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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odi (benben),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000年 8月 27日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3日19:14:05 星期三), 站内信件
天气:阴雨
江南雨
一连几日的雨,这在夏末初秋的上海不多见。这雨最早是台风带来的,而后竟
很老成地住了下来,很像乡下的长辈进城,玩了几天回家了,留了个侄子在城里学
徒谋发展。
我最见不得连日的雨,当年是作为一个文人,而今是病人兼文人,只觉得这雨
是直往心里去了。
不知怎么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次江南游,想是相仿的季节、同样连绵江南雨的
缘故吧。
那次旅游的目的地是江南名镇甪直,忘了为什么,我们不赶时间,非常悠闲,
连绵的江南雨也只是让三个男孩子在镇上的小旅馆里吃了睡,睡了又吃,认定了这
是旅游最高的境界。
小镇在那时不通公路,我们是到了昆山以后每人化三毛钱搭当地农民的小船在
江南的河道里缓行三个小时才抵达的,虽然辛苦,但一路真正的天然去雕饰的江南
水乡景色足以补偿一切旅途辛劳。那时候去小镇的外人很少,不是拍照的,就是画
画的,一年还总有几支电影
厂的外景队到这里,而像我等凡夫俗子,漫无目的地游历至此,可说是非常罕见的
。
我们只花了半天的时间游览了小镇的全貌,然后住进了当时唯一的旅馆,一座
很老,但不难想象当年的豪华和气派的木房子,有回廊和内天井的那种。
这个时候,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江南雨就跟着来了,我们便躲进老楼成一统
,好在当时的物价真是便宜,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
接下来的既是故事也是我的回忆了,我本无意改变什么,但就像一件爱物把玩
多年之后,总会留下抚摸的痕迹,这跟刻意的修饰完全是两码事,我难以分辨其中
多少是我的感受多少是事实了。
那时,旅馆里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彼此间好像还有点沾亲带故的,仅有一个
女孩,叫英或者霞之类的名,说一口吴侬软语,长相清淡,不用任何化妆品的样子
,她承担起照顾我们的任务。
记得她先是极迷惑我们此行的目的,当她得知没有目的也是一种目的之时,受
了极大的感动,感动于一种她未曾体验过的生活方式,也被我们身上有意无意表现
出来的才情和风趣所吸引,于是,一天比一天待我们更好,先是做饭给我们吃,而后还有洗衣服一类,当然少不了小镇
故事。
我们三个人虽然没有多少人生阅历,但都经历过不怎么样的感情波澜,知道这
样极清纯的女孩在城里是见不着的,就像水泥地上不会长草一样,于是,我们也真
诚地对她。
这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啊,我们斜倚在各自的小床上,喝着薄酒,就着花生和苏
州豆腐干,谈些诗、文、和国际风云,而那小女孩,透过开着的门,听我们说,手
里洗的是我们的衣服,脚边的小木盆里半盈的雨水在冲淡着肥皂的颜色,女孩的动
作很缓慢,不急,这天气,没得干的……
我们和女孩之间,隔了那扇陈旧的木门,而女孩和她的世界之间,隔了是那檐
下雨水织成的帘……
就这样过了几天,但我无法精确说出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天睛的那个早晨,我们
退了房,听说北京的一个什么学院来了两个班,快住进来了,而那女孩也早已站在
门口等我们。
我们没说过雨停了就走之类的话,没想到因雨而生的缘在我们彼此心中的感受
竟是一样的,女孩脸上的表情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但在阳光下的三个男孩竟然没一
个有勇气说话的,我们溜了。
我见识过很多的雨,黄山的雨是墨、海上的雨是线、草原的雨是绿、戈壁的雨
是苦、而城里高楼间的雨只是水,偏这江南的雨是心情,各种各样的心情,常历常
新的心情,想起那二十年前的雨,今天的我依然有哭的感觉。
原以为小镇上的一切会淡忘,事实上,以后我又数次到过那小镇,只是因为那
儿已是车水马龙的旅游胜地,连为什么成行的原因都已遗忘,只有那惊鸿一瞥的初
识越来越清晰。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常常想这样的问题:如果当初那江南的雨挽留了我呢?
如果那纯朴的温柔我没有胆怯地放弃呢?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镇上的小学教师?文化馆的副馆长?还是开一家小铺面,卖旅游的印象和每晚
笑游客的无知,把我从上海批发来的小玩意又扛回了家?酒量依旧平平,但每晚都
喝的,不知已陌生了啤酒的苦?孩子是一定有的,不知是否成双?小船,我会驾船
,在黄昏,在我的心中也有蛛网般的河道……
最关键的一问:疾病还会附上我身吗?
每念及此,便会陷入意炫神迷般的遐思,想人生真如棋局吗?一粘一长,一念之差
,结局真是会大变吗?可是,当初的每一步,我们都是用自己全部的心智证明过是对的呀!
二十年前的江南雨已了无踪迹,但它们还在,也许已是雪山顶上的新客,也许
是昨日泳池里温柔的浪花,也许已是苦涩如海水;而二十年前的人尚在,只是他只
能在一个接一个的,昨天的选择里,前行。
谁说人生如烟云?我同意。
老父的一段经历:淮海战役时,父亲受了重伤,便被部队留下,交给当地老乡
,每人给两颗手榴弹,并被告之:“如果不想当俘虏,拉弦。”,当地的百姓是如
何善待他们的,我没听过详尽的描述,只是感到父亲在谈及此事时,声音几近感叹
,而新老版本的南征北战他足足看了十遍之多。在父亲去世后,一次我翻检旧物,
竟然看到一段旧文,记载了父亲和房东大娘的女儿之间的故事,厌倦了征战的父亲
曾经很想在山东的某一个村庄里留下来……
如果那样,我会在哪?
屋檐下,脸色黝黑的,靠着篇担,抽着烟,憨厚地笑着那个中年汉子是我?
上海肿瘤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一个带着全家人的积蓄,等候着病床和手术的
外地肿瘤患者?
想江南雨、想齐鲁大地的我,想着想着,有些痴了,也有些悟出了人生的况味
和轮回一类说辞的真相。想哭,最后浅淡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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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 能
尽 如
人 意
但 求 无 愧 吾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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