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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pcat (破破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非常日记(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0月03日13:53:29 星期四), 站内信件
9月5日 阴
马飞在暑假跟着他父亲去了趟新马泰,后来又到欧洲转了一圈。在泰国,虽然挨了
父亲的责骂,但他到底还是和人妖合了一张照片。在巴黎,在莱茵河畔,在瑞士,他留
下了无数的足迹。他是我们宿舍,也是我们班第一个出国的同学。从开学的第一天起,
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参观他的照片。从那些照片里,人们看出了他的贵气。靠那张和人
妖的合影,他成为男同学崇拜的偶像,靠那些欧洲的足迹,他成为全校女学生暗恋的情
人。
一年来,他先后谈过的女朋友不下五个。程一涛很不服气,在马飞不在的时候,骂
马飞是个纨绔子弟,是寄生虫,甚至骂他是匹种马。而马飞则根本看不起程一涛,说程
一涛的文章简直就和他本人一样,一幅哈巴狗的形象。而且马飞也知道程一涛在骂他,
不知道是宿舍里的谁告的密。
有一天,几个长头发在晚上熄灯的时候,还躺在马飞的床上闲聊,程一涛就不高兴
了,说:
“你们能不能到外面去聊。”
马飞气坏了,破口大骂。眼看两人要打起来了,倒是马飞的那几个哥们把马飞拉开
了,出门时说了句:
“小子,我看你出不出这个门?出门要小心啊!”
第二天早晨,程一涛在上早操的时候,就对马飞说:
“对不起,昨晚上我心情不大好。”
马飞倒也爽快,没有记仇。
不过从那一天起,我们都有点看不起程一涛了,也对马飞有了些敌意。
9月10日 晴
宿舍里喝酒的风气是在这学期开始的,仿佛新学期大家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先是马飞拿来了人送给他父亲的人头马,他称它为腐败酒。我们第一次喝这样的洋
酒,原以为是什么味道,结果也不过那样。后来,四级英语的成绩出来后,除了我,其
他人都没及格,于是大家又喝了一次。学校规定宿舍里是不能喝酒的,但每个宿舍都偷
偷地喝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实际上,能喝酒的人只有四人:爱踢足球的中产阶级和农村籍的逍遥派,程一涛酒
量不但不高,喝完后酒风还不好,哭个没完,马飞则是硬充好汉,每次都要喝得吐出胃
来才肯罢休,剩下我们两个沉默寡言者,纯粹喝不成,实际上是对酒精有恐惧心理。
爱喝酒的却只有三人:新贵和逍遥派。新贵一般都喝鲜啤,一喝就是几十瓶,逍遥
派哪里有这样的派头,他们只喝最廉价的白酒。新贵喝酒是因为朋友多,要找刺激;逍
遥派喝酒是为了消愁。
今晚上大家又在一起喝酒,只有程一涛不在。结果被学生处的抓住了,听说是要给
处分。大家都很后悔。最后悔的是我和无产者,我们基本没喝酒,只是个看客。
程一涛回来后,给我们出谋划策,要我们赶紧写检查,明天上早操时就交上去。
9月11日 晴
一大早,我们的七份检查就到了系上负责学生工作的副系主任那儿。
中午,程一涛打听来的消息差点把我们吓死,说是每个人都免不了处分。程一涛看
了看马飞说: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给你家老爷子打电话啊!”
“不行不行,老爷子最烦我这一点。”
“那就没办法了,要知道,以后你们就终身要背着这个处分了,毕业的时候肯定要
受影响。”
我和无产者一听,更为生气。大家都劝马飞打一个电话。程一涛又说:
“要不,给你家老爷子的秘书说一声。”
“唉,都一样。”
最后,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让程一涛装成马飞父亲的秘书给学校办公室打个电
话,反正谁也不知道内情。程一涛一再地要求我们如果能严守秘密才肯打电话。我们都
答应了。
谁知这件事就这样让程一涛平息了。
下午的时候,学生处的领导专门还到宿舍里来“批评”我们,又把马飞叫出去安慰
了一番。
这件事以后,马飞和程一涛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
9月30日 晴
马飞再也没在宿舍里喝过酒,倒是逍遥派常常在宿舍里喝得一蹋糊涂。实际上,两
个人并没有多少钱喝酒,可是他们宁肯不吃饭也要喝一些酒。后来还染上了烟瘾。
每次两人中谁家里寄来钱,就首先要喝一场酒,美美地抽一次烟。这一点,宿舍里
人都看不惯,觉得他们没钱喝酒就算了,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哲学:
“干嘛啊!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出门会不会被车碰死。现在的车祸猛于虎
,你们知不知道?至于老爹们嘛,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生活,干吗要一样呢?”
有一天,逍遥派瘦长老写了首诗让程一涛看。程一涛现在已经成为中文系文学社社
长,在很多报刊杂志上已经发过文章了。程一涛便念给我们听:
在那个空酒瓶子倒下的时候
我也跪在了大地上
唉,吐了一地的爱情、梦想和辛酸
它们看上去那样肮脏
不堪一击
它们原是多么美丽
莫不是我看错了生活
我跪在地上,满脸泪光
噢,兄弟,让我吐
让我把残剩的一切思想都吐掉
大家都说这是好诗,问诗的题目是什么,说是《无题》。无题,无题目,无主题,
大家都说这个题目也好。
第二天,逍遥派胖长老把这首诗用毛笔写就,贴在了床上。大家都来要念一念,有
人摇头,有人说好。马飞还找来几个唱摇滚的,说要把这首诗用摇滚唱出去。谁也没想
到,好诗竟然是爱喝酒的逍遥派创的,从此,人们对他们刮目相看。我觉得这的确也算
是一首好诗,但我还是不大喜欢这种文风。
我喜欢的文风是那种八十年代的文风,一腔英雄气,一股忧伤情,一幅散淡状,还
有一种悲悯的神情。是那种繁华逝尽的消颓,是那种忍隐待发的悲痛,是那种江山美人
后的隐情。
我与他们的风格不同。
10月5日 晴
大家拭目以待的模特大赛据说就要开始了,中文系的学生都在询问:林眠去了没有
。
林眠去了,但没有比赛。
林眠刚刚从北京西站下车,就发现父亲在那儿等她。原来是系里一位“好心”的领
导给林眠的父亲打了电话。
北方大学的学生们都感到无比的遗憾,又似乎感到一阵轻松。
让校方和所有学生都感到震动的是:有一家电视台播放了那次比赛的部分实况,人
们发现,参加比赛的还有两个大学生。
10月20日 阴
林眠在回来“隐居”了一段时间后,今天终于露面了。实际上,她一直在学校里,
只不过她偶尔才去上课,很少有人碰见她。她露面是说她已经重振往日的雄风,又挺胸
做人了。
她的头发长长了好多,正好留了个寸头。还是个另类。
她开始了化妆。过去的林眠的确是天生丽质,很少化妆,自从参加了这次模特大赛
后,她似乎要让自己更漂亮。
她把猫终于“处理”了。但她大谈恋爱的时期终于开始了。
谁都记得,在此以前,林眠是和艺术系的一个学音乐的小白脸好着,今天又换了个
陌生者。
10月28日 晴
一周之后,林眠身边的那个位子又换了角色。这一次竟然是马飞。
记得马飞曾经在宿舍里骂过林眠,说她不是个好东西,没有一丁点儿的妇人之道。
然而有一天,林眠在路上第一次和马飞说了话,那时,马飞正和女朋友在一起走着。林
眠和他的女友认识,先是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对马飞说:
“听说你有很多好玩的照片,什么时候让我看看?”
马飞从没想到林眠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从心底里既喜欢林眠这样漂亮的女人,
又从灵魂深处厌恶林眠这种没有妇道的女人。马飞的父亲曾经有过外遇,给全家带来了
无比的打击。那件事使马飞对女人的要求近乎苛刻。
马飞当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笑了笑。林眠也只是笑了笑就走了。可是马飞的魂儿
从那时就不在他身边了。
周六的时候,马飞的女朋友去了亲戚家。马飞无事可做,在操场边的栏杆上坐着看
风景。林眠正好散步回来,向马飞笑了笑。马飞的脸红了,然后他们一起去看照片。因
为宿舍有规定,男生不能到女生宿舍去,女生也不准到男生宿舍去。他们去了一家茶屋
。
周日,林眠约马飞去划船。林眠穿得非常漂亮,马飞也着意打扮了自己,看上去是
休闲服,实际上比花在西装上的精力要大得多。林眠玩得很开心,马飞则有些拘谨。
周一,林眠仍然和男友双双散步。马飞则在远处落落寡欢。
周二,马飞终于忍不住了,约林眠在一家酒吧相见,告诉林眠,他已经爱上了她。
林眠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周三,马飞又约林眠,林眠打扮得美丽无比地应约了。那天晚上,他们在酒吧里度
过。我们也一夜没睡。我们在想他们能到什么地方去呢,能做些什么呢。那天夜里,我
发现,实际上每个人都爱着林眠,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成为林眠的男朋友。
周四,马飞的女友来找程一涛,想让我们宿舍的人同情她,并为她把马飞弄回来。
她告诉程一涛,马飞肯定也不过一周,就会被林眠甩掉。那天晚上,马飞幸福得很晚才
回来,回来后做了一件他人生中最难得的事:写日记。他写下他的炽爱,写下她的美丽
。他全然不顾过去女友的痛苦。
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结局。然而现在想想,也是理所应当。
11月6日 晴
一周过去了。他们的爱情还完好无损。马飞女友的预言失败了。
马飞每天都和林眠一起出去,或者去喝啤酒——马飞说,林眠的酒量大得惊人——
或者一起去上自习,学外语。林眠的外语一直没有过国家四级,为此大为头疼。马飞的
外语学得好,这下正好用上了。
只是我们从来也没见过林眠来找马飞,只是我们从来都没为马飞高兴过。逍遥派瘦
长老说:“他妈的,这世界好像是他们家开的,他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程一涛也
说:“唉,谁让咱们没有背景呢!”他还说中文系团委书记正在恨马飞,但又对马飞不
敢怎么样。
一股仇恨在宿舍里诞生了。我的心里也升腾着。
实际上,程一涛已经有女朋友了,中产阶级也有自己的意中人。他们何苦呢!
11月14日 晴
今天晚上,马飞终于中止了他爱的历程,中止了他短暂的写作生涯。
他被林眠无情地抛弃了。整整两周。他突然间无比消瘦,无比脆弱。中午回来后,
他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一个长头发的朋友来找问问他怎么了,我们才知道原因。原
来是林眠嫌他没有主见,不成熟。
马飞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了。我们其他人则一阵欢呼,感到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轻
松过。虽然谁都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但还是流露在脸上。晚饭的时候,我们七个人终于
坐在一起,要了七个菜,像庆祝谁的生日一样吃完了这顿饭。
然而,在晚上,在熄灯之后,马飞喝得醉汹汹地回来了。他爬在床上失声恸哭着。
我们看着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他过去的大度和恩惠,都生出同情来。程一涛先
起来给他拿来脸盆,逍遥派胖长老也给他端来了热水。大家都起来了。然后又一起喝酒
,互相抚慰,互相倾诉心中的忧伤与痛苦。
既然谁都有痛苦,既然谁都有爱情的伤悲,还这样痛苦干什么?马飞有些高兴,直
到他又把胃都快要吐出来了,程一涛便开始朗诵逍遥派的那首《无题》。
直到所有人都进入沉默,都进入各自的内心。天也亮了。
11月18日 晴
虽然马飞还很痛苦,但因为他的失恋,我们出奇地团结在了一起。那几天,我们一
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听外语听力,一起去球场,一起去上自习,一起喝酒
。这仿佛才是真正的大学。
然而这样的生活也不能长久。我们都不愿意让马飞一直付酒钱,都不愿意再受一次
处分,因此,在喝酒的时候,我们出现了分歧。我因为不喝酒,他们就没有叫我。程一
涛当了学生会副主席,分不开身。其他人也渐渐都有事情要办。只剩下马飞和逍遥派三
人。
生活又恢复了常态。痛苦来临。爱情未决。我心依旧。
11月20日 阴
下午没课,我们集体在宿舍里睡觉。突然,有人敲门。宿舍的门是从来不锁的。有
人喊了声“请进”。
进来的先是一根木棍,然后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我们一愣,怎么乞丐能讨到这
儿呢?大学生跟乞丐有什么区别呢?但我的心里忽然一激,因为他一直看着我笑。天哪
,是父亲。
赶紧下了床,把凳子擦干净让他坐下。他则冲着每个人都笑着,仿佛很自豪。我却
快要羞死。我的父亲是一个乞丐。平常这些人就有点看不起我,这下全完了。我看到了
那些从心里笑我的眼睛,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是从心里看到这些的,实际上我不敢
看他们。我知道,他们肯定会传给每位认识我的同学,说我的父亲是乞丐。
父亲说他到青藏高原去打工,结果被人骗了,就回来了。同去的还有几个人。路过
这座城市时,他下了车,其他人先回去了。他说他找了我整整两个小时。我的心里难过
死了,直觉得泪水快要出来了。他说他只是想过来看看我,再没有别的。只坐了十分钟
,就要走了。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根棍子,说:
“把棍子扔掉吧!”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很不情愿地把它扔到了我们门背后。他看上去那么遗憾。
在去车站的路上,他说:
“那根棍子是我从那里的工地上收拾的一根很结实的棍子,我们那里没有这种木头
。可以做铁锨把。如果你们不用,放学的时候就把它带回家。我都没舍得给咱们村里的
那几个带回去,生怕带回去就不给我了。”
我的心里像针刺似的,我不知道它的价值。我只知道我的面子。父亲是看出来了我
的羞愧吗?但他没生我的气,是他不想让我多丢脸,才赶快要走吗?我答应了他。
他要坐长途公共汽车,我们在那里候车的时候,我问他弟弟怎么办了。他说在姨姨
家吃饭,平常不回家。这样他才能外出。他叹口气说:
“实在没办法。他也要上大学,也想从那儿出来。我们去的时候的钱全被骗了,险
些回不来。”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说:“你可能也很缺钱,我身上只有这
些了,你拿着用吧。”
我的泪水快要出来了,但我强忍着。我也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对他说:
“我不缺钱。这是我刚刚发下来的奖学金,给弟弟上学用吧。”
“他有,你把这钱拿着吧。”
我说什么也不拿,可是他不行。我说他坐车需要钱,他却说:
“给司机说说也就过去了。都是一个地方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行。他便说:
“你有拾块钱,或者伍块钱也行。”
我掏了半天,有六块钱。他就把那六块钱拿上,把伍拾块钱硬塞给我。他说:
“其他人掏拾块钱,我掏六块就行了。”
我不行,可是车已经到了。他跳了上去,冲我看了看。他不会招手告别,只是从车
窗里探出来头,冲我笑了笑,说:
“回去吧。”
我第一次看见他冲我那样高兴地笑了。车走了。可是,我却突然坐在路旁的花坛边
上大哭起来。我的手里晃着那张伍拾块钞票。
父亲的亲临对我的大学生活是一个大事件。从那以后,我的人生背景遗漏无余。学
校在发放困难补助时,我从没有写过申请。我不想让人们知道我的家里很穷,不想让人
们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想看到人们同情的目光,在那同情的背后,肯定是可怜
和鄙视。我一想宿舍里同学们在我送父亲回来时的那种目光,那种终于看到我的短处、
贫穷、自卑、孤独和沉默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就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恨不能杀一人
才解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心里无比地难过,悲伤。我发誓在将来要挣很多钱,让
父亲和弟弟过上天底下不错的日子。
我把那根木棍子藏在了床底下,等着放学的时候给父亲带回去。
余伟看到这两节日记时,想起朱自清的《父亲》,那种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哀愁下
面浓浓的伤痛。而林风的这则日记则是写那种浓浓的伤痛,那浓浓的伤痛下面是难以愈
合的渗血的伤口。
余伟被那种浓浓的痛刺得坐了起来,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站了起来,舒口气,一口长长的气。
已经是中午时分。余伟又困又饿。家里有方便面,他煮了两包吃了,把电话也拔了
,才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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