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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rbucea (listen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乌鸦--第六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6月26日14:44:5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第六章
1
一连几天,天天下雨,据说这是新加坡的梅雨季节。有时天刚放晴,一阵细雨
又渐渐沥沥飘下来,声音低沉又忧郁。
我和芬还有Taxi像以往一样又一起来到“华沙”快餐店。Taxi和一个什么人打
着招呼。我一看是那歌词作者安小旗,他和几个男生一起也在吃饭。店主已不像过
去那样刻薄和冷漠,一看见我们,脸上就呈现微笑。我发现不管是他们还是街上的
行人,当我和芬在一起时,他们第一眼先看芬,然后才看我。这时常勾起我莫名的
失落。不过,想了想,有一个倒是例外,那就是安小旗,我又向他坐的方向看了一
眼,只看到他的被头发覆盖的后脑勺。
我要了一份价格低廉的蛋炒饭。芬看了一眼,说:“干干的,我一点也吃不下。”
她一个一个地巡视过去,最后挑了一份两块钱的炒油菜。她在挑选的时候似乎一点
也不在意价格,假如那油菜是十块钱,她也会买,只要合口。Taxi早就在一张临窗
的桌子旁吃了起来。她买了一份猪排,还要了一盘青菜,她说这叫营养平衡!在这
个地方,她竟然还大谈什么营养平衡!她的钱从哪挣来的呢?芬说自己在做家教,
而她在做什么?她是不是一直在盘算着进攻的手法,来安排她的“小游戏”?
我们三个人坐着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那里有一大块用砖头砌成的平地,几
十只灰色的鸟停栖在那里,悠闲地踱着步。我的心动了一下,便问芬:“这就是乌
鸦?”
芬漫不经心朝那儿看了一眼,点点头。
“以前只听到它们的声音,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可乌鸦应该是黑色的,这
些怎么都是灰的?”我说。
Taxi抬起大眼睛,把目光从乌鸦身上移到我的脸上。她说:“听说几十年前,
印度的一个和尚带来几只乌鸦,来了之后,它们就不走了,和尚死了,它们就一代
代繁衍着。新加坡政府曾命令射杀它们,开始杀了很多,但是乌鸦很聪明,几次之
后,就知道一看见持枪的人就逃跑,后来躲到树林里,再后来,干脆把自己的颜色
也变得跟树叶一样,叫出来的声音也没那么难听,轻轻的,像是在乞求。这就是新
加坡的乌鸦。”
在Taxi说话的空当,我不断地看着窗外的乌鸦。芬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
楚?肯定是你胡编的。”
她笑了,想说什么,忽然定定地看我,我也看她,有些莫名其妙。
“你怎么不戴你的耳环?”
芬拿询问的眼光盯着我。看到她这样,我说:“私炎给我买了耳环,但我拒绝
了。”
Taxi立即尖叫起来。
“我并不想随便接受男人的礼物。”我又补充道,因为一想到私炎给她买了花
瓶,嫉妒的情绪便像雾一样笼罩了我。
不知芬有没有听出来。她若有所思,没说什么,只顾吃饭。
那茫然若有所失的神情仿佛使我心中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一样,即她和私炎也有
说不清的关系。她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闪开去,低低地说:“不要再见私炎了。”
我沉默着。窗外又下起雨来了,那群乌鸦墓地飞散,飞得高高的,争相躲到屋
檐下面去,那里既安全又温暖。许多只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还有许多只依然裸露在大雨里。有的挣扎着向上飞,也飞到那个屋檐下,可是刚刚
停落在那里,先到的同伴们便用嘴巴把它们啄走。
这样的情景不断重复着,那些后到的只有哀唳着在雨中盘旋,拍打着淋湿的翅
膀。芬也在看着。于是我对她说:“你看,后到的总被赶出来,总找不到落脚地。”
“因为它们看不清方向。”她回答说。
空中的雨一会停了,待我们出来时,夜晚降临,芬和Taxi称说有事便迅速消失
在夜幕中。望着芬的背影,我想,她是不是和私炎约好了?私炎——啊,一想起这
个名字,我的心像被划了一道口子,为什么我竟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幻想?因为这样
的幻想我真的爱上了他?爱一旦有了某种功利色彩还是爱吗?我低着头走着,一只
乌鸦惊叫着掠过我的头顶盘旋在弥漫着嘲湿气味的街头。我的手插在裙袋中,望着
华丽的楼群,不禁借然泪下。我看不清方向,是因为眼前的一切统统与我无缘?包
括每一块砖头,每一个人,每一盏灯火?
我看见前方的广场上有许多印度男女在跳舞打鼓,地上点燃了许多小油灯。观
看的人们围成了个圈。我也走过去。
一个正跳着舞的长者旋到我身边,向我微笑,他不会说中国话,但我知道他在
邀请我。我便跟着他,学着他的步子,摇摆起来。但步伐既尴尬又生涩,我佯装着
笑。地上有一朵落了几片花瓣的鲜花,那长者弯腰捡起来,塞到我手里。我一边跳,
一边搓揉着,一股香味散出来,好像玫瑰和桅子花混合的让我感到害怕的味道。
我的心底重又浮起一缕缕苦涩,刚要离开这些跳舞的人群时,一个男人向我走
过来。我一看,是那位歌词作者安小旗,他向我敦厚地笑着。
“你知道吗,今天是印度的屠妖节。这一天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会降临到人间,
你看,那些小油灯就是要把它们接引到这个世界来。”
我再一次回头看过去,那像是一双双苦涩的眼睛眨巴着。
“走了就走了,还要回来干什么呢?也许新加坡这块土地还是值得让他们看一
眼的。”
“不过只要有光,无论是灵魂还是活生生的人,都会像飞蛾一样拥到火光里面
去。”
安小旗说着,从侧面望着我,我即使不看他,也能感到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里射
出的快乐的光芒。
“你也在这里看他们的屠妖节?”我好奇地问道。
他点点头,低沉地说道:“你的气质真好,第一眼见你,我的内心似乎就有某
种触动。”
我转过头望了望他,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竟使我产生了一种厌恶。
“你是哪儿的人?”
“北京。”
“和我一个地方。”我说。
“你哪儿是北京的,一听口音就知道你从南方来。你是哪儿的?”
我低下头,心里不禁冒出一股怒气。你管我是哪儿的?
“不过,北京现在正是深秋哩。”他依然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抬头看了看天空,
那儿正有一轮圆月。
我也仰起头,说道:“即使是北京,包围着它的也是一片荒凉的景色。”
他没有说话,定定地盯着我。
“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一会他说。
“喝咖啡?和你?”我笑起来了。这时只听得有人在喊:“海伦。”
我循声望去,却是私炎。透过树枝的斑驳的光影射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在弯弯
的眉毛下闪着深送的仿佛从洞穴里射出来的光芒,这光芒使我的脸一下变得明亮了:
他没有和芬在一起。
他发现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便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甚至没顾上和安小旗道
一声再见便拉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说:“我们班的。”
他向后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看你哩。”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望了我一眼,说道:“想转转,看能不能碰上你,刚
才我看见芬,她告诉我你可能就在附近。”
“芬。”我忧郁而又沉思起来,“那么他们刚见过面?”
空中又下起了小雨。他带着我快步穿过广场,说:“上车吧。”
2
“沃尔沃”顺着一条公路蜿蜒而上,把我们带到一座高高的山上。山上长满了
绿色植物。四下里静悄寂寥,只有细雨碰落在树上的轻微的沙沙声。我们走出汽车,
往下望去,那里是一片光的海洋,层层叠叠,似有许多女人裸着身于扭动着,宣泄
着疯狂的欲望。整座山上只有我和私炎。望着空寂的四周,我莫名其妙地突然放声
欢笑,笑声被山风从身边带走。私炎看到我笑,他也笑了,可他只笑了一声,脸上
默默地浮现出梦游人的神情。一瞬间,他捧住我的脸,我怔怔地望着那闪着幽光的
双唇,像是两个失踪的孩子既亲切又陌生。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而又是心中渴望的瞬间震住了。立即,我像被海水淹没了的
小木片,一会漂浮着,一个又被浪头裹挟而去。
他把我抱起,对着我的脸轻轻问道:“行吗?”
我一阵发抖,只看见他的眼睛里重又从洞穴里闪射出一种异样的光。没等我的
回答,他便把我放在湿滚滚的开着许多花的草地上。闻着淡淡的花香味,我问:
“这是什么花?”
“胡姬花。”
他掀起了我的裙子,雨丝和他一起渗进我的两腿间。
“你会爱我吗?”他问。
“会的。”我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使劲嗅着弥漫在空中的胡姬花的香味,说道:
“我想跟你结婚。想让你教我游泳。”
“你爸爸同意吗?他叫什么名字?”
我随口编了一个,说:“叫高林。可是假如我没有爸爸你也会爱我吗?我希望
你爱的是我。”
我也跟着他说爱。
“我当然爱你,不过你爸爸的名字真好听。”
我伏在他肩上,狠狠看着远处那片光的海洋,泪水和着雨水一起顺着面颊淌下,
那咸味儿灼我的双唇。我问:“假如你也爱芬呢?”
“不爱。”
“真的?”
“真的。况且我也没有时间,一个都爱不过来呢。”
“你在干什么?”
“为我弟弟的事找律师。“
我从他肩上转回头。
“案子判了吗?”
“开了两次庭,但都没有结果。”
我低着头握住他的手。
“小时候我最爱看天,你知道我现在最爱看什么?”
“什么?”
我伸手折了一朵红色的胡姬花。我说:“就是这个,你们的国花。如果有一天
你能把它插在我的头上,我将感到很幸福。我希望那是我们结婚的时刻。”
“也是那个女人判刑的时刻。”他说。
这时小雨变成了大雨,雨水密密地压过来,打在身上又疼又害怕,我畏惧地缩
着头,生怕我所有的好梦都被冲走。
私炎抱起我仓惶地向汽车里躲去。
3
再次坐在教室里,感觉自己马上就和所有这儿的人不一样,和Taxi和安小旗和
芬都不一样了,我将从他们的中间幸福地消失而去过另一种日子。傍晚当我站在大
厦门口等待私炎时,我看见了芬,便忍不住灿然地向她笑起来。
“怎么,有好消息?”她警觉地盯住我问。
我眯起眼睛,几乎是耳语似的向她泄愤道:“我快结婚了。”
“你结婚?和私炎?”她平静的面容陡地变了样,又忽然露出不出我所料的烦
躁神态,“不过,这关我什么事?跟我又不相干。”
“当然相关,否则你怎么会难过?”
“难道这是可能的事吗?”她用低得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又一次表示了她的怀
疑,“你才来一个月啊,你知道什么?”
我望着她,夕阳在她头发的外围晕染出淡淡的光圈。
“你是不是真的有些难过?”我追问道。
“我是难过,但不是为自己。”
她说完这话,一丝苦笑压歪了她的唇。她转身走了,望着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
影,我却莫名其妙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种非常强烈的失落感从心底浮游上来。我
定定地站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抬头,看见了私炎。他微笑着,穿着洁
白的衬衫,还打着个领带。他还是昨天的他,但在我瞬间看去时他竟有了些差别,
那从洞穴里传出的目光有些飘移不定。
“不是说好你到街对面等我的吗?为什么在这儿发愣?”
“我就是怕看不见你。”我盯着他说,语音不免有些凄凉。
“看不见我?”他说着,但显然感到有些难堪,“你站在这儿,当然看不见我。”
他若有所思地盯住我的眼睛,一边把一只手抚在我的肩上。
“我们到海边吃海鲜去。”
他抚在我肩上的手热热的,我沉默了一会,便说:“我们随便找一个小贩中心
就行了,别总花那么多钱。”
他同意了。当我们到一~个偌大的小贩中心时,夜色降临,所有的灯都亮了起
来。在灯光下凝望这座城市,它不像建筑在坚实的土地上,像是漂浮在火海里的一
个影像,仿佛精灵摆脱了实体,袅袅上身,变成一个虚幻的空壳。私炎领着我在光
的海洋里像两条游弋的金鱼。里面的人声恍如昨晚的细雨夹杂着奇妙的香气绵绵地
下着,似乎全新加坡的人都不在家做饭而到这儿来寻觅美食。私炎指着一张空位说:
“你就坐在这里等我。”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警觉地环顾了四周,然后放了心地朝我一笑,大声说道:
“买鸡翅,那是我弟弟最爱吃的。”
我等待着,不觉低下头把书包放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我看到桌子底下走来一只
白白的小狗,它的脖子上有一根链子,链子的一端被一个女人的手牵着。我抬起头
向她看去,不料她已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上。灯光使她的脸像涂满了黄黄的颜料。
我说:“对不起,有人了。他一会就来。”
“我知道,是你的男朋友吧?”这个女人笑着问。
我奇怪地盯着她,她虽然长得很漂亮,头发在头顶上打了一个高高的智,但我
一点也不认识她。面对我的惊愕她依然向我微微笑着,摇着脑袋,两边的耳环也随
着轻轻晃动。
这耳环有些眼熟,再一看,那不是私炎要送给我的那副圆形的镶着蓝宝石的白
金耳环么?
只见她向我深高莫测地笑着,桃花瓣样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有一句骇人听闻
的话在那里面跳动着,马上她就要说出口了。
“为什么要脸红?”她说,“你们不是从来都没有羞耻感的吗?”
“凭什么要这么跟我说话?”我沉静地问道。
“就因为你是中国女人。”
“你是谁?”
“你早就应该问一问了,我姓什么,叫什么,究竟是什么人,对你来说,这些
确实重要。”
“那么你到底是谁?”
女人望着我不言语,只管冷笑。这时那白乎乎的狗突然疯狂地扑在一个人的身
上,好像要吃他的肉。这个人仿佛受到了突如其来的袭击,身子向后仰着,手里的
正冒着热气的金黄色的鸡翅不觉掉了下去。
我吓得惊叫一声。只听那女人也在叫,可她是在笑。
私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一把将狗推开,看了看女人,然后又直勾勾地盯
着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那被推在地上的动物,它委屈地呜咽着,它身上
的毛就跟私炎曾描述过的一样,纯白,没有一丝杂色,长长的从脊背处被散下来,
直垂到地面上。那女人站起身收起笑容,开口对私炎说道:“像她来这里倒没什么,
但是像你这样一个人也到这里来,你能忍受这闹哄哄的环境和这肮脏的地面吗?我
真有些心疼你。”
私炎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地上的狗。
“你们吃吧,我走了。”女人说着,牵着地上的狗向出口走去。那狗一边走一
边不时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望着私炎。
私炎回到座位上。大理石的桌面清晰地露出他低着头的影像。他固执地沉默着。
他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我想起了芬那双曾盯着我的
阴暗的眼睛和压歪了她的嘴唇的苦笑。
我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鸡翅又看了看他。
“是你的女朋友吗?”我问。
他不回答。此刻他的沉默和芬的苦笑就像是希望和绝望,以现实的姿态交替地
浮现在我眼前。
“不,不是女朋友。”
“那么她跟你没有关系了?”我绯红了脸。
“不,”他抬起脸,想作一个笑容,但他又咬了咬嘴唇,“她是我的太太。”
说着他低下了头。望着他蓬松的头发,我站起来,拎着书包,向外走去。我脚
步踉跄,像中了邪一样,看也不看究竟是朝哪里走去。
清凉的夜风吹着我。当我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时,私炎在后面追上了我。
“为什么?”我说,眼泪扑簌簌沿着两颊往下掉,“你要说出个理由来,你为
什么要找我。”
他的嘴唇在哆嗦,离我一米的地方站住。
“如果你想要和一个女人睡觉,只要花两百块钱就够了,你何苦要费这样的心
思?我实在是没有时间啊。”说到这里,我感到周身疲软,再也支撑不住。我看到
路旁有一棵树,便靠了过去。
“我,我……”他嘟哝着,脸上浮出羞怯和恐惧的神色。
树上有蚂蚁,陆陆续续从我的领口间爬了进去。我又疼又痒。但我顾不上。我
抹去眼泪,看到他一副胆怯的模样,痛心地想到假如以前跟他在一起浪费了时间,
那么此刻依然如此。时间比我的身子宝贵。我说:“你走吧。”
他阴郁地望着我。“我想……给你些钱。”
“我不会要你的钱。”
说完我向前跑去,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女人看我时那鄙夷的神色,还有那狗在遇
见主人像中了魔法一样的狂喜,那不断伸出来的小舌头,还有私炎在这一刻被震惊
的神态。
我快快地走着,竟然不知自己是在走。天空逐渐晕染成暗红色,没有星星。路
两旁的树林里,归巢的乌鸦悉悉鼓翅,有三两只飞散在空中,狂躁地大声叫着。我
想起私炎说过的最后那句话,又盘算起身边的钱。我还剩一百块了。这一百块能维
持多久?
想到这,我又折回身向私炎跑去,他如果给我钱,我就接受,如果他又不提钱,
我就跟他要。从前,每次一遇紧要关头,我都能战胜恐惧。在那个黑黑的小礼堂里,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是这样顺着一把把椅子摸索到出口,现在我
照样能够,只要他给我五百块,我就能对付二十天。
但私炎走了,他已不再站在刚才的地方伤心地注视我。
四周是灯光,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棵爬满蚂蚁的树。一时间,竟觉得世上万有皆
空了。他们看上的不是我,是我“爸爸”,他们想以这个方法来摸我“爸爸”底细?
私炎为什么要给芬买花瓶?莫非她早就知道了他是个已婚男人?
我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影子。啊,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将怎么
生存下去,我将找谁要钱,哪怕是借?对了,周先生,那个斜着身子迈着慢步的我
的经纪人。
他说过我以后要遇到困难就去找他。
4
周先生在文华酒店里等我。看到我走过去,脸上像过去那样漾出了笑。我直截
了当说明了来意。他说:“你不应该依赖别人。”
我的脸一下红通通的。我说:“我不是跟你要,是跟你借。”
“无论你是借还是要,我都不能给你,我这是为你好,这样才更能磨练自己。”
我沉默了一会,想起自己曾给了他一千块玻币的经纪费,于是说道:“你收了
我那么高的费用,我现在有困难,你能退还些给我吗?哪怕两百块。”
“关于经纪费,你看帮你一趟趟去移民厅,给你打电话,发传真,还在那天晚
上去接你,你算算看,哪里还会有剩下的?”说着,他又慈爱地看了我一眼,从随
身带着的包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本书送给你,有时它比钱管用。你要用心读,还
要上教堂,做礼拜,虔诚地祈祷。时间一长,你一生的问题都解决了。”
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出了酒店,纷乱的光线使我的双腿一下漂浮起来,不,我要
踏踏实实地走在地上。我直挺挺地想要跪下去。这时,身旁突然有人笑起来。几个
面部黝黑的年轻人用手指着我问:“How Much?和我们同时Make love。”
我向他们啐了一口。他们却围上来。我忽地没命地往前跑,风在我耳边咬咬地
吹,我跑啊跑啊,却依然听到他们的笑声。直到腿上没有了力气,我才停下来,只
看见灯光再一次将这个城市托浮起来,使它们没有根基,漂游在空中,像是悬挂着
的一个梦。
5
第二天一早,洗漱间里传来了芬的洗漱的声音。我从那张上方贴有遗像的沙发
上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我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便把厚厚的《圣经》搁在洗漱
台上。她吃惊地望着我说:“脸色跟死人的一样。”
“我死了你就很高兴,是吗?”
“为什么要这样讲?”
“你早就知道私炎是个已婚男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怔住了,把盯着我的目光移开去。
“是被他太太发现的?”
“你知道她有家室,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穷追不舍,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深
处。
“我跟你说过。”
“你是怎么说的?你总做一到与我争风吃醋的样子,把我往笼子里赶。”
“你总不至于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是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吧?我跟你讲,没有人
把你往笼子里赶,是你自己硬逼着自己。况且我对他确实有好感,他还给我买了个
花瓶。”
“花瓶比我还重要?”
“当然,”她笑了一下,说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是怎样松开手让那花瓶
摔个粉碎的。”
面对她这句话,我低下头无言以对。只听她继续说道:“再说了,难道你还在
乎你的身子?其实跟谁睡还不是一样睡。”
“可我在乎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比什么都重要。”我低低地说道。
这时,我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在洗漱间的门口。
是麦太太。我心头猛然一阵颤抖。这么说来,她始终在一旁窥探,她知道了什
么?
“一大早的吵什么?你们中国人没别的本事,就会吵架。”她走开去,又返身
对芬说,“你,今晚上和我一起去‘谢尔顿’酒店吃饭。”
“今晚上我大概没有空了。”芬不识抬举地答道。
麦太太气愤地瞪了她一眼,扬起头回身走去,嘴里却又低低说道:“那么,海
伦去吧。”
我用凉水冲着脸,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上面的一对眼睛,它们忽而离我很
远,小到什么也没有,忽而又像两只漆黑的洞口向我张开着。我看到芬关切地盯着
我。我笑了一下,这个世上有哪一个女人不是在痛恨另一个女人?站在身边的芬会
真正同情我吗?
“那么,昨天我站在门口告诉你我要结婚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笑?”
“我只是难过,真的。”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会为我难过?我现在这个模样才是你所希望的。”
“你是什么模样?”她反问道。
我没说话。她拿起台上的那本《圣经》,说道:“也许教堂里的圣父圣母会告
诉你真正的模样。今天是星期天,我带你去教堂吧,我每个星期都去的。”
“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我的眼泪不属于它。”
“眼泪?我们有资格掉眼泪?”她如镜中的我望去,“它是我们身上养着的一
种生物,不能把它放出来,只能留在肚子里好生护养着。”
6
我没有去教堂。芬看到我不去,她也不去。我望着明晃晃的下午,一想到自己
马上将身无分文,嗓子眼里更是咽着一口惧怕,浑身也闷得透不过气来。坐在我的
沙发上的芬说:“他的太太还是弹钢琴的呢,但好像不太正常了,成天挖空心思地
跟踪他,甚至在他的电话上都安了窃听器。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咖啡厅里,他太太就
在门口等,吓得我和私炎都不敢出去。”
看我依然不说话,她又好心劝道:“去街上走走吧。”
我们从大楼里走了出去,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逛起来。许多人在看我们,第
一次的目光依然是属于芬的。也许她也察觉到了,说:“我刚来的时候,有一次逛
街,有一个加拿大华人一直跟着我。”
面对她的炫耀,我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了?”
“后来他把我请到文华酒店里喝咖啡。我喝着喝着,红着脸从包里掏出一张自
己的照片,请他到加拿大给我介绍个对象。那个照片是我学着模特的样子照的,我
穿着一件黑时装,脸上也像模特一样展露着自己的矜持和高傲。他当场就回绝了。
以后我每次想起这事,并不怎么难过,就是想笑,倒不是别的,我就觉得那照片上
的神态可笑,太可笑了。”
她又笑起来,浑身都在微微颤动,好像这是多么滑稽的事。我也忍不住笑了,
竟像是对朋友一样搂住她的肩。要说滑稽的话,这是不是就是我们这一代女性的特
点?我从她侧面望过去,她脸上亮光闪闪,漆黑的眼睛正贪婪地盯着什么,嘴里发
出赞美的惊叹声。我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只是一双放在货架上的童鞋,根本不值
得她如此的失态。我说:“那不过是一双小孩穿的鞋嘛。”
“正因为是小孩的鞋,才会显得不同寻常的美丽。你看,这颜色是介于草绿和
天蓝之间,像是傍晚的天空耐人寻味,这款式,在中国是绝对没有的,做工就不用
说了,我看看——”她又凑过眼睛看那一排英文字样。“是意大利的。
很贵,要一百五十坡币呢,差不多一千块人民币了。“
“即使不贵,你要一双小孩的鞋干什么。”
我拉着她往前走去,来到一个环形商场。商场中间是一大片装修豪华的小广场。
广场上有投影,还有一个用胡姬花缠绕的天桥。我们便到桥上去,坐在椅子上看下
面的投影。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花香味。芬说:“昨天我和我的姐姐也坐这里休息了一会。”
“你姐姐?”
“我们一起来的。”
“她漂亮吗?”
芬笑了一下,点点头。
“你的钱是做家教挣来的?能挣多少?”我又问道。
芬若无其事地说:“两千多块吧。”
我忽然嗫嚅起来。我说:“其实我也想做家教呢!不就是教他们认字吗?这个
我会。”
“教华文当然也不错,不过钱少着呢,每个月顶多只能挣三四百块,做这种家
教,自己就先失了身份,女人会嘲笑你,男人也不会看得起你。”
“你不正是做这个的吗?”我感到很吃惊。
“我在教别人跳舞。”
“跳舞?你是学舞蹈的?”
“不是。”芬的脸色似乎阴郁下来,她不愿再说这件事,只默默地盯着屏幕。
屏幕上是汹涌的大海。突然她说:“去海边玩玩,好不好?去东海岸。”
7
但待我们到达海滨时,天色晚了。天空显得十分阴沉,与白天的晴朗大不一样。
空中飘起了小雨,不过正因为如此,海边几乎没有行人,比平常更加静谧。我呼吸
着带有腥味的海风,一丝痛楚又袭上了我的心头。芬问;“你还会见他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骗我结婚,难道光想做生意吗?”
我又说道:“我想我永远也不会见他,他给了我羞辱。”
“在这块土地上没有羞辱,只有接受。”
听到芬的话,我的眼眶里涌出泪水。我说:“实际上我就想能有一张签证。可
我……”
她摇了摇头,但是我从她的双眼明显地看到了两星小火花。她说:“签证是我
们身体之外的一种生物,我们看不见它,它也看不见我们,但是一旦爬进我们的身
体,它就能改变我们的肤色,我们的性格,它还能改变一个人的灵魂。你知道吗?
新加坡把我们这些从中国来的女人叫做小龙女,小龙女就是妓女。但是我想,只要
成为有钱人,只要换了身份不回去,被叫做什么又有什么妨碍呢?只是当一些女人
真的实现了她们的梦想成为有钱人或者成为这里的老婆时,别人也就忘了她们曾是
小龙女,久而久之,就连她们自己本人,也真的认为她们不再是中国人了。”
过了一会,她站住,定定地望着我,我清晰地看见了滚动在她脸颊上的泪水。
“我就是想做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想体会一下这样的感觉。”
我突然紧紧抓住芬的一只手,她的手和我的手是一样的冷。
她又说道:“你会不会笑话我?”
我说我和她一样,即使曾经是小龙女,只要可以不回去,只要成为有钱人,被
叫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我们手握着手,就这样顺着堤岸走看,海上水蒙
蒙一片,雨丝无声地落着。芬继续说:“真想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再不回去,即
使回去,也只是衣锦还乡,小住几日而已。在亲朋好友的眼里我永远是一个神话,
一个公主,即使他们常年见不到我,但他们知道我在新加坡,是在一个文明高度发
达的国度里,他们的心里就会很温暖,就会像有一缕阳光在始终照耀着。真不想让
他们失望啊。我们在这里失去尊严就是要在那边得到更多的尊重。”
我们相互依偎着走了很远。这时,她问:“你看见前面有一张绿色的长椅吗?”
借着飘渺的灯光,我看到果真有一张长椅坐落在一片树阴中。到那儿,我刚要
坐下,芬又说道:“你听见没有,好像有脚步声。”
说着,她以警觉的目光环顾着四周。我侧耳细听,然后告诉她,那是树林里乌
鸦的咕咕声。
“你肯定吗?”
“肯定。”
我又惑然地望着她。只见她伸出胳膊把身上的白裙子脱到椅子上,然后解开胸
罩,褪去内裤。她说:“快,游泳去。”
我虽然不会游泳,但也学着她的样子,也脱得光光的。
于是我们一起向海边跑去。雨丝直接落在身上有点冷。在我伸出脚去试海水时,
芬早已浸在海里向深处游去。
我把脸埋在冰凉而咸涩的海水里,忧伤凄凉的感觉一下又揪住了我的心。我向
前走去,赶上了芬。海水高及我的胸部。我看见芬仰在海面上,眼睛睁得很大,两
只圆润而苍白的乳房飘在水面上若隐若现。我恐怖地盯着她,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是的,我从不认识她,从未见过她,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不认识我自己。我的全
身光光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遮掩,就像我刚刚来到这个人世间一样。我惊恐地
望着四周茫茫的水域。
我欲继续向前走去。芬突然从海面上直起身子,说道:“前方是陡坡,不能再
走了。”
“为什么会有陡坡?“
“上次我一个人来时差点翻了,幸好我会游泳。”
“可即使面前是深渊,我也不能回头啊。”
芬听出了我绝望无比的感情,走过来搂住我的肩。
“虽然我不能回头了,可你知道吗?我现在还特别怀念我所在的报社给我分的
一间房。虽然它在一个筒子楼里,房间很窄很暗,我的床不得不是个窄窄的钢丝床,
但是我把它布置得非常有氛围,墙上挂有我美院朋友送来的各种艺术品,有牛头人
面像,有京剧脸谱,还有许多仿凡。高的油画,其中有《向日葵》。你知道《向日
葵》吗?”
“当然知道。”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那黄黄的色彩使我的屋子一下子变明亮了。世界上总
有一种光是为我们而准备的,我真不希望它们熄灭啊。”
芬盯着暗淡的天空,似乎想起了她自己。她又离开我缓缓地游着,一边说:
“在没有出国之前,我在上海一所大学当老师,虽然我没有房子,可住在集体宿舍
里每天也很轻松。”
她见我一个劲地打着寒颤,便说:“海里面暖和。”
“我已找不到一个暖和的地方了,我不知道哪是门哪是墙,亦或全都是墙,没
有门了。”
“你不是还有爸爸吗?”芬说,声音轻飘飘的,在水面上漾开去。当它抵达我
的耳边时,熄灭的灯刹时亮了,我仿佛一下找到了出口。我望着无垠的大海,心想
我只要对哪个人存有希望,那个人就一定会给我希望的。无论如何,明天将是一个
新的开始。我把脸整个地埋进去。我要在这充满着盐和海藻气息的海水里,静静地
舔着创伤,筹划反攻良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租麦太太家的房间吗?我就是想认识她家的男人,我想认
识他们,给他们冲咖啡,切蛋糕,陪他们说话,陪他们笑。不过我现在再不想过这
种生活了。”
芬从水里站起来,头发上立即有无数个小溪在流淌。
“你是因为恨麦太太?”
“恨?”她走到我面前,透过黯淡的光线向我凝视,“不恨,恰恰相反,我非
常感激她。她毕竟给我带来了好机会。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是因为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不过说实话,麦太太有时是个很好的人。”
“可是她凭什么来帮我呢?我给她的房租又不高。”
“你有一个好爸爸。否则她怎么会把你从机场上带回家来?她和私炎一起做生
意,想利用你爸爸。”
“可即使有好爸爸不是还是让私炎给骗了?”
“难道你没有骗别人吗?”芬说了这一句,这使我浑身在一刹那火烧火燎起来。
“你和私炎吹了,也许还能碰上另一个人。对了,她说今晚有宴会!”
“今天晚上?”我大惊失色。
我水漉漉地往岸上冲,双手捂住头,完了完了。
“才九点钟,也许还能赶上。”芬从后面追过来,但她一下又弯下腰蹲在地上。
“怎么了?”我扭过头去,只见月光浮在她的裸体上,映照出她一张正忍受疼
痛的躯体。我一时不知所措,想去拉她,但她已站起身来,白惨惨的脸向我一笑。
我赶紧往身上套衣服,看她恢复原样,对她的愤恨又涌上心头。也许她假意和
我做朋友,是要我延误今晚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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