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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xas (百无禁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苍烟锁海》----第二章:血战大东沟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ug 28 17:30:09 1999), 转信
《苍烟锁海》
(上册)
惊悚小说之王──黄河 强力钜献
揭开转世大轮回之谜
军国主义为何不死?甲午恩怨情仇转世大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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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甲午海战
第二章:血战大东沟
大东沟海战如同一场现代的足球赛。
日本球队年轻气盛,球员跑得快,射得准,射球的频率高,
贯穿全场控制大局。
中国球队个大体重,行动迟缓,喘著气吃力地跟随日舰,好
半晌才轰地射出一球。
海战英雄
西元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九月十七日上午十时二十四分
安东省大东沟南方 黄海海域 北洋水师济远舰
风,比垂死老人吁出的最後一口气还要弱,弱得在海面掀不起一丝水纹。海
,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炎阳,比那赤红的炭火差不到那,烦人地斜挂天空;热焰
,热辣辣地照在济远舰铁甲船壳。
方伯谦,对望台内燠热的温度浑然不觉,他凝神屏息支颐而坐,脸庞比海面
还要平静,其实,心比那炎阳更炙热。
眼前舰艏青龙旗懒洋洋地依偎在旗杆上,他不由不回想起秃驴子的一派胡言
。
(呸,今世冤以终。)
冤,他不仅不冤,最近喜事频传,顺得很哩。
第一令他兴奋的,是结婚十二年後,爱妻古云儿终於怀孕了。
想到云儿,方眉头不由露出喜色。云儿虽为青楼出身,但风姿绰约、善体人
意,此外更拥有一颗善良的心。十二年前娶云儿,的确惊动了海军;他一意孤行
,把许多人的忠告抛於脑後,在当时掀起不少风风雨雨。十二年後,他的选择反
成为许多人羡慕的对象。尤其是近日云儿怀孕,最令年过四十二的方伯谦欣喜若
狂。
家庭的成就外,事业上亦是一帆风顺。
丰岛海战一战成名,光绪帝亲自传旨嘉勉,他成了连日本海军都夸赞的海战
英雄。
(危机,对我这种卓越的人而言,恰是扬名立万的良机。)
就算命中注定冤以终,他也有能耐改变这种凶兆。好比说眼前的「青龙」,
丰岛海战前在强风中狂舞,两度扯断旗索,现不也温驯谦和?命,不是无法改变
的,它随人因势而转。气盛者,可克制命中背气;气弱者,即处顺境也难逃败运
。
他是北洋水师唯一经历实战,且获皇上嘉勉的指挥官。他现在的建言在海军
可是一言九鼎。好比说此刻望去,海面十艘北洋水师战舰锚泊在大东沟海域,舰
队中包含两艘七千三百吨的超级铁甲舰(注九)定远、镇远,四艘二千三百至二
千九百吨的铁甲巡洋舰来远、靖远、济远、致远,两艘二千一百至二千九百吨的
装甲炮舰平远、经远,以及两艘一千三百馀吨的铁甲巡洋舰扬威、超勇。
这十艘结合北洋水师主力战舰的编队,总吨位三万四千四百二十吨,符合他
「合则力厚,分则势单」的建言。除此之外,舰队各舰亦依济远在丰岛海战获得
的经验,拆除小口径火炮的「护炮铁甲(注十)」,卸下所有不必要的木制品、
绳索、帆具(注十一),甚至连逃生用的木制小艇也拆了,官兵无不抱著与舰共
存亡的决心。
攻守之辩
不过,编组十艘战舰的北洋水师,不单未操胜券,相反的,他对未来战局的
看法抱著悲观的态度。
日本新造战舰,平均速率高过北洋水师三节。舰炮型态的海战中,速率快者
掌握了战与不战的决定权。换言之,日本舰队立於主动,北洋水师处於被动(注
十二)。
再者,日本战舰多为速射炮,各型舰艇火炮发射率是北洋水师同型舰的六倍
。射速快不仅意味著火力强,更麻烦的是他们掌有更佳的弹著修正(注十三)率
,也因此拥有更精确的射击精度。
除去前述不利的因素,最令他忧心的是北洋水师的弹药存量。丰岛海战结束
,济远几乎耗尽舰上所有炮弹,返回旅顺港,他深切了解弹药存量的迫切,故而
亲自赴弹药库取弹。但望著几近空旷的弹药库,他诧异地看透了,北洋水师根本
打不了几仗啊!
唉声叹气地站在空旷的弹药库前,方伯谦恨得血脉偾张。他恨远在紫禁城的
那群贪官污吏,他们的愚昧、卑劣、卖国、无耻行径,竟要让舰队官兵付出代价
。
他再次忠告提督丁汝昌--北洋水师没有能力决战。开阔海域对速度快的一
方有利,他们绝不可远洋邀战。北洋水师应采近岸巡防,进可游击歼灭日来犯小
型舰队,退可依岸在狭窄水域防卫。狭窄海域可限制日舰灵活的运动,因而利於
北洋水师固定式大口径火炮瞄准。畔岸作战的北洋水师,复可藉助岸炮支援,抵
挡日军高射速炮的优势。如此,始能保存北洋水师实力,固守北洋门户。
事实上海军高阶官员多数抱持前述相同的看法,但谁胆敢向朝廷建议这种「
贪生、退缩、无能、闻风远遁」的怯战作为?
一群围绕在光绪帝身旁的主战派,他们不懂兵学,更不必投身残酷无情的战
场,不过,他们的爱国心远超过战场前线的官兵。
「这有失堂堂大国之风。」
「倭人国小而弱。」
「黑子弹丸之地,竟敢鹰瞵虎视,藐我中华。」
听听,他们愤慨激昂的言词,多麽铿锵有力!
方伯谦能说什麽?
北洋水师能说什麽?
在中国浩瀚复杂的官僚体制下,北洋水师只有等待,等待一个奇迹。
联合舰队邀战
西元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九月十七日上午十时四十七分
安东省南方海域 海洋岛 日本海军浪速舰
自从牙山口外首次战役,转眼一晃过了五十三天,舰长东乡逐渐不耐这种枯
燥乏味的躲迷藏游戏。他急於与支那舰队决战,彻底消灭支那舰队,掌握东海、
渤海,以及黄海的制海权,以确保驻防朝鲜日军的海上补给。如果日本丧失制海
权,海军将无法补给,日本驻朝鲜数万陆军将陷於孤立无援的困境;消灭北洋水
师就可控制海上补给线,确保陆军在朝鲜的补给,以及後续日军在华东、华南的
登陆作战,达成日本进军大陆,夺取支那的最终目标。因此,甲午海战不单是一
场海战,它更是日本进军东亚,跨进世界舞台的踏脚石,成败关系日本未来发展
至钜。此役若失败,东乡这一生,日本都将龟缩在本土四岛。
东乡深明此役的重要,基於丰岛海战所获的经验,联合舰队必须要充份运用
日本战舰「速度、火力」的优势。所以在作战会议中,他力主联合舰队的作战原
则是:
一、舰队依速度、火力区分成游击队与本队:游击队是由高速率、「高射速
、中口径火炮」的铁甲巡洋舰组成。本队则是以慢速率、大口径火炮的
战舰组成。
二、接战之初,由游击队全速接近支那舰,以支那舰为圆心,紧贴支那舰高
速绕其运动。近距离、高变率运动,极不利於支那舰大口径火炮射击。
游击队使用侧舷「高射速、中口径火炮」齐射,攻击支那舰炮位及驾驶
台,摧毁支那舰攻击力与指挥力。
三、由游击队进行第一波攻击;再由本队接近,以大口径火炮扫荡「指挥不
良」、「火力薄弱」的支那舰。
作战会议中,联合舰队司令伊东佑亨中将对东乡的建议频频点首,随後并依
他的建言将联合舰队十二舰,依各舰的速度与火力区分成两队:
第一游击队:指挥官坪井航三少将(驻吉野)、
旗舰:吉野(四千二百二十五吨铁甲巡洋舰)、
属舰:高千穗(三千七百零九吨铁甲巡洋舰)、
秋津洲(三千一百七十二吨铁甲巡洋舰)、
浪速(三千七百零九吨铁甲巡洋舰);
本队:指挥官尹东佑亨中将(联合舰队司令长官,驻松岛)、
旗舰:松岛(四千二百七十八吨铁甲海防舰)、
属舰:千代田(二千四百三十九吨铁甲巡洋舰)、
严岛(四千二百七十八吨铁甲海防舰)、
桥立(四千二百七十八吨铁甲海防舰)、
比睿(二千二百八十四吨铁皮木壳海防舰)、
扶桑(三千七百七十七吨铁甲巡洋舰)、
赤城(六百二十二吨铁甲炮舰)、
西京丸(二千九百十三吨武装商船)。
舰长东乡伫立在船舷,想到伊东司令肯定他的战术观点,俊眼复瞧见巡弋在
西朝鲜湾的舰队,采纳的正是他建议的队形,东乡内心难免有几分骄傲。他挺直
了胸,深吸一口气,很有期许地思忖著:
(天神,您要站在大和民族这一边啊!)
北洋水师迎敌
首先发现对手行踪的,是船大桅高的超级铁甲舰镇远。
十时三十一分,站立在镇远桅楼上的哨兵发现南方海平线几缕细烟後,兴奋
地高呼:
「发现敌舰--─」
立於镇远驾驶台的二副立即发出战斗警报,锚泊在附近的各舰,亦先後发出
战斗警报。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如石破天惊,为不平凡的一天揭开了序幕。
济远管带方伯谦从容到达舷侧,取了单筒望远镜看去,只见平静的海面不见
一物。他知此必是因为镇远桅楼较高,看得远,所以先他们看到敌舰。
「还早。」方沉稳地命令道:
「叫大家先用餐,吃饱了再打。」
二副陈天德朗声答是,随即高声通知官兵分批用餐。
北洋水师各舰水手,决心一雪牙山之辱的勇气使他们不待官员下达命令,先
後自动加足锅炉煤量,浓烟从各舰烟囱窜出,锅炉内饱满的火力、汽力,随时备
便战斗之需。
几乎在同一时间,积极搜寻、心存挑衅、一意决战的日本联合舰队亦发现了
北洋水师。
联合舰队位於黄海海域北侧的海洋岛,以第一游击队为前导,本队次之,赤
城及西京丸在本队右侧,像一条长鞭向北鱼贯而进。
当长鞭的领先舰--第一游击队旗舰吉野,发现东北方煤烟冲天之时,监视
兵吼道:
「目标,目标--─」
「在那?」吉野舰长海军大佐河原要一首先冲到船舷,待看清目标是一片浓
烟之後,心知这必然是集结的支那舰队。
吉野立即以旗号报告「发现敌舰」,在收到旗舰「全速接敌」指示後,第一
游击队以十七节速率脱队冲刺,本队加至十三节紧跟在後,西京丸则带著赤城以
十节吃力追赶。
瞧见加速驶来的倭舰,旗舰定远发出「起锚迎敌」旗号。
济远一学生(注十四)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官厅时,管带方伯谦与洋员(注十
五)哈富门正在官厅用餐。
「来了,倭舰加速来了,旗舰叫我们起锚。」学生兴奋地说道。
方伯谦冷漠的脸庞出现几许变化,眉棱骨微微一动问道:
「现在看得到倭舰吗?」
「还看不清,只看得到倭舰烟囱冒的烟,烟很浓。」
「叫副管驾(副舰长)先起锚,我们晚十五分钟就战斗部位,确定大夥都要
吃饱。清楚了?」方管带神色冷峻地下令。
「是。」学生转身就跑,脸上尽是接敌时兴奋又紧张的神色。
瞧见此景,方管带内心有几许哀痛。他了解这些年轻的军官士气高昂,不清
楚舰队将要陷於苦战。想到丰岛海战的惨痛经验,他无心再进食,草草用完餐方
急步到望台。他急步行进时,长筒布靴发出的特有音调,使得肃立在望台的官兵
未见其人已知管带要到了。方进入望台後,大副立即恭谨地报告:
「报告管带,现在舰队发布速率五节,编成双纵队,本舰在第一纵队四号部
位,全舰已就战斗部位。」
外行领导内行
「好。」济远管带方伯谦点头,取了望远镜直到船舷,遥望远方隐约冒出海
平面的日舰桅杆,单从桅杆数还看不出日舰艘数。不过,从海平线上两道状似宽
带的烟雾研判,日舰总数不少於十艘。
(倭舰编成两个支队?)
方略一思忖,臆测倭舰以不同速率编成快慢两支舰队。北洋水师主炮十有八
、九是平行於船舯线,如要发挥攻击火力,怎麽会采用「双纵队」迎敌?
「呸,这个蠢蛋,怎麽会采用『双纵队』?」方气得大骂:
「这队形怎麽打仗?大副,发旗号建议旗舰采犄角雁行队(横队)。」
在大副指挥旗号之时,一学生在旁不明究理,却又不敢直接问管带,犹豫再
三,鼓起勇气稍稍问道身旁二副:
「二副,管带为什麽说纵队不对,纵队不是可以发挥舷侧火力?」
「发挥舷侧火力要看我们的主炮是什麽型式的炮。」二副陈天德古道热肠,
对新报到的学生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
「我们的主炮全都平行船舯线对不对?」
「对。」学生答。
二副带著学生走到望台中央,指著舰艏。学生顺著二副的手臂看去,只见望
台正中的罗经与舰艏旗杆连成了一线,此线就是舰上船舯线。顺著船舯线向下望
,舰艏双管二十点七五公分主炮的炮管正好与之平行。
「知道什麽叫船舯线?」二副问。
「知道。」学生点头。
「好,我问你,我们总共有三管主炮,二管向舰艏,一管向舰艉;我们要怎
麽样攻击敌人,火力才会最强、最准?」
学生的经验是差的,但他学习得快。他看著罗经与舰艏旗杆连成的船舯线思
索著--如果管带站在罗经之後,舰艏旗杆不就等於炮的「准心」?当敌舰与旗
杆连成一线的时候,两管主炮对正的,不正是敌舰?
「噢,我懂了。」学生兴奋地喊道:
「舰队主炮大多平行船舯线,要发挥火力、射得准,一定要采取横队,而且
要迎面接敌。如果采纵队,後面舰的主炮都瞄著前面舰的屁股;前面舰的尾炮又
对到後面舰的船头。如果把主炮转开对著舷侧,管带站在这就不清楚炮管瞄的是
什麽,也没有办法指挥船要往那转了。是不是?」
二副感慰地拍了拍他肩膀,脸上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态。
这一问一答间,旗舰定远已更换编队命令,下令以旗舰定远为中心,向左右
两侧改就横队。
不多时,只见各舰烟囱再度吐出浓烟,大家都加足了马力赶往新位置点就位
。北洋水师以旗舰定远居中,镇远、经远、来远、超勇、扬威在右,靖远、致远
、广甲、济远在左;各舰间隔五百码。另有临时由大东沟口内赶来的平远、广丙
,以及鱼雷艇两艘稍离在後。
增至十八节极速向左就位的济远,船头溅起滚滚浪花,相对风则将舰艏青龙
旗吹得啪啪作响。此景令伫立於望台的众人回想起丰岛海战的怪风,故而禁不住
又捏了把冷汗。
(老天啊,旗绳可不要再被扯断啊!)
方管带无暇思索这些无聊的问题,此刻他忧心的,是该如何打这场仗?
济远在横队的最左翼,将首先接敌;反之,他们亦将首先遭受敌人炮火的攻
击。敌舰速率高、火炮射数快,高速通过舰队正前方时,方位变率甚大;以舰艏
主炮攻击正前方横向高速运动的目标,攻击时机稍纵即逝。加以,济远横在各舰
之前,广大的侧翼暴露在敌舰舰艏主炮之下,一艘接著一艘对著他们的左正面猛
攻,济远如何能逃得过敌人炮火?
「大副,建议旗舰『左转迎敌』。」方喝声道。
当济远的建议传到提督丁汝昌耳中,丁气得猛拍船舷:
「这个黄口小儿,是谁在於指挥作战?要他来教我吗?」
定远管带刘步蟾深明方的建议是对的,但方的「建议」犯了官场大忌;许多
事情由长官自己做出,或由部属建议做出,长官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尤其对丁-
-一位陆军出身的将领,要他指挥一群出过洋、满口洋腔的海军军官,自卑感让
他产生了自大狂(至少大部分管带这麽认为);故而方此时的建议在丁的感觉,
不过是方在表现自己的智慧,同时公然羞辱他。如提督有这种想法,他如何会采
纳呢?
「提督,别管『左转迎敌』,横队的正面太大,『左转』耗时太久了;发布
『保持舰艏迎敌』,会不会比较好?」刘管带悄声请示道。
站在一旁的北洋帮办汉纳根亦点头支持「艏向迎敌」。
丁愤怒的脸庞起了变化,看得出他在思考;良久,始粗声粗气地下令道:
「通令各舰:
「一、务必协同作战;
「二、保持舰艏向敌;
「三、尽可能跟随本舰运动。」
济远就位後速率减至五节,舰艏青龙旗在微风中轻拂,原本忧心旗绳再被狂
风扯断的众人,心安了下来。
可是,收到旗舰命令的方管带,他英武的双眼闪著怒火。
「管带,旗舰好奇怪啊!」副管驾疑声问道:
「既然要跟随旗舰运动,我们怎麽保持舰艏向敌呢?」
望台响起一片唏嗦讨论声,众人咸认为後两个命令是相互矛盾的。什麽叫「
尽可能」?作战命令只有「是」或「不是」,「尽可能」算那门子的命令?到底
是要或不要呢?若跟随旗舰运动,除非两舰前方相对距离各有一敌舰,否则如何
保持舰艏向敌?
「哼!」方管带冷冷说道:
「怀才不遇,是个人的损失;不才而遇,是国家的损失啊。」
众人听得莫不愤然。唯有见少识乏的学生又悄声问了:
「二副,管带骂的是提督?」
「你别管闲事,看好倭舰。」二副敲了他一个爆粟子。
学生向前望去,高速接近的倭舰已赫然在目,旦见白色浪花由领先四艘倭舰
舰艏溅起,烟囱喷出浓密的黑烟斜斜飘向後方,烟雾中,倭舰渐次穿出。
开战先逃?
济远管带方伯谦立於船舷,透过望远镜概略计算倭舰数量。
(十二艘。)
单单是以舰只艘数和吨位数比较,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但若加入舰只
的速度和火炮的射速,这却是一场敌强我弱的不均衡战斗。而速率与射速俱占优
势的日本联合舰队,掌握了胜利的契机。这道理就像一场现代的足球赛,日本球
员年轻气盛,球员跑得快,射得准,射球的频率高,贯穿全场控制大局。中国球
员个大体粗,行动迟缓,喘著气吃力地跟随日舰,好半晌才轰地射出一球。
北洋水师大部分高阶官员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经过层层的官僚体系,最终
没有人敢向皇帝解释这个浅显的道理。於是,只得硬著头皮,打吧!
低阶的水手并不了解,他们对即将来临的战斗都抱持乐观的看法,而他们的
信心是建立在定远、镇远这两艘超级铁甲舰。他们相信这两艘七千三百吨,各拥
有四门三十公分巨炮的无敌战舰,是北洋水师致胜的铁票。
看,济远火炮备便,弹药满膛,水手们个个昂首盼望,急著为丰岛海战中死
去的弟兄报仇。
大东沟海面上,中、日两个大型舰队迅速接近。双方旌旗飘舞,舰艏在静如
镜面的大海画下数十道优美的水痕。伴随各舰轮机发出的阵阵怒吼声中,烟囱急
促地喷出一口又一口的浓烟。
而这时北洋水师各舰为了兼顾它舰舷侧火力,两翼逐渐落後,横队变成了半
月形。尤其是左翼各舰,包含来远、致远船舯,以及广甲船艉各一门侧向主炮。
这其中又以位於左翼最外缘的济远,为了不挡到广甲船艉主炮而减速最大,方管
带暂时将济远速率减到二节;此位置从旗舰远远望去,就如同临阵怯战的懦夫了
。
「看那黄口小儿,是不是胆吓破了?」丁提督在望台冷言冷语骂道。
定远管带刘步蟾默然点头,对丰岛海战方伯谦悬白旗诈降的作法,他非常不
苟同。
定远帮带泰莱、北洋帮办汉纳根,对中国官场内斗不休的斗争,尤其是越到
高层斗得越凶,两人俱露出无法理解与厌恶的表情。
「提督,倭舰快进入射程了。」刘管带提醒道。
众人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站在前桅的三副,他正拿著六分仪测量倭舰距离,
再由立在他身边的水手使用小型信号旗指示射距;前方两门主炮的距离手依指示
调整表尺,炮长紧握火绳,炮兵则焦虑地站立一旁。啊,这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时
刻,他们今生的第一战,就在眼前!身为朝廷最伟大战斗舰的一员,在朝廷需要
他们的时候,他们绝不退却。众人静悄悄地等待接战的来临,轮机的转动声格外
刺耳,官兵凝神屏息,随著距离的接近,每个人都越来越紧张,大家的心渐渐提
到了嗓子口。
刘管带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越来越白,他目不转睛地盯著挥舞旗号的水手,
然後开始高声倒数:
「距离六千、五千九百、五千八百--,提督,五千七!」
定远主甲板三十公分主炮,炮管仰角的表尺距离定在五千七百。
「射击--」丁提督嘶吼地下令。
无需他人转达提督的射击令,他这一声又高又尖,甚至右侧五百码开外镇远
舰的炮长都可以听见。
「轰---」
大东沟海战的第一声炮声,真个聒耳震天。然说也奇怪,炮声一响众人反而
解除了紧张。炮队水手急忙旋开炮管後方的螺纹式炮闩,四位粗壮的水手协力抬
起炮弹,在炮长的吆喝声中齐力将炮弹推进炮膛,装入发射药,再重新旋回螺纹
式炮闩。如此这般费力耗时,始备便第二发炮弹。
定远射出的第一发炮弹是直径三十公分的巨大炮弹,此刻高速飞行在空中,
弹体划过空气发出高频「咻」声,对著第一游击队旗舰吉野射去。
吉野,四千二百吨铁甲巡洋舰,英国建造,最高速率二十四节,号称全世界
最快的巡洋舰。原为清廷所订,後因付不出造舰款,两年前减价卖给日本。牙山
一役曾遭济远诈降偷袭,打中船塔下方的一弹几乎夺去指挥官坪井航三少将的
命。
此时心存犹悸的坪井,耳闻空中的高频「咻」声,吓得他浑身起栗。
生命就寄托在空中的一发炮弹,而这发炮弹发出的「咻」声越来越近,那是
什麽样的感觉?
坪井闭起双眼。
(天神保佑啊。)
天神保佑。掠过吉野上空的巨弹在它左舷後方二十多公尺处的海面爆炸,轰
然一声巨响足足掀起三十多公尺高的水柱。以定远五千七百公尺的射距,此射击
精度算准的了。
「舰长,」坪井急声下令:
「用舵回避。」
「是。」吉野舰长河原大佐亢声下令道:
「左舵五度。」
高速冲刺的吉野,此时以小角度左右蛇航躲避炮弹;第一游击队跟随在後的
高千穗、秋津洲、浪速,亦采小角度左右蛇航。
定远射出第一发炮弹後,镇远亦发炮攻击。
远远落在北洋水师左翼後方的济远,方管带瞧见敌舰即将进入三千码的射距
,暗自决定不理会旗舰模棱两可的规定。他立即将速率加到十四节,同时左舵转
向。加速是为了增加舵效应,使济远容易控制舰艏向;转向则在达成舰艏向敌,
除可减小本舰的受弹面,并利於舰艏两管主炮的瞄准攻击。
於是济远脱离北洋水师向南疾驶,并利用舰艏正对敌舰的机会轮番猛攻,开
战未几一炮击中高千穗,全舰鼓掌欢呼,士气大振。
然而,位於旗舰定远的长官们却不这麽想。
「你们看,济远在做什麽?」丁提督怒骂道:
「混帐,这黄口子儿才开打就想逃?民族之耻、北洋水师的败类啊!」
管带刘步蟾、帮带泰莱、帮办汉纳根,三人闻言望去,远远看到加速左转的
济远,确如脱队窜逃的无耻之辈。
泰莱、汉纳根俱在摇头叹息,刘管带心知济远意图,却不为方管带解释。在
刘眼中,丁是海战门外汉,洋人们是骗吃骗喝的恶霸,至於方伯谦则是他官场宦
途上强力的对手;尤其丰岛海战方一战成名,益发让他感受方来日仕途无可限量
。官场是现实的,别人上去就是你下来。身为方伯谦顶头上司,为了不让方窜到
自己之上,任何机会都不可放弃。
「大副,把济远脱队逃离的时间登记在〈航海日志〉。」刘管带阴沉沉地交
待。
直捣虎穴
日军第一游击队领先的旗舰吉野,指挥官坪井立於船塔,眼见济远加速驶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待济远进入吉野三千公尺最大射程,坪井下达第一游击队
射击令,然一轮猛轰皆未能击中高速蛇航的济远。
这时北洋水师旗舰发布速率七节,航向二四0(西南偏西);日本第一游击
队则保持十七节速率,航向0四0(东北),以高速直接通过北洋水师正艏之前
,希望用大的方位变率回避运转困难、射速缓慢的北洋水师主炮攻击。这一战术
发挥了它的效用,因为高速运动的第一游击队对上主炮装填缓慢的北洋水师,北
洋水师只有一次攻击机会;只要第一击未中,高速运动的第一游击队就脱离原攻
击舰的舰艏向;而同时之间,进入第一游击队射程之内的北洋水师,却要面对第
一游击队强大的侧翼火力--四舰总计二十二门旋回式速射炮,那是一种可以快
速旋转,使用切断式炮闩,平均射速是北洋水师六倍的中口径火炮。
在第一游击队强大侧翼火力的攻击下,居於半月型编队最前方的旗舰定远首
当其冲,日炮弹像雨点般落在它的甲板上。站在望台督战的丁提督不慎伤及右脸
颊,颈部以下则受烧伤,周身不能动弹,众人匆匆欲扶提督下去裹伤。
「不,我留在这里。」丁汝昌喊道:
「步蟾,你来指挥。」
「是。」刘管带朗声答道,随後转身对大副下令:
「通知各舰舰艏向敌。」
可是,这时定远将帅旗却已被打落,信号索具也被摧毁,信旗台(注十六)
无法使用,通讯顿失,整个舰队登时指挥无著,使得在後续的作战中,北洋水师
不单无法改变阵式,同时使各舰陷入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混战中。
第一游击队以全速在弹雨水花中穿梭,飞快地由北洋水师主阵前掠过,不顾
生死直扑右翼,并轮番猛击右翼各舰。待它们越过北洋水师右翼,复转向以舷侧
火炮交叉猛烈齐射最外侧的扬威与超勇,这两艘老旧的巡洋舰受弹最多,厄运不
久就降临。
死里逃生
日本联合舰队长鞭的第二节--本队,此时以十三节速率紧接而至。领头的
是旗舰松岛,其後依序是千代田、严岛、桥立、比睿、扶桑。
松岛、严岛、桥立,号称日本海军的「三景舰」,完全是针对北洋水师超级
铁甲舰定远、镇远而建造的强大战舰;吨位四千三百吨,各配备一门三十二点五
公分口径的巨炮,比定远、镇远的三十公分的巨炮更巨;而它们十七点五节的最
高速率,亦比定、镇两舰快三节;总共建造了三艘,则是为了超越北洋水师的两
艘。
松岛、严岛由法国建造,九二年返国,至今才是两岁的新战舰;桥立由日本
横须贺造船厂於八五年起自制,由於工程困难度甚高,工期长达六年,迟至九一
年始服勤。三景舰的加入,大幅增加日本海军征服支那的雄心;支那的两艘超级
铁甲舰不再可怕,三景舰就是他们的克星;此刻再加上千代田、比睿、扶桑,六
艘战舰所组成的本队,构成日本海军的主战兵力。
旗舰松岛一马当先,联合舰队司令伊东佑亨中将极度沈稳,虽然松岛的巨炮
射程亦可到达六千公尺,但他一直忍耐到距北洋水师三千公尺时始下令攻击,其
馀各舰跟随旗舰相继发炮,双方正式展开全面炮战。
甲午海战第二仗--大东沟海战,是一场硝烟蔽海、炮声震天的恶战。双方
参战兵力之众、激斗之烈、历时之久、伤亡之重,均为世界近代海战史上所罕见
。
正当第一游击队猛攻扬威、超勇两舰时,本队六舰正在北洋舰前方,这个位
置正是北洋水师火力最强的「正艏向」。而最高速率只有十三节的比睿、扶桑,
因为追不上前面四艘巡洋舰而遂渐落後,使得本队分成了两截。北洋水师右翼各
舰,对著本队前四舰一轮猛攻,左翼的靖远、致远、广甲,则集中火力攻击比睿
、扶桑。
比睿、扶桑--联合舰队最老的两艘战舰,是明治七年(西元一八七四年)
侵略台湾失败後,日本政府「痛感舰船之不足,乃向英国定购了扶桑、比睿、金
刚三舰」,并自此开启日本海军一连串向外国购置新战舰的合约。
扶桑为铁壳巡洋舰,三千七百馀吨,勉强支持得住北洋水师的攻击;它这时
也加足马力硬冲,遥遥跟上了本队。
比睿就可怜了,这艘二千二百馀吨铁骨木壳船,距离本队越来越远,最後竟
落後最尾的扶桑一千三百公尺。再加上离队的济远在绕到比睿正东後,迅速转向
对正比睿舷翼射击,一弹命中舰艉,使其速度愈益落後。
战场是残酷的,没人会同情你,「好吃就猛克」是歼灭敌人的不二法门。瞧
见比睿受伤又落单的定远、靖远、广甲,群起而围攻之;再加上一路尾追的济远
,四个打一个的惨况令人不忍卒睹。
比睿舰长海军少佐「樱井规矩之左右」--非常罕见的复杂名字,遭遇了非
常罕见的惨烈战况。比睿船体被打得体无完肤,桅、索具悉遭破坏,甚至连悬挂
在樯头上的军旗也被一炮击碎,眼见再这麽打下去必死无疑。就在这危急的一刻
,樱井规矩少佐发挥他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气,放弃追随本队的航向,急向右转
,一头对著定远、来远两舰之间冲刺。
这时定远一位三十公分巨炮的炮长手握拉火绳,正准备对比睿射击,突然头
颅被击碎,血肉横飞之际,次一员炮员立刻抱著他的腰身,将遗体向後拖,然後
由僵硬的掌中取过拉火绳,就炮长位置,一弹击中比睿,全舰激起一阵欢呼。定
远受此鼓舞,连发数弹重创比睿。
受击的比睿严重损伤下甲板与医务室,接著引发大火;三宅大军医以下官兵
十数人当场惨死,海军大尉高岛方太郎、海军少尉田中尚、同小川水路,以及士
卒三十二人负伤。尾部浓烟冲天的比睿,此时船身摇曳甚剧,舰长樱井规矩却能
临危不乱,加足车速(注十七)直接穿过定远、靖远两舰之间。闯进北洋水师阵
中的比睿,犹如获得最佳的护盾,它四周都是北洋水师的战舰,为免伤及友舰,
众人只得看著它大摇大摆地从中突破。比睿奇迹似地虎口逃生,直取捷径冀与东
侧的本队会合。
蒙难殉国
正当比睿从北洋水师阵中突穿之际,厄运却降临扬威、超勇。
扬威、超勇,这两艘各一千三百馀吨的老旧战舰,成军至今已逾十三年。它
们运动迟缓、火力薄弱、装备陈旧,除了船壳勉强为钢材外,舰中舱壁俱为木造
;长年在舰上粉饰外观的虚假作风下,油漆涂了一层又一层。新抹的油漆虽然好
看,但舰上每次油漆之前并没有刮除原来的陈漆,年深月久之後底漆越积越厚,
再加上大量使用廉价的火油调和油漆,整个船舱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易燃物。
「军纪严整、军容壮盛」素来是中国军队追求的首要目标,能不能打、经不
经得打,只有战时才知道。太平日子过了十三年的超勇、扬威,首先成为官场粉
饰门面下的牺牲品。
超勇、扬威中弹後不多时陷入火海,夹杂著辛辣刺鼻味道的浓烟,熏得抢救
官兵泪流满面。扬威管带林履中眼见大火久救不熄,情急之下身先士卒冲入火阵
,殊不料一阵浓绿的毒烟由舱中窜出,他猛不及然吸了一口,顿时感到胸腔如碌
碡般地剧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原已受弹伤的他,这时再也无力爬起,只好眼
睁睁地看著贴著地板的火舌逐渐围向他。
失去管带的扬威改由大副郑文超接替指挥,他们冒著熊熊的烈火向东欲突穿
第一游击队所形成的包围圈。
第一游击队编队最尾一舰--浪速,舰长东乡沉稳地立於船塔,他眼中尽是
凶狠阴毒的目光。
「切进去,叫炮队对著起火点打。」东乡冷冷地下令。
「是。」航海长答;他随即控制浪速偏离编队向左窜出,在距离扬威不到六
百公尺之处,频频以右舷三门十五公分速射炮攻击。
扬威除了挨打还是挨打,全舰在九死一生中冲向东北方最近的大鹿岛浅滩,
搁浅後再行灭火。
东乡眼见扬威搁浅不敢续追,遥遥以舰艏二十五点五公分主炮攻击,直到旗
舰吉野下令浪速「归队」,浪速始右转高速返航。
烈焰中的扬威,官兵一百二十二人仅六十五人生还,馀五十七人葬生在大火
之中。
超勇中弹後亦是烈焰滚滚,舰体右倾,然而就在它全力救火之际,忽见冒著
浓烟穿过舰队阵中的比睿迎面而来。大副翁守瑜奋不顾身,头伸出望台外嘶喊道
:
「打前面那艘倭舰,打前面那艘倭舰--─」
超勇一边救火,舰艏二十五公分主炮一边射击比睿,表现了与敌誓死一拼的
决心。可惜,这时日军本队已高速绕过北洋水师右翼,右转後直扑陷於火海中的
超勇,孤立无援的超勇,其命运不若比睿那麽幸运,浓密的黑烟几乎将它舰身整
个遮盖住了,弹雨仍频频落下。未几超勇倾覆,留学英、法,马尾第一期毕业的
管带黄建勋在超勇沈没时落水,远处趴於浮物上的水手抛长绳救援,黄管带挥手
拒绝,命令身旁水手就绳,而後一脸严峻随舰没海而亡。
超勇舰一百三十六位官兵,全都和他们的管带黄建勋一样,在渺无生机的战
斗中表现了超人一等的勇气;超勇沉没後,全舰官兵仅十人生还。
愈挫愈奋
日本联合舰队中,最为特殊的是西京丸。西京丸原是四千吨的钢质商船,最
高速率仅十五节,被日本海军征用,在舰艉安装十一点七五公分主炮乙门,临时
充当「代用巡洋舰」,舰长是海军少佐鹿野勇之迸。
西京丸特殊的地方,不在於它是商船改装,而是它船塔坐了一位贵客--日
本海军军令部长,海军中将桦山资纪。
西京丸跟随联合舰队的目的不在参战,它是桦山的座舰,而军令部长在现场
的原因,是为了监督战争的进行。因为桦山相信,高级长官在战斗现场,对贪功
或怯战之徒具警惕的效果。
至於紧跟在西京丸之後的赤城,它亦无参战的本意。对交战双方平均达三、
四千吨的铁甲战舰言,赤城仅仅是一艘六百二十二吨的小炮舰,小到很勉强才称
得上「舰」;严格来看,说它是炮「艇」可能更恰当。
赤城因为吨位小、吃水浅,适合活动在近岸浅滩区刺探敌情。所以,它实际
上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探子」,专门潜入水浅的沿岸、港湾口,负责刺探北洋水
师的行踪。故而开战之初,联合舰队司令,海军中将伊东佑亨通报西京丸与赤城
--「转至舰队左侧非战斗区,以躲避炮火」。
然身为日本帝国海军的军人,桦山资纪看见炮火的感觉是一股说不出的兴奋
,他带著西京丸、赤城亦步亦趋地跟在本队西侧後方,当桦山长官远远瞧见扬威
、超勇陷入火海,内心兴奋难耐。
「舰长,加速绕过去,快,加速绕过去。」桦山长官手挥舞著,以北洋水师
的定远、镇远为圆心,在空中挥舞了好大的一个圈。
舰长鹿野少佐一听就懂,「见好吃就猛克」的歼灭原则,他亦赞同。鹿野两
腿一并,咯地一声行了个笔挺的举手礼,接著亢声下令道:
「前进十四,右舵打满。」
西京丸右转,车叶加速後舰艉浪花激溅。随同在後的赤城舰长,海军少佐坂
元八郎太看得头皮发麻。
吨位小得可怜的赤城,速率亦低得可怜。它最高速率仅十节,如何追得上已
通过北洋水师旗舰定远正前方的西京丸?
更不幸的是,原本围攻比睿的靖远、致远、广甲,以及济远,在猎物奋勇突
穿北洋水师正中之後,打得正一头热的气势登时一顿,此时喜见跚跚而来的小家
伙赤城,与各舰之距离又是八百至一千五百公尺的最佳射程,众人内心之喜悦无
以言喻。
杀!
落在赤城的炮弹多得分不出是那一舰射出的,弱小的它只能以右舷炮还击。
不多时,赤城多处受创,海军少尉候补生桥口户次郎战死,第一分队长佐佐木广
胜负伤。死神似乎在对赤城招手,舰长坂元眼眶发红,在炮火声中奋力嘶喊著:
「不要怕」。
坂元八郎太,一位非常年轻的舰长,明治维新後毕业於日本海军兵学寮,曾
赴英国接舰,并担任驻俄武官;拥有过人的勇气与毅力。在危机之时坂元舰长亢
声高歌,原本被炮火打得胆颤心惊的赤城官兵,一个接著一个跟著舰长高唱,一
时之间全舰笼罩在亢奋的军歌声中。整齐朗亮的歌声压过了炮火声,原本胆怯的
官兵这时激动得无不落泪。
中日双方的战舰距离是如此之近,三百公尺之隔的广甲舰,舰上官兵甚至可
以清楚地听到赤城舰上传出高亢嘶哑的军歌声。
军歌可以鼓舞士气,但无法驱走恶运。
定远一弹再度命中赤城,爆炸的弹片四射,一片直接打穿舰长坂元头壳;英
武的坂元八郎太,砰地一声倒在海图桌,头上喷出的脑浆鲜血,溅红了海图与罗
盘。除舰长外,速射炮员两名阵亡,火药库防火队员、唧筒炮员、捕索员等死伤
甚多,蒸汽管破裂,部分炮械亦告失灵。
可是,赤城的歌声并没有止。航海长佐藤铁太郎大尉立即接替指挥,高昂嘶
哑的歌声继续,奋战不懈的斗志依旧。
杀出重围的比睿,这时舰艉大火未熄,眼看即将祸及弹药库,危急万分。舰
长樱井规矩少佐发出「本舰火灾,退出战列」信号,而後离队向东北逃去。而此
时高唱军歌、士气如虹的赤城,不独无视自己的危险,反而欲前往营救。
北洋水师右翼舰来远、经远岂容冒著浓烟的比睿窜逃,转向加速追去,在距
离追至三百公尺左右时,赤城一炮击中来远舰艉,来远登时火灾大作,北洋水师
其馀各舰赶忙减速至来远周围施救。赤城、比睿乘机兔脱,而赤城在逃逸时又遭
来远击中,带著众人高唱军歌的航海长佐藤铁太郎终於一弹毙命。
天佑神助西京丸
已驶至北洋水师北侧的西京丸,回头瞧见比睿、赤城犹陷於敌阵,位於西京
丸的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抹了把额头,汗水不知何时淌了下来。
「通知第一游击队,叫他们回来。」桦山部长下令。
舰长鹿野少佐立即交待信号发出「比睿、赤城危险」信号,再看敌炮火逐渐
转来攻击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
「长官!」舰长鹿野指著附近因炮弹溅起的水柱。
「快,向那撤。」桦山长官手指东北,企图加速躲到第一游击队後侧。
「左舵打满。」舰长鹿野嘶吼道。
吼声未止,只闻轰地一声,定远三十公分巨弹击中西京丸上甲板,通往舵机
的蒸汽管被打断,少了蒸汽,西京丸舵机失灵,危不可殆。
「快发信号啊!」桦山长官怒斥。
西京丸立即发出「我舵故障」信号,然北洋水师的炮弹依旧如雨而至。舵机
故障的西京丸再中数弹,舰上火灾大作,本舰速率顿减。後舵房水手将舵机紧急
切换至「人工操舵」,勉强控制了西京丸逃窜的航向。
远方瞧见最高指挥官身陷敌阵的第一游击队司令坪井少将,忠心护主的勇气
顿生。原本在北洋水师北侧绕了一大圈,此刻正准备跟随本队穿到北洋水师东侧
的第一游击队,立时在旗舰吉野的带领下,以十七节高速继续航向西南,图能切
进西京丸与北洋水师之间。
逃离敌阵的西京丸,舰长鹿野还来不及喘口气,回首一望,只见西北方又驶
来三艘船。那是………,我的妈呀,那是从大东沟口内赶来助战的平远、广丙,
以及鱼雷艇福龙。
「长官--」鹿野舰长惊声喊道。
桦山长官恨透了鹿野,尤其讨厌他失声高喊「长官」,每当他高喊「长官」
,就是危急来临之时。
「叫什麽叫,打啊!」桦山怒斥。
平远、广丙将西京丸围住,在五百公尺近距离连连开炮,才扑灭大火的西京
丸火势再起,所幸皆未中要害。
吨位一百一十五吨,最高速率二十三节的福龙艇加足马力,艇长北洋都司蔡
廷千热血刹那间涌向心头。
(啊,天赐良机。)
如此近的距离,没有任何护卫舰,蔡廷千控制高速航进的福龙艇到达西京丸
右舷,从距离四百公尺接近,二百公尺时发射第一枚鱼雷,只见鱼雷入水後朝西
京丸前方奔去,而西京丸亦朝前航进,两者相对运动眼看就要撞上去,唉--─
搞什麽,偏右未中。
「我操。」蔡廷千咒骂一声,此时距离己至八十公尺,福龙艇再射第二枚鱼
雷;有了第一次经验,这次发射导角取得较小,鱼雷入水後对著西京丸船头奔驶
,这次--─我他妈的,为什麽就贴著西京丸的右舷过去了呢?
「我操死你这个小日本。」蔡廷千气得咬牙猛骂。
还剩最後一颗,最後一颗一定要中啊。
最後一次,这次蔡廷千吃了秤铊铁了心,第三枚鱼雷一直等到距离西京丸三
十六公尺时才发射,距离如此之近,别说是鱼雷,福龙艇都快撞到西京丸了。
有了前两次失败的经验,这次蔡廷千取了更小的发射导角,第三枚鱼雷入水
後不负所望,朝西京丸右舷船舯笔直奔去。看--─无疑的,这次必将正中西京
丸。
除了操纵福龙艇的大副,福龙艇官兵十馀人兴奋又紧张地站在甲板,眼见鱼
雷即将击中西京丸,众人无不握紧了拳,心头兀自砰砰狂跳。
在西京丸船塔惊见这一幕的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中将、舰长鹿野勇之
迸少佐,以及军令部所有参谋,众人看著海中奔驶而来的鱼雷,无不吓得悚然变
色。躲过了两枚,喜悦尚未化去,怎麽第三枚又来了?我的妈呀,第三枚不可能
再躲过了,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怖感觉,令人心胆俱裂。
平常遇事猛喊「长官」的鹿野舰长,此刻嘴唇剧烈地哆嗦著,额上青筋不住
抽动,一句话也叫不出了。
从开战以来,喊声不断的西京丸船塔,此刻却呈现可怖的寂静。
桦山长官像具被抽乾了血的僵尸,一脸腊白,两只手紧紧抓著罗经盘,木偶
一样痴立不动。
只见鱼雷撞上西京丸船壳的刹那,--咦,怎麽没有轰声!?
鱼雷呢?
「鱼雷,鱼雷,到了左边啦。」左舷监视兵指著海面骤然狂吼道。
众人冲到左舷,趴在船舷往下看,哈哈哈,可不是吗,鱼雷居然穿过船底,
从右边跑到左边啦!
(天佑神助啊!)
桦山资纪恭谨地行神道教大礼,二礼、二击掌,再一礼。
福龙艇艇长蔡廷千气得仰天狂吼。
天啦,西京丸是什麽样的船?为什麽三枚鱼雷都不能命中呢?
联合舰队大反攻
在天佑神助西京丸以前,天神是公正地站在中日之间。自此之後,天神转向
日本,背弃了中国。
回头救援西京丸、比睿、赤城的第一游击队,转向後沿著北洋水师的西侧冲
刺,四艘三千至四千吨的铁甲巡洋舰,整齐地排成单纵队,以十七节高速在海面
奔驰,船头溅起的浪花,滚卷似云;徐徐向外溅开的水痕,优美如画;迎著海风
旌旗飘舞的军旗,虎虎生威。
此刻,第一游击队--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艘战舰呈现的是大
日本帝国海军无比壮盛的军容。它们左舷二十二门主炮齐射产生的火力,如风卷
残云般打乱了北洋水师军心。赤城、比睿则乘机脱逃。
缺少旗舰号令指挥,各自竞相追逐敌舰的北洋水师,此时队形己乱成一团。
西侧是勇猛彪悍的第一游击队,东侧是以三景舰为主的本队。一东一西,两只单
纵队如编队操演般整齐地由北向南运动。北洋水师则腹背受敌,居中成了日本联
合舰队的夹心饼乾。
镇远首先遭受第一游击队攻击,顿时陷入严重的火海中,紧急徵求志愿救火
人员。斯时,虽然第一游击队的四艘日舰仍频频发炮攻击火灾点,但官兵争先恐
後,勇敢地执行看来是羊入虎口的必死任务。
立於济远望台的管带方伯谦,远远瞧见疾驶南下的第一游击队,内心之郁卒
如山高海深。
「大副,我们还剩几发炮弹?」方管带问。
未等大副回答,才从炮位巡视回来的二副插口道:
「没几发了,艏炮只剩教练弹(注十八),艉炮不到十发。」
除方管带外,众人俱发出一声叹息。
表情毫无变化的方管带,心思一秒也没停下来--远方的第一游击队继续以
高速南下,等到它们通过北洋水师主力,就会集中火力猛攻居於南缘的济远、广
甲。届时以他们残存的零星火力,济远、广甲的命运不就是另一个扬威、超勇?
再者,旗舰定远信号全失,他现在该听谁的?他该怎麽办?
在局势失利的状况下,他现在只能利用「环境」。济远二千二百吨、广甲一
千三百吨,吃水皆比第一游击队的三、四千吨要低,如果他们往作战海域西侧大
连湾运动,吃水深的第一游击队必不敢向近岸水域尾追;故向西运动,停留在浅
水区,再以尾炮攻击敌舰,当为攻守兼顾的战术。
一念及此,济远发出「跟随我」信号向西疾驶,广甲紧跟在後。
伟哉致远
北洋水师南缘的济远、广甲向西脱离之际,阵中主力正遭受日本联合舰队猛
烈的炮火攻击。
致远管带邓世昌勇猛过人,他在出发之前就曾激励全舰官兵:
「我们从军卫国,早已置个人的生死於度外,今日即使我们战死了,我们牺
牲的精神也可以强壮海军的声威,更可以达成我们报国的宿愿。」
邓管带以行动实现了他的承诺。作战全程,无论战况多麽危急,弹雨多麽绵
密,邓管带始终伫立在望台。舰上官兵观之莫不振奋勃发,他们不顾危险直入敌
阵,企图攻击受伤的赤城与西京丸。
当护主心切的第一游击队回头救援,一路直对致远驶来。战况是那麽激烈,
空中弹片乱飞,海面水花四溅,致远甲板被打得破碎凌乱,上层建筑与烟囱状如
蜂巢。
这时忽闻急促的跑步声自远而近,不多时「把总充正炮办」李宗南上气不接
下气地出现在望台:
「管带,炮弹打完了,怎麽办?」
邓管带恨得猛击舱壁,回头又见迎面而来的第一游击队如入无人之境,愤恨
之馀他对著大副陈金揆说道:
「看,都是因为这艘船(吉野),小日本才敢这般撒野,打沉它,只要打沉
它,我们一定会赢。」
四艘日本游击队越战越勇,集中火力攻击致远,炮弹密如暴雨,致远连续遭
中口径重炮榴霰弹击中,水线以下重创,舰身倾斜。
「河原舰长,看到没有,这麽近、这麽久了,支那这艘船(致远)一炮不响
,你猜是怎麽回事?」第一游击队司令官坪井未待河原回答已得意地说道:
「哼,他们炮弹打光啦。靠近一点,这次我们一定要把它击沉。」
「是。」河原朗声答道。
(司令官说得没错,靠近一点,狠狠修理它。)
吉野遂有恃无恐,与致远距离越来越近。
邓管带见日舰如此嚣张,指著吉野怒骂:
「狂妄小日本,大副,全速,对著它撞,撞死这个小日本。」
致远加足马力怒驶向前,倾斜的舰身在弹雨中摇摆,准备以舰艏「冲角」撞
沉吉野。
位於吉野的坪井未料战舰作战尚有这麽一招,这时两舰距离不足一百公尺,
相对速率超过三十节,不要六秒就要撞了啦!
「河原,快,他们要撞上来了,快,快右转。」
未待司令官交待,河原在坪井张口惊喊之同时,拉开了嗓门嘶吼道:
「右舵打满。」
以十七节高速运动的吉野,舵效应特别大;急速右转使得吉野舰身向右倾斜
,立於船塔的坪井在惊慌中抓紧罗盘支架以稳住身子,同时看见窗外致远的桅杆
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而後听见「轰」地一声巨响。
(完了!)
坪井的心在泣血,他以为被支那舰撞上了,但再一想。
(不对,只有声音,怎麽没有震动?)
坪井听到船塔外传来阵阵叫好声,他急忙冲到左舷,望著近处陷於火海中的
支那舰,再看主甲板鱼雷发射管附近击掌欢呼的水手,他猜了一个大概--吉野
迅速回避,在将要被撞上之前,水手匆匆发射鱼雷击中支那舰。
致远,一八八七年李鸿章向英国订购的铁甲巡防舰,次年由邓世昌与英国教
习琅威理验收驾驶回国。今天,它既无西京丸的天佑,亦缺少比睿的幸运,轰然
一声被击中的是全舰最要命的锅炉舱。
锅炉舱占了致远全长的三分之一,鱼雷的威力引发锅炉一连串爆炸;爆炸产
生的巨大水花几乎遮没了致远舰身,水花落下,浓烟烈火由内层甲板争相窜出。
未几,致远沉没。
没入海中的邓世昌,看著致远沉没,哀恸如绞,眼眶流下的不知是海水或泪
水。随从刘忠拉著救生圈游到邓身边:
「管带,这儿有救生圈,快,扶著它。」
「拿开。」邓严拒:「船都沉了,我身为管带有何颜面活下去,你去吧。」
邓推开刘忠送来的救生圈,抱定与舰共存亡的决心。猛地,一只狼犬咬住他
的左手臂。邓回头看,那是他饲养的爱犬「太阳」。
「去,太阳,别管我。」邓对太阳说道,同时以右掌拨海水趋走太阳。
岂知太阳牢牢咬住邓的手臂不让他沉没,邓世昌怒斥道:
「滚,你这畜牲,还不滚。」
太阳不单不走,还发出「呜、呜、呜」的悲泣,犹似在求它的老主人不要轻
生;邓世昌的眼眶发红,对天长吁一声,抱著太阳哽咽地说道:
「太阳啊,我们一起走吧。」
邓不再说什麽,他紧紧抱著太阳一同沉没;这一天,正是他四十六岁生日。
与邓世昌及太阳一同沉没的,是致远二千三百吨船身,以及全舰二百五十三位官
兵中的二百四十六人。
双雄对决
致远沈没後,第一游击队右转追击向西脱离的济远、广甲。
济远管带方伯谦瞧见追击而来的第一游击队,机灵运转「舰艏向」使舰艉对
准吉野,复使用舰艉十五分分火炮连射六弹,弹弹俱险中吉野。
频频用舷侧火炮回击的吉野,其火炮精确度端赖炮长以目视瞄准,往往对准
了喊「放」之际,舰身又因蛇航回避而错开了准头,故而相对於济远炮弹的准确
度,明显地差了。
两方弹著的差异让指挥官坪井信心尽失,加以回想起丰岛海战被济远炮击的
惨痛经验,坪井乃决定调头回攻北洋水师主力。
可是,居於第一游击队最尾的浪速舰长东乡平八郎可不这麽想。瞧见济远,
东乡心头就恨得痒痒地--牙山之役到了口边的肉,居然让它给跑了!此刻复见
济远加速向西窜逃,显然它是不想再战了;可是,位於前方的高千穗、秋津洲,
当它们从二千二百公尺距离通过济远艉炮射程之内时,济远却一弹未射?难道济
远想带几发炮弹回去?
(不可能,除非它没有炮弹了。)
「哼!」东乡冷笑道:「航海长,右舵打满。」
立於船塔的众人没人敢问素来严肃的舰长为什麽要脱队追击济远,航海长依
令满舵右转。
当吉野监视兵朗声报告「浪速右转追击支那舰」,司令坪井正待发火,然再
一细想:
(也好,东乡成功,可以报牙山之仇;东乡上当,嘿,也可以让这个恣意妄
为、桀骜不驯的舰长吃点苦头。)
坪井挥手阻止吉野舰长河原建议发出的「归队」信号,冷眼旁观著这一幕。
这一幕,惊心动魄!
黄海海面,浪速转向後以十九节高速紧追,前方是十五节脱离战场的济远,
两舰距离逐渐接近,从二千一百公尺,二千、一千九、一千八……,双方俱早已
进入敌方炮火射程之内,可是,两个舰长都忍得住。
东乡自然忍得住,因为他认定济远一弹不剩,他要将距离拉近到浪速最有把
握的一千二百公尺之内。此刻眼见舰艏二十五点五公分主炮正对济远,距离越来
越近,东乡兴奋得呼吸微微急促。
方伯谦亦不得不忍得住,因为东乡的判断没有错,济远艉炮一弹不剩,只剩
下艏炮两发炮弹。瞧见後方逐渐接近的倭舰,他心知不妙,他要如何面对後面这
艘……,这艘是……
(呸,又是浪速,东乡平八郎这个野杂种!)
当方伯谦发现来者是浪速--丰岛海战击沉高升,夺走一千二百位中国士兵
生命的浪速,方管带顿时血脉偾张,愤怒为他带来了勇气。
(此刻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右满舵。」方管带坚毅地下令道。
济远骤然转向,後方的东乡始料未及,刹那间他惊了一下;但继而一想,此
时距离约一千七,而浪速持续以十九节速率接近转向的济远,一分钟後距离将拉
近到一千二,到那时,济远只转了一半,徒将最宽大的舷侧面暴露在浪速艏炮之
下。如此不顾生死地与他搏斗……
(方伯谦,好一个带种的男子汉!)
东乡思忖道。身为一位强者,他尊敬一位强者,就算是他的敌人,同样令人
尊敬。不过,令人尊敬是要付出代价的。
「航海长,把舰艏对准它的船舯。」东乡冷冷说道:
「通知艏炮,听我的命令,准备射击。」
舰长是一舰之长,在舰上拥有无上的权威。行事专断独行的东乡舰长,更是
浪速舰官兵眼中的山大王。此刻,但见舰长缓缓举起右手,位於船塔的官兵除航
海长外,无不盯著舰长那只手,负责传递舰长口令的士官则紧张地靠近传话筒;
因为众人皆知,舰长手放下的刹那,就是艏炮射击的时机--时机稍纵即逝,舰
长挥手的瞬间绝对不能错过。
紧张的时刻似乎特别漫长,高速接近的浪速,全舰一片寂然。只见前方的支
那舰越来越近,右转後的舷侧面越来越大,艏炮炮长紧张地握紧发火绳。
就在济远右正横完全暴露在浪速舰艏之际,舰长东乡倏然挥手。
「放--」传令士官嘴对著话筒,使出吃奶的力气嘶喊道。
放--,浪速船塔回荡著悠扬的「放」,可是,只有这一声………,为什麽
只有这一声?
东乡眼中怒火迸射,未待传令士官询问,艏炮炮长已回报「不过火」(无法
击发送药包)。艏炮故障,浪速只能运用舷侧火力;此外双方距离高速接近,再
不转两舰就要撞到一堆了。在间不容发之际,东乡本能地反应道:
「左舵打满。」
战场的变化仅在弹指间。前一时,浪速居於攻势;此一刻,攻势转到济远。
转向後的济远,舰艏逐渐对正浪速;而此时,左转的浪速,左舷侧正徐徐暴
露在济远之前。
原以为就要挨打并要和浪速面对面决一死战的方伯谦,突然的变化让他诧异
万分;不过,军人的训练就是在刹那间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况。方随即判断,心狠
手辣的东乡,不可能放弃攻击他的机会,这一定是浪速的艏炮故障;此时转向,
则是准备利用浪速舷侧火力。
就在思考之间,双方距离已拉近至七百,此时济远舰艏亦将对正浪速。方伯
谦立於望台罗经之後,舰艏青龙旗正是艏炮的准心,青龙旗对正浪速之际,就是
他喊「放」的时机。
盯著迎风飘荡的青龙旗,登时之间「雪耻代青龙」闪进方伯谦脑海。
(没错,雪耻待青龙。)
「放--」方厉声喊道。
轰、轰、轰………
耳际传来数声「轰」,可惜,轰声来自浪速右舷三门十五公分速射炮;双方
距离是如此之近,使得立於济远望台的官兵才听到轰声,就看到炮弹溅起的水柱
。所幸,高速转向的浪速,舷侧火炮准头不足,他们看到的仅是附近海面的水柱
。
未等艏炮回报为什麽无法击发,方伯谦在千钧一发之际接续下令:
「右满舵。」
转向之时,二副回报艏炮炮械故障,无法射击。
第一游击队指挥官坪井少将,莫明其妙地看著远方海面。
「他们在干什麽?」坪井问。
吉野舰长河原想了半晌想不出所以,难道,济远想撞沉浪速?不,不像,它
又突然转开啦?
「叫浪速回来。」坪井不耐烦地下令。
远方的东乡,正准备继续转向追击济远,信号兵报告旗舰要求「立即归队」
,气得他咬牙切齿。
同时在高速对转的济远、浪速,两舰交叉而过的最近距离仅约五百公尺,此
时,方伯谦、东乡平八郎俱伫立在船舷,远远望去,隐约瞧见对手的轮廓。所谓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位中日海战的英雄,无不为错失攻击良机而懊恼不已。
(东乡平八郎,下次绝饶不了你。)
(方伯谦,再让我看到你,一定叫你和高升一样,死无葬生之地。)
两个人同时许下狠誓,彼此也隐约感觉得到,对方许下了狠誓。不知,命运
之神是否会给他们机会?
搁浅成仁
济远回头,虽未能复仇,却解救了广甲。蛇航在浅滩区的广甲,躲过了第一
游击队的炮弹,逃过了浪速的追击,可惜,却未能避开败战的噩运。
广甲管带是北洋海军都司吴敬荣,他海上航行经验不足,尤其不熟大连湾外
海域地形,在第一游击队落下的弹雨中左右回避,至三山岛外不幸搁浅。
浪速归队後的第一游击队,再次形成壮盛的军容。它们调转回头後,第一个
横在他们之前的,是位於北洋水师最南端的经远。
经远,二千九百吨铁甲巡洋舰,一八八七年李鸿章向德国订购,与致远同时
返国。在第一游击队冲向它之时,经远原已陷於火海,舰身篡出的浓烟飞腾,但
在浓烟中,仍勉力射出数发炮弹。
经远反击的火炮,充其量不过小菜一碟。第一游击队强大的舷侧火力,速射
炮弹如雨而下;未几,经远起火,随後左舷开始倾斜;吉野、高千穗犹在近处以
十五分公主炮夹攻。
经远管带,北洋海军副将林永升,马尾一期学生,曾与方伯谦一同留学英法
,留英时还乘坐过马那杜铁甲舰游历地中海各洋面。当枪炮二副韩锦向他报告舰
上弹药耗尽时,再是见多识广的林管带,这一刻也是无计可施了。
「把教练弹也打出去吧。」林管带望著火苗四窜的舰身,无奈地
低声道。
不多时,大量海水从破裂倾斜的左舷涌入经远锅炉舱,林管带斜著身子紧抓
著窗缘,他的眼眶在发红,然此红色与他身上四溅的血迹相比,算淡。
经远倾覆的速度越来越快,当舰身倾斜到舰底出现水面时,再後面就非常快
了。顷刻之间,经远犹似倒插入海,它的船头抬起,舰艉没入海中,舰身迅速直
立,然後是几声爆炸声,整个船壳就沈入了大海。
这一切变化,只在须臾之间,它快到全舰二百三十一位官兵没有一个人来得
及逃生。
战无可战
济远管带方伯谦全身激愤地颤立在望台,五内俱焚地看著经远沉没,回想起
前数日还和经远管带林永升闲话留学英法的日子。如今,他的好同学、好朋友,
以及北洋水师建军二十年的成果,已如昨日黄花………
「管带,怎麽办?」二副陈天德悄悄俟到他身边请示。
方管带沈著脸,以袖抹去额头汗水,低声问道:
「船上现在状况怎麽样?」
「只剩两发炮弹,其馀弹药全打完了,教练弹也打了。」二副报告。
「可不可叫鱼雷艇靠近广甲,把广甲的弹运过来?」
「现在就算还有炮弹也不管事了。」二副补充道:
「主炮一直不停地射击,艉炮因为射击频率太高,高热把炮盘熔化了;至於
艏炮,炮针及螺钉因为耐不住震动溃裂了。」
「可不可以立即修理?」
「不行。没有材料,要回港拿材料才能更换。而且全舰通话筒也被打破,现
在只能靠『喊』的指挥其它部位。」
方管带长长叹了口气,而後再转身,以期待地目光问大副:
「弟兄呢?他们怎麽样?」
「报告管带,」大副趋身向前,用悲哀的语调说道:
「弟兄死了七个,受伤十三个,医官正在抢救。」
众人皆以激愤的目光看著管带,等待他的指示。
方伯谦默然走到舷外,望著远方炮火隆隆的战场,他该怎麽办?回去当敌人
的炮灰?做一个成仁的烈士?宁为玉碎的壮烈情怀他也是有,可是,舰上活著的
弟兄一百九十七人,有必要陪他玉碎吗?
(回去吧!)
在力战三个半小时後,济远管带方伯谦终於决定西驶返港。济远,遂成为北
洋水师受创最轻,第一个安全脱离战场的巡洋舰。
重创松岛
战斗至此,主战场的优劣形势就相当明确了。
日方以第一游击队四舰在西,本队五舰在东;受伤退出战场是西京丸、赤城
、比睿。
被夹在中央的北洋水师相当凄惨。致远、经远、超勇沈没,扬威、广甲搁浅
,战无可战的济远正朝大连湾退去,还剩下的,就只有两艘超级铁甲舰定远、镇
远,以及一直贴在这两艘超级铁甲舰左右的来远、靖远。
四艘对抗九艘,吨位数是一万九千八百七十吨对上三万三千八百三十四吨,
主炮的炮管数是二十一比八十五;有形的差异也罢,更可怕的是两方弹药存量,
北洋水师历经三个半小时作战,各舰弹药几近耗尽。
在如此惨烈的战况下,定远、镇远这两艘超级铁甲舰,舰上官兵毫不畏惧,
他们不论负伤有多重,多数人坚守在战斗部位继续奋战,发挥了北洋水师最伟大
的作战精神。
日军本队以松岛为首,其後千代田、严岛、侨立、扶桑,五舰绕著定远、镇
远,企图用三景舰的三十二点五公分巨炮击沉支那海军的超级铁甲舰。
这一刻,不单是日本海军期待的一刻,更是日本全国上下盼望的一天。想当
年,清朝向德国伏耳铿造船厂购买的定远、镇远,在一八八五年返回天津时,庞
大的舰身、巨大的火炮吓坏了日本,日本海军更是感到莫大的威胁,非欲除之而
後快。那时,不仅在海军流行「一定要打胜定远」的口号,甚至日本小孩在游戏
时,也经常玩捉定远、镇远的战斗游戏。游戏是将小孩分成两组,一组装支那军
舰,另一组扮日本军舰,而游戏的胜负是以捕捉到扮演「定远、镇远」这两个小
孩为目标。
梦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定远、镇远在当时是全世界罕见的超级战舰,装甲厚、吨位大、火炮重,兵
临城下的本队,抬头看到如此巨大的舰身,仍有几分畏惧。五艘船绕著它们猛攻
,二十六门炮齐射的舷侧火力,看得联合舰队司令伊东佑亨中将心头大乐。
松岛舰长尾木知道大佐,似乎非常「知道」将要来临的战果,他侧立在伊东
司令身旁,以感怀地口吻说道:
「恭喜司令,今天可以完成消灭定远、镇远的任务了。」
伊东紧闭双唇,益发显得下巴是如此坚定,他微微点了点头--这表情尾本
舰长了解,这表情是「非常满意」啦!
定远先後发生数次大火,官兵一边救火一边还击。就在定远处在最危急的时
刻,镇远大副杨用霖突下令转向加速,以镇远船身遮住敌人炮火,这才保住了定
远的安全。暴露在敌人炮口下的镇远频频中弹,瞬间前甲板冒出吓人的火势,紧
急集合官兵救火,幸赖官兵不畏任务的危险,才在九死一生中毅然将火扑灭。
殊不料「德国制」果然是好,定远、镇远坚固无比,各被击中数百发炮弹,
可是仍然顽强抵抗。特别是定远装甲没有一处被打穿,甚至炮塔也没发生任何故
障。唯一的问题是他们都只剩下几发炮弹。
镇远管带,北洋左翼总兵林泰曾了解他必须好好利用最後几发炮弹,擒贼先
擒王的道理这时进入他脑海。他加足舰速,灵活运转舰艏,就在对正旗舰松岛之
际。
「放--─」林管带对著望台下方的巨炮嘶喊道。
轰然一响,直径三十公分的巨弹命中松岛右舷下甲板第四号炮位,引爆了堆
积在旁的十一点七五公分炮弹药,刹那间霹里啪啦爆炸声,犹如百千雷电崩裂,
刺眼的火光中烈焰腾空,立时之间松岛舰身倾斜五度。志摩清直大尉、伊东少尉
,及官兵百馀人非死即伤。破碎的残尸纷飞,头、手、足、肠………,几无法分
辨;伤者躺在血泊中,惨叫哀号,他们身上渗出的鲜血,粘糊糊地向船体倾斜方
向流去。滴著鲜血而微微颤动的肉片,固著在炮身和舱壁上,散发著体温尚未冷
却;这情景,真是一副惨绝人寰的凄凉景像。
薄幕冥冥、苍烟锁海
另一边战场,第一游击队正在追击来远、靖远。
来远管带,北洋海军副将邱宝仁;靖远管带,北洋海军副将叶祖圭;两人深
明此刻福祸与共。他们交互利用舰身掩护,且战且走疾驶向东北方大鹿岛浅水区
附近。
舰艉向敌的来远,後段大火焚烧甚烈,左右两舷炮员仍镇定应战。最悲惨的
是机舱,为了扑灭舰艉的大火被迫关闭舰上通风,黑暗中机舱人员藉话筒传送命
令,轮机人员忍著机舱近二百度的高温达几个小时,直到大火被扑灭前,他们一
直严守岗位。这些勇敢的官兵,事後有的终生瞎眼,有的受到可怕的灼伤面目全
非。舰艉重创的来远,艉壳断裂、内舱全毁,大轴都被烧得弯曲了。全舰官兵死
十七、伤十三。
靖远是所有参战北洋水师中最幸运者,它中了一百馀弹,官兵仅死二、伤十
六。作战全程舰身先後三次起火,皆因抢救得宜未酿巨灾。
待来远、靖远退至大鹿岛附近海域,邱管带、叶管代仗恃著他们二千馀吨的
浅吃水之利,转向使舰艏朝外。第一游击队对附近海域状况不明,畏於搁浅只能
徘徊在外,远远以主炮遥射,完全丧失了火力优势。
联合舰队司令伊东佑亨此时颓丧地坐在松岛船塔,舰长尾木大佐失魂落魄地
向他报告舰上炮手死伤殆尽,各炮不堪使用,舰体严重受损,舵机失灵,完全丧
失作战能力;所幸在全舰官兵全力抢救下,现已将火势控制住。
伊东司令遭此一击信心尽失,他不肯定定远、镇远这两艘超级铁甲舰还有多
少作战能力,加以徘徊在大鹿岛外的第一游击队亦无战果,仓促间他将旗舰由松
岛移到侨立,随後发出「归队」的信号给第一游击队;五时二十七分,伊东司令
率联合舰队向南撤去。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场「薄幕冥冥、苍烟锁海、云涛杳渺、满目惨然」的
混战中,伊东司令未能识破北洋水师弹药几乎全数耗尽,如果日本再持续攻击一
小时,联合舰队将可轻松扫尽北洋水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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