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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04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2:10:29 星期一), 站内信件

                 49
    从刘勃失踪以后,领导因为情况不明,考虑到团省委机关和关静娴的安全,就
将机关临时迁移到南岗海拉尔街两间白俄平房里。这房子原来是由师专一位共产党
员教师住着,最近教师把家眷送回老家双城县,自己参加了游击队,房子空出来了。
组织上立即将这地点僻静,环境稳固的两间房子接租下来,作为临时团省委机关。
    关静娴搬进来的时候胸部刀伤还没好,组织上安排共青团员小吴昼夜照料她,
孔氏医院外科护士、共青团员景秀莲也日夜往这奔跑。她利用职业上的方便,每天
偷偷地拿来红伤药、内服药,连脱脂棉、药布都不用花钱买。药好,医治也及时,
可是关静娴的刀口却愈合得很慢,使小吴和景秀莲都很着急。
    关静娴的身体素质本来很好,平常哪里划破个小口,不用上药很快就会长好,
从来也不感染化脓,是属于那种肉皮子合的人。可是这次却不行了,忧伤损害了她
健康的肌体,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时才合上眼睛,就看见刘勃瞪着溜圆的眼
珠子,口沫飞溅地冲她叫喊着:“我和你首先是同志关系……我们的结合也是工作
上的需要,工作上需要我们结合就结合……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们个人什么也不应
该有……”
    这些叫喊声,已经在她耳边响起过无数次,每次响起,都使她感到一阵心凉齿
冷,不寒而栗。从前,她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刘勃。当她从女子中学毕业,被团组织
选派到团机关当文书的时候,她对这位年轻的团省委书记真是一片敬仰之情,她听
着他讲述那英雄的往事,讲述他如何背叛了军阀的家庭而起来反对军阀,二十岁就
当了团省委委员,二十一岁就领导学生运动,在“反五路斗争”中他从死人堆里爬
出来继续和敌人战斗,他在枪林弹雨中从没有后退过一步,他的口号就是:“前进!
前进!再前进!”……
    年轻的关静娴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叙述,真像苔丝德梦娜听奥瑟罗讲述那奇异
的英雄业绩一样,她也用无数的惊叹酬劳他。他在她眼睛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完
美。当组织批准他俩成为同居夫妻的时候,她这种感情达到了顶点,她为自己有了
这样一位英雄伴侣而高兴得流泪。但是,当同居以后,她却不断发现他思想意识中
有些不可掩饰的缺点,譬如对同志的挑剔和妒忌,对个人的过分关心和自我怜惜。
对她——一个新婚的妻子,多半是冷漠的,有时也来股“热情”,却又那样狂暴,
使她难以忍受。所有这些,都和他那英雄的往事不一致,也和他那“前进!前进!
再前进!”的口号不搭调。但是宽厚老成的关静娟总是拼力维持着他在她脑子里已
经形成的英雄形象,她惧怕这形象被焚毁,那就等于焚毁了她个人生活中的幸福。
为了维持这摇摆欲倒的形象,她有时甚至欺骗自己,在内心里为他解释、开脱。这
使诚实的她越来越感到痛苦,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泥潭当中。
    但是现在,无情的现实给予她脑子里的英雄形象最猛烈的一击,使那本来就难
以维持的形象突然倒塌了!她完全看清了他对她的冷漠和无情到了什么程度。他竟
能不顾她的死活,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不用说夫妻,连点头之交的熟人也不应如
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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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工作,没有小吴在她身边,这痛苦真是难以忍受的。
    小吴叫吴静娥,和关静娴从小同学,两人十分要好,像亲姐妹。
    关静娴比小吴大二十天,可看起来像大她两年,比小吴成熟多了。关静娴入团
的时候,小吴还是培养对象呢。
    小吴对关静娴真像亲姐姐一样,吃一块糖都要掰一半给姐姐,姐姐也真像个姐
姐样,没有一件事不替妹妹想到,什么事也不瞒她。可是惟独参加团组织活动这件
事,始终对小吴保守秘密。小吴开始还没有察觉,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姐姐常
背着她偷偷出去。小吴使劲儿追问关静娴,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关静娴矢口否
认,可又解释不清楚。小吴气得直掉眼泪,关静娴宁可陪着小吴一块哭鼻子,也不
告诉她实情。
    她们两人间的这个矛盾,一直到小吴也人了团,才完全解决了。当小吴弄明白
这个秘密以后,啼笑皆非地把关静娴按到床上捶了好几拳。
    关静娴后来被调到团机关工作。不久,小吴也被调来当交通员。两个人在团省
委机关见了面,高兴得抱着在地下蹦跳,在床上翻滚,若不是团省委书记刘勃走进
来,她俩真会从床上滚到地板上。
    小吴是第一次看见刘勃,当她知道这个圆脸,圆鼻子头,圆眼睛的小个子就是
团省委书记的时候,不由得肃然起敬。从打人团后,她就不断听人讲说这位青年领
导的英雄事迹。现在见到了,虽然见他长得有点其貌不扬,但是先声夺人,在她眼
前的刘勃,并没有因为个子小而降低尺寸,他仍然是高大的。不久,关静姻庄严地
和小吴说:她已经爱上了刘勃,组织也正式批准,她和他要结成夫妻关系。她问妹
妹有什么意见没有?
    小吴没有谈出任何意见,她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仿佛两年前看的《红
楼梦》中元春被选进宫里去一样:又庄严,又隆重,还外带点凄清感。这后,种感
觉主要因为姐姐将不完全属于她了。从前,姐姐是以全部感情爱她的,今后,能分
给她多少呢?百分之三十、二十,还是个零?
    关静姻和刘勃同居了。使小吴高兴的是姐姐既没离开她,也没有降低对她的爱。
有时反倒升格了。那是当刘勃对关静娴粗暴、冷漠,甚至无情的时候。小吴听了关
静娴的讲述,所受的刺激几乎比关静娴还厉害。她不像关静妇那样能忍让,恨不得
立刻质问这位“英雄”,为什么像老鹰一样,吃红肉拉白屎?端个红色英雄的架子,
肚子里制造出的玩意儿却变了颜色。每逢这时候,反倒要关静娴来劝阻她。
    当关静姻负伤,刘勃破门而逃时,小吴真比自己被敌人砍了一刀还痛苦。她面
对着胸前流血,脸上流泪的姐姐,想着刘勃那情断义绝的样子,恨得直咬银牙。那
情形真有点像《白蛇传》里小青跟许仙一样,如果这时候给她一把宝剑,她一定比
“断桥”头上的小青还厉害。
    在这情形下,又多亏有了景秀莲。这位弯眉俏眼,勇敢而又俊秀的护士,一方
面把关静娴看成她的同志和女友;另方面又把她看成患者和伤员。她从后一种关系
看关静娴,就清楚地看到她伤口所以难愈合的根本原因是过分悲伤所致。而悲伤的
根源,又是来自刘勃。本来她对刘勃的看法比小吴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由于职业和
责任的关系,她却不能顺着小吴说。不但不顺着她说,有时还违心地替刘勃辩解一
番。如说刘勃是个负责同志,他心里要装着共青团的全局,当凶恶的敌人抓走了我
们的团员的时候,他不顾自己的妻子,而去想法营救遇难的战友,这正是他难能可
贵的地方。
    对病人说谎话是医护人员工作上的需要。她们在工作中必须练就这种“功夫”。
    景秀莲用这‘功夫“有时真会把关静姻说点头了,甚至小吴也被说得低头不语
了。只有这时才像久阴骤晴一样,关静姻好像看见了一线阳光。但这只能维持一个
暂短的时间。有时睡过一觉,便又阴云四合,她那双眉又紧蹙到一块了。
    这一大,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外面阴天,刮着风。小吴服侍着关静娴吃完药,
躺到床上,自己也想上床睡觉,正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声音很轻,敲两下停
一下。小吴一拍手说:“是秀莲姐!”
    关静娴在床上支撑起身子,有些诧异地说:“她天黑前才走,我药也换完了,
这么晚,怎么又回来了?”
    让关静娴一说,小吴也皱起眉头来。她们俩都侧歪着脑袋听。
    敲门声继续着,还是那么有节奏地敲着,敲得不紧不慢,很有耐心。
    小吴忍不住地说:“是秀莲姐!不但暗号是,连响动快慢都是她的。”
    “你去问问,问清楚了再开门。”
    小吴答应着向外屋走去。这两间房子,外屋是厨房兼堂屋地,里屋是住人的。
    关静娴看着小吴走出里屋门以后,就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听着外屋的动静。只
听小吴问谁声,开门声,接着好像景透莲说了一声:“你快进来呀!”稍微停了一
会儿,只听小吴哑着嗓子低叫了一声:“呀!是你!”
    小吴飞快地跑进来了,她那样子好像被蛇蝎蜇了一下似的,睁大着惊恐的眼睛,
两只手摩挲着,对着关静娴说了一句:“他,他回来了!你看他那样!”说完就站
到床头的墙角里,身子还往里紧缩着,好像将要进来的是头吃人的猛兽。
    关静娴心像擂鼓一样猛跳起来,她已经猜到回来的“他”是谁了,不由得向前
挪了一下,探着身子向门口望着。
    这时又听景秀莲在门外说了一句:“快进去呀!到了自己家了,还不快点!”
    景秀莲先进来了,她往门旁一站,手往屋里一比量,刘勃出现在门前。他手里
拄着一条疙里疙瘩的带树皮的粗木棍子,身上穿一套便服式的粗布裤褂,上边补丁
摞补丁,由于年深月久,风吹日晒,总不浆洗,再加上各种颜色补丁的扰乱,所以
根本看不出衣服是什么颜色。是黑?是蓝?还是紫?恐怕就是用放大镜看也分辨不
清。他脚下穿一双日本式的黑胶皮水袜子,单分出来的大拇脚指头裸露在外边。那
脚指头漆黑的颜色已经和水袜子差不多了。水袜子后边开门的地方张开着,黑黑的
脚后跟也露在外边。两条麻绳子把这两只破得不能再破的水袜子绑在他的脚上,强
迫它继续为他效力。他的头发乱蓬得像刺猬猬,胡子也像撂荒地的野草一样,乱长
起来。过去他胡子刮得很勤,谁也没大注意他的胡子是哪种类型的,现在长长了一
看,原来竟和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那断梁八字胡差不多,嘴唇上一边一小撇,耳朵
下边还有对称的两小块,下巴上稀稀落落的有几十根,颜色还不一样,有黑有黄甚
至还有红的。他的脸大概已经多日没洗了,上面积满了泥垢,往日不断晃荡的大眼
珠子里布满了血丝,目光是呆滞的。他这副模样,真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过
不是战场上的死人堆,而是饿殍的死人堆。
    他在门前晃悠了几下,才吃力地迈过门槛,拄着大木棍子,右腿拖着左腿,跌
跌绊绊地走到一把椅子面前,咕咚声坐下了。他好像力量已经用尽了,张着嘴喘了
两口粗气,然后望着关静娴,吐出三个字:“你好哇?”那声音是嘶哑的,陌生的,
好像是从地板缝里冒出来的。
    关静娴浑身一抖,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半天,才点点头说
:“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刘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死里逃生,一言难尽哪!”
    小吴在墙角探着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刘勃瞪着大眼珠子看小吴。还没等他答话,景秀莲从门旁走过来说:“他到原
来住处找你们找不着,就去找我……”
    “你就把他领这儿来了?”小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白愣了景秀莲一眼说,
“省委领导知道不!李汉超同志一再告诉我们,对这个新机关的地址一定要保守秘
密……”
    “咚”的一声,刘勃用大木棍子敲了一下地板。这突然的一击,把小吴的话给
镇回去了;把关静娴吓得一捂心口;连景秀莲都“哎呀”了一声。还没等三个女人
开口,刘勃说上了。他那嘶哑的嗓音提高了,呆滞的大眼珠子也活动起来。他用一
只颤抖着的手指着小吴恶狠狠地问道:“你要对谁保守秘密?对我?对团省委的领
导者?对这里的真正主人?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同志?你,你还有点阶级同情
心没有?”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真把小吴给镇住了,年轻的小吴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景秀莲
也急得直搓手。还是关静娴先开口了,她声音也有些发颤地对刘勃说:“你对小吴
发什么火?她的话没有错,是按组织原则讲的。你失踪了这么些天,到处查也查不
着你,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刘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晃了两下,忙又用粗木棍支撑
住身体,然后直着沙哑的嗓子,用一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嘶鸣着,“我要是叛
变、投敌,能落得这个样子吗?我是中华民族的儿女,死也要死在自己同志的面前。
我腿受了伤,化脓了,溃烂了,一路乞讨着,头拱地爬回了哈尔滨,历尽千辛万苦
找到了你们,我希望得到的是同志的关怀,家,家的温暖,可是想不到你们……”
汗珠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又晃了两下,好像要栽倒。
    景秀莲忙抢步上前,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刘勃闭上的眼睛又张开。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你们看,看看
我这伤腿吧,我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左裤脚拽起来,露
出了红肿化脓的大腿,伤势真很严重。脚脖子肿得和腿肚子一般粗,皮肤挣得发亮,
里侧踝子骨上边有一条子像脓疮一样的伤口,黑紫色的血水从那里渗出来……
    关静娴“呀”了一声对景秀莲说:“怎么不给他处置一下?”
    景秀莲一皱眉说:“他到医院的时候我刚下班,不在班上,我就不敢往处置室
领,他这样子……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家离医院本来挺近,可是我也怕引起邻居
的注意。当时可把我急坏了。我想送他去住店,可是哪座客店没有特务的眼线?我
也明知道一下子就回到这里不太好,可是……”
    “可是总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哪。”刘勃苦笑了一下,紧接着话音对景秀莲说,
“无论怎么说,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你在我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还是
信任我,不嫌弃我,以阶级的感情对待我……”说到这里,他那浑浊的大眼珠子又
晃荡起来,瞥了关静娴一眼,又把眼光移向小吴说,“当然,你们对我的态度,我
也是完全理解的。我走了这些天,行踪不明,下落不知,又是这个样子回来,你们
怀疑我,审查我,都是应该的。我不但不应该发脾气,还应该主动向你们说明我这
些日子的真实情况,接受同志们的审查。我,我是一个领导者,本应在原则问题上
做出样子,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我对不起你们……”说到这里,他竟
从大眼珠子里挤出几滴眼泪来。
    他这一流泪,心地憨厚的关静娴可受不住了,她先失声地痛哭起来,小吴看姐
姐哭,也一扭身,伏身在她腿上哭了。
    景秀莲的眼泪也在眼边上转,但她强行忍住了。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
“都不要哭了,听我正式提个建议。”
    关静娴和小吴还在哭。
    景秀莲又郑重地重复了自己的话,那一双姐妹才把哭泣变成了抽泣。刘勃则是
睁着圆眼珠子看着景秀莲。
    景秀莲又停了一下才说道:“我建议我们几个共青团员,开个临时会议。方才
刘勃同志提到审查问题,我觉得他提得对,我们现在就请刘勃同志说说他这些日子
的行踪去向,说清楚了,好安排他的住处,明天也好向省委领导汇报。我这建议大
家同意不?”
    景秀莲话声刚住,刘勃马上点着头说:“我愿意接受同志们的审查。”
    小吴也从关静姻的腿上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说:“我也赞成。”
    这时大家都看着关静娴。关静娴擦了擦眼泪,抬起头,庄重地点点头。
    “那我就说了。”刘勃晃荡一下眼珠于说,“我为什么出走?同志们是清楚的。
我那天离开静娴和小吴以后,就要去找李汉超同志,准备向他汇报罗世诚被捕的消
息,研究营救措施。可是我刚出去不远,戒严开始了。我心里非常着急,怎么办呢?”
    “还怎么办呢?回来呗。”小吴眼珠子一白愣,忍不住地说,‘当时我和娴姐
都寻思你能回来,娴姐还忍着伤痛站到窗前往外看,可是你……“
    “小吴,说那些干啥!”关静娴一拉小吴,又转对刘勃说,“你说下去吧。”
    刘勃苦笑了一下说:“我当时确实想回来过。我那时候已经很疲劳了,回来往
床上一躺,又安全又舒服,该有多好!可是我怎能为图个人的安逸置同志生死于不
顾!我一咬牙,一横心,决定冲破敌人的警戒,冒着最大的危险去找李汉超同志。
我仗着熟悉地形,净钻小胡同。小胡同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连条狗都看不见。
当我跑出了裤裆街,刚往头道街进的时候,迎面闪出两个拎着匣枪的便衣,看见我
就吆喝了一声‘站住’!我一看不好,扭头就跑,两个便衣在后边就追,一边追还
一边喊:”站住,不站住要开枪了!“不管他们怎么喊,我还是猛往前跑。‘叭,
叭’他们真开枪了,枪子带着啸音擦着我耳边子飞过去。我是从枪子里钻出来的,
当然不怕他们这两下子了。我仍然钻小胡同,三绕两绕就把他们绕迷糊甩没影了。
这时候我也是累坏了,我躲进一间快要倒塌的小破房子里,一边休息一边想:我得
怎么办?还去找李汉超同志?前边的路显然很难通过了,再说他也是才从飞行集会
的地点退出去,不知道被同志们掩护着退到哪里去了?我这样到外乱跑,个人出事
倒不要紧,误了营救同志出险岂不要造成终生遗憾!想来想去,我决定冲出哈尔滨,
直接去找汤北游击队队长夏云天同志。他那里我去过。夏云天同志是智勇双全,侠
肝义胆,威震三江的英雄。只要我找到他,他一定会立即行动。他手下还有无数英
雄好汉,像劫牢反狱这样事,在他们看来易如反掌。主意已定,立即行动。偏巧这
时候戒严解除了,我摸到江边,找了一条往下江去的载货帆船,就离开了哈尔滨。
    “一路上都很顺当,谁知到了蛤螟河子,快要接近游击队的时候,我忽然发现
身后又长了尾巴,这是个傻大黑粗的彪形大汉,大概是看我穿着打扮不像乡下人,
又总往游击队方向模,就跟上来了。我开始寻思这个傻大个好对付,就走山林钻树
趟子,满以为也能甩掉他。可这回倒过来了,他对那一带地形熟悉得就像我熟悉哈
尔滨裤裆街一样。有一回我钻出一片树趟子,回头一看,这家伙没了,心里一阵轻
松,刚要举步往前走,可倒好,这家伙像座黑塔一样在我对面站着呢,还对我一呲
牙,嘿嘿一乐。我一哆嗦,忙一扭头,钻进了左边一片树林子。这家伙一看,既不
吆喝我站住,也不使劲撵我,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心想:他打的是什么主
意?是在戏弄我还是另有坏打算?正在我猜想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句瓮声瓮
气的喊声:”行了,到站了,你仔细往前边看看,到了什么地方!“
    “我一听忙往前走两步,树林子断头了,我探头一看,天啊!我被他赶上了绝
路!眼前是一条悬崖绝壁,立陡的石崖上只长着几棵小松树,下边就是望不见底的
深渊,真是到了插翅难逃的鬼门关。我这时一狠心,打定了以身殉难的主意,至少
要想法和他同归于尽……傻大个靠近我了,手里拎着匣枪,满脸是胜利的微笑。我
高举起两只手,装成任他擒拿的意思。他大咧咧地站到我面前,伸手摸我的兜,搜
我的腰。正当他掐住我的钱包往出拽的时候,我猛一哈腰,两手一用力,抱住他粗
大的腰身,用尽平生之力往悬崖下一抡……这家伙万万没想到我有这一手,只听‘
妈呀’一声惨叫,这个庞然大物就被我抡下了万丈深渊!和这同时,我也站立不稳,
大头朝下向悬崖下栽去。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我的头脑却是异常冷静的,我仿佛看
见在我栽下去的绝壁上长着两棵小松树,我的手尽量向那上抓去。这多亏我在北京
念书的时候练过单杠,双手和两臂都有些功夫。谢天谢地,我的手真的抓住松树了!
世界上的奇迹本不多,却让我给遇上了!我双手一抓,伸出来的松树枝权——真巧,
这枝权不粗不细,两只手攥着正好满把,就像攥着单杠一样。我这时双臂一叫劲,
在松树上就来了一个‘大抢’,又借着倒立起来的架势,往树干上一靠,就上了小
松树c ”我得救了!可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天空里得怎么办哪?我骑在小
松树上,抬头往上一看,立陡的石崖像面大墙一样;往下一看,一群山燕在脚下盘
旋,山燕下是雾气蒸腾的深渊,那个傻大个早已无影无踪了……就在我往下看的时
候,我发现顺着左脚直往下流血,一看见血我才觉出疼来,我忙拽起裤脚一看,踝
子骨上边划了一个大口子,血从那里不断往出流。可是这时候我哪有工夫顾它,死
活尚难预料,划破个口子算什么?
    “我在树上一直蹲了一个多小时,正在我求救无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上边有人
声,像唱什么?我细一听,原来唱的是:”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
无儿生了一个女蝉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忙高声喊起来:”救人哪!
救人哪!’“很快地崖顶上就探出个脑袋来。我骑那棵松树离他只有十来米远,看
得很清楚,连他瞎了一只眼睛都看出来了。他长了一脸连鬓胡子,也分不清有多大
岁数,我忙喊了一声:”大哥,快救救我吧。‘“他先不答话,用一只独眼朝底下
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救你容易,可你上来拿啥谢我呀?’“这真让我哭笑不
得。我知道遇上了一个‘独眼龙’坏蛋,这样‘山毛野贼’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我真不敢得罪他,忙说:”我一定谢你,先救我上去吧。‘“他又想了一下,这才
点头让我等着。他的脑袋缩回去了,我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从上面抛下来一条
粗绳子……
    “等我爬到悬崖上边的时候,身上真像散架子一样,两只手也被绳子磨出血,
我一头栽到地下,动弹不得了。
    “他这时用脚踢我,仍然问我拿啥谢他。我闭上眼睛不答话。他就动手剥我的
衣服。我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了,只好任他剥。还算不错,总算给我留下了背心裤
衩。衣服剥完了,他才发现我还戴着手表。他一边往下摘表一边说:”你呀,若早
点说有手表,何必让我费事扒衣服。‘“我听他这样说,便忙请他把衣服给我留下,
省着我赤身露体的不好走路。
    “他把嘴一撇说:”你真是属猴子的,顺杆儿爬上来了。我是韩信用兵多多益
善。我今天本来是到这一带采‘猴头’的,没成想遇上你这么一个‘肉头’。我救
了你一命,你给我这些东西,咱们两不欠账。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再会吧。
    “‘独眼龙’扬长而去了。这时候天也快黑了,我不敢久留,便支撑着站起来
往前走。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左腿不但划出了伤口,还扭坏了脚脖子,走路
非常困难。这下子可完了!找游击队,得上山,我拖着伤腿,又穿着背心裤镲,怎
么上山?我真急得要哭出来。我感到对不起罗世诚同志,我不能实现营救他的愿望
了!
    “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走了回头路。我一路乞讨着,要吃的,也要穿的。我
身上这身衣服,就是一位看瓜棚的老大爷给我的。一路上,我拖着伤腿,饿着肚子,
我,我几乎再也见不到同志们啦!”
    刘勃用双手盖住脸,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
    屋里鸦雀无声,屋外还刮着大风。
    关静娴从床上移身下地,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送到刘勃面前,声
音微颤着说:“你,你喝杯水吧。”话刚说完,泪珠就滚落在水碗里。
    刘勃的哭泣声更大了。
    景秀莲一拉小吴,悄声说:“走吧,到我家睡去。”
    小吴看看关静娴。
    关静娴一动没动地站在刘勃面前流着泪。
    景秀莲拉着小吴往外走。刘勃忽然哽咽着说了一句:“别走,我还有话要告诉
你们。”
    景秀莲和小吴站住了:“什么话?”
    刘勃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头还低着:“我化名叫田忠了,你们以后要管我叫田
忠。”
    小吴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叫田忠?”
    刘勃的头抬起来了,积满泥垢的圆脸被抹得一塌糊涂,只有布满血丝的大眼珠
子还晃荡着,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从田野里往回走,一路上下定决心:要永远忠
于我们的党,忠于我们的事业,所以就改名叫田忠……”
    刘勃又滔滔不绝地说上了。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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