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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df (变量),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国之魂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Apr 20 21:28:25 1998),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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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德均,男,六十九岁。国营陇川农场四分场二十七队退休工人,籍贯
贵州遵义鲁家乡。瘪嘴,无齿(文革初期遭革命群众悉数击落),因此
说话口齿不太清楚。

“俄(我)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家门口被抓丁的。那天俄还记著,俄背
了一篓早稻去赶墟,刚出门就碰上抓丁。都怪个人命不好。”

“那些兵蛮凶,动不动就打人。壮丁都拿麻绳捆了,几百人一串,有认
得的,也有认不得的,枪押了往南走。白天走路,晚上圈成一圈困觉。
不许跑,跑了捉回来打板子,活活打死。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云南的
马关,就是现在打仗的老山前线。”

“你问路上乞(吃)甚么?那才惨哩,告诉你,乞稀吃!天天两餐,一
人分一碗,清的跟米汤一样。才到安顺就饿死人。记得俄有个老乡叫陈
世行,读过初中,不知怎么也抓了丁。当分饭组长,大公无私,结果自
己才走到云南的富源就饿死了。路上至少饿死了一半人。”

“壮丁先关在军营里受训,立正,敬礼,下操,然后才分到部队。俄分
在第八军一○三师三○八团当步兵。俄们团先是驻在马关,天天下操,
还要挖工事。当兵的伙食比壮丁好多了,顿顿不挨饿,能吃饱,有时候
一月能乞几回肉哩。也不挨打,当官的害怕上战场挨黑枪,所以一般对
当兵的还很照顾。虽然这样,俄还是不想当兵,“好男不当兵,好铁不
打钉”,俄家里有田有地,虽然不富裕,也饿不死,为啥子偏要当兵呢?
所以第二年部队换防到文山,俄开了三次小差,都没有跑脱,要枪毙。
幸好排长是俄们遵义老乡,说了情。你不晓得,当兵的老乡能顶亲兄弟,
俄现在就还记老乡的大恩。”

“第二年五月,俄们部队接到命令,开到保山增援第七十一军。听说那
边的日本人凶的很,七十一军快打光了。过江前,俄们军长何绍周,副
军长李弥都讲了话。俄记得他们的意思主要是让大家不怕死,抗日救国。
誓师大会后就打牙祭,乞肉,喝壮行酒。排里分了一坛烧酒,排长派人
买了一只公鸡,宰了,弟兄们一起喝鸡血酒。俄喝著喝著就哭了。俄想
这回准得死在江对面,俄倒不是怕死,是因为再也回不到家乡了。”

“过江那几天正下大雨,左右的山都遮没了,到处白茫茫一片。山头上
在打炮,不像战场,像半空中打雷。后来雨住了,云露出条缝,俄们才
看清那座松山。俄的娘!陡得能望掉人的帽子,上面那半还罩在云雾里。
怪不得七十一军吃了大亏。”

“不打仗不晓得枪炮厉害,打起仗来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硬碰硬之意)。
炮弹一炸,连石头都在抖,枪炮声密得跟大年三十放鞭炮一样。鬼子的
机枪厉害极了,子弹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往人身上钻,打得人抬不起头。
连长命令冲锋。排长说敌人机枪这么猛怎么冲?连长说是团部的命令。
大家只好爬起来慢腾腾地前进,结果只冲了几十米又退回来,白白丢下
十几个弟兄。”

“硬冲不行,就边打边修工事,打了半个多月,俄们团的工事修到了大
垭口下面。大垭口有日本人的指挥部,有发电厂,听说还有妓院。反正
暗堡到处都是,火力猛得很。有次三连刚刚冲上去,军部的榴弹炮就打
过来,结果只有十几个弟兄逃回来。李弥气得当场就把那个炮兵团长给
毙了。”

“日本人的工事修得有水平,不光牢固,轰不垮,而且很隐蔽,不容易
发现。你冲锋他不打枪,等你冲到跟前机枪就响了,所以每次进攻都有
伤亡。开头对付暗堡没有经验,连长命令班长带几个人上去干掉它,班
长就骂骂咧咧地点起几个弟兄,身上捆了许多手榴弹,匍匐前进,跟电
影《上甘岭》里演的那些事差不多。但是日本鬼子精的很,他们的暗堡
往往都是三五成群,互相用交叉火力掩护。你想摸近这个,那边枪响了,
所以你很难接近它们。就是接近了,也未必能搞掉它。俄们班有个叫二
牛的四川兵,不知怎么七摸八摸到底摸到敌人暗堡跟前。不料摸到跟前
也没法下手,地堡没有门,只有几个枪眼,鬼子机枪打得又凶,心一慌,
掏出手榴弹就扔。结果手榴弹被岩石挡回来,反而把自己腿炸断了。你
看冤不冤?”

“进攻松山那阵,几乎天天下雨,身上没一处干的,加上山大坡陡,地
形不利,敌人在上面,俄们在下面,所以吃了不少亏。山上死人很多,
阵地前面到处都是尸体。白天伤员没法拖,只好眼睁睁看他断气。到了
晚上,敌人经常派敢死队来夜袭,搞得人人都很紧张,所以谁也不愿意
去救伤员或者拖那些尸体。这样,只要有飞机轰炸,或者大炮开火,到
处都能见到腾起一团团血雾,死人胳膊大腿炸上了天。怒江那地方,天
气怪得很,早上下雨冷得发抖,太阳一出来,嘿,烤得跟伏天一样。死
人不出一两天,尸体就开始腐烂发臭,生出白花花的大蛆,爬得阵地掩
体到处都是。幸好美国军医连夜到阵地上到处打预防针,服药片,才没
有染上瘟病。”

“打仗就是这样,要多残酷就有多么残酷。弟兄们天天泡在尸水里打仗,
在死人堆里打滚,那种日子,别提有多么艰苦。几个月下来,人都变了
形状,手臂,脚杆,身上的皮肤都被尸水咬成黑色,死人的臭气好久都
洗不干净。”

“听说后来用了美国造的喷火枪才解决了问题。狗日的!俄没有赶上用
那玩意儿,不过心里挺解恨。想想烧死那些狗杂种的日本鬼子,烧得哇
哇叫,心里觉得痛快。俄是在攻打发电厂的时候受伤的。排长命令炸掉
敌人火力点,还没有靠近就挨了子弹,在大腿上,幸好没有伤著骨头。
但是俄不愿意送命,就趴下装死,夜里自己慢慢爬回山下,后来被转送
到后方医院。”

“在山脚公路上,从腊孟开始,等著过江的担架那才叫多,一个挨一个,
排了几公里长。有重伤号,没等过江就咽了气,也有像俄这样的轻伤号。
俄们都是当地老百姓组织的民夫队抬过江去的。”

“听说俄们那个师(一○三师)打完仗以后整编,师长一看全师还剩下
不到两个连,带头放声大哭……”

袁德均伤愈后参加了内战,一九五○年起义,同年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
“文革”曾被管制。

张羽富,男,六十六岁,原国营陇川农场二分场场长,离休干部。张场
长身材瘦弱,精神尚好,对于退下来没有意见,却经常感到寂寞。因此
很高兴有人从省城大老远来同他聊聊往事,尤其是扯扯那些不好写进档
案又始终让人耿耿于怀的历史旧账。

“我是贵州德江县人,家住乌江边上,地名叫中坝。我记得清楚,我是
一九四三年阴历十二月初被抓的丁,家里人连音讯都不晓得就被抓走了,
一走四十几年。”

“我分在第八军工兵营。工兵营是新组建的部队,由美国教官亲自训练,
比步兵待遇好。不是运气好,是因为我念过两年私塾,识几个字。”

“给我们上课的都是美国人,并不凶,另外还有一班美国工兵专门示范
操作。工兵学习的内容很多,比如架桥,主要是浮桥,埋雷排雷,爆破
等等。后来又专门学习使用火焰喷射器。火焰喷射器是美国人发明的新
式武器,威力很大,上面叫保密,后来打松山的时候就拉上去了。”

“训练了两三个月,部队就奉命开上前线。一上前线,那种场面才叫惊
心动魄。死人多得没法掩埋,到处都是尸体,主要是我们的弟兄,也有
日本人。只好听凭日晒雨淋,炮轰弹炸,最后乌黑的尸水把山上的草都
咬死了,几年后我路过那里,山上寸草不生。”

“打大垭口的时候,李弥想出一个办法,从炮兵调来几门小钢炮(山炮),
抵近地堡直射。这样起了一些作用。炮兵消灭不了的死角,就由我们工
兵用火焰喷射器解决。”

“我还记得,头次喷火那天是八月一号,下小雨,山上风大,刮得呼呼
响。副班长和我准备行动。副班长姓潘,河南人,脸上有麻子,我们都
管他叫麻皮。麻皮管喷火,我做助手,背燃料瓶。那时候的燃料瓶沉得
很,二三十公斤一只,模样跟现在的泡沫灭火机差不多。”

“头次上阵,心里直打鼓,不知能不能活著回来。步兵当然没见过这种
洋玩意儿,稀奇得很,那个连长当场讲好,干掉敌人堡垒由他请客。麻
皮在湖北打过仗,是个老兵油子,左滚右爬很快就进入喷火位置。我紧
随其后,硬著头皮往前爬,总算运气好,没有被子弹打中。”

“等步兵的机枪把敌人火力吸引开去,麻皮就接上燃料管开始瞄准。敌
人地堡在三十多米外,从我们演练的效果看,应该万无一失。哪知道麻
皮刚刚扣动扳机就出事了,只听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乱滚。原来他只注
意喷火角度,忽视了风向。一阵山风将喷出的千度高温刮回来,当场就
把他的眼睛烧瞎了。”

“我幸好躲在他身后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否则也不能幸免。”

“但是麻皮射出的那股火却没有失效,鬼子的地堡立刻就冒出许多浓烟
来。我听见敌人在地堡里哇哇乱叫,有几个没烧死的钻出地堡逃命,马
上就被我们的机枪打倒了。后来步兵兄弟冲上来,把阵地往山上又推进
一步。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懂得了选择风向的道理,但是麻皮的下
场却很惨,听说在后方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就失踪了。”

“火焰喷射器在肃清松山外围暗堡和据点的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一
般在三四十公尺以内,瞄准了必定有效。日本人的确非常顽固,往往地
堡上层烧坍了,下层继续往外打枪,直到烧死或者把地堡彻底炸坍为止。
总之没有人投降。后来一直打到松山主峰,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还
是没有捉到一个日本俘虏。再后来,李弥下了命令,活捉一个日本俘虏
赏金一千元。听说抓到几个伤兵。”

“松山主峰叫子高地,山头只有一两亩地大小,四周有十几个高高低低
的小山包相连,互相依托。我们把战壕一直掘到离子高地还有两百米的
地方,就再也没法前进了。因为最后这段山坡特别陡,至少有五六十度,
连打枪都得仰起头。我们在这个地方蹲了半个多月,甚么办法都想尽了,
还是毫无进展。阵地前面白白丢了几百具中国兵的尸体,那尸体你枕我,
我压你,个个头朝敌人,没一个孬种,那场面才叫壮烈哩。现在回想起
来,咱们的士兵真正是浴血奋战哪。”

“后来蒋介石急了,在重庆下了一道命令,限第八军九月一日前拿下松
山。还是美国顾问给李弥出个主意,建议从松山下面挖地道通到子高地,
然后用最新式的美国炸药将地堡炸掉。”

“地道从八月四日开始施工,由我们工兵营负责挖掘,美国顾问亲自测
量计算。为了不让敌人察觉,炮兵天天朝我们头顶上打炮,步兵照样出
击迷惑敌人。我们从阵地最前沿开始掘起,现平行地掘一个直洞,通到
子高地下面。我们分成四班,白天黑夜地干,大约掘了十来天,美国佬
爬进洞来一段一段地量了,说声“OK”,我们的人就分成两起,一左
一右,竖著往上掘,对了,就这样,成个“Y”字形。打洞当然辛苦极
了,不过想想阵亡的弟兄,想想敌人就要飞上天去,咬咬牙也就干下去
了。”

“这次只掘了几天,顾问说好了,已经到了敌人脚底下。大家一听都很
紧张,就开始挖出两个药室,分别都有一座房间大小。听侦察兵说敌人
好像有了察觉,也在上面挖反击地道。于是大家赶紧往洞里搬运炸药,
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敌人抢了先,前功尽弃。”

“炸药都是美国货,铁箱子,每箱二十五公斤。我记得左药室填了一百
二十箱,右边填了一百六十箱。光是往洞里搬这些铁家伙就花了一天一
夜。”

“八月二十日早上,天气突然晴开了,好像老天有意要让大家开开眼界。
一清早,太阳从怒江东岸升起来,把松山子高地照得通红。炮兵照例先
打一通炮弹,步兵又佯攻一阵,目的是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子高地,使
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约九点钟吧,所有的部队都撤下大垭口,李弥
下令起爆。那天卫立煌、宋希濂、何绍周都早早地过了江,还有几个美
国将领和高级顾问也在掩蔽部观看。工兵营长亲自摇动起爆器,我看见
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几口烟,然后扔掉烟头,狠狠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
的起爆装置。开始似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大地颤动一下,接著又
颤动几下,有点象地震,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同时,
我看见子高地有一股浓浓的烟柱窜起来,越来越高,烟柱头上也有一顶
帽子,很象解放后电影上放的原子弹爆炸。烟柱足足有一两百公尺高吧,
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声音传过来时,却不及想像的大,没有飞机
扔炸弹震耳,闷响,有点象远方云层里打雷。”

“我们都顾不得隐蔽,站起来欢呼,想像敌人都被血淋淋的炸飞到空中,
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说来也真是邪乎,山上的敌人果然都炸懵了,直
到荣三团的步兵不费一枪一弹冲上子高地,周围那些地堡的敌人才又拼
命打起枪来。”

“子高地我上去看过,炸药的效果并没有最初计算的那样大。松山主峰
只炸出两个漏斗样的大坑,都有几十公尺宽,几十公尺深。听说至少有
七八十个日本兵被埋在坑里,还有十几个炸成碎片,只有四个震昏的作
了俘虏,耳朵鼻孔都在流血,不知后来救活了没有。说来有意思,我们
搞的这次爆破,不知怎么被当地老百姓编成一个故事流传开来,说是日
本人在松山修了一座秘密军火库,藏有大批飞机、坦克、枪炮、汽车,
还有许多金银财宝。日本人眼看要完蛋,就将松山炸坍埋起来。这个故
事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许多人就信以为真。五七年大炼钢铁,
几百里外想发财的人都拎著锄头上松山去挖财宝,但是谁也没有找到军
火库的影子。”

“子高地以后的战斗我没有参加,主要是步兵扩大战果。那些日本人眼
看大势已去,拼命反扑,想把子高地重新夺回来。到了九月一日,子高
地还是没有最后拿下来,滇缅公路也没法通车。蒋介石火了,下了一道
死命令,限第八军在“九·一八”国耻日前必须拿下松山,否则军长副
军长按军法从事。李弥急红了眼,抓一顶钢盔扣在头上,亲自带特务营
上了松山主峰阵地。九月六号那天我看见他从主峰上被人扶下来,眼眶
充血,胡子拉碴,呢军服变成碎片,打一双赤足,身上两处负伤,人已
经走了形。”

“松山战役好像就是李弥从主峰上下来的第二天结束的。那天夜里枪声
响得特别凶,还有许多爆炸声。听说日本人手榴弹打光了,就扛起迫击
炮弹往石头上砸。后来打到中午,枪声才渐渐稀了。大概下午四、五点
钟,山上传来消息,说胜利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李弥坐在指挥部外面
一块石头上,参谋跑上前向他报告,他没动,仍然僵直地戳在石头上,
接著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

“松山打下来,竟没有捉到日本俘虏。只有几个做饭的缅甸人,还有七
八个妓女,听说都是朝鲜人。中国兵好奇得很,都围了妓女看,评头论
足,心里不知甚么滋味。那些女人都穿黄军装,有胖的,也有瘦的,却
并不害羞。军部派人把她们押过江送走了。听说日本人打仗勇敢就奖励
跟女人睡觉,从前听老兵讲,不相信,说是瞎吹牛。打那次亲眼见了才
信。啧啧,日本人真他妈的……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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