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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00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2:10:53 星期一), 站内信件

                 9
    塞上萧原本姓萧不姓塞,因为生长在长城以外的塞北,就把发表作品时候的笔
名写为塞上萧,表面的意思就是在塞上有这么个姓萧的,实际含意当然比这还要深
刻些。这名字乍听起来有些别嘴,可是作品发表多了,叫开了,反倒把真名真姓挤
没了。有些著名作家不都是这样吗?有多少人能记得高尔基原名叫阿列克赛。马克
西莫维奇。彼什科夫呢。外国名字一长串不好记,中国名字只两三个字,总算好记
吧。但不是也有人不知道鲁迅叫周树人,茅盾叫沈雁冰,老舍叫舒舍子吗?
    塞上萧是个年纪尚轻的作家,当然不能和这些名震寰宇的大师相比。成就不能
比,事理却相通。不但生人不知他姓萧,连原先称他为小萧的熟人也改称他为老塞
了。从小萧到老塞,经历了多少人世间的变迁哪!
    塞上萧的家是吉林市有名的大资本家。人们一听资本家这个词儿,很自然就联
想到洋奴。买办,穿西服,坐流线型小汽车,甚至下馆子都得吃西洋大菜,生活完
全是欧化的资产阶级——布尔乔亚了。资产阶级比起封建地主来当然是一洋一土。
可是且慢,拿这把尺子去衡量上海的资本家还差不多,东北的资本家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是塞上萧他家这资本家,竟“土”得和封建地主差不多。且看他家开的那些五
花八门的买卖吧:油房、烧锅、当铺、绸缎庄……买卖开的可真不少,竟没有一个
能和现代化联系起来。这些买卖的原始雏形大概在春秋战国那时候就可以找到。他
家这买卖古老,人也古老。塞上萧从私塾到中学都得穿长袍马褂,戴红帽疙瘩的小
帽头。就和那日酋玉旨雄一下火车时候的那副打扮一模一样。现代日本官僚穿上中
国老式服装,使人觉得非驴非马;十几岁幼小儿童,穿上大人先生的衣服,更显得
滑稽可笑。而且塞上萧又不是个老实孩子,顽皮劲一上来,竟忘了这身不能乱跑乱
动的“礼服”。有时弄得衣服大襟扯开线,有时红帽疙瘩被同学揪下来了。他家本
想把他打扮成个体面的少爷,他却经常弄成个瘪三样。家里老一辈的一研究,认为
这都是少不更事,没有娶妻生子的缘故,于是,就在他十二岁那一年,给他定了亲。
十六岁刚一过,塞上萧的父母就张罗着给他娶亲。
    娶亲的仪式完全是老式的,而娶来的这个媳妇和这仪式也完全一致,搭配得非
常协调,就像从苏州园林那圆圆的月亮门里走出来一个古装女人一样。这位新娘不
但梳着油光光的疙瘩髻,插着亮晶晶的碧玉簪,而且在鲜红的裙子下边还露出两只
像锥子一样的尖尖小脚。这脚小得真真有三寸那么大。脚越小,流下的疼痛泪水越
多。这姑娘为裹这双小脚已经流了一缸泪,而在以后那凄凉的日子里,流下的泪水
一缸也装不尽呢。
    那时满清政府已被推翻,民国已告成立,裹小脚的女孩子已经逐渐少了,尤其
在东北的吉林。吉林是满族人聚居的地方,满族女人是不缠足的。汉族人在满族这
个健康风俗的影响下,缠足的本不多,有那缠上的也马马虎虎,像鲇鱼一样,刚有
个尖头,是象征性的“小脚”。民国一成立,一些人又都放开了,变成“民装改造”。
这样一来,剩下的小脚就很少了,尤其像塞上萧媳妇这样小而又小的小脚,全吉林
也难找出一份。从这也可以看出,塞上萧家封建到什么程度,无怪乎连一处新兴的
买卖都不开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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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上萧的婚姻完全是父母包办的。定亲时他还不大明白,结婚时也朦朦胧胧。
他媳妇虽然脚小,脸盘可不小。宽敞的脸上,长对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大耳
朵。她十八岁,发育的已经比较成熟,所以整个人是比较胖大的。而比她小两岁的
塞上萧却长得又瘦又小,十六岁的男孩子正是发育的时候。这一胖一瘦,一大一小
的小夫妻显得那么不像夫妻。但是塞上萧的父母对这胖大的儿媳妇可很满意,他们
认为这是副非常富态的福相。而且在这高大身材的衬托下,脚就显得更加小。这也
正是塞上萧的父母觉得最漂亮之处。漂亮可是漂亮,却带来一个很大的缺陷,形成
了名副其实的头重脚轻。站在那里,总保持不住平衡,脚得不住地移动,就像踩着
一副高跷一样。
    塞上萧结婚这一年,正念中学二年。他开蒙念书并不晚,但是头四年念的都是
私塾,光念五经四书了,对算术、自然、地理、历史等一点没学。尤其算术,连阿
拉伯数字都不认识。到五年头上,由于大势所趋,他父亲这顽固堡垒被时代潮流冲
击得守不住那些经书了,才无可奈何地送他上了官学,按年头一排,他被送进了高
小一年级。往课堂一坐,学国文他觉得太浅,学算术却像鸭子听雷,一窍不通。他
父亲为他专门请了一位教算术的家庭教师,但是不行,人家都学小数点了,他才认
1 、2 、3 、4 ……累死也撵不上啊!于是只好降级了,从高小一年,一直降到小
学三年,这才算勉强跟上课程。所幸国文不用念了,有国文的底子,地理、历史也
好办些,光攻算术一项,总还可以对付。但有一样不太妙,就是他的岁数比一般同
学都大些,到他十六岁结婚的时候,他同班同学多数都还十三四岁。个别的有和他
仿佛的,也有娶了媳妇的。那是早婚的年代,尤其是有钱人家。
    因为同学年纪小,所以结婚时候就一概没有邀请。同学们光知道他娶媳妇了,
却没看见他媳妇什么样。像他那样的家庭,没有特殊情况,妇女是不上大街的。这
样,他和他媳妇也就不冷不热,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他还没大感觉有什么不对头
的地方。
    东北汉族有个习惯,每逢过春节的时候,新结婚的夫妇必须成双成对地出去拜
新年,靠近的亲戚朋友家都需走一走,任落一屯不落一邻。像他家这样名家老户,
简直就得可吉林城跑了。他家没有小汽车,论经济力量买架飞机都不成问题,但他
父亲不买这些洋玩艺。他有一辆非常漂亮的大马车,黑色的油漆闪光瓦亮,黄铜的
镶边耀眼生辉,车轴辘比一般马车能大出半米多。一头从赛马场买来的高头大马驾
着这辆车,跑在吉林的石头马路上,咔咔响的马蹄子下边溅着火星子。人坐在软软
的座垫上,随着有节奏的马蹄声一颤一颤的,比闷坐在小汽车里有气魄多了,无怪
日本天皇一直保持着坐马车的老传统。
    塞上萧和他的新媳妇就是坐着这辆大马车出去拜新年的。开始小两口同坐在一
辆车上在街里跑,还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甚至还有点惬意的感觉,可是渐渐
地他觉得不好看了。
    吉林过春节的时候还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大街小巷的路面上铺满着冰雪。这样
的路面使塞上萧的媳妇走起来简直是战战兢兢,寸步难移。所以每上下车的时候他
必须扶着她,有时还得扶进入家的大门,直到亲友出来接,他才能松开手。这两口
子一紧靠在一起就构成了非常滑稽的对比,这幅难画难描的景象,谁看着都忍不住
要笑。出于礼貌,大人能强忍住,但比他小些的,管他们夫妻叫哥哥嫂子的孩子,
就不管这一套了。他们笑着、闹着、逗着,使他越来越感到难堪。而最难堪的一次
是在一条窄胡同里发生的。
    有一家亲戚住在一条很窄的胡同里,马车赶不进去。这又是一家爱挑礼的亲戚。
临从家出来的时候,塞上萧的妈妈嘱咐又嘱咐,让他们非去不可。塞上萧只好叫马
车停在胡同口上,自己扶着媳妇进了胡同。还没走上几步,迎面过来一群学生,有
十多个。塞上萧一看,糟了!都是自己同班同学。他们穿着节日的服装,笑着,闹
着,嚷着走过来了。塞上萧想躲无处躲,想撒腿往回跑,媳妇还赘脚,急出一身汗。
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被同学们发现,轰的一下子围了过来,十多个同学,你说他
笑,连逗带闹,把塞上萧臊得脸像被蜂子蜇了似的火辣辣难受。他听不清他们在说
什么,忙把搀扶媳妇的手缩回来。这下子可坏了,和他同样紧张的新媳妇本来已经
站不稳,两只脚紧捣腾,他又一松手,便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名贵的
银鼠皮大衣扣子绷掉了,紧裹在身上的红丝绒袍的下襟扯开了线。年龄大些的同学
见闹得过分了,忙止住笑,想去搀扶,又不好意思;那些小同学竟拍手打掌地笑出
了眼泪。新媳妇挣扎着自己往起站,一脚蹬滑,又跌下去。她急向塞上萧求助,刚
想喊他,只见塞上萧一跺脚,扭头撒腿往回跑,跑得那样快,那样急,像着了魔一
样。围在脖子上的长围脖跑掉了,火车头式的崭新水獭帽子也甩到胡同口一边。他
不顾赴马车的在后边惊慌地呼喊,拼命地向前跑去……
    赶马车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忙冲进胡同。这时新媳妇已被小同学扶起来,正
惊呆地向胡同口那边望着。赶马车的把这位少奶奶扶上了车……
    从此以后,拜新年这套事就取消了,塞上萧再也不和他媳妇一同上街。他父母
亲用尽一切办法,威逼、利诱,甚至打折了一根手杖,也无济于事。
    等到春节过后,塞上萧上了学,同学间的戏谑就不用提了。有一天上晚自习,
塞上萧从外边进来,看见自己书桌上放着一本漂亮的大画册,坐下一看,紫面、烫
金的宇,是弯弯曲曲的外国字。那时初中已经开始学英文,塞上萧学会了一点,所
以认出这不是英国字。画册旁还放着一张白纸条,他俯身一看,纸条上写着:“此
为俄国人在我国土地上修筑中东铁路之纪念画册。妙在首页,请君细观。”
    塞上萧急翻开画册厚厚的封皮,露出第一篇,上有大小不等四五幅照片,其中
一幅,用红笔圈上了。画面上照的是什么?冷眼一看,竟辨认不清。说明也是俄国
字,不认识。只见一个尖尖的东西,像用老树根削出来的绞锥一样悬在画面上。塞
上萧仔细一看,哎呀!原来是一只裸露着的女人缠足,在这幅画旁,还贴着一张小
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请与尊夫人(萧家少奶奶)裙下之双钩相比,孰大孰
小孰优孰劣?此物既可登俄罗斯帝国筑路大画册之首页,尊夫人之双钩亦可展览于
世界之列强矣!望君莫失良机,速偕尊夫人西欧一游,君赖此物即可一举成名天下
扬,归国后则会得到“金莲博士”之雅号,胜似在此坐冷板凳多矣!
    塞上萧一边看着一边觉得血往脸上涌,浑身气得直颤抖。他知道这画册是谁的。
班里有一个比他还大的同学,父亲在铁路局做事,这画册是他的,字也是他的笔体。
塞上萧猛一回头,看见后排座位上,有一张黄黑色的饼子脸,正得意地咧着大嘴对
着他笑呢。塞上萧一把拽起大画册,大踏步向后排座奔去。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眼睛瞪得溜圆、锃亮,眼珠子红得像要往出喷火一样。他站在那张饼子脸前面,胸
脯一起一伏的,张着嘴喘着粗气。当一个人真正愤怒的时候,就会发出一种吓人的
威慑力量,哪怕像塞上萧这样弱小的人。他愤怒地逼视着面前这张饼子脸。饼子脸
从黑黄色变成黑红色、黑紫色。嘴角的笑纹收回去又张开,就在这一收一张的时候
变成痉挛似的哆嗦。
    塞上萧举起手中那厚厚的画册,猛向这张痉挛的饼子脸上砸去,血从饼子脸当
中那大鼻子头里流下来……
    屋里多数同学显然都知道这件事,有的甚至还参与了这场恶作剧。本来想看一
场笑话,哪知却发生了流血事件。同学们轰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把饼子脸举起
的拳头按住。把塞上萧拉开了。
    塞上萧拿起书包跑了出去。他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对着滔滔的江水眼泪一双
一双地流下来。
    塞上萧终于离开了原来的学校,转到另一座中学去念书了。他变得沉默,甚至
有些孤僻。在念到高中二年的时候,他坚决从家里搬出来,到学校去住宿,任凭父
母怎样劝阻,甚至请出年高德勋的老乡绅前来晓以大义也不行。这时他已经近二十
岁,个头长高了,虽然还很纤细,但终究是个大人,父亲的手杖也轻易不好再上身
了,他从家里搬出来后,和他同宿舍的就有同学年的李汉超和初中二年的王一民。
这两个新伙伴都喜欢读当代小说,在他们的影响下,他也读了起来。他读得比他们
还贪婪,还杂,还广,连张恨水的言情小说他也读。不久,由郭沫若翻译的《少年
维特之烦恼》在同学中流传开了。他一口气读完。他觉得自己的烦恼比起少年维特
的烦恼不知要深重多少倍。维特的结局是自杀,自己又将如何呢?
    有一次——就在他看完《少年维特之烦恼》后不久,一位同班同学结婚,请他
去参加婚礼。这位同学是自由恋爱,结婚仪式也完全是新式的。这在吉林城还像凤
毛麟角一样罕见,因此便轰动了全城,能挂上一点边的都随份儿礼,赶来看热闹。
你看,新郎新娘来了,他们不坐花轿,不拜天地,身穿礼服,有男女傧相相陪。从
车上下来后一路上撒着纸花,奏着雅乐。新娘披着白色的轻纱,轻纱长长地拖在地
上。四个像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在后面拉着,五彩缤纷的纸花在新娘的头上飞,悠
扬动听的音乐在新娘的头上飘,新娘的头半低半扬,新娘的脸半羞半笑,就是梅兰
芳当时才演出的《天女散花》也没这样美。塞上萧完全被感动了,眼泪在他的眼圈
里转动,在模糊的泪眼中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媳妇穿着大红袄,头上蒙块布,被人从
花轿上抱下来……自己戴着小帽头,和她跪在天地前,一叩首、二叩首地任人摆布
着……他的眼泪真要夺眶而出了,但人家这是办喜事呀,怎么能……他一扭身,走
出去了。真是“欢笑喜满堂,斯人独。瞧淬”。
    这一天午后,不会喝酒的塞上萧喝了过量的喜酒,他完全醉了。他泪流满面地
喊着:“人生啊!我的人生为什么这样!”他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同学们把他扶
上马车,他在马车上不肯坐下,站在车踏板上,面对着马路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张
开手臂,大声地,悲愤地呐喊着:“人生啊!我的人生为什么这样!”一群小孩跟
在马车后面跑,过往行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以为这个年轻人疯了!
    塞上萧当然没有疯,不过他更内向了,更沉默寡言了。他还在看文艺书籍。在
念高中三年的时候,他在无意中读到了一篇介绍歌德和他写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
恼》的文章。他发现歌德写这小说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书
中的维特几乎就是写他自己,是他自己对封建社会的呐喊。这些情况的发现使他忽
然萌发一个大胆的想法:年轻的歌德能把自己的“烦恼”写成小说,我为什么不能
把自己的经历也写成一本书呢?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万千思绪便一齐兜上心头,人
物在眼前闪动,情节在脑海中翻腾,闹得他吃不饱睡不好。于是他便毅然地拿起笔
来,悄悄地写上小说了。他怕被同学们发现,多半是半夜爬起来写。一个人跑到教
室里,有时一写就写到天亮,激动得手颤抖,眼泪流在纸上。他写呀写呀,把几年
来咽到肚子里的眼泪又倾洒在纸上,把多少年对谁都不能说的话又用笔说出来。
“悲愤出诗人”,他的小说文字虽然不讲究,技巧虽然不熟练,但是这是一个人发
自肺腑的声音哪!他的小说初稿写完了,十五万多字。书名为《人生啊!》。小说
不算太长,但他却累出了肋膜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父母吓坏了,把他送
进了最好的医院,包了一间最好的病房,让他一个人住着。他反倒因病得到了最好
的写作环境,又悄悄地修改了一遍。当李汉超和王一民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把小说
稿偷偷地交给他们,请他们做第一个读者。
    李汉超和王一民半夜坐在教室里,一看看到大天亮,两个人都被感动了。他们
没有告诉病中的塞上萧,一人分一半,给他抄得清清楚楚地送了回去,塞上萧面对
着那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感到无比的温暖。自从他来到这个人世上,生活在人和
人中间,给他温暖的人太少了。他的父母有的是金钱,缺的却是感情。人家说把
“钱”字拆开,一边是“金”宇,一边是两个“戈”字。戈者兵器也,手执兵器就
要杀人,杀人是残忍的,是无情的。有一个“戈”就够呛了,而钱字一沾金字边,
竟出来两个戈,可见钱与情对立到什么程度了。要钱就不要情,甚至出卖情,绞杀
情。钱字下面干出了多少男盗女娼,杀人放火的勾当,古往今来有多少战争不是由
此引起的!
    钱使塞上萧的父母变得无情。营利场上使他们无情,对待子女也使他们无情。
塞上萧在家里得不到的温暖,在学校里也很少得到。现在两个亲爱的同学把温暖送
到病房中,使他高兴地感到人生也并不都是冷冰冰的,也是有温暖,有快乐的。
    塞上萧向李汉超和王一民征求对小说的意见。他们两人在称赞了一番以后,都
不同意塞上萧那个悲惨的故事结尾。那结尾竟把一个被大家庭旧礼教、旧婚姻制度
压榨和逼迫得走投无路的青年,处理成上吊自杀了。李汉超和王一民认为这个青年
应该从这个家庭里走出去,找自己的路。哪怕就像易卜生写《娜拉》那样,也比这
凄惨的结局好哇。
    塞上萧听完后只是痛苦地摇着头说:“走不出去,走不出去!你们不理解,墙
壁太厚了,走不出去!”
    书写出来了,怎么办呢?写书不是为给自己看哪,总要拿出去发表,装印成册。
他甚至连怎么投稿都不明白,自己夹着厚厚的一摞稿纸,往书店里跑。当时吉林市
的书店都不大,出书能力很差,再加上作者是个黄嘴丫子还没褪的小青年,都怕招
来一项赔本的生意,所以看都不看就给推出去了。吃了几次闭门羹以后,他忽然想
起他有一个叔伯叔叔,叫萧文彬,现在哈尔滨《北方日报》当主笔。从前在吉林做
事的时候很喜欢他,经常领他上街,听书,看戏。后来因为这位叔叔总和父亲闹别
扭,就越来越疏远了。据说他给父亲出过好多主意,甚至让父亲出洋考察,回来兴
办实业。这些主意不但都被父亲顶回去,还说他“云山雾罩,玄而又玄,萧家出了
这么一个光会叫的百灵鸟,还不如有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好”。这话不知怎么传到
叔叔耳朵里去了,他气得说了句“真是个老木乃伊,实乃不可教也”!从此就再也
不来了。话再传回来,父亲竟弄不明白这“木乃伊”是什么玩艺,请问了两位满腹
经纶的饱学之士,都摇着头说:“不知这典故出在何处。”越不知道越感觉是回事,
越要弄个明白。后来在医院里请问了一位医科大学毕业的大夫,才知道“木乃伊”
竟然是那没有腐烂的僵尸。父亲一听勃然大怒,这还了得,竟敢以小犯上,辱骂德
高望重的兄长!你既然如此无理地称兄长为“没有腐烂的僵尸”,这回我就要来个
“诈尸”给你看看。这位老资本家坐上大马车,想找上门去大兴问罪之师,谁知竟
然扑了个空,人家已经不辞而别,到哈尔滨报馆做事去了……
    现在已经相隔多年,不通音讯。但塞上萧却总想着这位叔叔,有时就跑图书馆
去翻翻哈尔滨《北方日报》,发现有他叔叔的文章就读一读,越读越觉得他叔叔是
正确的。几次想给他叔叔写封信,尤其在婚后悲痛的时候,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
谈起,就没有动笔。这回他想起了叔叔,决定给他寄去。他写了一封充满热烈感情
的长信,真实地叙述了自己的写作动机,叙述了婚后的不幸,他说这小说是写他自
己的。
    小说原稿和信寄走不久,就接到他叔叔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说小说使他很感
动,只是文字差一些,他准备帮他润色一番,然后在《北方日报》上连载,连载完
了再出书,这一切都由他负责了。同时他建议不用本名发表,因为他越看越感觉书
里那个封建家长——旧势力的代表太像他的哥哥,作者的父亲了。用本名发表不但
会气死他父亲,而且也为本族那些老辈所不容,弄不好就会惹起一场轩然大波。
    书中旧势力的代表那么像塞上萧的父亲,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他完全是凭着
久已积压在心里的爱和恨写出来的,自己几乎从来没有分析过。现在经叔叔一说,
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就决定用塞上萧的笔名发表。
    他给叔叔写了信,希望他叔叔在修改的时候,把凡是明显触犯父亲的地方都去
掉。他叔叔照他的意见做了,删去很多。
    这叔侄二人不可能是个彻底的叛逆者。
    小说《人生啊!》在《北方日报》上连载了,他让叔叔把报纸都给他寄到王一
民家中,稿费存在叔叔那里。这样,在吉林就只有三个人知道这小说是谁写的。;
塞上萧的父亲还不知道他已经进了他儿子的小说呢。
    小说每天只能连载四五百字。到塞上萧高中毕业的时候,小说还没载完。这时
他那六十三岁的父亲得了重病,中风不语,倒在床上。塞上萧眼看着同班同学各奔
前程,自己却不能动地方。李汉超考进了北京大学文学系,这对他是个很大的刺激。
他早已感到自己那小说文字表现能力太差,需要提高,但就是走不了。
    两个月以后,那位六十三岁的老资本家僵卧在棺木里了。但他成不了木乃伊,
他这副皮囊不如他的用想坚硬,他的思想是至死也冥顽不化的。
    塞上萧父亲死后,那些买卖都由他两个亲叔叔分别掌管起来。他不但与叔叔无
争,还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向他两位叔叔致意:只要能供养他的母亲和他自己念大
学就于愿足矣。他两个叔叔满口应承:一表示要奉养老嫂以终天年;二表示要把侄
媳当成儿媳一样看待;三表示对他念书完全赞成,漫说上北平念大学,就是出国留
洋他们也同意,花多少钱都不成问题。这样,塞上萧就上了北平。
    北京大学早已开学,进不去了。和李汉超一商量,他进了私立的朝阳大学,学
费高,对他当然不成问题,能学习就行呗。
    从此,塞上萧开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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