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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xas (百无禁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苍烟锁海》--第四章:圆与剑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ug 28 17:33:45 1999), 转信

                             《苍烟锁海》
                               (上册)


                   惊悚小说之王──黄河 强力钜献
                          揭开转世大轮回之谜
               军国主义为何不死?甲午恩怨情仇转世大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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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物换星移
                       西元1900至1992年

              




                              谶:二的故事

  甲午海战是一段令中国人悲恸、羞惭的历史,这段历史隐隐约约透露了一段
与「二」有关的迷惘:

  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爆发,揭开外强侵略中国的史页。

  光绪「二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朝鲜亲日派首领金玉均在上海东和
洋行遭暗杀,清廷不单未将杀手正法,朝鲜反重赏杀手洪锺宇。此举引起日人极
端不满,心怀报复的日人,遂藉朝鲜东学党之乱,於同年(光绪「二十」年)挑
起甲午战端,至次年元月十八日清廷投降为止,甲午战争持续了「二百」零「二
」日。而甲午海战则一举歼灭北洋水师建军「二十」年的成果(西元一八七四年
,江苏巡抚丁日昌提出《海洋水师章程》六条,建议成立北洋、东洋、南洋三支
水师;但清廷以经费困难,同时筹建三支力所不逮,遂决定先在北洋设立水师一
军,『俟力渐充,由一化三』。)

  在这段令中国人羞愧的历史中,幸而光绪「二十」年国父孙中山先生於檀香
山创立兴中会;西元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满清王朝正式退位;
昭和「二十」年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无条件投降。

  除此以外,更令人困惑的是满清为了建立北洋水师,耗银「二十」万两保送
马尾学生留洋。北洋水师本可有一番大作为,可是,海军用来更换军舰轮机系统
与快炮的「二百」万两银,移做慈禧太后的万寿庆典;用来购买新战舰的「二千
」万两银移筑颐和园。最後所付出的代价,是甲午战败,赔银「二万」万两(二
亿两)银。二万万两,恰相当於是时清廷整整「二」年的岁收。

  几个巧合,或许人们可以忽略。可是,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这些巧合
,聪明的人类是不是应该想一想?别忘了,命运之学在许多国家就是『命数』之
学。所谓命数,简单的说就是以数目来决定命运的学问。尤其对中国人而言,凡
数皆有象,象即是实象,它都有特别的含意。古中国人的算术、算经,是和易经
以及命相风水放在同一类的图书里,因为他们相信『数』就是命。到今天仍然如
此,许多相士用人的生辰八字来测命,生辰八字不就是数的一种吗?人是如此,
同样的观念扩展到人类的大历史,数字是不是同样有特殊的含意?

  历史,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麽?

  二,代表什麽?

  代表:甲午战争并没有结束,有一必有「二」?

  代表:甲午海战中唯一的海战英雄方伯谦,要等「二」代後的子孙帮他雪耻
?正如济远舰的那面青龙兵船旗,在没头没脑的狂风中连落「二」次?

  历史的巨轮中曾发生许多无法解释的异事,那是无限深奥的轮回、超越时空
的玄机,迄今科学仍无法作出结论。

  果若相信神的存在,那麽,「神与子民」间是否存在某些默契?

  二的故事是否在传达神的旨意?

  人类和大自然相比,毕竟还是太渺小了。这世界,仍存在许多我们无法了解
的领域,大自然的奥妙永无止尽。在许许多多的「不可知」之中,我们相信「神
」是公平的。因果轮回、冤冤相报,种什麽样的「因」,必结什麽样的「果」;
否则,善恶无法、因果无常,神,还能被称为神吗?

  不过,为什麽「眼前」许多善人恶终、许多恶人善了,这又是什麽道理?
人,的确太渺小了。我们只能看到「眼前」,「眼前」只是今世。今世的现
象,可能是前世的「果」,也可能是来世的「因」。冥冥中自有定数,冥冥中早
已安排。历史,在等待它发生,它,终究会发生。今世不报,来世也躲不掉。

    二的故事并没有结束,甲午海战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部之一:日本


第四章:圆与剑

    「战死」对日本人而言,一点都不可怕,甚至成为他们追
  求的目标。

走在历史路口的日本

西元一九三二年(昭和七年)五月二十日下午四时十五分
日本 本州 东京都 众议院

  山本广之信面色凝重地坐在议会的左後角,他双手交叉胸前,冷冷看著眼前
这一幕。混乱的讨论逐渐平息,现在众人在等待选举的结果。

  首相选举,关系政党发展、政党背後财团利益、各省大臣人选提名等。这原
本就是一场关键的政治角力竞赛。混乱,可预见;不过,今天的首相选举,「混
乱」二字不足以形容,「决斗」可能比较恰当。因为,两派人马几乎到了「不是
你死就是我亡」的争斗,选举的重要性,可以从三百一十二位众议员「全数到齐
」得知大概。

  一九三二年,日本正走在历史的交叉口。明治维新结束,经济建设有成,日
本军力积极向东南亚扩张,开疆辟土、掠夺殖民地。此时国内遂分成两派,一派
主张革新求变,建立强大海、陆军,继续东南亚的侵略活动。另一派则为保守派
,反对军国主义,建议回复往昔,复兴传统,甚至回到幕府时代的锁国政策(注
二十)。

  这两派人马分别为军部以及政青会。

  候选人高桥,政青会新任总裁。原总裁井上,也是原首相,担任保守派大将
,他奋斗努力的下场是惨遭暗杀--九天前遭到海军军官暗杀。暗杀小组由海军
下级军官结合陆军士官学校学生所组成,此惊动国人的暗杀,日本史上称「五一
五事件」。

  另一位候选人是军部推出的藤田。藤田,陆军大将,不属於任何政党,代表
革新、强势作为的一派。如果藤田当选,军部将控制众议院,此不单表示军部可
完全掌握政治的发言权,同时也意谓著大正末年以来的「政党内阁」结束,从此
将改成军人强势内阁。

  所以,这不是简单的「首相」选举,这是「军部」与「政党」的对决,这是
「军国侵略主义」或「保守封闭主义」的对决。选举结果将呈报天皇,再由天皇
御颁核定。如果藤田当选,日本将走向军国侵略主义;如果高桥当选,表面上可
以维持政党政治,但高桥必须面对改革派年青军官私底下策动的暗杀,或,军部
极可能采取的抵制行动--民选众议员没有拜谒天皇的权利,而军部高阶将领可
直接觐见天皇,影响天皇决策。除此以外,军部可以「不支持」新首相的组阁人
选。没有军部的支持,内阁形同虚设。

财阀与军阀

  关心此次选举的山本广之信,他世代从商,本身亦从事进出口业。他既非政
青会成员,也不是军人出身。可是此刻,他紧张的心情不亚於任何一派人马。

  商人在明治维新前的封建时代,地位仅比贱民高一级。当时的日本,是一个
严格区分「出身」的封建国家,封建社会具有复杂的层级化组织,每个人在社会
中的地位都依「世袭」--出生时就已决定。各阶层明定不同的生活方式与行为
细节,举凡所穿的衣服、所买的食物、所能合法居住的房屋、所受的教育,以及
所能从事的职业等,都由世袭决定。复杂的层级化组织中,高高在上的是皇室、
宫廷贵族,接著是四种社会阶级,依地位高低为--武士、农民、工人,与商人
。这四种阶级中,武士又与其它三者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後三者统称「庶民」
。此四种阶级中,仅武士能够佩戴「剑」,以表现其身分的特殊和特权。剑,不
仅仅是装饰品,武士更拥有用剑来处置(生杀大权)庶民的权利。商人以下是贱
民,他们没有姓、没有名,居住的村落与道路亦从未计算过,彷佛他们根本不存
在这个社会,所以到底有多少贱民亦无从考察,不过,整个阶级组成,确定以贱
民人数最多。

  今日各先进国家,商人对国家决策的影响莫不举足轻重。日本封建时代的商
人却受严重歧视;盖商人阶级一直是封建制度的破坏者,一旦商人受到尊重,商
业发达起来,封建制度随即衰败。

  广之信的祖先世代经商,幕府实施锁国政策二百年来家族备受歧视,甚至生
命都没保障。直到明治维新,日本门户大开,商业渐兴,发了财的商人自然对「
世袭」的阶级极度不满。而是时封建式微,四种社会阶级中地位最高的武士,却
依旧束缚在「忠、义、廉」的教条中过著一贫如洗的生活。於是,有钱的商人结
合有势的武士,逐渐变成明治维新後社会发展的新趋势。军人,就是武士的转型
,二次大战结束以前,军队在日本的声望非常高,军部甚至可以否决首相提出的
组阁人选。在这种特殊的关系下,军阀刻意培养财阀,财阀全力支持军阀,成为
日本社会发展的大势。

  山本广之信,就是这种大势下培养出来的财阀。

  广之信的父亲--山本喜八郎,於一八六七年(庆应三年)在神户开了一家
专卖枪炮的兵仓屋,专做国外进口枪炮的生意。明治维新初期拥护幕府制度的德
川军与反对幕府制度的倒幕军爆发大战,双方都需要大量枪械。喜八郎卖给任何
出得起价钱的买家,大大发了一笔战争财。

  明治政府建立,天下大治,照理兵仓屋应即倒店,但喜八郎却能嗅出国际贸
易的契机。他坚信国与国之间永远存在战争,而承平时代的战争就是贸易战。他
强调,国际贸易战必须和军力结合,两者相合始可相辅相成--这也是他一贯的
政商原则。

  他花了不少钱与新政府建立关系,并以一年半的时间到各国观察以寻求商机
。旅游世界虽未有所斩获,却让他以特有的国际观,成为新政府的顾问,在西化
及振兴实业中献策,也让他在国际贸易中立稳官商勾结的大道。

  一八七四年(明治六年)他仿效欧美先进国家的作法,依公司组织法将兵仓
屋改成兵仓组商会,并自任会长。次年在伦敦、汉城、上海设立分公司,成为日
本的第一家海外进出口公司。随後几年日本国内或国外发生的兵变、战役,喜八
郎俨然御用商人的架式,商会奉命运送兵员、提供枪械弹药、补给粮秣,独占战
时军需品的采购与运送工作。明治十五年由於商会贸易不断的扩大,为解决资金
调度的困难,扩大成立兵仓组银行,并在汉城、东京、上海设立分行。

  一八九四年甲午海战,兵仓组担任日本军需品的采购、调度,和运送工作。
这次大型海战兵仓组扎实捞了一笔,并成为日本极有势力的财阀。一九0二年喜
八郎去逝,年轻的广之信继承父志,他比父亲更有野心,有计画,有成就。

  铁是日本国防上不可或缺的原料,一八九六年日本成立八幡制铁所,极度缺
乏原料铁。为取得八幡原料来源,广之信拿出三十万,贷款给中国北洋军阀作为
汉阳铁厂的营运资金。为了解决原料运输问题,日本在满洲经营的南满铁道,所
有股票也几乎都由兵仓组筹募,一手操纵铁道营运权利。一九0四年日俄战争爆
发,他为了表达对军阀的忠诚,率先发行军事公债三百五十万。自然,兵仓组又
取得军需品的补给运送工作,甚至战争结束後,苏俄在中国东北的特权,大多也
移交兵仓组管理。

  兵仓组有计画地收购日本制鞋、制油、皮革公司的股票,掌握日本多项民生
工业。由於国内原料缺乏,他又著眼於煤、铁两大资源的开发,在中国东北出资
设厂,开采本溪湖煤矿和铁矿。一九一0年和清政府合办本溪湖煤铁公司,日产
一三0吨,工人人数达三万,全是中国人。一九一四年广之信和蒙古合作,在东
蒙古清河流域平原开拓水田事业。一九二二年设立华新公司,开发满蒙农业,以
期解决日渐不足的日本食粮问题。一九二三年,他进一步收购渖阳马车铁道公司
和裕元纺织公司。日本为了扩军,大量建造军舰、战车。八幡制铁所生产的钢铁
日渐不足,广之信以二百七十万元贷款借给湖南省汉冶萍铁厂,使汉冶萍铁厂成
为八幡原料铁的供应厂。

  辛亥革命成功,南京成立临时政府,由於财政困难,亦曾向兵仓组借款。广
之信为确保在中国辛苦建立的商权,同意中华民国的巨额贷款。在广之信有计画
的努力下,兵仓组商会富可敌国,成为日本在中国最有势力的大财阀。他一言九
鼎,活跃在中日两国达官显要间。

  可是,民国成立後中国境内渐渐觉醒的民族意识、纷乱的局面、贪得无餍的
军阀,使得欧洲各强权肆无忌惮地染指中国。而此时,苏联正掀起共产革命,国
内动荡不安;美国人则一头热地埋首爵士音乐、苦思如何在股市大捞一笔,以及
疯狂地反抗禁酒令。

  这时,广之信看准了时机,这是上帝赋予日本的神圣任务。然而同时之间他
也越来越忧心,他了解,他们父子两代在中国辛苦建立的庞大事业,即将面临崩
溃的危机--中国自觉的新政权一旦巩固,或欧洲列强出兵强占中国,都将毁灭
兵仓组商会所拥有的一切。

  除非,对,除非,除非日本先下手。

  山本广之信忧心忡忡地返回日本,在他的幕後策划下,收买年轻海军军官发
动「五一五事件」。再对军部、众议院发动人情及银弹攻势,全力动员长久以来
兵仓组商会广泛扎下的人脉,慨然支用兵仓组银行雄厚的财力。

  山本广之信起身,两手依旧交叉胸前,不过,原本凝重的脸庞,像遭遇热汤
的春雪瞬间融去,他双目熠然闪亮,神采奕奕,很见精神。

  选举的结果--二百零四票对一百零八票。正如他所预期,军部推出的藤田
当选。

山本喜获麟儿

西元一九三九年(昭和十四年)九月九日清晨六时十三分
日本 本州 神户 西义苑

  「哇、哇、哇………」

  兵仓组商会会长山本广之信,既是忧心又是期待地在书房中踱了一夜,直到
听到这声娃儿的哭声,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才觉得扎实,疲惫的脸庞也绽开了笑容


  他一夜未眠,脑胀头昏,两眼泛著血丝,缓缓踱向浮雕竹枝的木门。

  木门外,一年约二十的女佣踩著细碎莲花步从内院匆匆赶来。女佣左一步右
一步,淡黄色的裙角跟著左一摆右一摆,摆得煞是好看。

  广之信收起笑容,双目圆睁,牢牢盯著女佣,一脸期盼之色。

  「恭喜大人,是男孩,夫人和儿子一样平安。」女佣头低到与腰同高,十分
恭谨。

  「哦。」广之信只淡淡地答了一声,极希望表现主人的庄重,不过,语调中
那藏得住内心的喜悦?虽然,四十三岁的广之信已拥有七个儿女,但除了老大山
本平一郎是男孩外,其馀全是女儿。在保守的日本女子是不具备任何地位的,这
不单是一般日本人的观念,法律上也如此认定。依据日本法制,女子既无继承权
、职业权、参政权、选举权………,连为自己选择配偶的权利都没有。结婚以後
,民法上视妻如同「限制行为能力」的人,妻子许多行为都要获得丈夫的同意,
丈夫对妻子的言行,亦有权利加以撤消。因此,妇女在日本社会毫无人格和社会
地位可言。

  山本广之信身为兵仓组商会会长,庞大的家产与事业需要儿子继承、管理,
以及经营。可惜,除了二十年前的第一胎,无论他怎麽生,十八年来却一连生了
六个女儿,六次等待累积到这一次,总算如愿以偿啦。

  「哈、哈、哈………」

  广之信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庄重或轻浮,兀自仰天狂笑,笑声激越震天,
似枭雄如勇士,得意之情无以言喻。

  狂笑过後,广之信春风得意地转身回书房,合上木门,轻快踱到书桌前,铺
上萱纸,研墨取了狼毫笔;一如前七个儿女出生时的惯例,此刻,他要亲笔写下
新生儿的名字。

  长子取名「山本平一郎」,次子自然是「山本平二郎」。

  广之信小心翼翼地写著,但,岁月毕竟无情,他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加上
尽夜未眠,此刻精神恍惚,撇捺之间看不出兵仓组商会会长的气势。

  写完「山本」两字,广之信对字体不太满意。他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身子,
极想提起精神,好好写剩下的三个字。

  (平二郎。)

  广之信慢慢地挥动著狼毫,脑海同时思忖著。

  (这次是第八次给儿女取名了,名字写了八个……,噢,我现在是八个儿女
的父亲啦……)

  可是,就在这恍惚之间,广之信居然把「平二郎」写成了「平八郎」。

  (哎呀,我是怎麽了?老在想「八」,把「二」写成「八」了?)

  看著「山本平八郎」,广之信为自己的糊涂不自觉笑出声来。他正想撕了重
写,但继而一想,新生儿第一天,「撕了」他的名字,不太吉利吧?而且「平八
郎」有什麽不好?一九0五年日俄海战,率领日本联合舰队击败俄国舰队的东乡
大将,他的名字不也是「平八郎」吗,能够和海军名将东乡平八郎同名,有何不
好?更何况,谁又说「平八郎」必须是第八个儿子?

  (哼,我山本广之信的第二个儿子,就要叫平八郎!)

  想到此广之信瞿然开朗,他心恬意惬地望著「山本平八郎」--字体差了点
,但名字非常好。他意有期许地思忖道:

  (儿啊,你可要争气啊,不能输给东乡平八郎。)

神风特攻队

西元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四月十三日上午十时五分
日本 九州  鹿屋空军基地  神风特攻队总部
 
  山本平一郎手掌微微冒著冷汗,他注视著下方陌生的机场,缓缓推下操纵杆
。零式战斗机绕了一个稍微大了点的角度,带著稍微快了点的速度,轻微摆动著
机身下降。

  地面站了不少的观众,零式战斗机的飞行「英姿」,令他们看了都不自主地
为飞行员捏把冷汗。

  「唉,又是一个训练不足的飞行员。」一位技师说道。

  飞机下降,山本瞧见破烂不平的跑道,手掌冒出更多的冷汗。东一块西一块
的弹痕,跑道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地面。刹那间他犹豫起来,不过,他还是
勇敢地关掉引擎节流阀。

  其实,他不得不勇敢,因为飞机油料所剩实在有限啊!

  零式战斗机安全地降落,又幸运地沿著一条由机场地勤人员临时清理的路线
前进,控制得恰恰好,停在跑道尽头。

  众人发出一片欢呼声,一群地勤人员迅速从简陋的防空洞中跑出,到达战斗
机旁,合力将飞机推进装有伪装网的山洞下方,两位头发花白的老技师拿著仪表
迅速检查机身。

  山本打开座舱盖,身手敏捷地爬出座舱。

  一位中将身著笔挺军服,後方跟著两位中尉侍从官,脸上带著微笑走来。

  所有工作人员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尊敬地面朝中将。

  山本对眼前的中将并不陌生,他是海军中将汤垣真户目,曾经担任海军最伟
大英雄--山本五十六的参谋长,现在是海军第五航空大队指挥官。第五航空大
队的总部设於九州南方的鹿屋空军基地,那儿是神风特攻队总部。

  「报告长官,海军少尉山本平一郎报到。」山本精神抖擞,两脚咯的一声靠
拢,行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眼中充满敬畏的眼神。

  「山本少尉,你从朝鲜来的?」汤垣亲切地问道。他同时注意到,这位面貌
清秀的年轻人,像极了电影明星荒木慎太郎。

  (唉,像貌如此出众的年轻人,参加神风特攻队,可惜了。)

  「是的,长官。」

  「你们不是……,应该有四位?」汤垣不好意思地问。

  「报告长官,一架起飞的时候故障,两架在飞行中故障临时迫降福冈机场;
他们随後会到。」

  汤垣没有再追问,这状况是可以理解的,所有纳编神风特攻队的战斗机,大
都老旧不堪。

  「总共飞了几个小时?」汤垣换了一个话题问道。

  「连加油、休息,总共九个小时。」

  「都是你一个人?」

  「是的,长官。」

  「很好。」汤垣点了点头,嘉许地拍了拍山本的肩膀,场面立时变得温馨感
人。

  (可惜了,好好训练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成为一位非常优秀的飞行员。)

  「家住那?」汤垣又换了个话题。

  「东京都。」

  「哦,好远呢,离开家多久了?」

  「三年多。」

  「不想先回家看一看吗?」

  山本虽不语,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哦!」汤垣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欢迎你加入第五航空队。」

  每一位神风特攻队队员来基地报到时,汤垣都会亲自迎接,不过,他从不说


  「欢迎你加入神风特攻队。」

  讲这种欢迎词固然有点高洁,但,悲伤的气氛可能更浓了些。

  汤垣离开後山本偷偷吐了口气,在日本,「中将指挥官」是非常高贵的,和
汤垣中将讲话,山本少尉好紧张。

特攻战术

  走出山洞,山本才有心情欣赏鹿屋空军基地。机场跑道「不技巧」地伪装成
乡村道路,两旁种以樱花树,飞机躲在覆盖伪装网的土洞下方,四周的防空机炮
经过伪装,掩藏在樱花树丛後方的地洞中。

  地勤人员引导山本到达「宿舍」,这才发觉,这里的生活环境差透了。数百
位飞行员住在一间既老又充满弹痕的学校;没有一块完整的窗户,屋顶残缺不全
,土质的地面满是污垢。每人仅有两床毛毡,一床毛毡铺在地面就代表床铺,另
一床,在这初春时候用来御寒。

  中餐意外的丰盛,有加豆芽菜的味噌拉面、鱼罐头、酱瓜、新鲜蔬菜,每人
再分配四块天皇御赐的海苔寿司。

  午睡时许多飞行员只是躺在毛毡上,手枕著头,透过屋顶的破洞,愣愣地看
著穹苍。

  下午山本参加三堂课,预计第一批执行任务的五十位神风特攻队飞行员挤在
一间破旧的特大教室中,由教官讲解明日的「特攻」任务,以及教导「神风特攻
战术」。

  「由於美国战斗机随时可能偷袭我们,所以,大家一定要牢记两件事--第
一、使用最短的时间起飞;第二、迅速完成编队。飞行的时候要紧紧靠在一起,
大家相互保护,避免敌人攻击。如果起飞的时候你就坠毁,」教官强调:

  「一定要记住,绝对要避开跑道。」

  「请问教官,为什麽要避开跑道?」一位有求知精神的飞行员天真地问。

  「否则不是会损伤机场跑道了吗?」

  其馀飞行员点头,提出问题的飞行员则一付恍然大悟的表情。

  教官尽心教授飞行技术,课程顺利进行著。大部分飞行员都理了平头,年龄
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其中,有许多是才从大学毕业或肄业生。他们一如在大学
课堂里专心地听课,不时低头记下重点,提出疑问,公开讨论。没有人有痛苦表
情,好像,他们只是在听一场普通的课程,而不是死亡任务。

  「到达目标区的时候,我建议大家两种攻击方法,」教官继续说道:

  「第一种是以非常高的高度飞向目标,再以大角度俯冲攻击;这种方法飞得
比美国战斗机高,当你迅速下降的时候,可以减低美国战斗机攻击的机会。但大
角度俯冲要注意,如果速度太快可能造成机身解体。第二种攻击方法则是贴海飞
行,贴海飞行因为地球曲线,可以延後美国军舰雷达侦测的时间。不过,贴近海
平面飞行极不容易保持机身稳定,尤其是飞机还要左右闪躲舰炮攻击,保持机身
稳定就更是难了。所以,使用第二种方法要配合高超的飞行技术。」

  「教官,如果我们有机会采用两种方法,您建议我们采用那一种?」有一位
飞行员问道。

  「如果你的飞行技术好,有信心,我建议采用第二种,贴海飞行。」

  众飞行员默然点头。

  「海面上有各种型式的军舰,要选择最大的目标,也就是航空母舰。同样是
航空母舰,要优先选择甲板上停满飞机的,然後,对著飞机最多的部分撞过去。
如果甲板上没有飞机,就对著舰桥,撞毁舰桥就可以摧毁舰上指挥中心。」

  「教官,撞上目标以前,要不要释放飞机挂的炸弹?」又一个飞行员问道。

  「很好,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教官嘉许道:

  「不要释放,要带著炸弹一起撞向目标。不过,座舱里有一个炸弹『备炸钮
』,知不知道是那一个?」

  众飞行员七嘴八舌,未几,都了解了。

  「要注意,撞到目标以前要扳下『备炸钮』炸弹才会『备炸』。如果没有发
现目标,绝对不可以扳下『备炸钮』。炸弹非常宝贵,不可以浪费,如果没有发
现目标,一定要带著炸弹飞回机场。」

  教官这一段话提醒了另一位飞行员。

  「请问教官,我们是不是应该把飞机上不需要使用的工具、装备留下来,否
则浪费了不是也很可惜?」

  教官大力称赞他,并叫他和地勤技师讨论。

最後一夜

  当晚,汤垣中将为他们举行席别餐会。由於临时编组的神风特攻队飞行员彼
此都不熟悉,使得餐会进行得非常冷清。天皇御赐的清酒每人一瓶,鲜有人喝。
许多人提早离开餐厅,有的回到教室给亲人写最後一封信,有的回到寝室静静躺
在「床」上,抽著天皇御赐的香烟,透过屋顶破洞看著夜空的星星。

  山本平一郎,没有写信,也不抽烟,他只以泛著泪光的眼茫然地看著夜星。

  身为兵仓组商会的继承人--山本广之信的长子,他恨透了父亲。从小,父
亲是他眼中的暴君,学的、吃的、穿的、玩的,无一不由父亲决定。他那有自我
?那有童年?生活在父亲的淫威下一切必须依父亲的规定,不可越矩,不可造次
。父亲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父亲的快乐却不是他的快乐。他的心情完全受父亲
左右,整日生活在忐忑不安之中。直到进入大学,离开父亲後他才像一只获得自
由的快乐小鸟,而在这段求学的时候认识了久美子,学生四年的恋爱生活,让他
了解人生还是有快乐的一面。

  可是,只因门不当户不对,父亲却残酷地拆散他和久美子的姻缘。甚至,为
了彻底分离他们,绝情地将他送到朝鲜,接管兵仓组商会设立在釜山的分社。

  他恨,恨、恨、恨,想来想去都是恨,人生为何充满了恨?

  心中燃著炽烈恨意的山本平一郎,偷偷在朝鲜加入海军航空队,经过十几小
时简单飞行训练就参加了神风特攻队。

  他有一丝复仇的快意,但,想到久美子、母亲,泪,弥漫了他双眼。泪光下
,夜星一闪一闪,射出的星光又乱又长。不知为什麽,今夜天上的星星特别亮。

  他不抱怨,没有遗憾,更不後悔,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

  这一夜,没有几个人睡好--不管他们想睡或不想睡。不想睡的固然原本就
睡不好,想睡的,也被空袭警报吵了一整晚睡不著。近几个月来美国已经对日本
本土开始反击,尤其入夜以後警报几乎不断。警报声响时,有的飞行员宁可留在
教室继续睡大觉,却不愿躲到拥挤、破烂、霉味十足的防空壕。反正,他们很快
就要死了,躲不躲又有什麽差别呢?

  「不要把生命看得这麽淡,我们的目标是美国航空母舰。躺在床上被敌人炸
死,多没意义,我们要能为天皇效命,神才会祝福我们。」一位飞行员正气凛然
地提醒大家。

  次日,大部分飞行员都起得很早,大家平静地站在寝室前凝望美丽动人的日
出。朝阳让人感到一分格外的清新,没人想到今天的死亡任务,大夥似乎达到了
超然的境界。

  比起昨日的午餐和晚餐,早餐是简单了点,清茶、稀饭、酱瓜、豆乳。早餐
後今日将出任务的飞行员,三三两两走到机场,各自找寻隐藏在洞穴中属於自己
的飞机。虽然地勤人员已开始检查工作,不过确保战斗机性能正常,仍是飞行员
自己的责任。

  经过一夜沈思,山本平一郎冷静得多,他避开前往机场的大路,特别选择寝
室南侧一条越过田野的小径。那是一条可以穿过竹林、樱花与野玫瑰树丛,沿著
小溪前往飞机的小径。玫瑰花盛开,溪面漂著红色花瓣,两旁的樱花却已开始凋
谢,看得他内心又是一阵激荡。久美子、母亲,再一次进入他脑海,但这一次,
他没流泪。他的泪,昨夜已流尽,现在,他要为天皇效命,为挽救日本濒临覆亡
的命运尽力。

  所有飞行员测试引擎正常,检查仪表,油量足够,炸弹也安装妥当,搬移所
有不必要的装备、工具,一切备便。

  众人看起来更有精神,充满自信。

  早上九点,两个从鹿屋海军军乐队专程赶来的鼓手站立在餐厅前樱花树下,
神情肃穆地击著小鼓,小鼓发出轻快的节奏声。鼓声代表集合号,通知即将出任
务的飞行员前往餐厅。

  山本平一郎和所有飞行员一样,穿著神风特攻队特有的战斗服--头戴皮制
飞行帽,上面绑了条白色「防汗带」。防汗带的正中是日本红色圆形国徽,两侧
写著「神风」两字。红色圆球象徵的是太阳--传言,日本天皇的祖先是「天照
大神(太阳神)」,因此日本又为「太阳之国」,遂以太阳旗为国徽。神风,寓
意深切地期盼再发生一次类似西元一二八一年的奇迹--元朝蒙古军以东军四万
人、江南军十万人远征日本,日本帝国危在旦夕,斯时海上刮起一阵台风,蒙古
军舰四千馀艘多数沈没,日本藉「神助之风」拯救了帝国。防汗带则代表英勇奋
战的精神,几世纪来武士双手持刀奋力劈砍作战,为避免汗水流入眼睛影响作战
,武士都会在额头上绑上一条防汗带;现在作战的形式虽然改变,神风特攻队飞
行员仍然绑上防汗带代表武士那一股作战至死的精神。除此,他们还彷效武士在
颈上扎著围巾,身上洒了香水,腰间插著短武士刀,这些,都意味著他们忠於天
皇,誓死为天皇效命的决心。

  许多人的身上还携带神庙祈来的护身符,或是腰上绑了条特别腰带--由他
们母亲或姊妹站在家乡街角乞求过往陌生路人,一人一针缝制而成。每一位陌生
路人在缝针的时候都会说一句祈福话,所以,这腰带上的每一针都代表一个陌生
人的祝福。腰带总是缝得又密又实,针线虽参差不齐,不过,祝福的话却鲜有二
致。没有人会说「祝他平安归来、身体健康」这一类无聊的话,他们千篇一律的
都是--「希望他能为天皇效命」。

  能为天皇牺牲是无上的荣誉,如果表现再特殊,甚至死後灵位可以供奉到东
京都矢国的神户庙接受後人敬拜。即使至高无上的天皇,都要对神户庙中「民族
英雄、靖国先烈」的灵位鞠躬呢!

凑川再见

  五十位神风特攻队飞行员整齐站在餐厅,指挥官汤垣中将在第五航空队高级
参谋伴随下神情威武地抵达。他们都穿著同式笔挺的战斗服--与神风特攻队飞
行员的战斗服截然不同--长皮革马靴、腰上配著指挥刀、胸上挂满勋章、戴了
双雪白手套,肩上的黄色穗带闪闪发光。

  汤垣不像他的高级参谋那麽精神抖擞,他两眼发红,脸色似乎疲惫不堪。

  「能够在今天为天皇牺牲是多麽美好的事。」一位站在山本平一郎身旁的飞
行员,低声自语著。

  「诸君,现在你们将要执行的任务,天皇御命为『浮菊行动』。今天是浮菊
行动第一波任务,将会有二百五十架由全国各地起飞的神风战斗机,同时对美国
第五十八舰队发起特攻攻击。」汤垣中将朗声说道,他巧妙的避开了「自杀」两
字而使用「特攻」。在日本,「自杀」带有罪恶,而「特攻」则有圣洁的含意。

  「敌人有各式军舰,主力舰、驱逐舰、运输舰,可是你们的目标是美国的航
空母舰,记住,」汤垣加重语气强调:

  「只有从鹿屋基地出发的飞行员拥有这种技术,也才拥有这种荣誉。大家要
攻击对日本帝国威胁最大的航空母舰。希望天上的神灵能够帮助你们,圆满达成
天皇交给诸君的任务。」

  汤垣举起桌前早已备便的酒杯,杯内是白开水。这神圣的场合,喝酒岂不侮
辱了他们?

  所有人同时举杯。

  「我会随你们而来。」汤垣神色严峻,悲壮地说道:

  「让我们在凑川再见。」

  凑川是神户市英雄楠正成神庙所在地。日本人相信,他们死去以後灵魂会在
神户市的凑川重聚。

  「凑川再见。」众人雄壮齐呼,乾杯,行举手礼,相互致敬。

  窗外的小鼓手再度以慢速击奏小鼓,鼓声次第加重、节奏加快,汤垣中将下
达最後命令:

  「诸君,就位。」

  五十位飞行员由衷地大喊三声「天皇万岁」,转身,飞快冲向飞机防空壕。
数百位守在餐厅外今日未出任务的飞行员,一路跟著他们跑向机场,沿途高喊「
天皇万岁」、「万岁」、「加油」、「炸沈美国航空母舰」………。

  山本平一郎浑身颤栗,拔腿跟著众人狂奔。他身穿笨重的皮质飞行夹克,揭
开机上的伪装网,与地勤人员一一握手,爬进驾驶舱。战斗机断续发出沈重的引
擎声,地勤人员高声欢呼,少数几个人激动得掉下眼泪。

  五十架零式战斗机挤在鹿屋空军基地,一架接著一架,像蝗虫般滑入千疮百
孔的跑道,他们大都能够依照教官指示,在颠簸中用最短的时间起飞。三架不幸
翻落到跑道旁的田野中,地勤人员匆匆围过去救援,爬出驾驶舱的飞行员对自己
的错误痛不欲生,其中一位随即拔出腰际的短武士刀准备切腹自杀。

  「你干什麽?天皇需要你执行更重要的任务。」地勤人员义正词严地训斥。

  飞行员泪止,立下重誓复仇。

  山本平一郎坐在驾驶舱中,战斗机摇摇摆摆地爬起,他低头俯视逐渐变小的
鹿屋基地,心中有一丝莫名的沮丧。右侧的阳光愈来愈强,照在战斗机银色机翼
,反射出刺眼的银光。

  站在樱花树下的小鼓手,仍然敲打著小鼓,鼓声渐弱,双手也隐隐发酸。一
阵微风吹来,一叶樱花瓣飘落,随风在空中几个翻滚,优雅地落在小鼓面上。小
鼓颤声依旧,樱花瓣在震动的鼓面上不住跳动。又是一阵风,稍强,落下百来叶
花瓣随风轻舞,缓缓飘落,有的落在小鼓手的肩头,有的掉在泥地上。

  (唉!樱花要谢了。)

  小鼓手轻轻叹了口气。

人人为天皇效死

西元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四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时三十二分
日本 本州 和歌山外海 海平面上空八千英英尺

  遽然响起「叮叮咚咚」的暴雨声,惊得沈睡中的男子浑身一阵抽搐,他霍地
睁开双目,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机舱之中。飞机穿入雨云层,豆点大的雨滴打
在铝质机身,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机身在微微地抖动,额头上的汗水随著抖动流过眼角,男子这才发觉自己出
了一身冷汗。显然,刚才他做了一场恶梦,才做的恶梦,梦境已如此遥远、模糊
不清。

  这是一架八人座的小型军用机,舱内只坐了三个人。男子孤独地在左,右侧
则坐了两位女子,一少女,一妇人。

  男子偷偷向右瞟了眼,两女发愣式地望著窗外雨滴。他悄悄掏出手帕,暗自
擦掉额头与眼角的汗水,他可不希望被她们误会他在流泪。他,山本广之信,兵
仓组商会会长,可是一生都没有在女人面前流过泪的。

  汗水抹去,手帕收起,广之信转首,仔细打量右侧少女--轮廓鲜明、皮肤
皙嫩、柳眉玉齿,的确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为什麽他以前没这种感觉?少女紧握
著妻子智惠子的手,充份表现她温柔体贴的一面。难怪,难怪平一郎是那麽坚持
,执意要娶这位………,什麽「子」的?唉,她叫什麽名字来著,什麽「美子」
?噢,对了,「秋美子」。

  「唉………,」广之信长吁一口气,心想平一郎又何必如此呢?自己也是,
怎麽从来就不了解这孩子会走极端?平一郎素来听话乖巧,自小接受他的教导,
从不反抗,直到大学毕业。

  哼!日本式的教育真不是什麽好东西。从儿童开始就不断灌输他们对国家、
天皇的义务与责任,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义务与责任,重如千钧万鼎,经年累月压
在他们心头。进入社会,媒体接续「教育」的工作,「义务与责任」越累越多,
直到最後永远付不清、还不完--只能以死为天皇效忠。这种教育方式,自一八
六八年明治维新以来就成为日本式教育的主体,在以「天皇至上」的社会组织体
系下,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这种心债。全世界也很难再找出一个民族,像日本建
立那麽高度的「人格自尊」,也很少国家在自己国民身上强压那麽重的「义务与
责任」。每个人的生活,几乎分分秒秒在传统礼仪束缚下,没有什麽私人生活,
一举一动随时都会得到公开评价。言行不宜而遭到旁人嘲笑,是最可耻的行为。
正如同盟国俘虏的经验,他们最严重的错误,是不幸「嘲笑」日本守卫,其悲惨
的下场就噬脐莫及了。再加上日本人信奉佛教,佛教灌输宿命论、轮回说。死,
只是一个「过程」而非「终结」。死,又算什麽?武士的死,反而为社会所尊崇
,并可广泛赢得後人敬仰。「武士道精神」最终、最神圣的境界,就是为他的主
子战死。「死」,是一种全新的解脱;因此「战死」对日本人而言,一点都不可
怕,甚至成为他们追求的目标。

  就在这种「求死得荣」的观念下,日本军部发动一连串的「特攻」作战。思
及此,广之信恨得牙痒痒的。唉,他不自主地又深深叹了口气,转头望著窗外,
看到玻璃窗中自己的反射影像,花白的头发居然这麽鲜明!

  (真是老啦,短短几天,头发就白了一片。)

  最近数周,他多次参加众议院联合会议,参与研拟国家防卫计画。所有与会
人员心知肚明:由於石油和原料严重短缺,国家已走到穷途末路。会议中还发现
另一个重大问题:为了防止美军空袭而将重要工厂分散郊区的措施,造成日本战
斗机产量大幅下降,各项重要军事装备生产量也在减退。「分散重要工厂」对日
本的破坏,并不比「美军空袭」来得少。尤其是引擎特别缺乏,大部分准备使用
的战具,包含计划用於执行「特攻」的自杀机具,也因缺乏保养而故障待修。联
合会议决议三个月以後--七月十五日开始执行「本土保卫战」,如果希望本土
保卫战有较乐观的结果,则必须拥有与敌人势均力敌的战斗机。统计数字是非常
现实的,想在敌人抵达日本沿海以前,以神风特攻机击沈敌人所拥有的五百艘各
式舰船,依据冲绳岛战役所得平均数字--这数字还可能因军部谎报战果而不实
--一艘航空母舰大约需要九架特攻机,一艘运输舰或小型战舰则需六架,故歼
灭敌人所有舰船约需三千三百五十架。但千万别忘了,这些依据都是基於飞机性
能正常、飞行员技术纯熟--事实却正好相反。除了前述三千多架飞机,防卫兵
力还需要一千六百五十架--总计五千架战斗机。

  五千架战斗机?「哼!」广之信愤怒地发出一声,想要在三个月的时间凑足
五千架,根本不可能。除非,管它什麽型式的飞机都派上战场,凑个好看的「数
字」欺骗天皇。例如训练机,计划在训练机上装一枚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也算一
架「神风特攻机」。可是,即使乱七八糟的飞机都算上,「数字」还是不足。於
是,军部决议使用不同型式的「飞行炸弹」补充。日本设计的「飞行炸弹」有多
种型式,其中大部分是「樱花二型」,那是一种由轰炸机发射,可以导控,使用
滑翔原理,并有辅助喷射引擎的炸弹。另一种较新型的「樱花二十二型」装配了
一具独立工作,不受发射机控制的喷射引擎。「樱花三十三型」以及「樱花四十
四型」,进步到使用涡轮式喷射引擎。其它的型式还包括「梅花」--使用脉冲
喷射引擎、「橘花」--使用涡轮机,以及使用固态燃料的「新龙」滑翔机飞行
炸弹。各式飞行炸弹都挂载二千六百磅左右的炸药,与神风特攻队机一般所带的
五百磅炸弹相比,飞行炸弹更具杀伤力。

  但是,真正问题是………,广之信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只剩下三个月就要执
行的作战计画,到目前为止各式「飞行炸弹」无一完成试验。於是,军部几近疯
狂的将领研拟了更多「特攻战法」--迷你「神龙」特攻潜舰、自杀人员在雷内
操纵的大型「神运」特攻鱼雷,以及装满炸药的「神舆」特攻快艇,它们分别布
防在日本南部九十八个秘密基地。

  「本土防卫战」的准备工作已全面执行,除了前述「战具」的准备,八十四
个机场全面加强防空工事。代号「牧草地」的任务,预计在全国兴建二百条临时
飞机跑道,跑道四周与跑道上方饰以房子、花草,以及树木伪装物,伪装物直到
保卫战发起前最後一刻才拆掉。一切的准备工作似乎都就绪,只等全面反攻的那
一刻。许多人仍固执地相信,当最後一刻来临,所有阻力都会消失。

  「完美」的书面作战计画激励与会人员,全国一命、战至最後一兵一卒的「
本土防卫战」受到大家支持,没人胆敢提出反对意见,「求和」是怯战、是愚蠢
、是懦弱、是侮蔑日本武士精神的可耻行径。

  山本广之信只能默默地坐在议会,商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本土防卫战」
那有什麽机会?兵仓组商会在中国、朝鲜广大的产业,必将因「战败」而破产。
他知道日本必须「求和」,唯有透过谈判才有希望保存商会实力。他再度发动商
会的人脉与金钱影响力,但,眼已打红的军部,连建言的空间都没有,任何「求
和」的企图,只被解读成「叛国」。叛国,只有一死。

晚了一步

  事业的不顺已够广之信心烦,家庭却令他更忧心。昨天收到平一郎来函,这
孩子居然没有徵得他的同意就加入神风特攻队!八格雅鲁平一郎,八格雅鲁神风
特攻队,平白无故的牺牲能换得什麽?震怒懊恼之馀,他决定采取立即的阻止行
动,劝阻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是由妻子以及「秋美子」动之以情。为了挽回平一
郎求死的意念,他决定同意平一郎与「秋美子」的婚事。今天千里迢迢赶来,平
一郎一定会改变心意的。

  路途上,广之信忧心忡忡地陷在沈思与回忆中。下午一时四十三分,总算飞
抵鹿屋。飞机在机场上空绕了一个好大的圈,飞行员皱著眉,叹息声不断,忧心
地选了一条较不破烂的跑道,好不容易在颠簸摇摆中停稳飞机。

  在基地士官引导下,智惠子与久美子鱼贯跟在广之信後方,他们穿过樱花树
与伪装网,一同走向指挥站。广之信好奇地看著四周,毫无疑问,基地近日遭受
美军频繁的空袭,不过,跑道外侧的稻田中,农夫仍旧忙碌地在插春天第一期稻
作。广之信特别注意到农人们中间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走近再瞧瞧,从他们的短
发看出,这群年轻人都应是神风特攻队队员。他迅速在人群中搜寻,希望能发现
熟悉的面孔或背影,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这些优秀的年轻人,把自己生命看
得这麽淡,却又利用生命中最後一点时光种植他们不可能收成的稻作。想到这,
他内心一阵悲痛。

  指挥站是一个山洞,广之信到达洞口,不敢置信地看著洞内--许多人在抽
菸,浓浓的烟雾悬浮在山洞的顶端。这是一个又湿又暗的矮山洞,中间一张桌子
,桌前坐了一位将军,四周是十数位无线电操作人员。幽暗灯光下,装备与器具
反而显得特别明亮,无线电嘀嘀答答地响著,断续传来守值军官伊伊哑哑的通话
声。

  引导士官走向将军,低头报告。将军回头望了一眼洞外,随即起身,面色凝
重走了过来:

  「你好,我是汤垣真户目。」

  「指挥官好,我是兵仓组商会会长山本广之信。我来探望我儿子,山本平一
郎,从朝鲜来,新加入神风特攻队。」广之信急切地说道。

  「山本平一郎?朝鲜来的?」汤垣迟疑了一下,佯装不认识。其实,他当然
记得昨天那位年轻、清秀、优秀的飞行员,不过………

  「抱歉,这里人很多,我记不得。」汤垣说不出口,他对著身後的引导士官
说道:「士官,带他们到寝室看看。」

  汤垣步履沈重走回办公桌,静静地坐下,双手交叉胸前,发愣式地盯著前方
。他也有儿子,能够体会父亲的感受。

  三个人跟著引导士官,三颗心惶惶悬在半空,未几到达破旧的「寝室」。才
进门,智惠子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是平一郎睡的地方?从小娇生惯养的平一郎,怎能过这种苦生活?)

  他们逢人便问,终於,有一位飞行员似乎认识。

  「山本平一郎?是不是跟我一般高?」

  「是的。」

  「家住东京都?」

  「是的。」广之信两眼一亮。

  「长得像荒木慎太郎?」

  「是的。」

  三人立时露出喜色,眼中放出光。

  「你见过他?什麽时候?」一家之主广之信问道。

  「昨天晚上。」飞行员直觉地答著。

  「现在呢?现在在那?」广之信声音微抖。

  飞行员才欲张口却迟疑了,他看了看三人,不发一言。

  「他人呢?」智惠子忍不住,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

  「噢--」飞行员轻噢一声,支吾地说道:

  「他…,噢,他啊……,调到别的基地喽。」

  飞行员也是深深一鞠躬,礼毕身子犹保持微倾,头低著,眼神注视著脚尖,
刻意避开三人失望的目光。

  在保守的日本,很少人会坦白指出别人的错误,也很少人会直接述说坏消息
--这是传统,也是礼仪。

  三个人不再追问,似乎都了解真象。

  智惠子首先流下眼泪。

  「请问山本君昨天睡在那?」久美子声音纤细柔弱,眼眶闪著泪花,深深一
鞠躬。

  三个人跟著飞行员,三颗破碎的心。

  久美子走到「毛毡」前,面色艾怨地缓缓蹲下,她低头凝视,娇弱地跪在毛
毡上,细手柔柔抚著毛毡,头垂得更低,众人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隐约听到
阵阵压抑的哽咽声,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滴在毛毡上。

  众人为之鼻酸。

  山本广之信心情翻腾如海,泪水从面颊上无声地淌落下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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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饮水思源站 bbs.sjtu.edu.cn·[FROM: www-post@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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