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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00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2:10:50 星期一), 站内信件

                 4
    特务科长葛明礼是个胆大心细的家伙。本来在“纪念碑”前上百名日寇、汉奸
当中,他是官职最小的一个,要轮班晋见恐怕也得排在最后边。可是他不管这一套,
他的特殊职业养成了他的特殊优越感。而且这件事又可以划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所以就一扬头雄赳赳地站出来了。他是个赌徒出身的光棍儿,从小就相信遇事要撞
大运。一件事撞对了就赚大利,撞错了就倒大霉。就像今天在“纪念碑”前这件事,
撞对了,会立即得到玉旨雄一的赏识,今后就可以抱着这条东洋外国粗腿爬上去;
撞错了,就会引火烧身,不但王旨雄一会怪罪下来,那些恨他抢尖的上司也饶不过
他。在这样吉凶难定的情况下,一般人就不往上撞了。但他可不行,他是个占惯上
风头的人,他宁肯因此整错了倒霉,也不肯错过一个好机会。就像当年在赌场上押
宝一样,在好点面前稍一犹疑,人家把宝盒揭开了,就悔之晚矣!
    但是现在吉凶到底如何?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还都难以预料。他觉得必须
抓紧时机把案破了,如果能把写这八个大字的要犯抓住,那他就会因为破了这个大
案而得大利,出大名。
    葛明礼跟着车队,把玉旨雄一送到道里中央大街犹太人开的著名旅馆马送尔以
后,顾不得吃早饭,就赶回警察厅特务科,一坐下便立即把昨天晚上被打倒在八个
大字下的便衣特务秦德林找来了。
    特务科在警察厅里占有特殊的地位。一般科的科长多数是警佐,他这个特务科
长则是警正。他自己单独有个宽大的房间,里边有会议桌、沙发,写字台上摆着三
台电话,简直和厅长的派头差不多。
    秦德林被叫进来的时候,葛明礼正斜靠在沙发上想心事。他一看秦德林这副模
样,差不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夜里(几个小时前)出事后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秦德
林的脑袋才从那桶快干“拉哈油”里拔出来。人已经憋得没了气,黏糊糊的红油把
鼻子、嘴都糊住了。葛明礼忙指挥他手下的人用手去抠那脸上的红油,好不容易才
把鼻子嘴露出来,人已经不能动了,就忙着用车送到医院去急救。天亮的时候,葛
明礼得到报告,说秦德林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当时他已经顾不上管这件事,虽然这
也是非常重要的事。他让秦德林回特务科等着他,这之后就又去忙着布置警戒线,
勘察现场,向上司报告等等。
    现在秦德林站在他面前,他一看这人简直变成赤发鬼刘唐了:头发一疙瘩红一
疙瘩黑,脸上几凹下去的地方都是红的,尤其是眼窝深处和鼻孔附近,红得简直像
猴腚。两腮和颧骨却变成紫茄子色。他一只胳膊用绷带挎在脖子上,走起路来一瘸
一拐,活像个“十不全”。
    葛明礼望着他这位亲爱部下的这副尊容,强忍住笑,指点着说:“秦德林哪,
秦德林,你这是咋整的?是红运当头罩,把你罩成这个小样,还是……”说到这里
他实在忍不住了,竞扑一声笑出声来。多数赌徒都有这个本领,天大的事压在心上,
也能表现得满不在乎。他们信奉“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痢,过了二十年又会长成这么
大”的精神安慰术。当他们在赌场上把全部财产都输光了以后,会把老婆当赌注押
上,老婆也输进去就从腿肚子上片下块肉来押上,这样干上几年就会练成一块杀打
不怕的滚刀肉。葛明礼就是从这种赌徒中混出来的。也正因为这样,日本侵略者才
看上了他。“九一八”事变以前,鬼子就用重价把他收买过来,充做鹰犬、打手。
“九一八”事变后,又把他推上了特务头子的宝座。他也就把往日赌场上的哥们儿
都收拢过来,让他们当上了特务、嘱托、腿子……秦德林就是他过去的一个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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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在这样重大问题面前,葛明礼原想憋住不笑,一心谈正事。可是不行,憋
不住了,而且他这笑的神经一开动起来就关不住问。他先是坐着笑,接着站起来笑,
从直着腰笑到弯下腰,拍着腿,捂着肚子,流着眼泪和鼻涕……
    他越笑,秦德林越哭丧着脸难受,等他笑得流出眼泪的时候,秦德林的眼泪也
出来了,葛明礼擦眼泪,秦德林也擦眼泪,一个是真笑,一个是真哭。等他止住笑
的时候,秦德林却哭出了声。
    葛明礼听见哭声,觉得奇怪,忙又擦了擦眼睛,细看了一下秦德林:呵,这小
子真哭了!
    “怎么回事,哭什么?”
    “我,我……”秦德林一边抽搭着一边说,“我好险没见了阎王爷,拣条命回
来见你这科长哥哥,可你,你……你……”秦德林放声哭了起来。
    “为这事呀!”葛明礼一拍秦德林的肩膀说,“你这眼泪窝子真浅,娘们儿一
样。行了,别哭了,明个破完案,科长哥哥领你上群仙书寓,把怀春楼的吕翠翠给
你找来捏巴捏巴,再把迎春院的李玫瑰找来唱两段,完了再上保盟饭店吃大菜,玩
玩俄国娘们儿,让那个斯波洛娃脱了衣服给你跳一段……怎么,还哭?你看,你那
眼窝子越哭越像猴腚,怎么不好好洗洗,让人看见我手下的人都成小鬼了!”
    “洗不掉……”秦德林一边抽泣着一边说,“也不知是什么鬼油漆,像鳔胶一
样粘……”
    “去整盆汽油好好洗洗。”
    “这就是汽油洗的,再洗我的眼睛都得蜇瞎了!”秦德林止住哭,探着脑袋,
一指紫茄子一样的脸说,“你看我这腮帮子,皮都要蜇掉了……”
    “宁肯不要那张皮,也得要这张脸。脸是门面,就这个小样儿我怎么领你上群
仙书寓?上拉拉屯的鬼王庙吧,那块正缺一个站班的小鬼。”葛明礼说到这把手一
挥说,“去把脸洗净,洗不净不兴到大街上去给我丢人!”
    秦德林哭丧着脸子转身就走。
    葛明礼忙又召唤:“哎,别走哇,正事还没说呢。”
    秦德林转回身,嘟哝了一句:“都折腾一宿了……”
    “怎么,不愿意了?”葛明礼一瞪眼睛说,“在耍钱场上折腾两宿你也愿意,
贱皮子!”
    秦德林低着头不吱声了。
    “坐下!”葛明礼一指沙发说。
    秦德林低着头坐下了。
    “说说昨天晚上的经过吧。”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又给秦德林倒了一碗水。
    秦德林有气无力地把夜里发生的情况学说了一遍。他什么都说了,就没敢说他
上酒馆和女招待鬼混那一段。
    葛明礼听完翻了翻眼皮问道:“这么说后来的那个小子和刷标语那两个家伙是
互相认识了?”
    “认识。”秦德林肯定地点点头说,“看那样还是一伙的呢,那两个刷标语的
管后来的那个小子叫‘您’,不是长幼辈就是上下级。”
    “光叫‘您’啦?没称呼什么?”
    “也可能称呼啦,我没听清。”
    “到节骨眼儿上你又听不清了。”葛明礼瞪了秦德林一眼说。
    “可我脑袋让油桶扣住了,我光听见好像有个‘师’字。”
    “什么‘尸’?”葛明礼忍不住生气地说,“还好像呢!像什么?像男尸、女
尸、死尸、活尸?是人名叫什么尸,还是职务,外号?这个尸字是在上边还是在下
边?”
    “不知道。”秦德林憋了一肚子委屈,紧晃着脑袋说,“当时我耳朵眼里都灌
进红油子了,能听见一个字就不错了。”
    “可你光听见一个字顶屁用?”
    “可要是遇上您讲那‘血滴子’,连一个字我也听不着了。”
    葛明礼听见这句话,眉头一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又憋回去了。为什么
这句话会使他无言以对呢?这里还有段讲究呢。原来,葛明礼平常专从唱本、评词、
剑侠小说里搜集和特务有关的人和事,遇有机会就给手下这些特务们讲上几段,作
为理论根据和业务学习之用。方才秦德林讲这“血滴子”,就是他在说书馆里听说
评词的人讲《雍正剑侠图》时候记住的。再经他一编,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遇有
机会就讲讲。他每逢说的时候还都加上两句导语,如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是古已
有之,远的不说,明成祖的东厂我已经讲腻了;明宪宗的西厂我也说烦了;刘瑾的
内行厂大家也听厌了。这回单说说我们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的老祖宗,前清雍
正老佛爷的秘密御林军‘血滴子’。”接下去就该开始说正文了。这时他先用手拍
一下桌子:“话说……”话说两字和拍桌子这个动作也都是从说评词的那儿学来的。
只听他说道:“话说这‘血滴子’里的好汉都是从练武的名家里百里挑一精选出来
的,那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蹿房越脊如履平地。进得门来先得试胆量,试忠
心,试才干,都试过去以后,合格了,才算进了门槛。这一辈子也就变成皇帝御座
下的人了,和现在我们这皇帝陛下警察官差不多。那时,进了门槛后,就发给你一
个牛皮口袋,口袋嘴上安着两把锋利无比的钢刀,钢刀通着‘消息儿’,只要把牛
皮口袋往人脑袋上一套,再用力往起一提,脑袋就齐刷刷地从脖子上切下来,装进
了牛皮口袋。然后把牛皮口袋往腰上一掖,跳墙、上房毫无妨碍,最多滴出几滴血
来,所以叫‘血滴子’……”
    每逢他讲到这里,他手下的特务就喷喷称羡,要求葛明礼也能定做一批这样的
牛皮口袋,每人发给一个,需要谁的脑袋到那一拎就下来,就像摘西瓜一样简单,
那该有多好!皇帝陛下听见也一定高兴,因为把他老祖宗的绝招继承下来了。
    议论到这,葛明礼就会长叹一声,因为这绝招确实绝了,没继承下来。后来他
就下决心找人研究,并对手下的喽啰们声明:他正在请专家画图,很快就会发给每
人一个牛皮口袋——不,要改用橡胶皮的,又软又轻,刀是折叠式的,可以揣在兜
里……大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可是那橡胶皮的“血滴子”还没有影儿,手下的人
老打听,越打听他趁心烦,后来竟成了他的忌讳,谁一问他就瞪眼睛,弄得谁也不
敢再问,他也就不再讲了。
    今天话赶话的从秦德林嘴里冒出来了,葛明礼一听本想发作,可是又一想,秦
德林被人用铁桶套了脑袋,要是这铁桶下边真有两把刀,他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说
话了。秦德林从铁桶套脑袋联系到牛皮口袋,情有可原,所以他就把到嘴边的话又
咽回去了。他摆了摆手说:“算了,听着一个‘尸’字,总比一个字没听着好,以
后咱们就在姓师的、名师的,还有那些老师、讲师、理发师、医师、药剂师、琴师、
大师傅、二师傅……反正就在带师字的人上下功夫吧。现在你再说说这三个人的特
征吧,都有多高?”
    “不知道。”秦德林又摇摇头说。
    “怎么?这也不知道!”葛明礼刚压回去的气又往上撞,“你耳朵里灌进红油
子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难道还看不见吗?没扣铁桶前你不是端着枪瞄准那两个刷标
语的家伙吗?你还想对准下边那个先开一枪呢,这不是你刚才说的吗2 ”
    “是我刚才说的。”秦德林又点点头说。
    “那怎么还说不知道?这不是有意顶撞老子吗?”葛明礼又敲上了桌子。
    “是不知道。”秦德林反倒沉住气地说,“那两个刷标语的是蹬肩膀摞在一块
儿的,我就看见一长条黑影子,灯光暗,连接茬都看不清。他俩加一块有三米多高,
分开就不知道了。”
    “那油桶是怎么扣你脑袋上去的?像飞镖一样撇上去的吗?”
    “要是那样还好了呢,把油都甩出去我就不会变成这个模样了。”
    “你看!”葛明礼又一拍大腿说,“还是跑下来扣的,跑下来你还看不清吗?”
    “看不清。”秦德林仍摇着头说。“我被人家按在地上,背朝天,嘴啃泥,什
么也看不见。”
    “按你的那个人也看不见吗2 ”
    “看不见。”秦德林继续摇着头说,“他是从我背后来的,一拳一脚就把我撂
倒下了。前两个我还看着人影了,这个连人影都没看见。”
    “你……”葛明礼一挥手把脸扭向一旁去了。半天才转过头来指点着秦德林说,
“你呀!你真算可以,让人捉弄成这个熊色,临了就说出一个‘尸’字,还不知是
死尸活尸?”
    “不,我还有情况。”秦德林一直腰说。
    “那为什么不早说?”葛明礼也把脑袋探过来。
    “您没容空。”
    “快说吧。”
    “我觉得从后边摸上来的那个家伙特别厉害,要给他个牛皮口袋你我脑袋都保
不住。他从后边摸过来一点声也没有。第一拳就打在我的穴位上,我连妈也没喊出
来他的扫堂腿就过来了,我才趴在地上,他的脚又踏在我的脊梁骨上,他这些动作
快似旋风,疾如闪电。科长您知道,我也不是白给的,可是在这个人手下我竟成了
稻草人。这是个满身功夫的可怕对手,要不把这个人抓住,我看咱们……”他摇着
脑袋摸了摸脖子。
    “可是你连啥样都没看着,得怎么抓?”
    “我看先从会武术的当中去找……”
    秦德林话没说完,直通警察厅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葛明礼忙奔过去接电话。
电话是办公室值班警官打来的,通知他立即前去开会,部署侦破“纪念碑”前重大
反满抗日案件问题。去时要把已经掌握的材料、线索带去。
    葛明礼撂下电话,气哼哼地骂了一句:“有X 毛线索!”接着对秦德林一挥手
说,“走,跟我上厅长那儿去!”
    秦德林忙往后退了退说:“哎呀科长,您看我这样……您不是怕我给您丢人吗
……请您替我说说吧。”
    “看你吓得这个小样!”葛明礼一边往脑袋上戴大盖帽子一边说,“怕什么,
有我呢,厅长也不能把谁鸡巴咬半截去。你不去这笔糊涂账谁报?我才不替你挨刺
呢。走吧!”
    葛明礼说完便推门走出去了。
    秦德林长叹了一口气,只好一瘸一拐地跟着走出去。他直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
疼,像要散架子一样,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响,他真悔恨自己,昨天晚上不该一个
人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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