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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00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2:10:49 星期一),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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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随着枪声轻轻地翻进了铁路医院。这里的地形他早已摸熟,曾不止一次
地在这儿甩掉过跟踪、追捕的敌人。这个院子地大、人少、房稀,很多俄式小房夹
杂在树木山石之间,四处都有掩蔽物,各方都有迂回的路。至于进出的墙头,他也
早已选好。从对着车站那边的墙头翻进来,穿过一片树林,绕过两栋小房,爬上一
棵老榆树,就能翻过南面的墙头。跳下墙来,马上就可以钻进一条窄巷,然后再钻
几条小胡同,就到了喇嘛台。这里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往哪里跑都可以。
今天,王一民就是顺着这条路线跑的。当他跑到喇嘛台的时候,猛听见从南边
传来一阵摩托声。他急忙躲在墙角的暗影里,探头向南望去,只见马路上闪动着无
数刺眼的车灯,在灯光交织映照下,他模糊地看见一辆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这
边冲来。这是南岗的日本宪兵队出动了。看来这八个大字和夜半枪声,已经震动了
所有的敌人。他们大概是倾巢而出了。
王一民把手表凑到眼前一看,表针已指三点一刻,距离敌酋玉旨雄一到达的时
间还有两个半小时,还可以赶回住处吃点东西。闹腾了一夜,滴水未进,肚子直叫
唤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乘敌人的摩托还没有冲过来的时候,忙转回身,贴着墙边,
紧走几步,拐进了又一条窄巷。窄巷里没有街灯,向前望去,黑洞洞的望不见头。
顺手从腰带上抽出那支德国造的枪牌橹子,枪筒子还热热乎乎,余热还没有散尽呢。
他很喜爱这支小巧的手枪。这支枪今天已经为他立下了第一功,消灭了两个敌人,
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处呢。
夜虽黑,路却熟。越往前走,越能辨认出一些景象。被强烈车灯刺激过的眼睛,
现在得到调整,可以大踏步向前走了。他避开大路走小巷,很快就回到花园街住处。
南岗花园街这一带是白俄和中国人杂居的地方。他的房东就是一个白俄老太太。
这个老太太一共有两栋俄式平房:一栋大些的她自己领着子女住;一栋小些的租给
两个不带家眷的男人住,一个是第一中学国文教师王一民;另一个是作家塞上萧。
塞上萧是这里的老住户,原来住在他对面屋的是个银行职员,去年年底要结婚,不
得已从这里搬了出去。本来这里居住条件很好:两层墙壁,隔冷又隔热。从房顶到
地脚的大壁炉,烟囱通到房顶上,炉门开在堂屋地里,里屋可以不见烟火。门窗都
很坚固。房钱虽然稍微贵一些,却带一些家具。如果房客不愿意自己做饭,还可以
在房东老太太家包伙。有这样一些好条件,那个要结婚的青年是不愿搬走的,在这
十四平方米的房间里结婚不是蛮好嘛。可是不行,因为房东早有规定,这规定至今
还残留在院门旁贴的那张出租房屋启事上。那上面写着:本院有带小仓库的正房一
间半,专门租给不带女人的单身男人,有愿租者请到院内接洽。
房东老太太为什么提出这样奇怪的条件呢?谁也讲不清楚。她自己就是女人,
为什么又这样讨厌女人呢?有人说这是她死去的白俄将军丈夫留下的遗言,她要信
守到底;也有人说因为她从前租给过两个单身女人,一个总往这勾引男人,弄得这
间屋子不清不白,近似娼寮了;又一个更严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竟在门媚上
拴根绳子吊死了。老太太清晨起来,几乎撞在死尸上,吓得她大病了一场。反正这
规定总是事出有因吧,更何况白俄出租房子总喜欢弄些附加条件。她这里要单身男
人;换一处就可能要单身女人。甚至还有的地方专招不带子女的年轻寡妇。乍一听
起来觉得很奇怪,细一打听就明白了,原来这房东本人就是个小寡妇,她是要找一
个同病相怜的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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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诸如此类的出租房屋启事在白俄住宅区的门旁和院墙上随时可见。
由于房东老太太的特殊规定,那位要成家的年轻房客只好从这里搬走了。这时
塞上萧的吉林同乡学友王一民正在找房子,条件符合,经塞上萧一引见,就搬了进
来。
王一民搬到这往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他和房东处得很好。房东很钦佩他,说他
是个最守本分、最老实的知识分子。他承袭了东方最古老的传统道德,甚至连“非
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那样严格的孔氏训词也都办到了。他不
像作家塞上萧那样经常引些男男女女来高谈阔论,笑语喧哗,惹人发烦。他总是一
个人独来独往,很少有人到他这来串门。房东老太太的规矩是每到夜里十点半就关
院门,一根大铁栓外加一把大铁锁,关得牢牢实实。老太太一个人掌管钥匙,谁回
来晚了都得敲门。越晚敲的时间越长。塞上萧经常晚回来,他曾做过计算,大概每
增加十分钟就得多敲一分钟,若是晚回来两个小时就得敲十二分钟。这在晴朗的仲
夏之夜,自然不算什么,怕就怕遇上恶劣的气候,那就要遭罪了。待把这位年过花
甲,胖得像一座肉山的老“玛达姆”敲出来时,就听她一边走一边嘟哝着一串一串
的俄国话。中国话她本是精通的,此时一句也不说。平常看见人,她总是笑一笑,
这时两腮的肉完全耷拉下来,连眼眉也都跟着拽下来了。这种特殊待遇,塞上萧经
常享受,王一民可一次也没有。当然不是他没有晚回来过,有时还晚得出奇呢,就
像今晚这样。如果按照老太太那种“晚归增点开门法”,王一民就不用叫门了,等
清晨开门时再进去吧。
今夜,王一民像往常晚回来一样,先悄悄地站在门口听听动静,左右观察一番,
当他确信院里没人活动,街上没人行走的时候,便轻轻地往起一跳,双手扳住将近
三米高的木板墙,身子一蜷,双脚一点,就上了墙头。再一翻身,用同样的姿势,
一蜷一点,便轻轻地落在院里平地上。这一套非常精确的动作,他做得是那样敏捷、
熟练、好看,甚至是衣不沾尘地就翻过了那一般人无法逾越的板墙。王一民是个有
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不是走江湖的拳师,也不是戏班里的武行,可他这功夫是哪
来的呢?这要先从他父亲谈起。
王一民的父亲是吉林省有名的老饱学,古书读得特别多,什么诗经楚辞,五经
四书,唐宋八家,元曲明文,他都烂熟于胸中。可是越读书,他越呆板,呆板得什
么事情也做不成,只能开个私学馆,把肚子里的书传给下一代。因他从小到大净坐
在火炕和冷板凳上苦念诗书了,所以身板越来越坏,到晚年就百病俱全了。王一民
是他四十二岁那一年得的独生儿子。晚年得子,自然十分钟爱,孩子也聪慧异常,
诗文词赋一教就会。可也是身体不好,和他的老父亲差不多,热一点热伤风,冷一
点重感冒,弄得父母担惊受怕,生怕严霜打了这独根草。可是到八岁那一年,一个
偶然的因素使情况起了根本的变化。原来王一民的妈妈有个弟弟,在北京陆军讲武
堂当武术教习。一次路遇不平,将北洋水师提督小舅子的一只胳膊打断。北洋水师
提督下令抓他,讲武堂又保护不了他,没处藏身,就跑到吉林投奔他姐姐来了。到
这住了几天,非常喜欢这个聪明漂亮的小外甥。为了改变孩子病弱的体质,他就向
姐夫姐姐积极建议:跟他学武术。老两口点了头,于是这个在少林寺受过真传的武
术家,便认真教起孩子来。说起这孩子不但读书聪明,练武也机灵,一点就会。这
个武术家越教越有兴致。他由于在北京树下了那么个劲敌,回不去了,便托人在法
政专科学校找了个体育教师的位置。就这样,他一连教到王一民上了中学。六年时
光,早起晚睡,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使王一民不但身强体壮得像头小牛犊,而且
挥起拳脚来,十几个人近前不得。当时万没想到,这套练身的功夫,竞会在今日革
命的道路上发挥出作用。
王一民翻身落在墙根下,背靠墙壁,又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才向自己那栋房
子走去。他住的这栋房子离院门不远,房前栽了几棵紫丁香。按中国人的风俗,住
家的房前都不栽了香,因为了香性苦,房前栽了苦丁香,日子会越过越苦。俄国人
没这个讲究,王一民更没这个说道。如今丁香枝头已经鼓起了小苞,到了含苞欲放
的时候了。王一民侧着身子穿过丁香树隙,跟着脚来到了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
暗锁,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屋里。这三间房子是从中开门的,东屋住着塞上萧,西
屋住着王一民。当中一间堂屋地,被隔开一半,做两家的小仓库。外边一半一边一
个小炉台,连烧壁炉带做饭。现在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王一民站在门旁
听了听,从塞上萧屋里传出他所熟悉的轻微鼾声。他微微笑了笑,悄悄打开自己的
房门,侧身走进去,关好门,拉严窗帘,这才打开写字台上的座灯。这间屋子布置
得简朴、整洁,一张写字台,一架紫檀色的立柜,一个圆茶几,两把俄罗斯靠背椅,
还有一张颇为款式的刷着纯白油漆的铁床,床的两头还镶着黄铜饰物。这一套家具
都是随着房子出租的,用不用都是那些钱。除了这些东西外,属于王一民的私人财
产只有一个柳条包,一只帆布手提箱和一个小书架。书架里摆的都是些线装书。正
面墙上挂着一张郑板桥画的竹子,这倒是幅名贵的真迹,是他那老学究父亲的遗物。
王一民为了纪念为他花尽心血的先人,就把这幅画带在身边,只要条件允许就挂起
来。在里边靠床的墙上还悬挂着一口宝剑,鲨鱼皮的剑鞘已经变成暗绿色。这是他
舅舅兼老师留给他的纪念物。舅舅在清帝逊位,民国成立的时候,又被请回北京去
了。王一民把这口剑也带在身边,挂在墙上,一为纪念,二为防身。屋里这两件古
董,和一架线装书搭配在一起,倒让人觉得这屋中的主人不是前朝的遗老遗少,就
是陶醉在故纸堆里的书痴。王一民对这种无意中造成的效果还很满意,所以就在写
字台上方写了十四个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所以写这样任人皆
知的熟句子,就是为了让人一看就懂。那些在下边各处乱窜的走狗,有几个是有学
问的?写深了看不懂反倒坏事。句子虽熟,字可不俗。他的字是学虞世南的。从小
学到中学,一本《孔子庙堂碑》,被他临摹得点点酷似。挥起笔来外柔内刚,风神
潇洒,俊迈而有逸气。了解王一民的人都点头称道:真真是字如其人。
这会儿王一民坐在写字台前。他拿出手枪,小心翼翼地拉开,见里面只有两颗
子弹了。他真喜欢这支枪。这枪不但帮他打了敌人,还勾起了他那难忘的战斗回忆
……
“九一八”事变爆发不久,他就被党派进东满抗日义勇军里去了。在那里,他
就有这么一支小枪。因为有武术的功底,手劲、眼力都好,所以他枪法练得又快又
好,面对敌人,弹不虚发。一九三三年初,党又调他回哈尔滨做反日救国会工作。
他就把小枪送给他的良师益友李汉超了。今天,他面前又摆着这么支烤蓝的小枪,
怎能不高兴呢。他找出一块干净布包好,塞在腰带上。然后站起身,跳上写字台,
举起手轻轻托开两块天棚板,手一用劲,又翻上了棚顶。天棚是两层的,他探着身
子,掀开一块木板,板下放着党的文件和马列主义书籍。他从腰中拔出小枪,放在
文件上,盖好木板,又翻回到屋里。他所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放在棚顶上,是有
他的安排的。如果出现情况,他跳上写字台就可以迅速地翻上顶棚。房盖上他早已
准备好一个部位,椽子和瓦片都是活动的,手一扒,头一顶就可以钻出去。紧挨着
他住的西房山头,是一棵高大的杨树,他纵身一跳就可跳到树上,然后顺着树往下
一滑就到了墙外。这样,敌人还没有攻破屋门,他已经跑到墙外的胡同里去了。
王一民从天棚上下来,擦掉写字台上的脚印,一看手表,已经快到四点钟了。
他还想在日酋玉旨雄一到达前,赶回车站去。他忙洗了洗手,打开立柜下边的抽屉,
从里面拿出一块黑面包,一碟酸黄瓜,又从暖壶里倒了一碗白开水,坐在桌前,咬
一口面包,就一块酸黄瓜,香甜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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