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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odi (benben),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000年 8月17日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3日19:02:2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昨天下午,突发奇想,抱着手提电脑,全家人一起住进离上海约100公里的沙浜渡
假村。
  沙家浜可是大大的有名,当年的八个样板戏之一的《沙家浜》,讲的就是发生
在这里芦苇荡里的故事。
  那个年头,我们别无选择地把自己所有的审美情趣投入那八个现在看来颇精致
的现代京剧。我最喜欢《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以一个十岁男孩的品味,那
两部戏里都土匪和欺诈,具有现在叫座的惊险片的主要票房要素。
  沙家浜另一个名字叫阳澄湖,湖水清澈,湖底铁沙如镜,中国人知道这里主要
是那湖水里出产一种人间美味,大闸蟹。那蟹外形和品性的确凶悍,没想到在人类
的好奇心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故土重游,我在湖边呆了一会儿,江南的湖都是很相似的,我站在湖边,一阵
迷惑,当年的杀伐之气今安在?
  这种风光柔媚的地方难道曾经有湖匪出没?
  我闭着眼听了片刻风的声音,然后回到房间,开始写日记。   
   
  我十分迷恋战争的故事,尤其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一系列的战争,因为每每
读着这些故事和想着那些事,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因为他参与了其中很多
场战斗,也因为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我讲这些事情,直到我十三岁时他去世

  现在我能够想像,父亲讲那些故事的目的和心情,因为我现在几乎在做着同样
的事情。

  在我面对死亡的邀请时,有两个人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一个是我前面写到的
那位可敬的百岁老人,而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了。
  在父亲34岁那一年,他动了一次心脏手术,主刀是当时国内最好的心外科专家
,他说,手术成功的概率不高,但如果成功,病人最多能活20年。
  54岁,父亲准时走了,像去赴一个约会。
  那“魔鬼”医生的预言竟是如此之精确,连一点想像的余地都没有。
  在跟癌症拚搏的岁月里,这个事实时时刺激着我,不知有多少次,我几乎愤懑
得要喊出声:到底是什么附在我们父子两代身上,让我们在人生最精彩的乐章停顿
,去开始死亡的倒计时!在我们的事业刚刚开始展开,在家庭经历了动荡驶向静静的港湾的时刻,要抛开这一切,抛开
这种种美好,去为黑色的丑陋的死亡准备祭礼。
  在我与父各自的年代里,我们都得到了社会和朋友们的高度评价,我们都真诚
做人,极刻苦地学习,为什么上帝选中的是我们,这是一个实验吗?如果是,我发
誓,哪天我上了天堂,我会把那实验室给砸了。
  
  在父亲手术后数年,我方才来到这世界,度过了童年之后,我才从母亲那里知
道医生的预言。现在我是多么感激父亲给我的那个快乐的童年,没有一点死亡的阴
影,甚至没有一点仓促,父亲对我这个他唯一的儿子,对于这个他得之于中年,寄
于厚望的幼子,始终威严而平静却并不缺乏慈爱。要做到这一点,付出的真不知是
什么样的代价,我相信这世界经过这等考验的人并不多。

  父亲的经历是我化了不少时间才陆续收集起来的,因为有很多事在当时是不能
讲的,讲了我也不见得能懂。
  父亲生于上海郊区南汇县的一个小镇,据说曾是大 
   
姓望族,但那一带几乎家家有这个说法,也不见得能当真,我相信小康是有的,因
为那儿是真正的鱼米之乡。不过父亲并没有在那个富足的地方享受他
的童年,家庭的变故,日本人的轰炸使得父亡母改嫁,他背着小包袱皮,只身一人
去投奔上海的亲戚。
  那一年,他6岁。
  我的家乡离上海市区约40公里,前两年回乡扫墓,我开车用了半个小时就到家
了。我开着车,望着公路两边金黄色的油菜叶田,心中无限感慨:一个6岁的孩子
,还要背着他的行李和作为给亲戚的见面礼的十斤大米,他是怎样走完这段路的,
他走了多久?
  亲戚也是穷亲戚,寄人蓠下的故事都是一样的,6、7岁的父亲竟然凭了他机灵
找到了一份工,而且还是做咖啡馆的侍应,真不知道他是否有什么特殊才能。
  十年时间,父亲创造了两个奇迹,一是他在上海这样一个居不易的城市里养活
了自己,二是他居然学会了看书报,记账,还能写一般的文案书信。
16岁那年,他决定不再呆在上海,他又一次“走”回家乡,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悄悄登上停在海边的一条小木船,当兵去了。
  到了那里知道,那支部队叫新四军。
  部队里的是我听父亲讲了很多,但留下最深影响是关于冬笋的事。父亲说,有
一年,他们遭人围困,在浙江的一座山上转了两个月,几乎没有吃过别的,只有冬
笋加盐。从此以后,父亲一辈子没吃过任何笋,也不怎么喜欢竹制品。而冬笋是当
年的我心目中的美味,我记得当时好生羡慕那冬笋加盐。
  解放时,父亲放弃了提职当团长的机遇,选择了回上海。而父亲那个团不久又
整装出兵朝鲜,全团尽墨,无一人生还。
  他带枪回到了曾经苦苦挣扎过十年的上海老城厢,一边等待组织安排工作,一
边谋划娶妻安家。父亲选择了他当年的房东的大女儿,成份不好,但心地极善良的
妈妈。
  后来父亲进了一家造纸厂当领导,有一份颇优厚的工资,于是开始有了我们,
先是两个姐姐,再是我。

  尽管死亡的危胁早已高悬,父亲却仍然向我展示他是如何热爱生活的。我们父
子俩几乎每星期天去一场电 
   
影,这在当时是奢侈的。父亲从不吝于饮食的开销,也许父母的工资在当时算很高
,我印象当中总是吃得很好。有什么新的家用电器,父亲总是很热情的尝试者,
50年代,我家就有配上10英寸喇叭的收音机,70年代,父亲买了一架9英寸的电视
机,然后对我说:过十年,看19寸的,彩色的。
  夏天,那是故事的季节,父亲一般不愿在大街上纳凉,于是我便在房间陪他,
听收音机,听父亲讲故事。有一次我问父亲亲手杀死的敌人是否有一个连,父亲脸
上那种痛苦和责备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都是中国人,都是
老百姓啊!”同时,他又对我讲了很多,想让我明白真正的“勇武”是什么。
  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天,我从哭泣的大街回到家中,已是点灯时分,但父亲依然
在幽暗中坐着,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看见我回家,父亲很严肃地把我叫
了过去,问我大街上的情形,然后叮嘱我在这样的时刻,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话题和神情都像面对一个大人在讲话。从那以后父亲就经常给我们讲一些政治和
社会问题,我的两个姐姐大我很多岁,所以她们对此的感受要更深一点。
 因为身体的缘故,父亲放弃了多次升职的机会,但我没看见他对命运抱怨过什么。
对于病痛,他时时在用一个军人的毅力和坚强在抵抗,谁能想像,一个彻夜难以入
睡的重病人,在每天早晨起床时,他的被子竟然是整齐得如无人睡过的一样……
  而对于那个把6岁的他赶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的母亲,他依然月月寄钱赡养,
从未有一个月的停顿。

  有其父必有其子乎?
  我们的悲剧似的命运何其相像,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一脉相承,对家庭的责任感
一样使我们备感沉重而又勇气倍增,对于病痛,我们一样耻于退让。

  我真想问女儿,老爸是否留给你足够的精神财富?但想到这样的问题不会有答
案,也只能作罢。
  因为,我也是在此刻才有了全部的答案,关于父亲留给我的财富。  
  
 
--
          岂 能
 尽 如
 人 意
但 求 无 愧 吾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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