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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rbucea (listen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乌鸦--第四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6月26日14:43:37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第四章
                                   1
  第二天傍晚放学的时候,匆匆跑到楼下的Taxi又返身上来,在洗手间里找到我。
她说外面有一个男人正坐在汽车里等我。说完又跑下去了。望着她的匆忙的背影,
我想,今天她是过哪一只手指的生活?
  我的心脏莫名地跳动起来。男人?会是什么男人?我一眼看到镜子里的我脸色
灰黄,好像已有三天没睡觉似的。幸好我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穿的淡黄色长裙,这能
使我显得很高挑。我从皮包里掏出化妆品,但是女学生不断进进出出。我便躲到一
个隔断间里化起妆来。
  这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芬。她正在我隔壁的一个间里。那里不仅传
出玫瑰和栀子花混合的香水味,还有胭脂盒、眼影盒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也在化
妆。
  她匆匆地走出去了。我尾随其后,两眼紧紧盯住前方轻盈柔软的身躯。我不禁
想到我们女人化妆是为了男人,男人们看到我们美丽的面庞,却并不知道我们的美
丽有时是在厕所里完成的。想到这,我在心里窃笑了一下。涂着粉红眼影的芬来到
大楼门前,左右张望着,然后走到一辆停泊的车前。她低下身,和里面的一个男人
说话。她的头发在微风中长长地飘动。那个男人嘴角挂着笑,眼睛一会儿透过玻璃
凝望前方,一会儿又温情地和芬说着什么。我走近了几步,看出那人是李私炎。
  我犹豫起来,甚至怀疑Taxi叫错了人。我向两边看着,再没有什么车像是等人。
这是一个温和的黄昏,太阳已落下去了,只留下浓重的血一样的云彩在西边飘着。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榴莲的难闻的气味。我正想走开时,忽而看到李私炎已站到我
的面前。我默然地望了望他,又拿眼睛去寻找芬,她已走了。
  “不认识了吗?”他说,夕阳从他身后射过来,把他的影子斜斜地覆盖住我。
仓猝之间,我的心不免跳起来。我问:“是你在等我?”
  他朝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这一笑似乎把昨晚的阴郁和苦涩统统融化了。在
他弟弟没死之前,他肯定经常这样笑。
  上了他的车待车缓缓驶上车道,我试探道:“你不回家吗?男人总得回家的。”
  他耸肩笑了笑,又摇摇头。
  “家?”
  看他这模样好像还没有家。作为一个单身男人似乎更有权利与女人约会。一瞬
间一丝像火星一样的东西潜入了我的心底。
  “刚才芬想搭我的车,我说我有约会。”他向我解释道。
  提到芬,我的全身下意识地微微颤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我怕她?也
许吧。从见她第一眼起,我似乎就产生了对她的恐惧,似乎从那时开始,我的心灵
便在与她莫名其妙地争斗着。她的脸蛋,她的皮肤和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
  “你为什么不让她搭你的车?”
  私炎迅速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听见汽车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你知道昨晚你像什么吗?你的脸一直红着,很像我们东南亚的水果红毛丹。
况且麦太太一直跟我说你,说实话,我昨晚也是慕名而去的。”
  我低下头去,回忆着昨晚。昨晚只是一连串模糊的剪影,零零落落地飘在地面
上,发出不成腔调的音符。我恍惚还能看见那用鲜花扎成的葬礼,那脸面光滑的男
子。那是谁呢?
  这时车已远离喧闹的市区而拐上一条高速公路。两旁绿绿的广阔的草坪似乎是
一个霸道的女子一路直铺过去,直想把天也要染得绿绿的,使最后一丝残阳也不得
不夹杂着淡绿色,随着方向的不断改变,那绿色也时隐时现。四周很静。
  私炎沉默地开着车。我用眼角瞄了瞄他,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微微上翘的
嘴唇闪现着暗淡的光泽。我不禁想到,这张嘴唇曾亲吻过多少女人?瞬间芬在昨晚
紧紧拽着他肩头的场景在我脑中忽地一闪。
  “我们这儿的水果很多,有红毛丹,有榴莲,有山竹,而榴莲是水果之王,但
许多人不习惯那种味道,你呢?”
  “我?”我想起那带有明显的腐臭味,不禁先皱起了眉,“我不喜欢,但又很
想喜欢。”
  “不喜欢就不喜欢,这不是强求得来的。”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语气中不免
有些意味深长。
  他把车开得飞快。十分钟之后,黑夜降临,四周围亮起了灯火,远处的楼群闪
烁着柔和的光焰。他说:“许多国家的人都有一种错觉,都认为新加坡人活得很自
在,很舒服,其实你看,那些楼里依然是办公的人,他们有做不完的活,很苦的。”
  我抬起头看着那片灯火处,那黄色的火光使我感到忧伤无比,那是离我很远的
一种光。
  “你不苦吗?你是什么职业?”我回过头问。
  他不出声地一笑:“你猜呢?”
  “我猜?我要猜恐不满你的意。”
  “总不至于猜成卖菜的吧?当然卖菜的也未见不好,只是很难有漂亮的小姐坐
在身边了。”
  车快速地旋了一个弯之后,便停在了海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他在我前
面快步地走着,又回头向我介绍:“这是新加坡的东海岸,海边有许多俱乐部,晚
上没事我经常来消遣。”
  “你还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
  “大学里的讲师,教心理学,所以跟我在一起你可得小心。”
  “是吧?就是说想撒点谎也不成?”
  “不成。
  这时我随他来到了一条灯火辉煌的街道,两边全都是装修华丽的餐厅,还时不
时立着几块巨形广告牌,闪烁着奇怪的像虾一样游动的英文单词。面部黝黑的年轻
人在街两旁转悠着,打着响亮的口哨。离街面不远处,围着蓝盈盈的海水找向那儿
看去,仿佛那海底才是真实的世界,在海风的吹动下,里面的灯光是活的,树是活
的,人头攒动,有许多声音从下面传上水面来。但是私炎没有和我一起向下看去,
他不时转动着头向四周瞻望,那目光又警觉又谨慎。在把我带走之前,他又不放心
地看了一眼身后。他是不是怕他的熟人碰见?我心里困惑地想着。
  在一座餐厅里,我们相向而坐,我突然向他一笑。这是一种极度满足的笑容。
因为几天来我还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中餐。但是我那一笑被私炎看在眼里。他一定
在我的笑容里看到了我目前的窘态。面对他的逼视,我故作轻松地向餐厅门口看去,
那儿不时飘动着印度姑娘的纱裙。有一只高大的黑狗正在地上嗅来嗅去。
  他向服务员点了许多,有黑焦螃蟹,清蒸螃蟹和葱油螃蟹,还有一盆蟹黄汤。
面对这样的美味,我突然红了脸。
  “你知道我们新加坡人把你们中国女人叫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他说:“小龙女。”
  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有一种东西在那儿游移了片刻,那东西似
乎和蔑视有关。我问:“为什么叫小龙女?”
  “中国是龙的意思,所以中国来的女人都叫小龙女。”
  “我来新加坡之前别人都说新加坡人很无知,看来也不尽然,还知道小龙女。”
  “我说小龙女并无恶意。”
  “那就是一种幽默了。”
  他突然涨红脸:“为什么你们中国女人都这么厉害。”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实在不敢当,如果你不会因为那个中国女人把
你弟弟害了就对别的中国女人有偏见,我就很感激了。”
  “如果那样我们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他叹息道,眼帘垂了下去,那两道弧线划出了这顿晚餐的不和谐的轮廓。这时
远处突然传来马来亚回教堂的祈祷声。我和他同时向窗口看去,只见一轮月牙发出
淡蓝色的光怯怯地升在天空。
  螃蟹端上来了。他给我的盘子里夹了一整个螃蟹。
  “活着的人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他向我投来温存的眼光。
  我一边拿着筷子,一边转过头去想暂时回避他。我又看到了那条黑狗。黑狗想
混到餐厅里面来,没走几步就被小姐赶了出去。
  “你喜欢狗吗?我也喜欢,我家里就有一条小狗,白色,长毛,非常可爱。”
  “你家里也养狗,你照顾得来吗?”
  不知为什么,他被我的问话吃了一惊,随即又笑道:“当然。”
   
                                   2
  海风很大,使我的头发高高地扬起,身上的裙子飘动着,发出悉悉卒卒的声音。
沙滩上虽然有光,但不亮,甚至还有些黑,不断有人三三两两地通过,隐没在黯淡
里的长椅也都坐了人。不时有一阵飞扬的笑声在空中飘荡。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没遇到好的人。你呢?你为什么要来新加坡?”
  “就想躲避我的家庭。”
  “是因为你爸爸很专制?”
  我垂下了视线,看着自己映在沙滩上的朦胧的身影。脚下的沙子很松软,走起
来有些费力。
  “那就跟我谈谈你爸爸吧。”他说。
  我抬起头望了望远处闪着光芒的海水,说:“他是一个很古板的人,此刻在这
个海边,我还真不愿提他呢。我就想靠自己的力量在这儿当一个华文教师。”
  “很不容易啊,这是个英文社会。不过你长得这样漂亮,要留在新加坡不一定
非得走这条路嘛。”
  “你是说结婚?”我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大海,“婚姻是一座无边的水域,我
不会游泳。”
  “也许会有人教你。”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难道你还没有爱过什么人吗?”
  面对这个贸然的不切实的问题,我咬紧嘴唇,望了他一眼,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他是在说爱吗?在这个时代里一个人谈论爱情犹如在谈论一个已经被丢弃的孩子。
我又看了看他,他正侧过脸去看海,他的侧胜在灯光的照射下形成顽固的半面阴影
像。一刹那我的心情开朗起来。
  “没有,从来没有。”我这样回答道,“以前也爱过一个男人,但还是分手了。”
  “为什么?”他回过头来。
  我顿时感到有些茫然。为什么?我吟味着一系列的回忆。略作沉思之后,我对
他说:“是为了房子。”
  “房子?”他吃惊道。对他来说我的回答确实令他费解。
  我也没有作出解释的力量,便问:“你呢?”
  他又倒过头去看海,没有回答,我感到心跳加速了,便领略开始发烧的脸颊肌
肤的气息。我又偷看了他一眼,他的半面阴影像使我无法猜测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静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我说:“能不能谈谈你自己?”
  “我的家……”他又叹出了幽长的一口气。
  “就谈谈你弟弟。”
  “你说得不错,也许年轻的时候死会更加好。”他回过头来望着我,眼睛里的
光像是浮动的泪光。
  “那个女人判了吗?”
  他没有回答,脸色阴郁,眉头紧锁着。只听见风刮得衣裙簌簌作响,脚下的沙
子也有着清脆的响声。我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空里,月亮孤零零地飘动着。只听
他说:“你说他究竟去了哪里呢,死亡究竟把他带到了哪里?
  他怎么就死了呢,真想不通,也许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明白这一切。唉,这两
天,我心里真是乱极了。“
  “或许理解一件事情需要一个过程,就跟人一样,开始总是陌生的。”我说。
  “就像我们俩一样。”他望着我,微微笑了起来。
   
                                   3
  车停在麦太太家的楼下时,我下了车,径自向前走着。
  私炎在后面大叫一声:“海伦。”
  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他在叫谁,但随即明白了,回过头向车中的他拍了招手。
  “海伦。”我自己也轻轻叫了一声。这是一个游离我体外一百米的气泡,我怎
么也不能使它融化在我的身体里。
  夜里,我饿极了。我又像第一天来的晚上一样在一片漆黑中赤脚猫腰地溜到厨
房里,拿了两片面包。我的钱一天天减少,忧虑一天天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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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来,轻轻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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