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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0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2:10:56 星期一), 站内信件

                 14
    王一民从卢运启家出来以后,又赶到教堂街负责印刷和发行工作的谷音同志家
里,协助他印了大半宿传单,后半夜三点才回到花园街住处。翻墙进屋以后,顾不
得脱衣服,就囫囵个儿躺在床上了。原想眯一觉就起来,谁知太累啦,头一挨枕头
就睡了过去。等到睁开眼睛时,那厚厚的窗帘缝隙已透迸一线金黄色的阳光。他忙
掏出压在枕头底下的手表一看,哎呀,七点一刻!离上班时间只有四十几分钟了。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洗了一把脸,空着肚子就跑出了屋门。
    他今天本想早一点去,因为新任的日本副校长昨天到校了。这不是一般的副校
长,他名叫玉旨一郎,原来竟是日酋玉旨雄一的亲侄子。
    整个黑龙江省和那么大的哈尔滨市重要机关有的是,玉旨雄一为什么单单把他
侄子派到一所中学来?这个谜目前谁也解不开。
    当然,那时候中学也很重要,当个中学首脑也不简单,在县城里可以和县太爷
平起平坐,在哈尔滨也可以处处出头露面。因为整个哈尔滨当时只有一所大学三所
中学。而一中又是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中学。所以一般来说并不太低气。但无论
怎么说这里终究是所学校啊!讲统治也只能统治一所大楼,一片操场,四十多位教
职员,六百多名学生,如此而已。
    但是他却来了。他来干什么?人人都在思考,王一民更不例外。现在他走在路
上还在琢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这个日本人。
    昨天,全校教职员都集中在会议室里,等候欢迎这位新来的外国统治者。通知
下午一点来。但是按以往的惯例,这种人物出场总要晚一会儿,用以显示他那可以
左右一切的权势。所以一点快到了,大家还在仁一堆俩一伙地闲聊。等到挂在墙上
的大壁钟“当”地敲了一响的时候,人们还像没听见一样。屋里人没听见,外面的
人可听见了。这一响就像开门钟一样,门随着钟声开了。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人个
头差不多,都有一米七八高。走在前边的三十多岁,后面跟着的有五十多岁。
    这两个人一进来,乱糟糟的屋子立刻鸦雀无声了。因为后面跟进来的那个五十
多岁的老头就是本校校长孔庆繁。走在他前边的是谁那就不间而知了。
    大家都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两个人。
    五十多岁的孔庆繁看上去好像有六十多岁。他腰已经有些直不起来了,两腮深
陷,黄色的长脸上挂了一层灰蒙蒙的烟容。西装虽然很新鲜,却掩盖不住他那一身
暮气。
    那个日本人比他年轻得多,可是后背也有点驼了,真像要和老孔头子配对一样。
他的脸色是纯亚洲人的淡黄色,圆脸,鼻子比一般日本人的要大。中国人对日本侵
略者的贬称叫“小鼻子”,这对他就不适用。他鼻子不但大,鼻头也很圆,配上他
那厚嘴唇,倒比较协凋。他戴了一副茶色的眼镜,使人看不大清他的眼睛。王一民
从远处看见过他的叔叔,那是一个矮个子。可他这个侄子却不矮。他叔叔穿的是中
国服装,他也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布长衫。冷眼看去真像是个中国人,长相和气质
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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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庆繁先开了口,他指着身旁的日本人说:“诸位同仁,我先介绍一下,这位
就是新任命的副校长,玉旨一郎先生。”
    还没等大家有所表示,玉旨一郎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没想到他会行这样一个见面礼。日本人是好行礼的,但那是在一般情况下,
现在这是来统治学校呀,是要君临一切的。可是他竟行起礼来。弄得在场的教职员
措手不及,有的也就跟着行上礼了,有的还按照原来的想法拍巴掌,也有的站在那
里冷冷地看着他,即没行礼也没拍巴掌。结果巴掌拍的稀稀落落,站的人也七高八
低。
    孔庆繁见这乱糟糟的样子忙摆摆手说:“诸位静一静,现在我们请玉旨副校长
训话。”
    玉旨一郎笑了,他的牙也很大,一笑露出一排板牙。他笑着说——他说的中国
话竟也和他叔叔一样纯正,无疑问这也是个小中国通了。
    “敝人今天初到贵校。”说完这第一句话,他又笑着摇头说,“不对,不能说
贵校,得说我们的学校。”
    他这句话把大伙都说得脸上有了点笑模样,紧张、敌对的情绪有些缓和了。
    “敝人才来,说不出什么,更谈不到训话。咱们来日方长,以后还要请诸位同
事多多指教。”说完这句话他又行了个礼。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想听他再讲下去。因为大家已经习惯于听日本侵略者念
的那一套喜歌了。“什么日满协和一德一心,和衷共济,互相提携,以建设王道乐
土之满洲乐园”等等。凡是日本侵略者都练会了这一套。那些来学校“视察”、参
观的日本人也都这么讲。因此大家也想等他把这套歌念完。谁知他却把嘴闭上了,
再也没有张开的意思。
    会议室里静静的,教职员们更没谁想开口“。
    玉旨一郎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不知他在想什么,脸上甚至表露出一种苦
相。
    还是老校长孔庆繁打破了这窘境。他向王旨一郎一呲牙说:“同事们都在等着
听副校长训话,您就不必客气了。”
    ‘不,不是客气,今天不能讲。“他举起双手说,”敝人是来和诸君共同研究
教育,共同办学的,所以我们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一边说着他竟扭头向门外走
去。
    屋里人都愣在那里了。
    王一民心里在纳闷:“来日方长”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王一民在马路上一边紧走一边想。可是他想不明白,他摸不着这个日本
人的底。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确的:来者不善,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阵以待。这就是
他今天怕迟到的主要原因。在敌人注视的地方,最好能随大流流过去,只有平时隐
蔽得好,才能在需要的时候给敌人以狠狠的打击。
    王一民走到石头道街“白露”小吃铺的时候,时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上。这里
离学校几步路,还能进去吃口早点。他一边掏出手绢擦头上的汗水,一边推开门走
了进去。屋里没有几个顾客了,这时正是早点刚过,人稀客少的时候。小吃铺主人
老何头戴着花镜,坐在柜台里算账。听见门响,一抬头,见是王一民,便急忙向他
招手。这不是一般的打招呼,因为他一边招手一边点头,又不断地挤咕着眼睛,脸
上还有一股神秘的表情。王一民忙向他走去。
    老何头先问了一句:“王先生,您吃什么?”
    “来个夹肉面包。我得快走,要上课了。”王一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老何头,
他知道这老头儿一定是有什么新闻之类的东西要告诉他。
    “好,就妥。你是得赶快到学校看看去。”老何头一边往面包里塞切好的酱牛
肉,一边把脑袋探出来,悄声地说,‘你们学校不知出了什么事,警察厅的屁驴子
开来一串,警察和便衣来了一群。你可得多加小心哪!这年月好人没好报哇!“
    王一民听着心里怦然一动,他首先想到的是:学校的党、团组织和反日会的活
动是不是出了毛病?尤其是团组织,最近由团省委书记刘勃直接抓,组织发展得很
快,活动也比较多,是不是有什么疏忽大意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心里非常着急。
他一边把夹肉面包拿到手,一边对老何头说:“谢谢你。钱记账上,我得快走。”
    老何头连连点头。
    王一民顾不得再吃面包了,他走出小吃铺,把面包塞进兜里,就快步向学校奔
去。
    王一民来到学校那栅栏式铁大门前,隔着门往操场一看,只见满操场站的都是
学生,却不见一个老师,也没有警察和便衣。操场上的气氛和往日大不相同。往日
这样六百多青年聚在操场上,只要没有列队开会,嬉笑打闹声早就飞上了天。今天
却没有人大声喧闹,听不见笑语,看不见跑跳。学生们仁一堆俩一伙在窃窃私语,
也有的站在那里默默无言。这一切情景都告诉王一民:真的出了事,而且是不小的
事。
    出了什么事?必须赶快弄清楚。王一民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一进门就是传达室。传达室和整个学校大楼是同时修起来的,风格完全一致,
都是俄国古典的建筑风格,对称、均衡,形式严谨,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整个
楼是白色的,窗是绿色的,楼前是一排整齐的加拿大钻天杨,枝叶向上,一直钻过
楼顶。大楼呈凹字形,当中是一片操场。
    传达室是一座俄式平房,里面有两个房间,老传达李贵和他的老伴吴素花就住
在里间屋里。自从修建这座学校,李贵就来了,无论朝代怎样改换,他都不动地方。
他是这个学校的一本活字典,所以教职员工都很敬重他,他也处处想着学校。“九
一八”事变的时候,日本飞机在哈尔滨上空打转,教员不来上课,学生不来上学。
他把大铁门一锁,拎条棒子在大铁门里一站,居然没让大楼损失一砖一瓦;没让玻
璃打碎一条一块。
    王一民来到一中第一个接近的人就是这位老传达。他经常和他聊天,回答他提
出的一些问题,替他给早年毕业的同学写回信,有那么多人来信问候他,祝福他。
    老传达是王一民在一中发展的第一个反日会会员。他人会以后和王一民就更亲
了,精神头也更足了。在很短时间内,老李贵就在伙房和勤杂人员中发展了六个反
日会员,里面包括他的老伴吴素花。接着,他又在校外街道上发展了八个。他自己
担任这两个反日会小组的组长,只有他一个人和王一民保持着联系。王一民对这位
老人是完全信任的,正在培养他加入党组织。
    今天,王一民一进学校大门,首先就向传达室望去。只见李贵正站在玻璃窗里
向他点头示意。他便一闪身进了传达室。
    李贵没和他讲话,一点头进了里屋,王一民马上跟了进去。
    里屋只有李贵的老伴吴素花,这是位山东大嫂。年轻时候流落在哈尔滨街头
“缝活儿”。当时哈尔滨干这行的妇女到处都有,因为她们缝的多半是破衣烂衫,
找她们缝活儿的也多半是穷人,所以又管她们叫“缝穷的”。她们走大街串小巷,
无论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因为不论年轻媳妇和小脚老太太,穿的都
是带大襟的蓝褂子,下身是扎腿带的青裤子,头上还都梳着个疙瘩髻。不了解情况
的人真以为她们穿的是指定的制服,梳的是规定的发式呢。实际上,这只是一种传
统的习惯而已。
    李贵是个老跑腿子,一直到三十岁还没成家。那时吴素花还是个年轻姑娘,姑
娘本来梳大辩,但一缝上活儿,吃上这碗饭,姑娘也得梳上疙瘩髻。她经常到一中
来给学生缝活儿,地点就在传达室。每逢她来,李贵都热情帮助,为她到学生中去
揽活、送活,天长日久,热情就变成了爱情,一年后就结婚了。用一句时髦的叫法,
两人还是自由恋爱结婚呢。结婚后,吴素花不缝活儿了,帮助李贵看传达室。李贵
不在的时候,找人、接电话、收发信件,她都能干。慢慢地学校也就承认她是正式
传达了。学生管李贵叫老传达,管她叫“二传达”,两人对学校都是一样的忠心耿
耿。
    当李贵领着王一民进屋的时候,吴素花正在给学校的厨师缝围裙。李贵冲着她
扬扬下巴儿,吴素花会意一点头,便立刻拿着围裙到外屋去了。
    “王老师,学校出事了!”
    “什么事?”
    “礼堂里挂的那张‘康德’大相片上的两只眼睛让人抠下去了!”
    王一民听了一愣,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李贵说的这个“康德”就是傀儡皇
帝溥仪。他在粉墨“登基”的时候,将大同伪国号改为康德,有些人也就以此来称
呼他了。就像称他的老祖宗福临为顺治,玄烨为康熙那样。
    “还贴上了标语。”李贵接着说道,“两条子,都是对着新来的鬼子副校长去
的。”
    王一民双眉紧蹙地听着。他感到这简直像那次“纪念碑”行动的翻版,使玉旨
雄一叔侄二人受到了同样的“欢迎”。但那次是经过认真讨论,周密计划以后才干
的。这次呢……是不是自发的?或者还是肖光义和罗世诚两人干的?但他们俩是团
员,团员要采取这样大的行动总是要经过团组织批准的,那样刘勃也会和自己商量
啊,现在却一点也不知道。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事是谁
于的呢?”
    “不知道。”老李贵摇摇头说,“要是咱们反日会想干这事,事前总得和你商
量,经你点头才能干。”
    “我知道。”
    “现在他们把教职员都整到大礼堂里去了。警察厅也来了人。你快去吧,心里
有个数就行,可得沉住气。”老李贵伸出大手,一把拉住王一民的手,用力攥了一
下,轻声地嘱咐着。
    王一民也攥了攥他的手,点了点头,一转身从里屋走到外屋。
    吴素花正站在窗前向外看着,听见里屋门响,回头对王一民点点头,轻声说了
句:“快去吧,孔校长也来了。”
    李贵忙问道:“新来的那个副校长呢?”
    吴素花摇摇头说:“还没来。”
    王一民对他们老两口点点头,一推外屋门,斜穿操场,向北面楼门走去。一进
这个楼门,就是礼堂。
    王一民快步在学生中间穿行着。学生给他让开一条路,默默地看着他。在快走
到楼门前的时候,他忽然发现罗世诚正直盯盯地看着他。罗世诚那大个子高出一般
学生一头,自然容易看见了。王一民发现罗世诚眼睛里兴奋得直放光,嘴角上还挂
着几丝笑纹。王一民又注意往他身旁一看,发现小个子肖光义也站在那里用同样兴
奋的目光,同样的笑容望着他。这一来王一民全明白了,这件事还是他们俩干的!
只不知是否经过团组织批准?是自发的盲目行动,还是有计划的行动?……王一民
见他俩正在直盯盯地望着自己,便将头往正面一转,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绕过停在
楼门前的五六辆摩托车,大踏步走上台阶,走进了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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