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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1960年,中国人的灾难降临了,工农业生产的大幅度滑坡,使粮食和副食品供
应出现极度紧张的状况。政府除了紧急调运国库存粮援最困难的地区外,还采取了
多种措施,譬如减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镇居民的口粮标准及食用油定量,
并提倡制造代用食品等多种应急措施。即使这样,各地仍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
饥饿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全国。连李云龙这样的将军家庭也受到饥饿的威胁了。部队
有了新规定,军官的口粮标准减为每月27斤,从27斤口粮里还要扣出5 斤支援国库,

另外又扣出一斤支援灾区,因此只剩21斤了。李云龙平时不大关心家庭日常开支,
他大半辈子都是吃军队的大锅饭过来的,对家庭开支几乎没什么概念,他对钱财看
得很淡,每月的工资都是由郑秘书代领,再交给田雨。他自己很少花钱,这并不是
他节俭,而是他除买烟买酒之外再也想不起有什么需要花钱的事了。田雨可作难了,

她自己的口粮标准也只剩下21斤,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健已经8 岁了,小儿子
李康才两岁,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儿子的口粮标准加起来才十几斤,更要命
的是家里还有个保姆张妈,张妈是个老年寡妇,无儿无女,来自山东农村,没有城
镇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平常年景无所谓,可这大饥饿的年景就难坏了田雨。

张妈没有儿女,在老家连房子都没有了,你能让人家走吗?可是留下她也难办,她
没有口粮,全家人就这点儿口粮标准。田雨急得没办法,只好和李云龙商量,能否
把困难和组织上说说,特殊照顾一下,只要再有15斤口粮,全家人勒勒裤带就能过
去了。可李云龙一听就把眼睛瞪得像牛眼,谁家没困难?都要照顾组织上照顾得过
来吗?亏你想得出来。田雨为难地说,那你说怎么办?张妈在咱家干了好几年了,
咱们就忍心赶她走?再说,这会儿请人家走,不是把人家往死里赶吗?李云龙说,
张妈也是咱家的人嘛,当然不能赶人家走,有饭全家吃,没饭全家一起饿着,情况
总不能老这么糟,慢慢地会好起来的。田雨说,可眼前就有点儿过不下去了。李云
龙伤了,他没想到自己家也面临着断顿的危险,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办法,
只能再勒勒裤带吧。本来李云龙是个大肚汉,平时一顿饭能吃三四个馒头,这几年
活动少了,肚子也微微隆起,被称为将军肚。从这次谈话后,他给自己重新定了口
粮标准,每天半斤粮食,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偷偷喝一大碗凉水,没两个月他的将军
肚就平了,后来又渐渐凹进去,肋骨也一条条凸现出来。有一次他带着郑秘书和几
个参谋去视察前沿的炮兵阵地,一座小山包他硬是爬不动了,眼睛里冒金星,浑身
流虚汗。郑秘书连忙扶他坐在山坡上。李云龙自我解嘲地说,不行啦,岁数不饶人
呀。一句话说得青年军官们都落下泪来,其实谁不知道军长是饿的。田雨和丈夫的
感情虽然早已出现裂痕,但在这种困难的局面下,往日感情上的恩恩怨怨似乎顾不
上了。特别是从这件事上,她看到了李云龙善良、豪爽的一面和作为丈夫的责任感,

其实她吃的比丈夫还少,而且已经开始浮肿了,但她顾不上自己,眼看着李云龙一
天天消瘦下去,田雨的心里像刀割般难受,她主动搬进丈夫卧室,想给丈夫一些温
柔和慰藉,可她失望地发现,李云龙似乎变成个没有任何欲望的木头人,对妻子的
亲昵无动于衷。那年冬天,一连串的祸事降临在这个家庭。那天李云龙在自己的办
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是老战友孔捷打来的,平时一贯高声大嗓的孔捷今天的声音极
小,说话也吞吞吐吐,由于距离太远,再加上线路里的杂音,李云龙听了半天才听
明白;孔捷告诉他一个使他极为震惊的消息,丁伟将军被逮捕了。李云龙听说后,
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在庐山会议上,战功赫赫的元帅及
党内元老们被定为反党集团、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遭到清洗。这些事,李云龙早已
从文件上看到了,但他万没想到此事竞牵连了丁伟。本来按丁伟级别和这些大人物
本没什么关系,可丁伟的性格使自己倒了霉,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心里有话就非
说不可。他在大军区召开反右倾大会时,身为军区参谋长的丁伟竟站起来当众为彭
德怀辩护,并声称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观点,反正他脑袋上的乌纱帽也不大,想摘就
摘了去,砍掉他丁伟的脑壳他也是不服。丁伟的反抗引轩然大波,立即被扯掉军衔
宣布逮捕,丁伟被戴上手拷时表现得非常强硬,他对着会场上的几百名高级军官们
喊道:同志们,我们的党和军队有危险,这种空气太不正常了,连个战功赫赫的元
帅按组织程序提点儿意见尚且被定为反党分子,照此下去,将来党内人人都难以自保

好人会越来越少,小人会越来越多,这个党还有什么希望?早知如此,我丁伟当初
就不该参加红军,不该参加共产党。据说,当时会场里数百名将校听了丁伟的话,
无不骇然变色。李云龙脸色铁青地找出一瓶茅台酒,这是他给丁伟留的。他一口气
把酒喝个精光,酩酊大醉,他吼道:丁伟呀,好兄弟……你是条汉子……我李云龙
不如你……是,是他娘的吞种,软骨头……吓得郑秘书赶快关上门窗。田雨这天没
上班,因为军部大院里今天分白菜,她和张妈一起把分到的白菜搬进院子后,忽然
发现刚才菜车停过的地方还零乱地扔着一些冻坏了的白菜帮,田雨踌躇了半天,终
于下决心把这烂菜叶拿回家用水洗净,和张妈一起用盐腌了起来。她正忙着,门铃
响了,田雨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这人的脸呈古铜色,满脸
如刀刻般的皱纹,一看便知是常年从事室外劳动的结果。你是田雨吗?陌生人问。
是的,你是谁?找我有事吗?田雨狐疑地问。能单独谈谈吗?不要有别人在场。田
雨把陌生人带进客厅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讲了。我从东北兴凯湖劳改农场来,

我的姓名就不说了,别人管我叫者K ,我是个刑事犯,五四年因盗窃罪被判三年徒
刑,刑满后就在兴凯湖农场就业了,令尊田墨轩先生和我同在一个劳改队……田雨
浑身一震,急切地问道:我父亲现在好吗?快说说。老K 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
说:令尊已在一个月前去世了。田雨像遭到雷击般僵在那里,她妻时间大脑出现一
片空白,她仁立在客厅中央,久久不动,她丧失了时空概念,恍惚间仿佛站在宇宙
的长河之岸,看浪涛滚滚,汹涌澎湃,轻轻的风托着一个灵魂朝她走来,在苍穹的
深远处,有如金石般的声音悠悠飘来,袅袅如天赖……孩子,人类的历史,不过是
浪花中的一点泡沫。而苦难是人类品格的试金石,把人置于苦难的炼狱中,才能看
到人性的真谛和心灵狂飙闪电的壮观,悲剧把人生的善恶推向极端,它所提供的人
生哲理和历史教训是无可比拟的。人性太复杂了,它有种巨大的包容性,让人失态
的迷狂,叫人切齿的卑鄙,使人扼腕的怯懦,令人轻蔑的圆滑和世故,也有与之相
对应的冒险犯颜,极言直谏的脊梁和风骨,举国皆吾敌,而不改其度。这就是人性
的双重性,世间万物不离其宗,譬如太阳,人类既然接受了它喷薄时的那种瑰丽,
升腾时的那种蓬勃,你就得接受它骄横中天的炽烈,那是同时赐与你的。……在茫
茫暮色中,在宇宙长河之岸,田雨有种深刻的生死感怀和宇宙苍凉感,但尽管苍凉,

却并不伤感,微风托着一个灵魂离去了……田雨惊异地发现,自己竞没有了眼泪,
她静静地注视着老K ,轻声说:请详细说说我父亲的情况。老K 说:不瞒你说,我
这次出来,已经通知了几个死者家属了,每次都是哭得惊天动地,我得耐心等着家
属哭够了才能谈话,有个教授的老婆一听到丈夫的死讯,竞当场休克了,我还得把
她送进医院,其实我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没有户口,没有钱和口粮配给,但我
有手艺,会偷,走遍全国也饿不死我,但我不宜抛头露面,碰上警察检查证件就麻
烦了,我琢磨了好几天,这类通知家属的闲事还值不值得再管了,要是再有送病人
去医院的事我可就悬了,像你这么镇静的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不会告发我吧?看
你家这样子,像是当大官的,我就纳闷,田墨轩先生家里有当大官的人,怎么硬是
救不了他呢?还眼瞧着老先生受这种罪?算啦,不说这些,不过在我说之前,我还
有个小小的条件,我刚告诉你了,我现在身无分文,虽说会点儿手艺,可如今这年
头,偷都不太好偷了,大家都穷,有点儿吃的恨不得都锁进保险箱,没有粮票你有
钱也没用,你看是不是……田雨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说:钱可以多给你些,粮票只能
给你十斤,多了我也实在拿不出来了。够了,够了,如今谁不把粮票当命似的,十
斤就不少啦,你真是菩萨,我老K 感激不尽。咱们说正事吧。我五七年刑满,像我
这种没家没业又会点儿手艺的人,劳改农场是不会放我的,说白了就是怕我出去没
饭吃又去偷,所以刑期满了把铺盖卷从犯人队里搬到就业职工队里,该干活还得干
活,只不过是有了30多块钱工资,可饭钱还得自己掏,囚服也不发了,你要不想光
着腚就得自己买衣服穿了。总之,刑满和服刑差不多。那年11月,全国各地的大批
右派就一拨一拨地到了。咱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大文化人,右派是啥咱闹不清,

给咱的感觉是国家好像跟文化人有了仇,文化越高仇越大,管教干部平时总看我们
这些刑事犯不顺眼,说我们是人渣子,弟兄们虽说不在乎人家骂咱,可也明白咱的
地位,自打右派来了,我们这些刑事犯可就抖起来啦,任命的班组长都是刑事犯,
没文化的管着有文化的,话又说回来了,在那种地方,文化人屁用没有,一个个细
皮嫩肉的,戴个眼镜,干起活来架手架脚的连个娘们儿都不如,这还不算,属他妈
的右派队事多,别看干活不行,打小报告的可不少,还特别爱写思想汇报,一写就
是二十多张纸,把自己骂得连王八蛋都不如,开起批判会来一个比一个积极。打个
比方,好比把一群狼关在笼子里饿着,大伙都硬撑着看谁先饿趴下,只要有一个撑
不住趴下了,一群狼就都扑上去把那条先趴下的狼吃了。所以我们刑事犯看不起这
些右派,咱偷东西还讲个盗亦有道,还讲点江湖义气,可他们文化人一旦到了这个
份上,啥规矩都不讲啦,净想择清自己,把事往别人头上推。灾年来了,劳改队的
粮食定量一减再减,最后减成每天七两毛粮,就是带皮的粮食,右派们谁也不敢喊
饿,谁要说个饿字,马上就有人打小报告,说七两粮食就够多的了,咱们这些人对
党对人民犯了罪,党和人民宽大了咱们,给咱们粮食吃,你还喊饿,这不是对社会
主义不满吗?这不是向党猖狂反扑吗?你瞧瞧,这点儿屁事就能说出这么多道道来,

要不怎么叫文化人呢。当然,文化人里也有硬汉子,令尊田先生就算条汉子,右派
队二百多号人,拒不低头认罪的只有五个人,他就算一个,田先生自打进劳改队那
天就不承认他犯了罪,对管教干部说他到死也是个' 三不' ,不承认有罪,不改变
观点,不落井下石。妈的,老爷子那股硬劲儿连我们刑事犯都佩服,为这个,田先
生可没少受罪,大会批小会斗,关小号,干活多加定额,取消通讯权利,田先生一
句软话没说。劳改农场干的是农活,种小麦,外人都以为最累最苦的活是拔麦子,
其实拔麦子不算最苦,劳改犯们最怕的是冬天挖冻方,东北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
地冻得比石头还硬,一镐下去一个白印,得用钢钎和十八磅大锤打眼,把洞眼连成
一排,再用钢钎撬,那活不是人干的,右派们干那种活可遭罪了,那抡大锤可不是
谁都能抡的,劲儿使小了没用,抡圆了又没准头,谁也不敢去扶钎,那可不是闹着
玩儿的,十八磅的大锤抡到脑袋上脑袋开花,抡到手上、胳膊上就能把骨头砸碎,
整个农场光这么砸死的就好几个。田先生算是死不改悔的大右派,需要好好改造一
下,就被派了扶钎的活,老先生算命大,只把手砸骨折了,包扎一下还得接着扶钎,

唉,罪遭大了。头两年,粮食不紧张,干这种活还扛得住,灾年一来,可就完啦,
你想,七两粮食也就塞个牙缝,别说干活,躺着也够呛,大伙浑身浮肿,走道像踩
着棉花,东摇西晃的,出冷汗,两眼冒金星。工地离我们宿舍有十几公里,单程走
也得一个多钟头,零下40度的天,肚里再没食,能不死人吗?每天路上也得倒下几
个,倒下就没气了,有一次我走着走着也倒下了,当时也不觉得冷了,也不觉得饿
了,只觉得身上暖暖的挺舒服,眼皮也睁不开了,直想睡过去,我听人说过,什么
时候有这种感觉了你小子就该完蛋啦,当时我心里明白极了,眼一闭心一横,去他
妈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横竖一条命,活着也遭罪,一了百了吧。你猜怎么?
咱快完蛋的时候,有人掰了一块窝头放在我嘴里,我这嘴也不争气,明明不想活了,

还吃它干什么?可这嘴就是不听话,只觉得那棒子面的香味儿快把我的魂勾走了。
我当时想,这会儿能让我吃一个窝头,砍走我一条腿也值啦,当时我那模样大概比
条饿狗也强不到哪儿去,半个窝头差点儿把我噎死,就这点儿食一下肚,我居然缓
过来了,你大概猜着了,是田先生给的,我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省出的这半个窝头,

每人一天才七两啊,人就是这么怪,关键时刻半个窝头能救条命,这也就是田先生,

换个人他宁可让你砍他一条腿,也舍不得那半个窝头,不怕你笑话,咱这辈子走南
闯北,没家没业,上不敬天下不敬地,膝盖没弯过,脑袋没低过。可等我缓过劲儿
来,膝盖一软,楞是给令尊田先生跪下啦,救命之恩呀,不表示一下咱今后还能在
江湖上混吗?你猜田先生说什么?他骂了我一句:没出息,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
为口食物下跪?说完连理也不理转头走了,当时,哨……你别笑话,我眼泪和鼻涕
糊了一脸,这辈子除了田先生,没人拿咱当过人,我老K 这才明白,人和人真他妈
的不一样呀,坏的人坏起来简直是坏得流油,好的人好起来让你真不知该说什么,
好的让你奇怪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人。打那以后,我拿田先生当自己爷爷供着,

哪个王八蛋敢和田先生过不去,咱老K 不管明着暗着也要灭他一下,可田先生不喜
欢咱,见了咱就跟不认识似的,平时跟谁也不说一句话,独来独往的,骂他打他的
人他不理,像咱这拍他马屁的也不理,这咱理解,田先生是什么人?人家是大知识
分子,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咱是什么人?流氓小偷,人渣子,人家看不起你。反正
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还是看不起咱,咱对田先生只有尊重,人呀,不管你多坏,见
了好人还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像田先生这样的
好人怎么也给送去劳改了呢?这世道好像有点儿不对头呀,自古以来监狱那种地方
是我们这种人该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种人应该去当大官,好人当官老百姓享福呀,
肯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算了,不说这些。我接着讲。说实话,我看不
起文化人,除了会练练嘴,别的什么都不行,大部分人骨头还特别软,他们就不明
白,既然政府把你送进劳改队,就说明人家看你不顺眼,要收拾收拾你,你要像条
狗似的挨了一鞭子还向人家摇尾巴就没意思了,他们以为尾巴摇得越欢就越能得到
宽大,所以拼命打小报告,写思想汇报,批判别人的时候一个赛一个凶,其实进了
劳改队大家的身份就拉平了,你表现再好也没人拿你当回事。照理说,灾年来了连
他妈的肚子都吃不饱,你还打什么小报告?不行,还得接着折腾,批判批判这个,
汇报汇报那个,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欢的人,你想呀,七两粮食不白给你,你要
走来回三个小时的路,还要干重活,这已经够呛了,你再忙着揭发别人、批判别人,

体力和脑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了。农场从入冬以来就开始死人,开始是
几天死一个,后来就大批死人了,最多的一天一个队就死十几个。埋都埋不过来,
地冻成那样,挖个浅坑也得四个人干一整天,把死人埋了活人也快累死了,开始还
给钉个薄木匣子,后来是草席卷,最后草席都供不上了,光着身子埋吧。这下子批
判会也不开了,小报告也顾不上打了,顾命要紧呀,大伙儿也都明白了,想活命不
在乎你表现怎么样,表现再好该死也得死,你得处处节省体力,连脑子都别动,比
方说,大伙儿一起掀冻土块,你应该嗓门大点儿而手上一点儿劲儿别使,说白了就
是靠溜奸耍滑才有可能活下来,不瞒你说,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不然十个老K 也
玩儿完了。咱刑事犯没自尊,横竖不过是人渣子啦,干着活不想干了,一头栽倒假
装昏过去了,想装得像点也好办,你就像个螃蟹似的吐白沫儿就行,管教干部踢两
脚骂两句你只当是催眠小曲儿,劳改犯都当了还怕骂吗?要脸干什么?人都快饿死
了,脸和屁股就没啥区别了。当然,我说得是我们这些人,一般来讲,文化人比我
们实诚,尽管活干得不怎么样,可也真不惜力,你让他躺倒装死狗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是文化人的通病。田先生就更是这样了,本来没人愿干扶钎的活,都怕抡锤的人
失手砸着,所以田先生扶钎,后来粮食一减再减,就再没人愿抡锤了,那种活体力
消耗太大,大家宁可被砸死也不愿抡锤了,所以田先生又被派了抡锤,咱看不过去
就偷偷跟田先生说,别犯傻,别人是欺负你呢。田先生说,这活总得有人干,前些
日子我掌钎,抡锤的也累呀,现在也该换换了。唉,你说他是聪明还是傻?前些日
子是多少口粮?现在是多少?那是一码子事吗?我没办法,人家文化人有自己的主
意,就这么着,我眼看着田先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浮肿得连鞋都穿不上了,咱心
里跟明镜似的,老爷子没几天活头啦,我偷偷问他,田先生,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啥事需要我办的?我也不怕您不爱听,您可快撑不住啦,有话快说,要不就来不
及了。老爷子想了想说老伴也进来了,就在这个农场,不知是死是活,还有个女儿
出嫁了,算了,老K ,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没什么要办的事,人嘛,从哪儿来到哪
儿去,都有定数,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人生应该坦坦荡
荡。我死了以后,你把我棉衣棉裤和被子都拿走,给我留个裤衩背心就行,反正也
不怕冷啦,别糟蹋了东西。我当时一听眼泪都下来了,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操,这叫他妈的什么事?这世道怎么就留不住好人呢?我说您总得给女儿留几句话
吧?您放心我一定传到。田先生摇摇头说,既然是阶级社会,总要有人当贱民,我
和老伴已经是贱民了,这叫万劫不复,何必再把女儿搭上?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吭
声了,任我说啥也不开口了。我估计得没错,两天以后田先生就走了,老爷子走得
不声不响的,晚上一觉睡过去就没醒过来,第二天早晨发现时人都硬了。我带了几
个哥们儿整整干了一天才刨出个一米多深的坑,我想把老爷子埋深点免得化冻后被
野兽刨出来,可地上的冻层有两米厚,弟兄们实在挖不动啦,我可没拿田先生的棉
衣和被子,要真那样我还算人吗?老先生穿得整整齐齐盖着被子下葬的,那天我把
弟兄们轰走,我一个人坐在坟头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长这么大咱净让别人哭了,

自己啥时候这么哭过?田先生,好人呀,这世上该死的人多了,怎么就让田先生死
了呢?真他妈的……过了几天,我把管教干部的伙房撬了,弄了些吃的,连夜逃了
出来,其实这叫逃跑吗?咱早就刑满了,啥时候改无期徒刑啦?好了,我把田先生
的事都告诉你了,我也该走了……老K 眼巴巴地看着田雨,希望田雨能兑现刚才的
诺言。田雨梦游般地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20斤粮票和500 元钱递给老K ,老
K吃了一惊,连声说:说好了给十斤,你怎么给这么多?自己不过啦?不行,不行,

我只要十斤就够啦……田雨怔怔地看着老K ,突然扑通一声给老K 跪下,慌得老K 
连忙去扶,田雨执意不肯站起来,她脸色惨白,定定地望着老K 一字一句地说:我
这个不孝的女儿,替父亲谢谢你了,谢谢你让他穿得暖暖的上路,谢谢你把他埋葬,

使他到死都保持了尊严,谢谢,谢谢,谢谢……她不停地说着,又不停地用额头把
地板撞得山响,她似乎丧失了思维,对面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连久闯江湖的老K 
都吓坏了,他揣起粮票和钱,向窗外望望四周动静,对田雨一抱拳说:后会有期。
说完窜出门外不见了。田雨似乎没发现老K 的离去,她突然发出一声凄楚的惨叫:
爸爸,妈妈,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求求你们了……她瘫软在地上,顿时泪飞如雨…
…刚刚窜出门的老K 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老K 定眼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穿着黄呢子军装,肩上佩着少将军衔,我的妈,老K 还没这么面对面地见过将
军,他吓得腿都软了……李云龙刚才醒过酒来,想回家躺一会儿,没进客厅就听到
了老K 的叙述,他听了一会儿,听得他脸色惨白,浑身直哆咳,竞像座雕塑一样凝
固在那里……他看了老K 一眼,只简短地说了句:请跟我来。然后径直走进客厅,
从柜子里拿出十斤粮票又胡乱抓了一把钱,连看也不看地塞在老K 手里,挥挥手示
意老K 离去,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上楼进到卧室里躺下了。老K 僵在那里,半天没
缓过劲儿来。李云龙躺在床上,他觉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丁伟被捕的事本来已使
他的心情极为恶劣,再加上刚才他听到岳父的噩耗使他震惊不已,他觉得浑身火烧
火燎的,胸中的闷气似乎凝固成硬块,死死地堵在那里,使他喘不上气来,太阳穴
的血管似乎在嘣嘣地跳动,正难受着,见郑秘书进来,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李云
龙顿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原来他儿子李健又惹事了,李健已经八岁了,正上小
学二年级,他上午放学回家,见妈妈和张妈正在洗烂菜叶子,心里就有了点儿主意,

他知道现在正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在挨饿,于是也想出去转转,看看能否再拣些菜
叶子回来,结果出去转了半天,没拣着菜叶子,倒是从一辆拉白菜的三轮车上抱来
一整棵白菜,但这小家伙运气不佳,没走两步就被人捉住,这年月人们对什么都不
感兴趣了,只有对能吃的东西异常敏感,一棵白菜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比磨盘还重,
这还了得?李云龙知道这件事时,简直五雷轰顶,感到奇耻大辱,心说这军长是没
法儿干了,自己儿子做出这种丢脸的事,他还有什么脸在军部大院当1 号,他火冒
三丈地赶回家,一把拎起儿子三下两下绑在板凳上,扒下裤子抡开牛皮武装带就没
命地抽起来,因为在气头上,他下手太重了,抽得李健连连惨叫,吓得张妈跪在地
上替李健求情,李云龙听也不听,只顾狠命地抽,嘴里说要抽死这个孽种,只当没
生他,抽死他老子去偿命,这么小就学会偷了,长大了还不知会干什么坏事,老子
现在就为民除害了。田雨听到父亲的噩耗,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当她哭个昏天
黑地后就在卧室里昏昏睡去,儿子的哭叫声把她惊醒,当她冲下楼时,李云龙还没
有歇手的意思,田雨顾不上和他吵,就一下伏在儿子身上,李云龙一时收不住手,
有一皮带抽在田雨背上,他恨恨地扔掉皮带,余怒未消地训斥着妻子:你看看你儿
子,全是你惯的。他有个习惯,要是儿子有了什么露脸的事,比如考试得了第一名
之类的事,他便得意地四处吹嘘,看看,我儿子硬是考了第一名,是咱老李的种。
要是儿子惹了什么事,他便会对妻子说:你看看你儿子……似乎李健又成了田雨一
个人的儿子了。田雨本来刚从悲痛欲绝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此时一见儿子血肉模糊
的屁股,顿时又失去了理智,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李云龙,我和你拼了……说
罢一头向李云龙撞过去,李云龙慌了,他从没见过妻子变得如此疯狂,不由心虚起
来,也有些暗暗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他一把抓住妻子,嘴硬道:他敢偷东西,我
再不管教将来就没法管了……田雨抱住儿子泪如泉涌,她仇恨地对李云龙说:你这
不是管教儿子,是想杀了儿子,我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对自己儿子也敢下这种毒手。

她转而又数落儿子:孩子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就是饿死也不能偷呀,看把你
打得……她放声大哭起来,李云龙也发现自己太过分了,他慌忙打电话叫来郑秘书,

让他送儿子去医院,自己则灰溜溜地躲出去了。李云龙的家庭已经够乱的了,上天
似乎还嫌不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健被打后,保姆张妈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李
家,她认为自己是一切灾祸的根源,要不是自己没有户口没有口粮定额,首长家何
至于闹成这样,让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李家只有两个孩子,除了小儿子李康住幼
儿园能保证基本供应外,全家都在挨饿,尤其是李健,饿得脖子都细了,似乎都支
撑不住脑袋了,三个人的口粮四个人吃,还不是自己拖累了李家。张妈越想越绝望,

她是个很自尊的农村妇女,认为不应该再拖累李家了。从那天起,张妈就拒绝进食
了,她希望自己快些死去,她换上自己最干净的衣服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
临,任凭田雨怎么哀求也不吭声,老太太固执得很。李云龙知道此事后,后悔得直
捶自己的脑袋,他知道家里闹成这样,都和自己有关,儿子固然应该管教,可那天
他一时气晕了,下手太重了,根本没考虑张妈会怎么想,这个自尊的农村妇女每次
吃饭都吃得很少,据警卫员吴永生说,有几次看见张妈在偷偷地落泪,李云龙一直
没顾上劝劝她。这次,他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得好好解决一下,他把小儿子李康
从幼儿园接回家,指挥着全家人规规矩矩站在张妈的床前,夫妻两人把该说的话都
说尽了,张妈还是闭着眼一声不吭,看样子她铁了心不想活了。李云龙急得脑门上
冒出了汗珠子,他说了声:张妈,全家人都给你跪下啦。说罢扑通一声自己先跪下
了,田雨迟疑了一下,也和两个孩子默默地跪在床前。李云龙充满感情地说:张妈,

你比我年长十几岁,是我的长辈,按辈分全家人该跪着求你,我李云龙不是什么首
长,我也是农村出来的穷小子,从小就知道挨饿的滋味呀,赶上灾年,我娘也领我
拄着打狗棍讨过饭,灾年要饭难啊,走个十里八里也不准能要上一口,那年我们娘
儿俩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一个河南老大娘把仅有的一个窝头给了我们,那老大娘也
是穷人呀,我现在还记得她老人家的模样,岁数和你现在差不多,一头的白发,慈
眉善目的,我娘抹着泪对我说,孩子,将来你出息了,可别忘了穷乡亲,别忘了你
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打那以后,我参加了红军,战场上咱没当过吞种,心越打越硬,

可有一样,一遇见穷人家的老大娘,晦,我那心呀,就像有人在揪,叫我想起当年
救过我们母子的老大娘,也想起我娘,我忍不住就想落泪,我娘没过过一天舒心日
子,她老人家死得太早了,我实在没机会孝顺她老人家呀。张妈啊,你到这个家好
几年了,全家人早把你当成自己家人了,一家人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李
云龙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半口,你现在不吃饭,是拿我当外人呀,这不是打我的
脸吗?让我背个不忠不孝的恶名,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他又对两个儿子说:儿子呀,

你们听着,咱们家是五口人,这就是你们的奶奶,将来我和你妈要是不在了,你们
都要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张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别说了,首长,你们一
家子都是好人啊,从今以后,我也拿这儿当自己的家,我老婆子命好啊,遇见你们
……田雨和孩子们都忍不住哭了。军部大院出了件怪事,事情虽不大,但是让保卫
处很伤脑筋。后勤部的一台立式水泵莫名其妙地丢了。大院里有不少空地,自从粮
食供应紧张以来,院里所有空地都种上了玉米和蔬菜。这台立式水泵是平时抽水浇
菜用的。军部大院的围墙足有三米高,大门设双岗,围墙内外均有游动哨,这台立
式水泵的长度有四米多,重量有100 多公斤,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轻易搬走的,更何
况是在警卫森严的军部大院。保卫处查了半天毫无头绪,现场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卫处长和几个保卫干事出于职业习惯,认为这很可能是敌对势力制造的政治事件。
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李云龙就火了,他一拍桌子话很不客气:你们保卫处是干吗
吃的?迟迟破不了案,说明你们是笨蛋,依我看从保卫处长到下面的干事都该脱了
这身军装转业,部队不养废物。政委孙泰安对保卫处长说:你们准备怎么破案呢?
总不至于到地方上请公安局协助吧?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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