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aste (see,look,read), 信区: Reading
标 题: 0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2:10:54 星期一), 站内信件
11
王一民已和塞上萧约好,五点多钟一同到卢运启家里去。日子已经定妥,要从
今天晚上开始教卢运启的儿子国文。所以他四点多钟就回到住所。春天的四点钟,
太阳还老高呢。他胡乱地吃了口饭,就坐在写字台前,把几张薄薄的白纸铺在一张
报纸上,开始起草一份传单,想一边写着一边等塞上萧回来。
这份传单是李汉超交给他的任务。人春以来,日寇出动了六个师团的日军和三
万多人的伪军,对我通化、哈东、绥宁、汤原地区的游击队举行了一次“春季大讨
伐”。“讨伐”刚一开始,即被我游击队迎头痛击,打得落花流水,现已以失败而
告终。我们的游击队经过激烈的战斗,反而更加壮大起来。
满洲省委要把这胜利消息传给城乡人民,号召一切反日力量都要团结一致,反
对共同的敌人,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王一民在薄纸上写着比蝇头小楷还小的字,字虽小,他却写得很有力量,每一
笔都凝结着他对日本侵略者的满腔怒火。他正在激动地写着,忽听外面一阵笑语喧
哗,人声、脚步声冲着他的屋前响来。接着外屋的门打开了,女人的尖叫声,男人
的嬉笑声直达他的屋内。
王一民飞快地把未写完的传单叠成一个小方块,一哈腰塞进坐椅下面的两层板
里,又把没写字的白纸往旁边一移,下面便露出当天的《北方日报》。
当外屋门一开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塞上萧回来了,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有开暗
锁的钥匙。塞上萧回来得这么早是在预料之中的,可是没料到他会领来这么一帮男
男女女。这还怎么一同上卢家去呢?难道他忘了要办的事吗?真是文人无行啊!
王一民侧耳细听,认定塞上萧领来的又是北方剧团的那帮演员。自从他把那本
《茫茫夜》交给北方剧团排演以来,就和这个剧团分不开了。王一民知道他是迷上
那位漂亮女主角柳絮影了。他特意为她加写了不少戏,把《茫茫夜》中的女主人公
写得艳丽如牡丹,高洁似梅花,天上难找,地下无双,真是把从王尔德那里学来的
全部技巧都用上了。柳絮影也特别喜欢这个角色,排演场内外十分用功,但对塞上
萧没有什么更多的表示,不即不离,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为她花费了多么大的苦心,
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塞上萧曾长吁短叹地向王一民表露过自己的苦闷。他说这个柳絮影简直像个谜
一样在他眼前闪动着。那次后台一瞥中留下的印象,一直深深地留在他的脑子里。
她好像是对谁都那样,不冷不热,不即不离,真像她那名字一样:柳絮影。柳絮随
风飘荡,这里站一站,那里停一停,对谁似有意,对谁又无情。可是也不尽如此,
她对那些像苍蝇一样追逐她的权贵阔少之流就十分冷淡,她公开拒绝过大汉奸伪军
政部大臣、参议府议长张景惠干儿子的邀请;曾当着大家的面使滨江警备司令部李
司令的大少爷下不来台;还敢从哈尔滨市长、日满协和会事务长吕荣寰的筵席上退
场;据说她还打过一个对她动手脚的警佐的嘴巴子,致使一些警察特务也不敢对她
轻举妄动了。她会巧妙地运用她在社会上的声誉,以及那些权贵中间的矛盾,使自
己从危机四伏的缝隙中钻出来。所有这一切,塞上萧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使他不
断地生出一些幻想。这幻想有时眼看要变成现实,有时又化为泡影,这就使塞上萧
更加难熬了。每逢柳絮影和剧团演员到塞上萧宿舍来玩的时候,幻想就展开了翅膀,
塞上萧会变得像孩子在新玩具面前一样高兴,像百米运动员在起跑线上那样兴奋。
mpanel(1);
今天,柳絮影又来了,塞上萧能从那起跑线上退下来吗?王一民很了解塞上萧,
这是根本做不到的。
外屋地里,有几个男女在吵嚷着,不知在做什么事情。王一民真怕他们闯进来,
那就什么也不能于了。这些演员因为来的次数多了,和王一民也熟悉了,有时就跑
到他屋子里闹一阵子。那位名演员柳絮影还向王一民请教过有关古典文学方面的知
识。王一民给她讲的时候,她静静地听着,有时忽闪几下眼睛,像是要提问题。王
一民有教学经验,看出来她不是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子给人看,而是真的听进去了。
王一民觉得有些奇怪:这朵柳絮还有研究学问的心思?
外屋地里的吵嚷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好像在做菜。一遇上这种事,多半宿也别
想消停。王一民紧锁双眉望着自己的屋门,屋门没有插上。他回来的时候整所房子
都没人,便没有插门。他这样做也是有意表示自己没有什么背人的事情。但没想到
今天却带来麻烦……王一民正在想着心事的时候,突然从外屋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王一民惊得一抖。接着,他的屋门被猛一下子撞开了,一个黄头发的女人,举着两
只手,大瞪着两只惊恐的黑眼睛,一边尖叫着,一边倒退着跑进来。紧跟着她跑进
来的是一只白色的鸭子,鸭子脑袋没有了,鲜血从脖腔子里往外冒,它扑扇着翅膀,
步履蹒跚地往前走……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这样不屈不挠的精神,真可以使人类自
愧弗如了。连那盖世无双的楚霸王在乌江自刎时,也只是用宝刀往脖子上一抹,就
栽倒在尘埃上,呜呼哀哉了。
鸭子照直往前走着,鲜血滴到地板上,黄发女人身子紧贴在对着屋门的墙上,
鸭子一直照她走去。在这方面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无头鸭子可以走挺远,多
半是头撞在墙上才能倒下。王一民一看鸭子要撞到黄发女人那娇嫩的天蓝色旗袍上
了,鲜血就要喷上去,忙站起身推开椅子往前冲,打算按住鸭子。大概椅子的响声
把吓得痴呆的黄发女人唤醒了。她一侧身,也向王一民这边扑来,两人正好顶头碰
在一起,这位黄发女人竟毫不客气地一头扑到王一民怀里,使王一民措手不及,目
瞪口呆……
这时,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撵了进来,“他手里举着一把菜刀,刀上沾着鸭
毛和血迹,连他那刀条脸上都溅上了血点子。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个子外国人和瘦
长的塞上萧,再往后进来的就是那位柳絮影了。
王一民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急得面红耳赤,连忙一闪身,将那黄发女人往
外一推……坏了!那黄发女人没有思想准备,趔趄着抢前几步,便摔倒在地板上。
这时鸭子也撞倒在墙根下,后跟进来的几个人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一民涨红着脸站在那里,望着跌倒在地的黄发女人说:“对不起,快请起来,
快请起来……”
黄发女人在哄笑声中爬起来。她那天蓝色旗袍的下大襟被扯开,寸半高的领子
开了线,一只高跟鞋也摔得老远。这副狼狈相,使屋里人又大笑起来。
黄发女人自己低头看看,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时那位外国大个子男人,忙小跑
着过去拣起甩在一旁的高跟鞋,送到黄发女人脚下。
黄发女人叫刘别玉兰,是个混血儿。她的父亲是中国人,叫刘洪福,母亲是俄
国人,叫别拉斯卡娃。她为了突出自己的特点取了个名字叫刘别玉兰。这样的混血
儿在当时的哈尔滨是比较多的。他们多数很漂亮,就像这位刘别玉兰这样。她把东
方人和西方人的优点都集中于一身,皮肤是白的,眼珠却是黑的,睫毛长长的,嘴
唇红红的,而最好看的是鼻子,长得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比西方人的小,比东方
人的大,谁看着都顺眼。而且在直直的鼻梁下边,还有一点非常协调的小弯,这就
更增加了她的妩媚。
那位过来给他拣高跟鞋的外国人,是个白俄,刘别玉兰的第三任丈夫,叫谢捷
尔斯克。他在北方剧团里搞舞台美术设计,有时根据需要,也客串登台。每逢这时
他就可以多捞一笔外快,戏如果叫座,他就能多分到一些戏票,等于赚了双份工资。
但无论赚多少钱,都不够他半月花的,这个沙俄伯爵的孙子,宫廷画家的儿子,从
小享受惯了。
还有那位拿着菜刀跑进来的刀条脸的男人,他叫何一萍,是北方剧团的反派演
员。当时上海有一位专演反面人物的电影演员王献斋,正红得发紫,大受观众欢迎。
何一萍因为长得和王献斋差不多,都是刀条脸,就拼命地模仿人家,靠着他的一点
鬼聪明,居然学得很像,这样观众也就喜欢上他了,管他叫北方王献斋。他也洋洋
得意地以此自居。由于他拥有一群观众,也成了北方剧团的主要演员。他自认为可
以在柳絮影面前献点殷勤,取得她的欢心,进而占有她。但柳絮影一点也没把他看
在眼里。他俩在戏里总是搭配成对立的双方,用儿童看戏的归类法,就是柳絮影演
好人,何一萍演坏蛋。当好人受坏蛋威逼的时候,柳絮影经常要打何一萍的嘴巴,
正像我们在戏里常看见的那种场面一样:受侮辱的年轻女人愤怒了,抡起手臂,狠
狠地向欺凌她的男人打去。这种打本来是假的:女的将手一抢的时候,男的也忙抬
手,表示要捂自己的脸。就在这一抢一抬的刹那,两只手接触在一块了,随着这一
触而过的瞬间,发出了啪的清脆响声,然后女的手顺着男的脸腮飞过,男的手捂在
自己的脸上,打好了看不大清楚是假的,打不好观众就要笑,破坏了剧情,而往往
是打不好的时候多。但柳絮影打何一萍,每次效果都很强烈,响声清脆,表演逼真。
不,用逼真这个词来形容是不准确的,因为她是真揍啊!有时卸完装,何一萍的腮
帮子还能看见手指印子,但他却表现得毫不在乎,他说:“为了艺术的真实,效果
的强烈,这一巴掌算什么,捅一刀我也能受得住,为艺术可以牺牲一切嘛。”
遇到这时候,柳絮影就笑着加上一句:“好,说不定多咱我就捅你这个坏蛋一
刀,看你能不能受得住。”
何一萍一听,马上就会把脖领子扣一解,双手扒着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胸脯
子说:“好,现在就捅,这里面是红彤彤的心,这颗心早就属于你了,请你把它拿
去吧。”
这时柳絮影就会一皱眉说:“一边去吧,还红彤彤的心呢,黑得都快烂了,有
味了!”说完就会转身走开了。
对这些行动和细节,塞上萧是最敏感了,他特别讨厌这个何一萍。有时回到宿
舍就忍不住和王一民叨咕叨咕,王一民也就知道了。
屋里的人还在笑着,王一民也跟着笑起来。
刘别玉兰正翘起一只脚来穿高跟鞋,站不住,要倒,柳絮影忙跑过去扶住她,
就在这一倒一扶当中,旗袍大襟又扯开了一些。三十年代初期的旗袍都长得拖到脚
面子上,小开襟,瘦得紧裹在身上,裹得曲线毕露,走路不敢迈大步,行止坐卧都
得加小心,不然就要扯开线。今天刘别玉兰这旗袍开襟一直扯到膝盖以上,像六十
年代那种大开襟的旗袍了。
柳絮影一边扶着刘别玉兰穿鞋一边笑着说:“也没见你这么胆小,让一只死鸭
子吓成这样,往人家王先生屋里跑,还往人家……”说到这里她不说了,闪动着大
眼睛向王一民看了一眼。
“哎,这可不能怪玉兰胆小,实在是这鸭子太‘格路’了。”拿着刀的何一萍
说,“我按着鸭脖子一刀砍下去,脑袋掉了,我以为完事大吉了,哪知道这手一松,
它两膀一扑打,忽忽悠悠就站起来了。不要说玉兰,连我都吓愣啦。”
“你们不知道啊!”刘别玉兰摩挲着手说,“从昨天到今晚我不断地看着血,
血把我吓怕了。昨天中午,我从巴拉斯影院出来,正走到新城大街拐角的地方,忽
然一辆日本军用汽车横冲直撞地开过来,马路上的人都往两旁躲。这时候一个十来
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一见汽车开过来慌了神,小孩拽老太太往
东跑,老太太拽小孩往西躲,就在这一老一少一神一拽的工夫,汽车嚎叫着,一点
也没减速地从老太太和小孩身上直冲过去。两个车轮底下一边一个,汽车却像没事
一样,一溜烟尘地跑了。马路上留下一老一小两具尸首,鲜血顺着老太太的嘴里、
眼睛里。鼻孔里往出冒,孩子的脑袋完全压扁了,一片血肉模糊。我看了一眼就再
也不敢看了,直觉全身汗毛都往起竖,腿都有点站不住了。我坐上一辆人力车回到
家里,饭也没吃下去,躺在床上一闭眼睛就看见老太太流着血的脸,小女孩血肉模
糊地躺在血泊里。今天一整天我脑子里还都是这玩意儿。方才那鸭子脖腔子里冒着
血,晃晃悠悠地奔着我来了。我忽然觉着好像那屈死的老太太阴魂不散,附在鸭子
身上了。可不,那老太太满头白发,这鸭子也是白的,可真备不住……”
“行啦,别胡说八道了!”柳絮影忙止住她说,“明个让谢结尔斯克领你上索
菲亚大教堂祷告祷告去吧。”
“对,对。”谢捷尔斯克忙点着头说,“明天咱们早点起来,去参加早弥撒。”
他说一口很标准的中国话,在舞台上人家往往以为他是中国人化装成外国人的。
“还明天呢,今天我怎么办?”刘别玉兰一指旗袍大襟说,“就这样我怎么回
家?”刘别玉兰中俄两国话都会说,但在中国人面前,她和她丈夫都说中国话。
“好,我这就给你取去。”谢捷尔斯克说完就往外走。
“哎,快点回来。”塞上萧对着他的背影说,“还等着吃你的拿手菜奶油火腿
呢。”
“你多余嘱咐他,”刘别玉兰说,“他会比兔子跑得还快,这有好吃的呀。”
“主要还是因为有你在这儿。”何一萍从旁插了一句话。
“还多嘴多舌的,连鸭子都杀不好。”刘别玉兰一指地板上的鲜血和死鸭子说,
“看给人家王先生祸害的!”
“好,我来打扫。”何一萍忙过去提起鸭子,往外屋走去。
“不用,我自己来。”王一民紧跟了出去。
塞上萧和刘别玉兰也跟着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柳絮影一个人,翻着写字台上
的报纸。
王一民提着拖布走进来。
柳絮影笑着说:“王老师,真对不起……”
王一民一摆手说:“我早就声明过,不能管我叫王老师,人之患好为人师。你
这名演员要管我叫王老师,我也得管你叫柳老师了。”
柳絮影笑得前仰后合地说:“你管我叫柳老师——真有意思,活了二十五年第
一次有人管我叫老师,而且是您这样有学问的人。”
“你当然可以做我的老师,例如在表演方面。”
“您也要演戏?!”
“我们不是都在舞台上吗?从前不是有人说人生就是个大舞台吗?学会表演,
在这人生舞台上是会有用处的。”
后面这句话倒是王一民的心里话。一个地下工作者,对党对同志是越真越好,
对敌人对坏蛋是越假越好。因此他对柳絮影讲时就表现出一种严肃的、认真的神气,
这使柳絮影也有些半信半疑了。她眨着大眼睛说:“您说的是真的?”
王一民点点头。
柳絮影那黑溜溜的眼珠紧盯着王一民看了一会,忽然又扑一声笑了,她摇着头
说:“我不信,您连我们的戏都没有看过,还学表演呢?”
“过去一直没有机会。”
“过几天就演老塞的《茫茫夜》,我请您去看。”
王一民刚要表示感谢,忽然有一个人从外边接上说:“哎呀!受到絮影的亲自
邀请,这可是光荣之至的事!”
伴着话语走进来的塞上萧,手里端着两只精制的西式瓷杯,每只杯里都有个闪
着亮光的小勺。他先放在柳絮影面前一盏说:“这是你爱喝的巴西蔻蔻,很浓的。”
说完,又送给王一民一碗说:“絮影从来不亲自请人看她演的戏,你这是我第一次
遇见。”
王一民忙放下手中的拖布,接过杯。方要说话,柳絮影却接过去说道:“学生
请老师看自己演的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王一民笑指着柳絮影说:“你又来了!”
“这可是絮影的真心话。”塞上萧正经地说,“昨天她对我说,你讲李白的《
梦游天姥吟留别》真能讲出一个仙境来,大有‘熊咆龙吟’之声,‘丘峦崩摧’之
势……”
塞上萧越说王一民眼睛瞪得越大,这时忍不住地高声说道:“这可真是怪事!
我多咱给柳小姐讲过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呢?简直是你胡编出来的!”
“我!……”塞上萧愣住了,忙转过头去看柳絮影。
柳絮影笑盈盈地看着这两个睁着惊疑的眼睛的人,停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
这话是我当老塞说的。”
“说听我讲过?”王一民问。
“嗯。”柳絮影点点头说,“当时有一点没说清楚。我不是直接听您讲的,是
由别人向我转述的。”她稍停了一下接着向王一民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
是五天前在课堂上讲的。”
“这倒对。”王一民说,“可是你是听谁说的呢?莫不是我那班学生有和你…
…”
“这您就不用问了,反正我在您那课堂上安了个传声筒,您每堂课我都能听见,
所以我管您叫老师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传声筒是谁?”
柳絮影笑着摇了摇头,狡黠地眨眨眼睛说:“无可奉告。”
王一民这时忽然联想起罗世诚找到他的住处,“并且在他墙上找已经不见的宝
剑的情景,他把他们俩一下子联系到一块了。他不由得又仔细看了一眼柳絮影,真
的,她那眉眼之间,竟有些和罗世诚相似之处。但是他俩一个姓柳一个姓罗,而且
又都对这问题讳莫如深,避而不谈,这是为什么呢?王一民越想越可疑,不由得又
打量起柳絮影来。而这位演员却一直笑盈盈地,坦荡荡地看着他,屋里一时之间倒
变得静悄悄的,只听外屋地里一阵笑语声。那是何一萍和刘别玉兰在调笑。
塞上萧为打破这沉寂,忙找了一个话题说:“哎,絮影,你不是说要向一民请
教一下《白雪遗音》吗?这不正是时候。”
王一民一听忙摇着头对塞上萧说:“在你面前讲《白雪遗音》,这不是圣人面
前卖字吗?我倒是想听你这作家讲讲,我也长长见闻。”
“你多咱听我讲过课?”
“不算讲课,就算闲聊吧。”
“哎呀!拉倒吧。”柳絮影摆着手说,“你们俩推来推去,谁也讲不成。我看
这样吧,王老师没看过我演戏,我就给您念两段《白雪遗音》听听吧。”
“好!”塞上萧马上兴奋地鼓起掌来,回头对王一民说,“这又是听个第一次!
絮影还从来没主动提出过给谁朗诵诗歌呢,除非逼到头上。”
“对老师就应该主动嘛。何况我还特别喜欢《白雪道音》里那些民歌呢,尽管
有人骂那是下里巴人的粗俗小调,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靡靡之音,甚至还有人说那是
不堪人耳的淫词秽语,这些我都不管。我主要是喜欢那里面真挚的感情,动人的絮
语。我们演员演戏是假的,但感情却是要真的。所以我就特别喜欢这充满真实感情
的诗歌。下面我念两首,请老师指点。
柳絮影说完就从靠背椅子上站起来,‘她一只手扶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胸前,
头慢慢地仰起来。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毛料的连衣裙,墨黑的圆口衣领衬着雪白的颈
项,黑白分明之中显出一股正气。她稍微酝酿了一下感情,就开口朗诵道:喜只喜
的今宵夜,怕只怕的明日离别。
离别后,相逢不知哪一夜?
听了听鼓打三更交半夜,月照纱窗,影儿西斜;恨不能双手托住天边月!
怨老天,为何闰月不闰夜?!
怕的是那宾鸿到,怕的是那深夜品萧,怕的是檐前铁马当嘟嘟的闹,怕的是一
轮明月当空照,怕的是那夜撞金钟在梦儿里敲,怕的是孤眠人对孤灯照,孤眠人最
怕那离别凄凉调。
她念完了,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外屋也没有了声音,那两个男
女,可能回到塞上萧的屋子里去了。
王一民和塞上萧都一动不动地看着柳絮影,他们只觉得那轻轻的絮语还在耳边
绕,那深沉的感情直往心头流。两人真正进入了艺术享受的境地。在艺术上最受感
染的时候往往不是拍手叫好,而是默默无言。
倒是柳絮影先打破了沉寂,她微笑着说:“老师们,学生献丑了。”
王一民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真是名不虚传!今天我进一步体会到了艺术
的力量!”
塞上萧眼睛兴奋得直放光,他不住地点着头说:“太动人了!太动人了!我还
是第一次听你朗诵这《白雪遗音》。老实说,从前我对民歌并不是那么欣赏,今天
听你一读,我的观感彻底变了。像这样没有虚饰,没有造作,完全从真实的情感中
流出来的诗才是真正的诗,才是最美的诗,拿这样的诗去比我从前写的有些诗,真
都使我羞愧无地了。”
王一民点点头说:“说得对!应当给近代民歌以应有的地位。我们只知道重视
最古老的民歌《国风》,而鄙弃近代的民歌,这是不公道的。”
柳絮影说:“我演娜拉的时候,读了些易卜生的著作,易卜生说:”民歌不是
由一个人写的,它是全人类诗的能力的总和,它是人类诗的天赋的总和。‘我是崇
拜易卜生的,因此我就更爱民歌了。“
“只有爱它,才能更好地表现它。”塞上萧瘦削的脸上放着红光,他更加兴奋
地说:“我提议,一会喝酒的时候,你给大家再念两首。”
这一句话,立刻把和谐的气氛破坏了。微笑从柳絮影脸上飞走了,两条细细的
长眉连成了一字,她哼了一声说:“对不起,不到万不得已,我从来不把艺术变成
餐桌上的小菜。而且这样的诗我只能念给懂得文学的人听,因为他们真正能听得懂。
不错,这诗是任何人都能听明白的,但明白和真正听懂是两回事。有些自己心里就
肮脏的下流坯,听了这诗就会往下流地方想,反过头来还说你不干净,世上这样的
人到处都有。”
王一民听着点了点头,他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个一般的女演员,她有深刻的思想,
独特的见解,真像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塞上萧也忙点着头说:“好,好,你说得对,我一时的高兴,亵读了艺术,你
怎罚我怎领吧。”
“我罚你一会儿在饭桌上敬王老师一大杯。”柳絮影笑指王一民说。
“行,你要高兴我还可以替你陪上一杯。”
“不,”柳絮影摇着头说,“你别看我从不喝酒,王老师这一杯我要亲自陪!”
“哎呀!又是一个奇迹!”塞上萧一拍手,对王一民说,“从来不喝酒的人要
破例了,这起码要轰动全剧团了。”
“谢谢柳小姐。”王一民向柳絮影点点头说,“今天本应奉陪,可是我还有事
要出去一下……”
没等王一民说完,塞上萧忙接着问道:“不就是去卢家吗?”
“原先是想和你同去卢家,可是现在你有客人了,我就想出去办点别的事。”
“不,不。”塞上萧急摇着头说,“已经和人家说定了,今天一定得去,我挂
个电话,让卢老打发车来接咱们。”
“那你这客人……”
“客人先等着咱们,光那只鸭子就得炖两个小时,回来吃管保来得及。今天先
见见面,也不一定讲课嘛。”
“对,我们等着。”柳絮影插进来说。
“好。”塞上萧兴高采烈地说,“回来的时候咱们再到老独一处,看看有没有
香糟鸡、水晶鸭、卤烤黄羊肉、松仁小肚和絮影爱吃的糖酥核桃仁。”
柳絮影忍不住笑着说:“你这是要开饭馆呀!”
说得三人都笑起来。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172.16.6.167]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7.110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