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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走出火车站的检票口,梁军伸了个懒腰,两只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了180 度,
他马上发现了目标,车站广场的西侧有几个青年正倚着栏杆抽着烟,无所事事的盯
着过往的姑娘。
梁军一眼就看出,这几个小子恐伯不是什么安分之辈。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军装,一副标准的复员军人模样。梁军知道这身绿军
装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很诱人的,这种制式军服因是1966定型生产并装备部队,被称
为"66"式军服,老百姓俗称为" 国防绿".是当时最时髦的服装,任你花多少钱也买
不到。这身军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表明你或你的家人曾在军队工作或和军队有某
种联系。因此,这身式样很鳖脚的军装也成了惹祸的根源,因为抢军装惹出不少人
命官司。
梁军走过去,装出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用山东话向那几个小子问路。他发现这
几个小子先是盯着他的军装,然后互相交换了眼光,便喜形于色了。一个剃着光头
的家伙搭汕道:" 这位老兄是刚复员吧?当的啥兵呀?" 梁军回答:" 先是在炊事
班做饭,后来又让俺去喂猪,猪长大了杀掉吃啦,就没俺啥事了。这不,复员啦。
"那几个家伙哄笑起来。光头说:"俺只听说过有军马、军犬,才听说有军猪。噢,
你是猪兵。行啦,咱们今天也学学雷锋做好事,给猪兵同志带带路咋样?""没问题,
别让人家迷路呀。" 几个小子响应道。
梁军忙不迭地道谢,憨头憨脑地只管跟人家往僻静处走。他心里挺可怜这几个
毛头小子为身破军装就要吃苦头了,要是老子心情好,这身军装送给他们又何妨?
可今天不行,老子要演点儿节目,只好拿你们当道具啦,谁让你小子不长眼?他心
虚地四处看看,停住脚步问:" 我说几位老弟,不对吧?咋越走越僻静啊?" 那几
个家伙都不怀好意地笑了:" 明说吧,我们弟兄几个想借这身军装穿穿,快脱吧,
裤子里总不会没穿裤钗吧?" 梁军挺直了身子,脸上的憨气傻气一扫而光。他眼中
射出两道寒光,冷冷一笑说:" 哦,想打劫?五个人是不是少了点儿?" 对方不太
喜欢废话,他们手里出现了锋利的三棱刮刀,传来一句不耐烦的斥喝:" 咋这么多
废话?快点儿!" 梁军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 操,五个对一个还抄家伙,怎么
他妈的这么不要脸?给我把家伙收起来,不然老子要打你个满地找牙。" 为首的光
头感到很诧异:" 唉?这小于的嘴咋这么欠呢?得给你放放血啦……,' 话音没落
梁军的右腿已经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着皮鞋的脚尖准确地踢中光头的鼻梁,这
一脚力道大得惊人,光头在一刹那觉得自己鼻子被一柄十八磅大铁锤击中了似的,
身子便轻飘飘地斜飞出去。梁军一招得手便不让人,他身形一晃,啪啪几声闷响,
余下的四个人全放倒了,几把刮刀都变戏法似的到了他的手里。他轻松地把几把刮
刀像撅筷子似的叭叭撅断,一扬手来个天女散花。
在派出所里,值班警察感到震惊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五个
带刀的人伤得这么惨。五个人全是重伤,那个光头的鼻梁骨被击得粉碎,碎骨伤及
了运动神经,再多使一成力就完了。警察很为难,照理说这属于正当防卫,可一看
那几位的伤势,警察又得出防卫过当的结论,应该承担刑事责任。问题是,现在是
"文革"期间,以前的法律已经不作数了,再说,公检法也失去了往日的执法权力。
乖乖,这个刚复员的特种兵也太可伯了,就这么几下子就把人弄得这么惨,他要是
不走正道入了犯罪团伙,就该当警察的倒霉了。不行,还是给他原部队领导打个电
话吧,部队领导总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你训练出一个职业杀手就得把他看住,不能
这样放手不管往地方上赶,这不是成心拆地方政府的台嘛。
李云龙接到干部部的电话时也认为地方政府批评得对:" 是呀,是呀,咱们应
该接受地方上同志们的批评,把特种分队的人往地方上送这确实不妥,这是对社会
的不负责任。特种分队的这些混小子,我看只有军队才管得了。好吧,派人把梁军
押回来,先关他半个月禁闭,转业手续不是还没办吗?不给他办,想走?没那么容
易。娘的,把人伤成那样,还没王法啦?" 李云龙正在主持一个会议,突然接到妻
子田雨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说:" 老李,快回家,出大事了……快
回来!" 李云龙的心猛地一沉,他来不及多问,匆匆宣布散会,带上警卫员小吴窜
上车就往家奔。在路上,他还在心里嘀咕,出什么大事了?这年头咋就没好事呢?
院子里很静。推开屋门,就听见低沉的哭声,一个年龄有十四五岁的男孩,一
见李云龙便放下饼干扑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旁边的两个年龄小一些的男孩和一
个女孩也跟着跪下来抱住李云龙的腿放声大哭:" 李伯伯,救救我们……" 孩子们
哭得说不出话来。李云龙看看妻子,见田雨也在痛哭。她抽泣着告诉李云龙:" 赵
刚和冯楠都,都没了,不知是不是他杀,这是他们的四个孩子,从北京投奔咱们来
了……" 李云龙像突然遭到雷击,脸色变得惨白,他身子晃晃便颓然倒在沙发上,
警卫员小吴吓得抱住他连声喊:" 首长,首长。你怎么了?" 李云龙斜靠在沙发上,
微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小吴情急之下抓起电话要叫医生,见李云龙无力地摆摆手…
…他紧闭的眼睛里渗出了两滴黄豆粒大的泪珠,转眼之间,泪水就成串地滚落下来。
他在痛哭,但听不见一点儿哭声,田雨惊慌地摇晃着他,连声喊道:" 老李,你要
哭就哭出声来,千万别憋着……"
此时,李云龙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赵刚迎面向他走来,还是当年那身灰
色的八路军军装,绑腿打得很利索,清瘦白哲的脸上充满了微笑,黑黑的眼睛里闪
动着智慧的光芒。李云龙怒吼道:" 老赵,你昨成了吞种?咱独立团啥时候让人打
垮过?日本鬼子都打不垮咱们,你咋自己把自己打垮啦?你别走,咱独立团不能没
政委……" 赵刚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老李,你不懂,死亡也是一
种抗争,一个有尊严的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失去了尊严,生命难道还有意义吗?
"李云龙哭了:"好兄弟,你别走,求你啦,你走了我一个人怪孤单的,这么多老战
友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赵刚的声音传来:" 还记得陈老总的那
句诗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咱们按老规矩,政委先打前站,团长
早晚去报到。到那边,咱们拉起队伍,还是一个独立团……" 赵刚的身影候然而逝,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繁星万点纷纷飘落。当年晋西北的山山水水都瞬间出现
在眼前,田野、村庄、山川、河流都呈现出悲壮苍凉的色彩,这些景物从深远的苍
茫中飘然而来,又向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去……
李云龙像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已无半点儿泪痕,他看看老战友的几个儿女,
张开双臂把孩子们拢在胸前,爱怜地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一种少见的温情从他心
底泛起。田雨惊讶地看着丈夫,这是李云龙吗?自从和他结婚以来,还从来没见过
他这样慈祥可亲,田雨再次发现她对丈夫了解的还是很不够。
李云龙一改平时的大嗓门,似乎是怕惊吓了怀里的孩子们,他用柔和的声音轻
轻说:"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孩子,这里是你们的家。老婆呀,咱们那两个小子
都多大啦?这事交给你了,按年龄大小论资排辈,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妹妹总得有个
名分。好家伙,我李云龙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德,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儿女,半个步兵
班呀,兵强马壮的。小吴,去告诉营房部送几张双层床来,把楼上房间收拾一下分
男女宿舍,你负责监督内务卫生,一切按野战军的规矩,被子叠得要见棱角,毛巾
要……" 田雨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这不是军营,你怎么拿孩子们当士兵要求?"
李云龙说:" 早晚都是兵,这里就算新兵连吧。
" 那天晚上,李云龙忙着指挥几个战士搬动家具,腾空屋子,把几张双层铁床
支好,铺上被褥,眼看着孩子们睡下。只有田雨发现他的状态很不正常,他的脸色
变得灰白,走路时步履跟舱,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孩子们睡下后,他对田雨只说
了句:" 你也睡吧。" 然后梦游般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关得死死的。田雨心里
很紧张,结婚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丈夫如此失态,这个铮铮铁骨的男人,
他的精神像是突然垮了,变得极度衰弱。田雨把自己房间的门敞开,时时注意着隔
壁的动静。
李云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找出一本影集,他翻开影集,看着他和赵刚的几张
合影照。
最早的一张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记得那是一个《晋绥日报》记者到独立团采
访时照的,当时情况很紧急,部队正要转移,照片上两人都牵着马,穿着破破烂烂
的灰布军装,显得窝里窝囊,腰间皮带上插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连保险都没关,
两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没有一丝笑容。从这张照片上可以看出当时形势的严峻。还
有一张是50年代在北京赵刚家的楼前照的,两人站在草坪上,穿着笔挺的将军礼服,
佩少将军衔,胸前的勋章程亮,两人的脸上如休春风,笑得很开心……
他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
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泪,这没用,新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他的手脚在剧
烈地颤抖,心脏在一阵阵抽搐,似乎在渐渐裂开,涌出了滚烫的鲜血,他觉得呼吸
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压上重物,想扯开嗓子吼上几句,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咬住一块毛巾,忍不住呜咽起来,他绝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
老战友逝去的灵魂……这现实实在太残酷了,几十年的血与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谊啊,
就这么一下子,人就没了,没倒在敌人的枪下,赵刚却自己杀死了自己,那些逼死
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战友!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终于号啕起来,他边哭边小声数落着赵刚:" 老赵、
老赵呀,你不够意思呀……你不够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难处,你也该找我商量一下
啊,你我兄弟一场……你这是信不过我呀,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让你走这一步
啊……老赵啊,你不够朋友,就这么一甩手就走啦……"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
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赵刚啊,你别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
我这里疼啊,疼死我啦……" 他发了疯似的扯开衣服,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撕挠着,
捶打着:" ……几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几十年的流血拼命啊,就他娘的
落个这下场?我操他娘的,这叫什么' 文化大革命' 啊?这是作孽啊,伤天害理啊
……共产党出奸臣啦,老子不干啦,老子回家种地去……我操你个姥姥,老子要毙
了那帮奸臣……""砰!''的一声,卧室门被小吴狠命撞开,小吴和田雨冲了进来,
一左一右抱住李云龙,他视而不见,目光散乱迷离,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他挣扎
着、咆哮着,用拳头向写字台桌面上狠命地砸,桌面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
得粉碎,手上全是鲜血……小吴拼命抱着他的手臂,流着眼泪哀求道:" 首长、首
长,您小声点儿……""去你娘的……" 丧失理智的李云龙一拳把小吴打出两米远,
仰面摔倒。他从抽屉拿出手枪" 咔嚓" 顶上子弹猛地站起来,他两眼血红,声震屋
宇地大吼道:" 赵刚,你告诉我,是哪个狗娘养的害死了你?告诉我,我要给你报
仇……" 小吴从地上一跃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动作枪下李云龙正在挥舞的手枪,
李云龙颓然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痛的哀嚎,犹如受伤的野兽。
田雨泪流满面地抱着丈夫,她分明感到,李云龙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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