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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0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2:10:56 星期一), 站内信件

                 13
    第二天,塞上萧把王一民给卢运启的独生子卢秋影引见完了,稍坐了一会,就
着忙走了。王一民趁着卢秋影送塞上萧出去的工夫,把这间房子观察了一番。
    这是卢秋影读书、写字、学习的房子,所以也可称做书房。书房里边还有间套
间,是他的卧室。
    儿子这间书房和老子那间可大不一样。老子那间是古色古香,儿子这间则显得
不中不洋。只见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卢运启亲笔写的《劝学歌》,字写的简直和王羲
之的《圣教序》一样挺劲爽利,如锥划沙。大概是在卢秋影还小的时候写的,所以
这首歌并不深奥,通俗易懂,有点像功世歌一类的文体,歌日:为学好,不学不好。
学者如禾如稻,不学如蒿如草。如禾如稻兮,国之精粮,世之大宝;如蒿如草兮,
耕者憎嫌,锄者烦恼。他日面墙,悔之已老。
    田后面题着“守全儿牢记勿忘”。王一民猜想这“守全”大概就是卢秋影的原
名了,秋影二字一定是这位少爷自己起的。王一民越看这屋中其他一些东西就越加
证实自己的猜想。和卢运启那张严肃的字画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张
女人照片。王一民认识那是上海电影明星谈瑛的近影:烫发上歪戴着一顶白色绒帽,
脖子上围着白色狐皮,一双勾人的眼睛,微微眯缝着向前看,眼睛四周涂着淡淡的
黑眼圈,有点像熊猫。这种病态的化妆当时却使很多青年人为之倾倒。大概这位卢
少爷也是其中的一个,不然为什么挂这么大的照片,而且下边还有题词。题词字不
大,王一民向前走了两步,只见用楷书写着:
        伊何人兮?
        双眉如黛,杏眼微眯。
        右张情网,左推裘被。
        求之不得,思之若痴。
        伊何人兮?
    诗写的意思不甚明了,又通又不通,但大体上可以感受到他对这明星是思之甚
切的。这样格调不高的情诗,他竟敢公然挂在墙上,而不怕他那老名士父亲责怪‘,
也足见卢运启对他这独生儿子的娇惯和放纵了。
    在这张明星照片的左侧,又挂了一幅清代回族画家改倚画的《昭君出塞图》。
王昭君身披红色斗篷,怀抱琵琶骑在马上,琵琶半遮脸,露出一双深沉的大眼睛。
画得清丽秀雅,笔调传神。
    墙上这三幅字、画、照片真是各成一派,互不关涉。字是父亲写的,非挂不可。
一幅古画,一张照片,都说明了屋主人兴趣的矛盾性,他既想发古人之幽情,又欣
赏今人之浪漫。他把从家中得到的和眼前社会给予的混杂在一起,成为一个复杂体。
但这个复杂体也是有所侧重的,这侧重从他放在写字台旁的一大堆书中就可以得到
答案。
    他这屋里也和他父亲的书房差不多,有几架摆满了线装书的书架。架上的书都
摆得整整齐齐,看样子是不经常触动的。而在写字台旁边一张矮脚短几上,散堆着
一堆精装的。平装的、还有毛边的书,才是房主人经常阅览的。王一民走过去翻了
翻,书很杂,真是好坏不分,优劣杂陈,而以质量低劣的占多数。这中间也有好的,
如鲁迅的《呐喊》和《访惶》,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巴金的《家》,茅盾的
三部曲《蚀》以及《冰心小说集》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凡是内容差的作品看得
越旧,有的都看掉皮了。凡是内容好的作品越新,如鲁迅的两本小说集,不但新得
像才从印刷厂里拿出来的一样,甚至有的书页还连在一块没裁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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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民面对这堆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明白这些被看旧了的书,会给一个青
年带来些什么。在他所在的第一中学对门,就有两家专门招引青年学生的租书铺,
里面出租的书基本是两大门类:一为言情小说;一为剑侠小说。这些小说,多数是
成本大套的,一部《三侠剑》就有好几十本,有的学生就沉迷在里面出不来。晚上
成宿看小说,白天在课堂里睡大觉,弄得精神萎靡不振,经常想入非非。有一个学
生看《丛山飞侠剑》看迷了,一定要进深山学道,家里拦着不让去,就半夜起来,
背个小行李卷偷偷跑了。从哈尔滨往东跑,过了江,一进山,就被特务跟踪上了。
因为他要找剑仙,又不认识道,东扎一头,西跑一腿,看见什么都要瞧瞧,连树窟
窿都要掏一掏,以为里面藏着天书或法宝。在后边跟踪的特务越跟越觉得可疑,后
来就干脆动手把他抓了起来。在押着他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个深不见底的陡峭石
崖,他看见一只老鹰正在脚下半山崖处盘旋,便忽然想起《丛山飞侠剑》里那个骑
着大鹰去解救遇难道友的女剑仙李英琼。莫不是她骑着老鹰前来搭救自己来了?不
然为什么那只鹰总在自己脚下盘旋不去呢?想到这里,他见那老鹰还真好像有个黑
影在背上闪动呢。这时他觉得血直往头上涌,他一咬牙,好吧,事不宜迟,迟则有
误,于是他大吼了一声:“英琼道友!我来也!”那个跟在他身后走的特务吓得一
愣神,还没有弄明白他喊的是什么,只见他身子一躬,双腿一蹬,跳到石崖底下去
了。
    老鹰被吓飞了,引来了一群乌鸦围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饱餐起来。
    邪恶的坏书可以使人堕落,甚至造成一场社会悲剧。而在东北沦陷为日本帝国
主义殖民地那黑暗的年月里,这样邪恶的坏书充斥了整个社会,真是无处不有,无
处不见。日寇和那些认贼作父的汉奸为了奴役中国人民,不但到处开设大烟馆,用
实实在在的鸦片去毒害中国人,也用这种精神鸦片去麻醉中国人。而后者对青年人
就更有效。因为他们渴望得到新的知识,就好像背着一条无形的大口袋,随时随地
都想往里塞些东西,而他们又缺乏分析判断的能力,往往是凭着感情的冲动来决定
取舍。这类下流的书又往往容易激起他们感情上的波澜,情欲上的冲动,生理上的
要求,于是青年人的意志便被消磨了,上进心没有了……侵略者的目的便达到了。
    对这些,王一民是深深了解的。所以他就从这些书想到了他这未来的学生——
卢秋影。
    正在这时,门开了,卢秋影走了进来。他背后也跟着昨天端着银盘子,跟在他
父亲后边的那个漂亮姑娘,不过今天银盘里装的不是盖碗和水烟袋,而是一瓶威士
忌酒,两只高脚杯,一盘“沙拉子”,一盘醉腰丝。姑娘的衣服还是昨天的式样,
但是颜色完全变了,变得一身纯白,白得像才出水的天鹅,一尘不染。只是在乌黑
的头发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红花,显得比昨天更加俏丽。
    姑娘进得门来就轻快地走到茶几前,把银盘里的东西挨样摆好。围绕茶几是一
套轻便型的沙发,沙发旁还有一条电镀扶手的躺椅。躺椅后边是一台落地台灯。此
刻姑娘把台灯打开了,光线从淡绿色的灯罩里投下来,显得幽静而又柔和。
    卢秋影这时正笑吟吟地站在门旁,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看,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方才他送塞上萧走的时候,穿着一套崭新的
深绿色的西装,系着深红色的领带。现在却换上一件串绸上衣,和他父亲穿的那件
几乎一样,对襟、宽袖,看上去很随便。他的个头比他父亲高不少,修长的身材,
长瓜脸,长得很清秀,眼睛有些细长,直直的鼻梁下边也有一个鹰钩,不过比他父
亲的小一些,不注意的人看不出来。他的脸是白色的,皮肤是细腻的,只是缺乏血
色,缺乏活力,缺乏一个二十岁刚出头那种青年人的朝气。
    王一民笑着对他点点头说:“老塞走了?”
    “走了。”卢秋影笑着走过来说,“汽车一直在院里等他,可是他非要坐马车,
说还要用一晚上,我猜可能是要拉着柳絮影出去兜风。”
    “嗅,他们中间的事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卢秋影说,“北方剧团我常去,柳絮影是个国色天香的绝
代佳人,真是谁看了谁都喜欢。看她演一场戏回来得让你想一个月。实对王老师说,
若不是塞上萧老师捷足先登的话,我也就追上她了。”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
两手一摩挲说,“现在没办法了,塞上萧是熟人,我不但得缩回想要拥抱她的双手,
还得成全他们,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这一席话真把王一民说得目瞪口呆。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尽管两人年纪
差不了一代人,终究还是师生关系,照常情总是要表现得谦恭谨慎一些。可是想不
到这个青年人竟毫不遮掩他的思想感情,对那些一般熟人相见都难于出口的话,他
竟能在一个生人面前赤裸裸地脱口而出,而且说得那么随便,那么轻松,那么自然。
好像他说的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最美的语言。
    卢秋影见王一民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便忙热情地把手向茶几前一伸说:“好了,
别站着说话了,请王老师坐下,咱们一边浅斟慢饮,一边促膝谈心不好吗?”
    真的,这两片嘴倒真有点像他爸爸。年纪不大,谈吐老练,语言和年纪能差二
十岁。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摆手说:“不,我才吃完饭,不能喝酒。”
    王一民说的本是句很普通的生活用语,想不到竞引起卢秋影哈哈大笑起来。他
一边笑着一边指着王一民说:“王老师呀,你嘴上还没留胡子,竞和我爸爸说一样
话,什么‘我才吃完饭,不能喝酒’,这老规矩早不时髦了。”他快步走到桌前,
从正准备斟酒的姑娘手中拿过酒瓶举着说,“这是英国威士忌,和啤酒一样,大麦
做的,随时随地都可以喝。饭前喝可以开胃口,饭后喝可以助消化。来,来,先于
一杯。”
    卢秋影说完要去倒酒。那个姑娘忙接过酒瓶,斟了两杯酒,用银盘端着,举到
王一民面前说:“请王老师用酒。”
    王一民这时只好拿起一杯酒,对姑娘点点头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姑娘要说,忽又停住,含笑回头看着卢秋影。
    卢秋影笑指她说:“说嘛,你叫梅梅。”
    姑娘这时转过脸来,笑对王一民说:“梅梅是少爷的叫法。我原来叫素馨,是
老爷给我起的。老爷说我生在春时五月,正是素馨开花的时候,所以就给我起了这
个名。可是太太嫌这名叫起来咬嘴,不响快,就给我改名叫冬梅。我从春天的素馨
马上就变成冬天的梅花了。”
    王一民听到这忍不住笑了,他心里暗想:这个院里的人大概都很善于辞令吧,
连一个小姑娘也说得这么好听。他正想再问姑娘一句,却听卢秋影接着说道:“你
那个冬梅还不是从你们四个丫头上排下来的吗?”
    卢秋影又转对王一民解释说:“我妈妈嫌爸爸起那些名都咬嘴,不好懂,就给
她们都重新起了名,四个人,按春夏秋冬排,叫春兰、夏鹃、秋菊、冬梅。”
    “可是到您这儿又给改了。”姑娘半垂着头,从头发帘下斜着看了看卢秋影说,
“把春夏秋冬又都给取消了,管我们叫兰兰、鹃鹃、菊菊、梅梅。”
    王一民听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他边笑边问道:“那你自己愿意叫什么呢?”
    “我愿意叫冬梅。”姑娘把头抬起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纯洁无邪的大眼睛,
直望着王一民说,“冬天里别的花都开不起来了,只有梅花在雪地里开,白地、红
花,真好看!”
    王一民看着她那一身纯白的衣服,衬着头上那朵小红花,多么像她描述的“白
地、红花”,这简直是雪里梅花的化身了。王一民不由得一举手中杯,说:“好,
我赞成你叫冬梅,我愿意喝了这一杯。”又转对卢秋影说:“怎么样?世兄,你同
意我的叫法不?”
    “好。”卢秋影和王一民一碰杯,两人同时喝了一口酒,然后,卢秋影转对姑
娘说道:“我放弃我起那梅梅的名了,今后就还叫冬梅吧。加上你的姓,全名就叫
李冬梅。”
    “谢谢少爷。‘”冬梅欢天喜地向卢秋影鞠了一躬。
    “不要谢我,是王老师为你正名的。”
    “谢谢王老师。”冬梅又向王一民行了一个鞠躬礼。
    这时卢秋影又指着冬梅对王一民说:“您知道她为啥不愿意叫梅梅,是因为这
两字……”
    卢秋影刚说到这,冬梅嗔怪地看了卢秋影一眼说:“少爷,您又来了!”
    卢秋影哈哈大笑着说:“因为这两个字听起来像妹妹……”
    王一民一听也笑了。冬梅脸羞得红红的,忙拿起银盘说:“少爷,您有事再招
呼我吧。”
    “好,去吧,去吧。”卢秋影一边向冬梅挥着手一边说,“去向那几个丫头报
喜去吧。”
    冬梅咬着嘴唇,强忍着欢笑跑了出去。
    王一民望着冬梅跑出去,回过头来对卢秋影说道:“从这丫头身上倒可以看出
府上是与众不同的,倒颇有些自由空气。”
    “过奖了。”卢秋影摇摇头说,“家父对她们是恩威并用,有时是恩大于威。
至于我自己倒无所谓,对这个梅梅……不,对这个冬梅我还可以和她谈谈,至于那
几个庸脂俗粉,只可端茶送水,实难登大雅之堂了。”
    “哦,你这样看!”王一民又感意外地看了看卢秋影,稍顿了一下说,“世兄
读过鲁迅新近发表的《祝福》吧?”
    “没有,没有。”卢秋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
    “写得真好!那上写了一个女佣人悲惨的一生。让人读了会对这样的女人充满
了同情……”
    “不行,不行。”卢秋影的双眉皱成了一字,他不等王一民说完就摇着脑袋说,
“鲁迅的东西我读不下去,写得不但生涩,而且太不够味儿了,我一翻开那《呐喊
》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就受不了,他在那直劲‘呐喊’,我在这直想打瞌睡。”
    王一民对鲁迅先生是最敬重的,他听见卢秋影竟这样放肆地侮辱鲁迅,真想拍
案而起,指着他那年轻的厚脸皮大声斥责一番。但他努力把那从心底里往上升的怒
火压下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端起了酒杯,把那杯威士忌酒一饮而尽。
    卢秋影有些地方像他的老子,但在观察事物的敏感性上他可差多了,他对什么
都好像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人从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没有
经过任何生活的磨炼,不知人世上还有艰难二字,自然就容易养成这样一种纨绔子
弟所特有的秉性。这时他看王一民一口喝于了杯中酒,竞毫无察觉地笑着说:“哎
呀王老师,你还说饭后不喝酒呢,怎么样?会有助于消化的。”
    王一民没有正面回答。他放下酒杯,稍停了一下说:“关于对鲁迅先生的评价
问题,我想以后再和世兄专门探讨吧。听老伯说,你有一些大作,不知能否让我欣
赏一下。”
    “那当然要请老师批改了。您等一下,我就拿来。”
    卢秋影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本缎面洒金的笔记本,放到王一民面前说:
“这是我的一些随笔,有的还没形成文章,还只是片片断断的散记。我本想选出两
篇交给《日报》发表,可是老子不让,说那是自己办的报,不发表则已,一发表就
得惊人才行。老子不让,儿子难办,可我觉得有的散记如果拿出去,不惊人也能吓
人一跳,所以我还想选几篇送去,您今天也帮我选选吧。”
    王一民一边点着头一边翻开笔记本,只见淡蓝色的格纸上写着一手很潇洒的钢
笔字,文章都不长,有的还只是近乎生活随感和杂记,如第一段写的是:夫人自呱
呱坠地以来,至了解世故之前,这时期是大自然的时期;赤裸裸的天真如火焰一般
的正义同情心是美的陶醉……
    对这最后一句话,王一民重复看了两遍,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再
往下看。
    下面是一篇短文,标题是《静美的女人》。文中写的是:静美的女人,带着浅
黑的色调。像穿着黑色的丧服,立在年轻丈夫的十字架之前,低垂着头,流着眼泪,
那么哀艳动人,那么令人销魂……
    接下去又是一首诗,题名是《你是不是杀人的妖精》,其中一段是:
        你是不是杀人的妖精?
        你有媚人的细腰,
        你有血盆似的红嘴,
        多少有为的青年,
        都被你整个吞咽!
    王一民看到这里,实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仿佛在哈尔滨《午报》和《日报》
的副刊上看见过这类颓废的、黄色的、无聊的所谓文艺作品,他不知道这是卢秋影
自己创作的,抑或是模仿的?抄袭的?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反映了他的
灵魂、感情和趣味。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坐在他对面的卢秋影,这个青年正探着
头向这边望着,挂在他嘴边的是一丝得意的微笑。他见王一民看他,便用期待的眼
光迎上去,无疑地是想听到王一民对他的作品的肯定,喝彩,甚至称他为天才的作
家,时代的诗人。他期待的是一壶暖人心肺的琼浆,可是端在王一民手里的只有一
盆冷水。他真想对准卢秋影的脑袋泼下去,让他赶快清醒清醒。可是一想到他来这
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教育好这样的纨绔子弟,而是另有任务。他清楚这个面色发白
的公子哥儿在这一家中占的地位,卢运启是把他看成传宗接代的根芽,光宗耀祖的
后代。自己这一盆冷水要是泼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呢?要是不泼又得怎么讲呢?正
当王一民犹豫不决的时候,屋门开了,冬梅走了进来。她往门旁一站,对着卢秋影
轻声说了句:“老爷来了。”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卢秋影却慢腾腾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
    卢运启走进来,仍然是那样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他手里拿着两张信纸,一进
门就对着王一民热情地说:“怎么样?开讲没有?”又用手一指卢秋影说,“孺子
可教否?”
    王一民笑笑说:“我正在看世兄的大作……”
    “好,好,你给看看,就需要你这样古今诗文都通的人来教导他。我虽然办了
一份报纸,可是对时文却缺乏兴味。塞上萧先生的《茫茫夜》我看了三天才看完,
有的时候还得冬梅给我念。这还是好的,是出自名家的手笔,而多数是那些一读起
来就索然乏味,味同嚼蜡,空话连篇,不知所云的东西。有的还失之于轻浮,近乎
于色情,甚至还有根本看不明白的句子。对,对……”他指着王一民手里拿的笔记
本说,“这是守全写的诗文,我看过两段,那头一段有一句什么‘赤裸裸的……美
的陶醉’,我就弄不明白,美的陶醉为何还要赤裸裸的?中间还有什么‘火焰’,
这些词怎么能凑到一句话里去?下边还有什么,美女是浅黑的色调,我就更不明白
了,这……”
    卢运启刚刚说到这,忽听卢秋影声音发颤地叫了声:“爸爸!”
    王一民扭头一看,只见这位少爷那张白嫩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了,他眼里噙着泪
水,嘴唇微微抖动着。
    卢运启那不断开合的嘴巴立刻闭上,他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儿子那张白脸。
    “爸爸!”卢秋影十分激动地对他爸爸说,“请您尊重一个青年的辛苦劳作,
不要把带着露珠的嫩苗放在脚下践踏。如果您说声不需要……”他一指王一民手中
的本子说,“我立刻就让它燃烧起来,让我的生命也随着它一起化掉!”
    他一边说着一边滚下两滴泪珠来。王一民真没料到这位大咧咧的公子哥儿还这
样易于动感情。这几句话还真比他写在本上的通顺、流畅,富于激情。可见文章是
感情的产物。只是他这感情被那些低劣的书刊污染了,扭歪了,变质了。王一民正
在想着,只听卢运启大声说道:“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卢运启又转对王一民解嘲地笑着说道:“真是一株娇养坏了的嫩苗,不许说,
不许碰,碰了也不动。你看……”他又一指墙上挂的那张电影明星大照片说,“简
直是不伦不类,我几次让他摘下去,他都……”
    “爸爸!”卢秋影的声音近于愤怒了,“人各有所好哇!”说完一转身,背靠
在沙发上,干脆不看他爸爸了。
    这位老名士那明亮的眼睛在长眉毛下眨了眨,一挥手说:“好,好,不谈你了。
我是来找一民看看我这将要发表的声明。”说着他把手中两张信纸送到王一民面前,
“完全是按你的高见办的,你看看合适不?”
    王一民接过声明说:“老伯有事让人传唤一声就可以了。”
    “不,不。我是闲人。来,来,坐下看。”卢运启拉着王一民坐在沙发上。王
一民将那两张宣纸信笺展开,上面挥洒着卢运启亲笔写的墨笔字,题为《卢运启氏
答记者问》。
    记者问:最近社会上流传着老先生有出山任职之说,不知果有此意否?
    卢运启氏答:此说纯为无稽之谈。老朽年过花甲,已经灰心于仕途生活。故数
年以来,闭门家居,赏花悦目,读书自得,不问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为乐趣也。
况选近以来,年愈老而体愈衰,力愈穷而智愈竭,以至耳聋眼花,百病缠身,空留
无用之躯体,耗有用之资财而已!现今求活尚大不易,焉能有出山之奢望。此即卢
运启真实之现状也。
    王一民看完第二页,又翻过第一页从头看。坐在对面的卢运启忍不住问道:
“怎么样?有不妥之处,尽管直言。这是要立即公之于世,而且会直达日酋玉旨雄
一的。大敌当前,理应慎重,这也是我找世兄看的原因。”
    王一民的头从纸上抬起来,又想了一下说道:“老伯所言极是。这篇答记者问
极其重要,一是对日寇的公开答复,打破他们企图借助老伯英名以巩固法西斯统治
之梦想;二是争取世人之舆论,使所有爱国人士都知道老伯的态度,这就可以影响
一大批人。这些作用,日寇也会知道的,所以他们自然要认真研究这篇答记者问。
因此老伯就要再推敲一下,万万不能授人以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对,世兄说得很透彻。”卢运启连连点头说,“请指明何处不妥,老朽再为
仔细推敲。”
    “那么小侄就斗胆直言了。”王一民指着信纸道,“我意‘已经灰心于仕途生
活’的意思似可不用。因为老伯实际上是从‘九一八’后才‘闭门家居’的,这就
容易让日寇。汉奸抓住这句话,质问老伯灰心的是哪个‘仕途’?接着就会指责您
不愿为他们的‘满洲帝国’出力。再联系到下面的‘读书自得,不间世事,以度此
平民生活为乐趣”等,容易被他们抓住把柄。说您既把过平民生活当成乐趣,那就
一定是把参加经营他们的所谓王道乐土,看成苦事了。再进一步说,您是在报上号
召所有政界和知识分子都’读书自得‘,不参与政事,那就不好办了。“
    “有道理,大有道理!”卢运启一边持着胡子一边点头说。
    “所以小侄的意思还是在年老昏聩,体弱多病上做文章为好。使他们明知老伯
是托辞却无懈可击,无隙可乘。而对一般世人及爱国人士,能使他们知道老伯明确
的态度,以及不出山的决心就可以了。”
    “好,大有见地!世兄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我从前有过一些西席幕僚,却都没
有这样思想敏捷,见地深刻的。我为守全……”卢运启边说边回身看卢秋影。可是
他的宝贝儿子已经不见了。卢运启眉头一皱,对着站在门旁的冬梅问道:“上哪去
了?”
    “少爷才出去了。”冬梅忙答道,“老爷有事我去叫他。”
    “不必了。”卢运启一挥手,紧蹙双眉,长叹一声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可惜我那淑娟是个女孩子,如能生为男人,不知要胜过他多少!”
    王一民从前恍恍惚惚听见过卢运启还有个女儿,是三姨太太所生,详细情况不
了解,这时忍不住问道:“老伯还有位女公子吗?”
    “嗯。”卢运启点点头说,“是守全的姐姐,从小就聪明贤淑,能文善画,现
在跟她生母住在吉林老家。我就只有这么一儿一女,又因他们生母不合,只好两地
分居了。”说到这里他又挥挥手说,“不谈这些了。这篇《答记者问》我再重新写
一份,你说的让他们‘无懈可击,无隙可乘’,一句话抓住了通篇要领,使老朽深
为钦佩。”
    “老伯过誉,真使小侄坐卧不安了。”王一民忙摆着手说。
    卢运启又高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对冬梅说:“招呼守全进来上课。”
然后又转过来对王一民一抱拳说,“望世兄能点石成金,化顽石为玉帛,我就把这
个不成器的犬子交给你了。”
    王一民也站起来说:“小侄一定尽力。”
    卢运启点点头向外走去。
    王一民一直把他送出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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