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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我认识的鬼子兵(2)
发信站: 碧海青天 (Fri Jul 31 21:44:48 1998)
转信站: Lilac!ustcnews!DUT
出 处: rose.dlut.edu.cn
我认识的鬼子兵
方军
一、人肉馅饺子
这个题目本来我是准备放在后面写的。谁知身在北京的父
亲、姐姐看了我的写作提纲,都非常吃惊。父亲打国际长途电
话跟我说:"日本人在东北的731部队用人体作实验,把马血注
射到人身子里,把毒品放在炸药里,放在咱中国人身边引爆,
这些事确实有过。但鬼子兵再坏也没听说过他们吃人肉。纪实
作品要真实,一是一、二是二,千万不能有什么虚构。"父亲
是少见多怪。日寇在青岛对中国婴儿挖眼、剖腹,他们的肝脏
大部分被日本军官吃掉,这有照片为证。河北省阜平县罗峪村
妇救会主任刘耀梅被日军抓去后,坚贞不屈,惨遭杀害。日军
割下她大腿上的肉,剁碎了包饺子吃。这也有当时拍下的照片
作证明。这促使我把"人肉馅饺子"这一章先写出来,写完把
草稿寄给父亲他们,让他们过目。
写"人肉馅饺子"这一章的立意,是从给侵华日军老鬼子
包饺子而引发的,而我又是怎么认识老鬼子山下的呢?
我6年前去日本时,遇上一位非常和善的老头儿当保人,他
又介绍我认识了一群老太太。于是我就去那帮老太太办的工厂
里打工。
那帮老太太开了一家食品公司,每天供应周围5家工厂和两
所大学的午饭。她们才20来人,要赶做出这么多盒饭,多忙、
多累自不必说,连我这个小伙子都累得腰酸腿痛,眼前直冒小
金龙。金龙舞动之时,屈指一算,以一盒饭一分利为计算单位,
吃了一惊! 这伙老太太喝棒子面粥--发了。
正是这帮老太太给我介绍了他。
有一天,平田老太太找我,说给你介绍个老人,他家离咱
公司不远,请你去给他包饺子。包饺子也算打工,他会付你工
资。到日本人家去包饺子?有意思。
那是个80多岁的老头子,姓山下,住在离我们公司不远的
地方。平田老太太开车把我送到他家,老头子早在门口等候了。
平田老太太告诉我,山下从来不到门口迎客。你是第一个受这
种礼遇的人,应该算贵客。山下老头儿个不高,较胖,目光威
严,看来身体还好。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他用中文说"你好
",又用日文告诉我:"有30多年没见过中国人了,请进。"
走进这座从外面看来挺一般的日式住宅,大吃一惊,里面
一片富丽堂皇。客厅的桌子上堆着水果,老头子说:"吃! 吃!
"
我一边吃一边说:"您让我来是包饺子吧?面、油、菜、
葱、姜、糖、味精,我都带来了。您有擀面杖吗?"
老头说:"擀面杖?日本人不常吃面,怎么能有那东西。
"
我说:"你有和面的盆吗?"
他说:"是不是北京的瓦盆?没有。随便什么盆都可以吗?
"
我说:"什么盆都可以。没有擀面杖也不要紧,有酒瓶子
就成。我在中国铁道兵时包饺子就用酒瓶子。不过那盆嘛,早
晨洗脸,晚上洗脚,没有锅时,它就是锅,用来煮白菜。塔克
拉玛干沙漠的冬天,白菜就是佳肴。当然那盆还用来和面,包
饺子。您去过戈壁滩吗?"
老头子一听笑了。他说:"我在中国抚顺看过中国报纸,
知道中国军队中有个铁道兵兵种。它建于1947年,司令叫吕正
操。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他是政府军53军691团团长,是坚
决抗日的军官。1950年在中国援助朝鲜的战争中,这个兵种也
去了。好像是1984年,这个兵种在中国军队建制中取消了。"
我心里想:"这老头儿是干什么的,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
老头儿说:"我半个世纪前在北京,就住在北海边上有个
叫'东厂'的胡同。"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东厂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老头儿又乐了,我看见他整整齐齐的两排假牙。"你是北
京人吗?怎么连东厂胡同都不知道。明朝时,东厂是你们中国
的特务机关。当时的东厂和锦衣卫掌管诏狱,最为残酷,可以
胡作非为,不受任何法律限制。我们日本军进驻是1937年秋天。
"
我听了他的话,眼眶睁大得可以放进一辆自行车了。我问
他:"那你曾是日本兵了?"
他说是,军衔是中尉,是监狱长一类的小官。"1945年4月
我被一名游击队员用手枪顶住腰眼,当时我正在一家小饭馆里
吃一种叫肚丝的菜,没办法跟他进了胡同。1949年,我被转到
抚顺监狱,1954年得到中国政府的宽大,回国至今……我在中
国整整住了17年哪! 我十分感谢中国,我们迫害过中国人,中国
人却宽大了我们,让人难以相信。和我们一起被捕的中国人,
你们叫汉奸,却几乎都枪毙了。我的观点曾在日本《每日新闻
》上的'大家说话广场'上发表过,我赞成日中之间应该世世
代代友好下去。今天,我见到你这个中国留学生感到很高兴。
"
那团面在我手里揉来揉去,正像我那颗复杂的心。"我面
前这个人是个侵华日军,他曾是战犯,是监狱长。那么东厂胡
同在哪儿呢?"我在脑海里搜索着。
山下说:"你们北京的小吃在北海、什刹海一带最多,在
那些小胡同里商人小店排列有序,鳞次栉比。还有很多人挑着
担子沿街叫卖。那个担子很特别,前面有火炉,后面有锅、碗
和各种调料。"
他担心我不懂,给我画出这种"厨房搬家"式的"挑子"。
看着他的画儿,我感到这老头子倒有点像个孩子。
我按中国的习惯,先做出几个饺子煮熟让他尝尝。山下一
吃,说:绝了,是北京的味道!
80多岁的老头子吃得高兴,就又扯起了北京胡同里挑担叫
卖人的吆喝声。
"你为什么能背下北京人的吆喝呢?"我感到奇怪,于是
向老头子提出疑问。老头子说他的上司叫土肥原贤二。土肥原
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并且还会讲几种方言。他在给北平的
日本特务机关训话时说:"要善于交际,广泛结交中国的军政
要人,就先要从中国的吆喝学起。"
"那么你所在的监狱关的都是中国人了?"对我所要知道
的东西,必须单刀直入。
"那是很遥远的事儿了,我都80多岁了,我记不清了。"
他的回答无疑是我的失败。
"那么,你能和我说说关于日本战犯的事儿吗?"
"在中国大陆方面,我们这些侵华日军虽然有罪,但是19
56年中国政府却把我们战犯全部释放了,一个也没枪毙,一个
也没受过虐待,真是让人难以相信。抚顺收容所中有84名中国
人被中国大陆军事法庭宣布死刑,中国人把他们称之为汉奸。
意思是他们帮助侵华日军屠杀中国人。
我们富士支部里还有两个被中国政府释放的人。这几年日
本国内右翼势力不断掀起战争无罪的思潮,我们三人是从不附
和的。"
"富士支部是什么组织呢?"我问。
他说:"我们日本人特别爱组织起来。你们中国人是一人
一条龙,我们日本人是10人一条龙。日中战争时,我们日军在
数量上并不占优势,却有战斗力,是因为你们中国人之间不团
结,没完没了地互相打。噢,你想看看我们富士支部的影集吗?
你看看我们这帮老头儿,每年都死掉几个,越来越少,越来越
少了。"
他嘟囔着,走到书房里取来影集摆在我面前。这本影集一
开始介绍这个支部建立于1957年,是几个从苏联西伯利亚劳改
营回国的日本兵创办的。影集中还有一些照片,都是记录富士
支部成员原身份、兵种、参加不同战斗的照片。对他们而言,
悲惨也好,胜利也好,这都是历史的轨迹。一个日本兵的历史,
正是一个国家历史的缩影。这时,山下老头子又去书房取来一
本书,书名叫《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中国·激动的40年》。
老头子说一帧题为《希望》的照片,他很喜欢。《希望》
拍摄的是一个中国老太太慈祥地看着手中充满生机的一只小鸡,
表现出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憧憬。老太太土布土衣,却干净安
详。这种安详是和平的环境下才会有的心情。
老鬼子山下老头说:1942年在中国华北丰润县实行三光政
策,他见过同样的老太太在村子一片废墟的烟雾里抱着孙子烧
成黑炭的尸体欲哭无泪的景象……没有一个日本兵敢走过去,
再刺老太太一刀。大家都站在那儿,看着、听着,默默无声。
只有燃烧着的房屋噼叭作响……
"日本在中国打了14年,也没把中国人打得卧地而降,没
把中国变成大东亚共荣圈里的成员。战事,每天都发生,每天
都有抓进来的人……现在总算太平了。中国人现在生活幸福,
我非常高兴,我们老军人都高兴呢"。他说,"所以,我们都
喜欢这张照片。"
翻到富士支部照片集的最后,有两张照片,让我惊呆了,
一时失语。我的灵魂完全走进了照片,走进了那个遥远但并不
陌生的年代……
老头子说:"这两张照片是为我而收集的,原因是我曾经
在北京的一所监狱工作过。这两张照片常常引起我无尽的回想
……那个年代太残酷了。我作为原侵华日军的成员,实在是对
不起中国人……"
把我征服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敌人抓住女战士成本华,这
个中国女人在日本鬼子的枪口前不在乎,不屈服,置生死于不
顾,代表了中国女性的英勇气概。这张照片,忠实地记录了历
史的瞬间,表现了语言所无法表现的一切。
这张照片中的形象,是中国自解放以来被中国作家们无数
次地表现过的英雄行为。中国的小说、电影、戏剧、故事里共
产党员的形象都是这个模式,都是这种英雄形象。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种教育,所以我看到这张照片,
心灵中的震动并不太强烈。让我吃惊的只是那中日战争中原始
的一瞬间,连鬼子的军装都那么破旧,与今天身着漂亮西服进
出北京饭店的日本人大相径庭。
另一张照片给我的感受只有四个字:"真实"和"沉重"。
那个女游击队员被鬼子抓住,她面对镜头表现出作为女人的真
实的恐惧、无奈,表现出要应付强奸、殴打、酷刑的一个女性
的软弱,表现出日本鬼子的残暴和强悍。她面对的是日本鬼子
的镜头,而不是你、我、他这些她的兄弟姐妹们。她的目光中
充满着绝望,---这个目光也是最真实的瞬间。日本侵略者
杀害了我国3000万同胞,她将是其中的一个。她虽然表现出怯
懦,但她也是英雄。她是在抗日斗争的最前线让日本鬼子抓住
的,她不愧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好儿女。
每当我回想起我们中华民族的屈辱史,我会马上就想到她。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我们中国的男儿们应该感到羞愧难当。她
明明是你热恋着的情人,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姐姐或者是妹妹,
或者是您的女儿呀! 请你再仔细看看这张由日本鬼子兵拍的照片,
你不认识她吗?
作为男人,我愿意在战斗中献出生命,但我再不愿看到侵
略者拍下的这张照片。看到这张照片,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我
认为这是中国被外国列强侵略屈辱的见证,是中国军人的耻辱。
经过老头子的同意,我用照相机把这两张照片拍了下来,
用的是尼康FM2、400°胶片、1/15秒、光圈4、35-75变焦镜
头。原照片在室内灯光反射下,不能尽善尽美地感光,实在是
可惜之至。但那传神的目光,毕竟完好地通过侵华老日本鬼子
之手传给了我们。
"您能告诉我在监狱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吗?"
我实在不甘心,于是再一次发起试探性进攻。这是一种职
业上的习惯,这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军事性试探,这是最后一炮。
他如果说"忘了",我就再也不问了,因为已经下午3点了,才
给人家包了4个饺子,而且吃了人家大量的水果! 不像话,我是
在给人家打工啊。
他说:"我永远忘不了一个人,他是政府军冀察第29军步
兵4师的机枪营长,少校军衔。一次在和我们日本军战斗中他腿
部中弹而被俘。这位政府军少校宁死不屈。没办法,用大刑。
东厂监狱里的刑具许多是中国明朝就使用的,比方老虎凳。"
他怕我不懂,在纸上画出这东西。
"打手有日本兵,但最凶狠的还是中国打手。那些流氓为
了讨好我们,往往下得去手,残酷之极。这个中国军官的另一
条腿就是中国打手在老虎凳上弄断的。"
"我亲自去和这个政府军少校聊天,他一直很少说话。后
来得知,他是河北省人、农家子弟,父母送他去保定军校,毕
业后就去军队,直至被俘。自从腿断了,他常昏死过去。他不
吃不喝,就那么一天天饿着。
"后来,他一直不说,只能枪决。执行前突然他要找我说
话。
"我很高兴。我跑去看他,我不希望他死。他是少数能和
我交谈的中国军人之一,况且临死前回心转意的人很多。谁知,
他的要求是穿上他那件有军衔的破军装。他说,我是少校,你
不过是个中尉。他说得到这个军衔是耀祖光宗,农家子弟不比
军阀子弟,也不比财主大老爷的孩子们,晋升十分不容易。
"再一个要求就是要站着死,面对枪口。我想他两条腿都
断了,怎么站着?于是我同意他坐着,穿军装,看着枪口。我
们日军崇尚武士。
"别人行刑前都是拖出去,惟独他,我命令用担架抬着…
…这不光因为他是军官,也不仅仅是为了我们都进过军校……
"中国军人俘虏分几种:临刑前一种是破口大骂,一种是
苦苦哀求,一种是听任摆布。他却要求站着死!
"把他抬出去的情景,我至今鲜明地记得:他看了我一眼,
并点点头……这种人生最后的安详、平静和礼貌给我心灵的震
撼极大……"
此时此刻我心里难过得没办法,我说不出话来,悲愤像一
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我喉头发哽,他说的日语我完全听不懂
了,我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我问山下有没有少校的照片,我想看看。山下摇摇头说:
"没有---很可惜,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常常想起这个人来。
"
我忽然联想到少校的母亲,她一定会站在村口盼望自己的
儿子,但她的儿子永远回不来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来。
山下老头说:"1944年10月,日本特务机关在北京长辛店
工厂抓到一批共产党嫌疑犯,抓到后一律灌辣椒水,坐老虎凳,
放狼狗撕咬。后来这批人被押送到石家庄监狱,因为有人想逃
跑,所以把他们300多人都剥去上衣,反绑双手,由40多日本兵
动手,一次就砍去180多人的头颅。然后把这些头颅挂在监狱中
电线杆子上、厕所里、食堂里、大门边、通道上、牢房里,让
别的中国犯人天天看着。
"1944年11月,我在北平地区特务机关联席会上,听到这
些'经验',都吓出一身冷汗。
"在联席会上听北平沙滩北京大学红楼的日本宪兵队队长
介绍,他们抓到抗日分子后,煮一大锅开水,前面放一群狼狗
咬,抗日分子后退,就要跌进煮着开水的大锅,不退,就要看
着狼狗撕咬自己脚上腿上的肌肉……
"长辛店宪兵队长吉田介绍,他练就一套杀中国人不眨眼
的方法,他可以砍开人的胸腔取出心脏和胆。他把中国女青年
头砍下来,放在锅里煮,把煮熟的肉掏净,把雪白的头骨放在
桌子上当装饰品……
"包饺子,做饺子,给你添麻烦了,年轻人。"
我用筷子把肉搅一搅,由于时间长,肉馅表面已经变成深
红色。我的脑袋发木,我感到手中盆里的肉就是鲜红的人肉!这
是东厂监狱那吃人魔窟里的人肉呀!日本侵略中国期间,多少中
国的好男儿在那里受到折磨,又有多少好男儿为抗击日寇在那
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呀。可我今天却在这儿,给当年的侵华日
军老鬼子包饺子!
我把盆一下摔到桌上,我告诉老日本鬼子:
"这是人肉!我看它像!老子我不能给你做人肉馅饺子!"
我大步迈出他的家,泪水随着悲愤的情绪忍不住终于涌了
出来,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模糊。
无意中,我惊讶地发现老鬼子山下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
着。他坐在庄稼地里,他看见我哭了!他一直悄悄地跟着我!
他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一直注视着我。
风吹着他那银白的头发上下舞动,那头发和我当八路军爹
的头发一样白!作为战犯,中国政府早把他给释放了。我的心一
下软了。在突如其来的风雨中,我真担心把他淋病了。我几步
蹿过去,用背心顶在他头上,扶他向家里走去。
平田老太太开车接我来了。她看见我们两人走在庄稼地里,
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平田是很善良的人,她惊呆了。她手中
的伞"砰"地一声被风倒背过去,又"哗"地一声被风吹走了。
把老头儿、老太太扶回家后,我扭头就走,光着大板儿脊
梁。
拉开门,外面是一片水的世界,哗---哗---哗地响
成一片。呼呼作响的风把从天上落在地面上的水,吹成一片片
白花花的颜色,让人分不清这从天而降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默默在风雨中走着,走着。我不感到冷,只感到胸中有
一股火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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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开始伤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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