转信
第十二章 “取经”零忆
和几个同志一起散步闲谈,不知怎么偶然提起各人的游踪。有一位同志说他没
去过大寨。我说:“我去过!那个年代的那些供‘学习’的红旗单位,我差不多都
去过。”
“你去过大庆吗?”
“去过。”
“小靳庄呢?”
“也去过。”
于是引起别人的羡叹,都惋惜自己当年没去,此景已不可再得。这一谈,我倒
真想把当年那些“游踪”都写下来,以免自己和别人忘记了。不过,得都再去一趟,
看看今天的样子,才好写。想想只有一个地方,是用不着再亲眼去看,作一番对比
的,那就是大连红旗造船厂。不妨一叙。
这个造船厂也是当年的红旗单位。1976年春,我奉命前往“学习取经”。一个
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跑到造船厂去取什么经呢?原来,这个造船厂据说刚造出一艘
五万吨巨轮,要举行下水典礼。而那时“中央文革”正在大力批判“造船不如买船,
买船不如租船”的“外国买办洋奴思想”,据说造出这艘船就是对这种思想的一个
重大打击,因而不管对于什么行业的人,都有同样的教育作用。
我们北京每个大出版社都派了人,包括出版局负责干部,组成一个相当不小的
代表团前去学习。到了大连,才知道这厂里已经集中了全国各大厂矿来的人,还有
交通部的领导干部,还有哲学社会科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前身)的领导干部,共
约上千名代表,竟是一个全国规模的盛会。大家都挤在造船厂的招待所里,八人一
室。虽然到了避暑胜地大连,却绝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去海滨顺便游览一下,大家连
街都不逛,一心等着“学习”。
过了一天,由于我们出版社先前曾来人在这个厂里约过稿,于是得到特殊优待,
先上那明天就要下水的船上去参观。
我们几个怀着挺庄严的心情,跟着一位厂革委会领导干部,还有那位被约稿的
工人作者陪同,上了船。一登上甲板,一位同行的老同志就差点绊了一跤。原来那
甲板上横七竖八全是铁链、橡皮管、螺母、焊条……简直没有容足之地。船上丁丁
当当一片敲打声喧,工人正在忙着干活。怎么明天就下水,今天还这样?是扫尾活
没完吗?我们自知不懂工业,也不懂管理经济,对这问题姑且闷声不响。再往里走,
到了船主体部分,上面是扶手栏杆,凭栏下望,只见船肚里空空如也,像个大空海
碗。我虽没有工业知识,但对于这里是应该装机器的地方,还是知道的。现在既然
没东西,只能潦草一望,便随众下船。
第二天就是下水典礼,工厂用汽车把代表们都运到海滨。那真是万头攒动,海
滩上满满的都是人,那船已经用五彩带和红绸、红花打扮起来,沿海滩还搭起看台。
交通部的部长等领导干部有桌椅,坐在前排。我们这一群就站着挤在人堆里望。那
位工人作者站在我身边,我小声问:“这船能开下水吗?”他答:“用千斤顶顶下
水就完了。还没装机,是个空壳,怎么开?”一会儿,厂革委会以及来宾陆续讲演,
痛斥“买办洋奴思想”,然后是盛大的剪彩典礼,礼炮轰鸣,船被推下水。群众欢
呼。
是否世界上轮船的下水典礼就都是以船壳下水?我孤陋寡闻。但是想也想不通:
若是如此,没有机器,焊成十万吨、百万吨的空壳推下水去,不也都可以办到?越
想越别扭,已经有些兴趣索然。
我们要向这个厂取的“经”并不止这条船,接着厂里就让我们去学习他们意识
形态方面的成就。原来这造船厂办了一个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还有刊物。(怪不
得要把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人也叫来!)厂革委会宣传部长申述理由说:“我们厂既
然有一个船舶研究所,工人占领上层建筑,为什么不可以同样有个哲学社会科学研
究所?!”于是我们去参观了那个“研究所”的展览会,看了他们的“哲学社会科
学”刊物。其内容无非是那个时代那些吓人的空话,有些陈列的原稿,确是工人写
的。而我光看了看那密密层层黑压压的小字,就突然产生一种又烦恼又哀怜的情绪,
不愿再看内容了。
然后,还访问了一次市委宣传部长王某。这位部长坐在将近一丈长的大办公桌
后面,口气和他的办公桌一样大,说他们市里承揽了《鲁迅全集》的注释任务,动
员了1万人参加(据我所知,只是一篇短文的注释,是由一家学院分下来给他们的,
最多不过10条注)。听了更使人晕头转向,无法想像。
最后,我还进行了些个别接触,那位有稿约的工人作者找我谈他的创作情况。
革委会给他的任务是写一部长篇小说,主题是工人学哲学,要把工人在学“哲学”
的路上如何当家做主的过程塑造出来。他已经努力写了几万字,现在怎么也写不下
去了。作为编辑,我本该告诉他:“停止你这种无效劳动吧。”但是,这是厂革委
会与我们社先来组稿的一位新领导协商好的,我束手无策,只得含糊支应过去。然
后还有市里指定的“三八”女子炼钢炉的工人要写小说,一个岛上的小学“开门办
学”也要写小说……都来谈计划,都得应付,而作品还只字全无,简直使人弄不清
这究竟是计划,还是梦话。
最难堪的还是在这里遇见了田手——“一二·九”时代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
延安文协的干部。如今秃着头,赤脚穿双没有鞋带的破球鞋来看我,说他也是市文
化馆的“创作员”,来问他该写什么。唉!可怜的老田,你怎么还要在这里把你的
头脑和生命白白送给这些人糟践?我对他却无法再像对那些人那么应付了,什么也
说不出来,只能问问他的,生活,有没有老婆,有地方住没有。
从那条空壳船到那些荒谬的计划,整个就是一篇荒诞派小说,田手的模样更使
我惶惑不安。
我在干什么呢?“取经”,实在是取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我急于想走,大
家都想走。偏偏那个造船厂又不管订回京的票(据说也有订票,曾在食堂里广播过,
凡未听见的就都作为自动放弃论)。我们无法,各自想出路回家。最后我和两个同
伴自己买了硬座火车票,熬了一天两夜,才算在深夜昏头昏脑狼狈地跑回了北京。
所以,直到现在,谁再提起去大连度假,我还都心有余悸,毫无胃口。
那时,我对那条空壳船下水有些不满,对那些哲研所,写小说,万人注鲁迅,
则更是讨厌透了。这里工业经济方面的虚假和他们在意识形态工作上的荒谬,交错
着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直到回来之后,才慢慢知道他们攻击“造船不如买船……
”的口号,实际就是攻击周总理。这才有了完全上当受骗的感觉。而且触类旁通,
倒也领悟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条颠扑不破的马克思主义真理。一切都不是偶
然的。如果经济基础搞糟了,意识形态大概就不可能搞得太好。反之亦然。
现在,我已经确知那种万人作注释、荒谬的哲学和文学计划,都早已不存在了。
由此逆推,那样的造船,那样的下水,那种搞工业、搞经济的做法,也必不再存在
了。想到这里,心里释然,写下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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