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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xas (百无禁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苍烟锁海》--第九章:苦命边缘人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ug 28 17:54:54 1999), 转信

                             《苍烟锁海》
                               (上册)


                   惊悚小说之王──黄河 强力钜献
                          揭开转世大轮回之谜
               军国主义为何不死?甲午恩怨情仇转世大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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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之三:台湾



第九章:苦命边缘人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在众人面前脱得精光,手还得公然在身上
  各部位抓来抓去搓洗,这是多令人羞耻的事啊!



浪子与寡妇

西元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二日晚间十一时七分
台湾省 桃园县 大溪镇 月和里

  烟味、霉味、汗臭味,弥漫在烟雾缭绕的室内;支离斑剥的天花板下方,盘
旋著久久散不开的浓烟。晕黄灯光下,五人专注地围坐在麻将桌旁,三两蚊蝇穿
梭在烟头、浓痰四散的桌脚--好一幅人间腐败景象。

  徐杰右手持牌猛击,敲得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砰」。

  徐杰,三十一岁,浙江人氏,一九四九年孤身随国军来台,五九年退伍,开
始过著四处打零工的流浪日子。六一年漂泊至桃园大溪镇,受雇於「张日香」豆
干店,担任看店送货小弟。老板张春发见外表斯文的徐杰,工作尚称努力,家庭
背景十分单纯,遂招赘为婿。岂知由小弟升为少东的徐杰,不知是受不了邻人在
背後讥讽「招赘仔」,或本性即如此,正经日子过不了半年就迷恋上了赌博。

  「干,」徐杰兴奋又激动地吼道:

  「自摸。」

  徐杰身侧的林三娘,谄媚地贴向前,娇声娇气地说道:

  「哎唷,这个大噢,莫(不)简单噢。」

  林三娘的赞叹声,说得众人心俱是一沉。

  徐杰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猛地将牌倒下,手指熟练地拨动麻将牌。

  「大三元、臭一色、独、自、庄,………十五台,一家三百五,干。」

  「干你娘,独听也会自摸大三元,当心出去给车撞。」对家恶狠狠地骂著。

  「这就要看是谁的手嘛,对吗?」林三娘媚声媚气地摸著徐杰的手。

  「喂,伊(他)的手顺,你莫摸了,我的手背,给我摸一摸。」

  「你去死。」

  林三娘的娇骂声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徐杰更显得意,伸手抓了一把十元纸钞,爽快地塞进林三娘的小手。

  「给你吃红。」

  「咯、咯、咯………」林三娘发出一阵银铃似的浪笑。

  「林三娘,这样就爽噢?」上家讥讽道,须知「爽」这个字在闽南语所代表
的意思,除代表高兴、欢喜、快乐以外,更意涵夫妻床第间的爽。此时此地使用
此字,意义非常明显了。

  「对,你也给我爽呀?」林三娘伸手讨钱。

  众人又被林三娘逗得哄堂大笑。

  说起林三娘,大溪镇月和里没有人不认识她。林三娘因早逝的先生姓林,且
身为三个孩子的娘,所以众人直唤她林三娘。至於她本名为何,相当抱歉,左邻
右舍同样没有人知道,从来也没人打听。因为,众人躲她都来不及--对一个拖
了三个油瓶的寡母,她要如何生存啊?

  是的,在这贫穷的社会,她要如何生存?没人知道答案。泪水流乾了,她心
生一计,想到了抽头吃红的无本生意。於是,她在家中开了个聚会的场子,拉下
脸邀人没事来聚聚。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林三娘略有几分姿色、举手投足间风韵
犹存,怀了歹心思的无聊汉如蜂之向蜜,小小的「场子」人气盛了,也能混口饭
吃。

三娘升格做四娘

西元一九六四年三月二十八日凌晨一时七分
台湾省 桃园县 大溪镇 月和里

  十个月前某个晚间,「招赘仔」自摸大三元,一张牌赢了千把元的惊天大事
,随著流逝的时光渐渐为邻人淡忘。不过,当晚也发生了另一桩事,起头时虽然
不为人知,然随著日子增累而日渐凸显,到後来谁也瞒不住,那就是林三娘的肚
子。

  「看唛出某(看不出吗)?当然是招赘仔的孽种。」月和里的三姑六婆肯定
地说道。

  热闹闹的农历年刚过,大家就等著看林三娘的热闹--三娘升格当了林四娘
。算算日子,应该就是那晚。从此,林四娘心里虽多了一分依靠,但生活中却增
加了九分烦恼。

  牌局结束,输钱的徐杰阴著脸抓起挂在椅背的夹克,转身便欲随众人散去。

  「徐杰。」林四娘抱著满月的儿子紧追在後。

  「干。」徐杰啐了口痰怒道:

  「烦不烦,手气都给你弄背了。」

  「今天晚上留吗?」

  「没闲,你又不是我的某(太太),留下要做啥?」

  「你不睬(理)我就算了,这囡仔呢?」

  「囡仔又怎样?」看到囡仔徐杰就有气,林三娘明知可能怀孕却不做任何防
范,事後又坚持要生下来,这分明是存心要赖上他。

  「名呢?囡仔都满月了,你也该给我讲,囡仔要取什麽名。」

  「莫宰(不知道)。」徐杰头都不回地离开了。

  怀中抱著未取名的囡仔,徐四娘倍感孤寂,不由怨叹起自己乖张的命运,泪
水刹那间在她眼中闪过。

  「莫宰?莫宰,死囡仔,这是你那没良心阿爸取的名,你将来莫怪我。」

阿母,警察来啊

西元一九六九年九月二日上午十时十五分
台湾省 桃园县 大溪镇 月和里

  高个头的男孩显得笨手笨脚的,在匆忙中他将火柴棒撒了一地,顾不得那麽
多,弯身胡乱在地上抓了一根,煞有介事说道:

  「大目仔,再一根。」

  大目仔眼帘用足了劲,大眼睁得圆亮亮的,黑白分明的丽眼更是吸引人。大
目仔之所以叫「大目」仔,是因为他有一双黑白分明又漂亮的大眼睛。

  两人身旁围了五个小孩,五个小孩目不转睛盯著大目仔,直到现在他们才发
觉,大目仔最吸引他们的,不是大目仔的眼睛。

  (大目仔的睫毛好长啊!)

  可不是吗?大目仔向上微弯的右睫毛放了五根火柴棒,他身前的男孩,小心
翼翼地在睫毛上又加了一根。

  众小孩屏息以观--六根火柴棒稳稳落在大目仔的睫毛上。

  「哇!」五张小口齐声赞叹。

  「看到没,我讲的莫没对喔?」高个的男孩得意了,嘴角微微上翘,头一扬
伸手说道:

  「来,钱拿来。」

    大目仔的睫毛居然可以放六根火柴棒!五个小孩都服气啦,一人缴了一角钱
,就算是大目仔特技表演的门票钱。

  大目仔脸微微仰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睁得又大又亮,右睫毛上放了六根火柴
棒,缓缓在原地转了一圈,既像在证明,更兼带炫耀;表情极是纯真可爱。可是
,就在那须臾之间,他如同见到了鬼,小脸吓得一颤,六根火柴棒同时掉落。

  开始,他如触电般目瞪口呆地愣在那,接著,他像发了疯,拔起小腿狂奔。

  「阿母,阿母,警察来啊、警察来啊………」大目仔尖声嘶吼著。

  迟了。临检的警察已一脚跨进林四娘的家。

爹弃娘嫌的大目仔

西元一九六九年九月五日上午八时四十三分
台湾省 桃园县 大溪镇 月和里

  警察也是有同情心的,加以月和里里长说情,否则,「开赌场」的罪名不只
被拘留三天。

  被关了七十二小时的林四娘,回到家那管大目仔多久没吃一餐像样的饭,抓
起竹鞭一股脑的将憋了三天的怒火发泄在大目仔身上。她高举竹鞭,狠狠抽下来
,无情地打在大目仔的腿上。

  大目仔双膝跪地,眼中淌著泪,咬著牙不敢哭出声,甚至连手都不敢挡,只
能缩著脖子浑身颤抖地忍耐。

  阿母的怒火越烧越旺,像发了疯似猛抽,脸上坠肉直颤。

  「死,你去死,养你有什麽用,给你讲的话拢没听到,就知道玩,你去死…
……」

  她一鞭又一鞭抽打著、一句又一句怒骂著。末了,打疲了、骂累了,突如泄
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兀自嚎啕大哭起来:

  「我好命苦啊、我好命苦啊………」

  阿母的哭声加重了大目仔内心的悲恸,他低头跪著,泪水在膝前聚湿了一大
片。

  「死囡仔,滚出去。」

  阿母遽然吼道,惊得大目仔一阵抽搐,泪都来不及擦,拔腿就往外奔。

  一个五岁小男孩赤著脚,一路没命狂奔著,跑经庙前、转过街角,一个人来
到无人的山角。也只有这一刻,当他远离了人群,他才敢放声大哭,爆发出撕裂
人心的哭号。

  没人爱他、没人关心他,大目仔的世界充满了嘲弄、鄙视、打骂。在别人面
前哭泣,只会引来更残酷的嘲弄、更低级的鄙视,以及更猛烈的抽打。

  人生经验告诉他:哭,只能一个人偷偷地哭啊。

  听,一阵一阵的哭声已变了调。看,他的命何等的悲惨、孤独、凄凉。

害羞的小男生

西元一九七四年三月一日下午三时五十五分
台湾省 桃园县 大溪镇 大溪国小

  生硬的木风琴声随著春风从四年三班的教室飘出,乐声粗糙得让人忍不住皱
眉。

  唉,这可是春天吗?

  木风琴的前奏结束,接著是学生悠扬的独唱。听,这是什麽声音?腔调似寒
泉冰水般激昂清澈,乐音似空谷跫音,萦萦绕耳而不绝。

  这歌声,令听者愁眉立展。

  对嘛,这才是春天嘛。

  这歌声有一股魔力,木风琴的乐音受歌声影响,一抑一扬也有了节奏,婉转
的旋律,竟然使窗外树梢上的鸟儿也吱吱喳喳唱和起来。

  一阵强风吹来,枝头上的鸟儿飞了,教室飘出的歌声止了。教室里,音乐老
师带著惊讶的眼神,看著站在木风琴前的小男生。

  这小男生大概营养不良,清秀美丽的脸看起来瘦了点、苍白了点;小小的个
头穿著缝满补丁的粗布学生服,脚上踩著一双大了一号,显然是哥哥穿不下才给
他的破黑球鞋。

  「林木斋,你歌唱得真是好!」老师惊声说著。

  林木斋小脸蛋飞过一抹红霞,好不害羞地低下头。

  「不过,你的声音好像是女生的呢。」老师由衷说道。

  「老师,女生都说林木斋比女生还像女生。」一位调皮的男同学插口。

  课堂爆出一阵讪笑。

  林木斋的头垂得更低,耳根、脖子都红了。

  「不要笑。」老师佯装生气,暗怨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了一句:

  「林木斋是班上唱歌最棒的,老师决定就由他代表班上参加学校歌唱比赛。


  两、三位自认歌唱不凡的小女生,噘起小嘴,难掩失望之情。

  木风琴前的小男孩仍然低著头,小手紧张地扯著缝满补丁的裤角,破黑球鞋
不自在地扭动著。

  「林木斋,比赛的时候要换一套好一点的衣服噢?」老师提醒。

  小男孩纤细的手指不安地纂著,久久才怯怯地问道:

  「老师,………我,……我,我可不可以不参加?」

  「不参加,为什麽不参加?」

  「老师,」调皮的男同学又喊了:

  「他没有好一点的衣服啦。」

恶狗叼月

西元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中午十二时二十七分
台湾省 桃园县 大溪镇 大汉溪畔

  光阴是世间最厚颜的。你喜欢也好,讨厌也好,它都跟著你,你怎麽躲都躲
不掉。光阴,也是世间最无情的,因为再多的努力也留不住。

  日子,要过,也总会过去的。

  转眼间,可怜害羞的林木斋,国小毕业後直升大溪国中。

  大溪国中位於大溪公园旁。大溪公园则立於大汉溪畔的小山上。沿著大溪公
园旁的小路,顺著山坡向下,不消十分钟就可到达大汉溪畔。这儿,巨石溪水相
依、飞鸟浮云做伴,远离人群、远离喧嚣,是林木斋学生日子中,中午休息时间
最喜欢前往的地点。

  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溪边巨石上,看著潺潺溪水,细细品味他生命中最平静
的时刻。他喜爱孤独,虽然他曾怕它,但与孤独处久了,才发觉孤独是唯一能和
他分享生命的挚友。

  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掷向远远的溪面,小石子落水的刹那,溅起一朵小水花。

  卜通的水花声,引起了远方四位男学生的注意。

  「黑狗,看到吗?那个不是招赘仔的小杂种?」

  黑狗,大溪国中三年级放牛班的歹(坏)学生,同样因午休时间无聊,拉了
三个小跟班四处晃荡,真不巧,碰到招赘仔的小杂种。

  「对噢,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小杂种,来去,去给他闹。」

  四个小坏蛋正感无聊,看到不男不女的小杂种,众人兴致都来了。

  「喂,小杂种。」

  黑狗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像一把利刃割破了空气中的恬静。

  林惊惧地回头,他眼中的黑狗是月和里坏透的恶痞子。在这被黑狗堵到,完
啦。

  四人飞快围住林木斋,黑狗拧著林领口。

  「干,小杂种,一个人在这做啥,思春对不?」

  黑狗一连几个爆栗子,敲得林木斋像小鸡捣米般频频点头。

  「没…没。」林木斋屈身,伸手欲挡,可惜他举止间,多了一份男孩不应有
的韵味。

  「黑狗,干,这个是公的还是母的?」右侧的一个小跟班佯装困惑。

  「是喽,公的还是母的,我那里看唛(不)出?」黑狗翻著眼故做沈思,须
臾间,两眼突现贼光:

  「对,我来试看看。」

  黑狗左手紧扣林木斋的细脖子,右手一招恶狗叼月探向林裤裆。

  「唛,唛,你唛这样,唛………」林身子激烈扭动,两手无助地挡著黑狗粗
暴的恶手,眼中泪水簌簌滴下。

  泪,没感动任何人,更没引起丁点同情。

  「干,公的。」黑狗假意失望。

  「公的?我不信。」右侧的小跟班也要学一招恶狗叼月。

  林满脸泪痕,使尽了力,奋力踹出一脚,可惜踹得不准,脚力也不够狠。不
过,踢得小跟班干声连连。

  「干,给尹的裤脱去,干。」

  四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林压倒,黑狗猛力将林短裤扯下。

  「唛,唛,唛--」山谷中传出林撕人心肺的哀泣。

  哀泣,对有良心的人是阻力。对黑狗这批小恶棍,是激励。

  「看到莫?公的,干!」黑狗以食指猛力在林的小鸡鸡上弹了两下。

  一阵暴笑,笑声压过了哀泣声。

  四个人松了手,丢了几句没意义的脏话,这才得意洋洋地离去。

情窦初开

西元一九七七年十月七日下午二时三十四分
台湾省 桃园县 大溪镇 大溪国中

  梁国安是一位典型的「班长」--德、智、体、群四育兼备、每学期模范生
奖得主;除此以外,他还是凡事都管的小老师、同学眼中正义的化身。

  正义的化身当然要做一些正义的事,否则,在同学眼中怎麽够格担任正义的
化身?

  正义事件通常发生在可怜、遭旁人欺侮、需要帮助的同学身上。在大溪国中
二年一班,毫无异议,这同学就是林木斋。

  为了表现正义的行为,梁班长不时给林同学一枝铅笔、一块橡皮、便当里的
一只鸡腿,或,像现在………

  「不行,张立伟、游志诚,你们一定要向林木斋道歉,不然我要向老师报告
。」梁班长义正词严地训道,从他字正腔圆的发音中,不难推测梁班长还是一位
演讲好手。

  张同学、游同学相互使了一个捉狎的表情--很不以为然。不过,所有学生
都知道,少跟模范班长斗为妙。於是,张同学下嘴唇比了比,请游同学代表道歉


  「对--不--起。」听语调就知道,游同学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张立伟,你也要讲。」梁班长态度相当坚定。

  「对不起。」张同学说得又急又快,三个字几乎连成了一个音。

  游同学、张同学转头就溜,跑到教室外才接续骂道:

  「本来就是私生子。」

  「不男不女的,动作阴阳怪气的。」

  「班长会不会爱他?」

  「爱他?哎唷,好恶心啊。」

  …………………………………………

  教室里,游、张两人开後,梁班长讲了几句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话,当做正义
事件的结尾。

  「林木斋,吃得苦『上』苦,方为人『中』人。」

  说完,在同学们仰之弥高的眼神中,班长稳重地迈步回座。没人听出班长背
错了这句名言,但,他们都记住了,班长说了句名言,那是一句很有学问,能鼓
舞林木斋的名言。因此,在全班同学见证下,班长又做了一件正义事件。

  林同学擦乾了眼泪,亮出感激又奇怪的眼神。这眼神的确奇怪,奇怪到国二
学生是分辨不出的--那是一种非情场老将无法辨认,一种情窦初开的眼神。

毋忘我

西元一九七九年五月十八日上午十时四分
台湾省 桃园县 大溪镇 大溪国中

  林木斋表情腼腆地站在树荫下,班长梁国安一付茫然地在他面前。俩人头上
的细枝开满了凤凰花,花在风中不安地摇曳著。

  今天是令人欣喜又心悲的日子,欣喜的是国中毕业了。心悲的是,从今以後
同学在互道珍重的离歌中,要分别了。

  「你叫我出来,有什麽事吗?」

  短短一句话,梁班长该卷舌的卷舌,该停顿的停顿,抑、扬、顿、挫拿捏得
恰到好处,显然演讲的技巧精进了。

  林心底荡漾著无边的情,他以浓浓的目光投向班长。这一刻,他能强烈感应
到他与班长之间,长久来建立在他俩心底深处,那股奇异的、契契相通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手帕,翻开手帕,出现一个淡蓝色香包,一个
他亲手缝制,中间包了一张平安符的香包。平安符是他不惜发下重誓,以他十年
的生命和庙里神明交换的。他希望这香包永远跟随国安,永远保佑国安。

  「送你。」他好紧张,未说完就害羞地急低下头,害得梁班长没听清楚他说
了什麽。

  梁班长虽然听不清林同学说了什麽,但以他全校第一名毕业的聪明智商,仅
看口形就会过意了。

  (哇!这是一个好美、好秀致,微微带著点花香的香包。)

  「好………」

  梁班长正准备称赞「好漂亮」,可是,「好」字才从梁班长那字正腔圆的喉
咙中冒出,唉,就那麽不凑巧,这一刹那,梁班长发觉香包上绣了三个字,字体
虽美、绣工亦细,但,怎麽会是这三个字?这三个字让他回想起同学间广为流传
的谣言。倏然间,梁班长心底爆发了怒火,原本要说的三个字,煞地换了两个字


  「--恶心。」

  仅在须臾之间,这中间的时间还不容听者忘掉先前的那个「好」字,三个字
连在一起,是伤透人心的「好--恶心」!

  毕业了,梁班长不再是班长了,正义的化身也演完了,为了表达这香包真的
好恶心,他愤愤地将香包摔在地上,气得语调都变了:

  「好恶心!」

  再说一遍。

  仅仅三个字,而「恶心」两字定义乃「心中有呕吐的感觉」。如此说来,「
好恶心」不过是「心中好有呕吐的感觉」。故严格来看,梁班长说的这三个字还
算不上脏话,所以,没有违背梁班长模范生的形像。

  梁班长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算不上脏话的三个字,却如万箭穿心般射向林木斋。猝然间,痛苦如
洪水似地淹没了他、失望如狂马万匹撕裂了他、自卑如千钧万鼎压碎了他。他这
时才明白,心上人的一小句重话,竟然比阿母的竹鞭还要狠、比黑狗的恶手还要
贱、比同学的千百句脏话还伤人啊!

  一阵热风袭来,寒得林木斋一阵抖嗦。几片凤凰花瓣随风飘落--慢慢地落
,盖住了他精心在小香包上绣的三个字。

    「忽忘我」

新兵训练
  
西元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五日下午二时十一分
台湾省 高雄县 凤山 威武营区

  午後的艳阳如蒸笼。新兵训练中心集合场整齐竖立了一票新兵,第一天操练
,他们头顶钢盔、脚打绑腿、肩扛五七步枪、口中「一二、一二」地精神答数。

  毒日当头,就算不操课,教育班长单单是喊口令也热得汗流浃背呢。

  升旗台左手侧第三班,班尾站了个个头瘦小的班兵。他头上的大钢盔罩住了
眼睛,身上的制服看起来又大又宽,一把步枪如同大扁担似地扛在他肩上。如以
轻松的心情看这画面,真会让人忍不住喷饭。不过,这是严肃的「班基本教练」
,负责训练的陆军下士教育班长庄飞雄,可没这种轻松的心情。

  「枪,放下。」教育班长口令短洁,十分精神。

  十一个班兵十一把步枪,在一个口令之下出现两个动作--前十把动作一致
,最後一把,慢了。

  庄飞雄,身高一八六,体重八十九,不必细说也知道,此人乃虎背熊腰的彪
形大汉。虎背熊腰的庄班长愤愤瞄了眼排尾小班兵。

  (怎麽老是比别人慢。)

  盛怒中,庄班长虎虎生风的大脚,两步就跨到排尾,巍然矗立在身高一五八
、体重四十六公斤的小班兵眼前。

  「死老百姓--」教育班长暴吼一声。

  小班兵被这一声震得前後微微晃动。钢盔下,他蹙眉闭眼,一付逆来顺受的
认命态度。

  「林木斋。」教育班长吼道。

  「有。」小班兵大眼张开,眼神木然。

  「这麽小声啊,林木斋?」庄班长声音极低地问道。

  「有。」声量加大,但不够大,而且,娘娘腔的。

  教育班长如大熊般的巨鼻深吸一大口,将他那超过常人一倍的八公升肺活量
,一家伙全部吸满,然後,集中在三个字,分三次释出。

  「林--木--斋----」

  所有在集合场操练的新兵,莫不为这巨吼声而动容。甚至远处一位胆小的班
兵,枪都吓掉到地上。

  小班兵立在雄伟的教育班长面前,他紧紧闭起眼,拒绝看眼前这张遮住他百
分之七十视野的大熊脸。

  「眼睛睁开,看著我。」庄班长巨掌挥向小班兵的大钢盔。

  大钢盔真是太大了,经庄班长一打,斜著将小班兵的脸整个盖住了。如此一
来,他如何知道小班兵是否听他命令睁开眼了呢?

  「钢盔戴好。」教育班长下令。

  被钢盔遮住光线的林木斋,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不禁使他联想到。

  (为什麽我的生命总是黑暗的?)

斗鸡的最高境界是呆若木鸡

  生命对林木斋而言,是魔鬼丢弃的垃圾,充满晦暗污浊之气。国中毕业,同
学们继续升学,他只能四处打工。可是无论到那,他总是众人嘲弄的对象。在现
实社会里,他是孤独的边缘人,没有休闲落脚之处;在感情的世界里,他是人们
背後指指点点的心理变态,情感只能藏在心底,永远塞在那最阴暗的角落。生命
,没有快乐、没有希望、没有明天;一个「未曾拥有」的生命,他又怕失去什麽


  想到这,他胸中怒火顿起,林木斋以未持枪的左手将钢盔移正,出现在庄班
长面前的是一双怒眼--愤然瞪视前方。可惜,由於高度差异,只瞪到庄班长的
喉节。

  「看我眼睛。」庄班长斥道。

  小班兵黑白分明的怒眼倏地睁大,目光如电向上看,像两道冷锋,让人瞧了
不寒而栗。

  庄班长登地吓了一跳,但他岂是被吓大的?故拗性亦起,粗声吼道:

  「不服气是吗?」

  依旧瞪著他。

  「为什麽不讲话?」

  还是不讲话。

  「怎麽样,想打我?打啊。」庄班长宽大的熊脸伸向前,扬著下巴,极尽挑
衅之能事。

  不动,眼珠死瞪著他。

  庄班长也火了。

  (他妈的×,瞪我,要瞪是吗,来,我们对瞪,看谁瞪得久。)

  庄飞雄努力睁大他的牛眼,大到与小班兵的眼睛差不多大。四个大眼对瞪,
约莫持续了十秒;虽说只有十秒,但此时此场面,犹如一世纪那麽长。

  瞪啊瞪,不料,庄班长居然心虚了。

  为什麽呢?庄班长像一只斗鸡,东跳西跳地挑衅,然而碰到的对手却是呆若
木鸡地定在那,以混合了凶光、狠劲、仇恨、怒火的复杂眼神瞪著他。这时他才
发觉,斗鸡的最高境界乃呆若木鸡啊。

  (啊,这小子的眼神好凶啊!)

  庄飞雄像一只败阵的斗鸡,不发一言回到队伍前。奇怪的是,他内心不单未
存报复之意,他反而有点佩服这小班兵。

  (这小子,狠角色呢。)

  结局来得突然,也令人意外。不过,仔细想想也是意料中的事。

  庄飞雄长得方头大耳,肌肉扎实,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就读华夏工专时
担任橄榄球校队当家牛头。为人好勇斗狠,自诩草莽英雄,从小混迹江湖,行事
霸气但也带著一分江湖人的义气,人生抱负则是当一个行侠仗义的角头。日常酒
过三旬,常夸口如生在古三国时代,猛将如张飞之流恐也不是他的对手。故而庄
班长喜欢朋友称他庄飞,但班兵却私下叫他粗王--老粗之王。

  胆识如粗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讥笑他--「怕啦?」

  如果,今天瞪他的人是个大块头、壮身材、狠角色,哼,为了证明自己更狠
、更凶、更壮,准叫瞪他的人吃不完兜著走。不过,瘦小如林木斋之流,他两个
手指就可轻松捏死的小角色,居然有胆气挑明瞪著他,他反而佩服起来。

  更何况,谁会怀疑「庄飞怕了」?雄壮威武的庄飞,礼让如此瘦弱矮小的班
兵,大家只会敬佩「庄飞有肚量」。

袒裎相见的贵妃澡

西元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九日下午七时二分
台湾省 高雄县 凤山 威武营区

  新兵中心第二营第一连第二排,全排四十三位新兵,剃著清一色的三分光头
,上身赤膊,全身仅穿了件反共复国大内裤(注二十四)。他们右手持脸盆,左
手紧贴大腿,四十三人分四班,整齐地站在浴室外露天蓄水池後侧。这水池是砖
块砌成,长三公尺、宽两公尺半、高八十公分的大水池。

  蓄水池前意气风发的是当值教育班长王剑,他双手插腰、豪气干云。

  王剑,是第二营第一连「粗王」之外的第二大天王--贱王(王剑的反顺序
念法),也就是贱人之王的简称。粗略地说,贱人可区分成两大类。其一、他知
贱不是好习性,只是偶尔忍不住会犯。其二、他将贱归纳为人类卓越能力的一种
,每每以贱而自豪。

  第一连的同志很不幸,贱王属於第二类。

  「各位弟兄,」贱王带著几分贱笑说道:

  「嘿嘿嘿……,班长今天心情特别好,决定让大家好好洗个澡,好不好?」

  新兵训练期间,洗澡时间多有限制,从十四天前报到开始,时间限制越来越
短,以昨天为例,一人一间的浴室,每人轮不到三分钟。

  四十三个新兵,听贱王一反常态的说词,心中无不格登。

  (贱王不可能良心发现,看他讲话的贱样,一定在骗人。)

  疑心即起,遂无人作答。

  「好不好啊--?」贱王又问,尾音特长,同时露出阴险的贱笑。

  众人确定苗头不对,更没人答。

  「没意见就是同意喽?各位,现在班长决定让你们享受历史上最有名的『贵
妃澡』。听过吗?贵妃就是杨贵妃,吴三桂最喜欢的大美人杨贵妃。贵妃澡,就
是杨贵妃洗的澡。」

  在场半数人心已凉了一半,因为他们知道:陈圆圆才是吴三桂的爱人。杨贵
妃乃杨玉环是也,唐玄宗的最爱。贱王连这点典故都不知道,贵妃澡岂不唬人?

  「杨贵妃是金枝玉叶的大美女,她洗澡是非常尊贵的。所以,贵妃澡要配合
音乐,一点一点的洗。」贱王脸上极是得意地宣布:

  「贵妃澡就是边洗澡边唱歌,大家选一首歌,唱完以前澡要洗完。而且,洗
澡的时候只准用水壶的盖子盛水池里面的水,嘿嘿嘿,用水壶盖一点一点的洗哦
。」

  众人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这时才了解,为什麽今天教育班长要求洗澡时带
水壶。可是,一首歌的时间,一个铜钱大的水壶盖,怎麽洗啊?

  「报告班长,可不可以不洗?」有人打算放弃了。

  「不洗?嘿嘿嘿,你们是猪啊,流了一天汗,臭得跟猪一样你不洗?你以为
我们在办家家酒?这是训练,不洗也不行。作战的时候那来足够的水?那有充足
的时间?平时就要训练,不然战时如何打仗?」

  众人一听只得安静了。

  「唱什麽歌?」贱王徵求大家意见。

  「《郊道》。」某人高喊。

  好建议,许多人频频点头。这首歌,长。

  「会唱吗?嘿嘿嘿,要合唱哦?不要唱了一半就唱不下去啦。」贱王浇了大
家一盆冷水。

  部分人摇头,部分人垂头丧气,也有部分人开始讨论。在贱王主导下,短暂
讨论後决定唱《九条好汉在一班》。

  贱王主动起音,露了一个贱笑始下令:

  「贵妃澡,开始!」

  一声口令,先是乒乒乓乓脸盆一阵乱响,接著全体开始唱《九条好汉在一班
》。歌声原本就五音不全,大家又尽全力拖长每一个音节,因而音调全走了样。
「九」字音还未断,已有十馀位手脚俐落的新兵,伸手就扯掉身上唯一的反共复
国大内裤,抓了水壶盖,全身赤条条地冲到蓄水池边。看似他们在使用水壶盖,
其实以手掌猛地杓水往身上泼。其馀还不习惯公然裸体的新兵,脑袋还未决定要
不要脱内裤,弹指间发觉先机尽失--水池边较好位置快被占满啦。遂当机立断
霍地扯了大内裤加入战场。

  说它是战场可真是不假。四十馀个大男人赤条条挤在空间不足的水池边,你
推我挤的肉体接触,猛地钻前杓水、忽地跑後抹把肥皂,诚可用「众臀罗列、群
鸟乱舞」来形容。

贱王使贱

  看著眼前这混乱景象,贱王快意笑了。可是,他的笑未超过两秒。

  「林木斋。」贱王遽然吼道。

  林木斋,赤膊的身子瘦得跟鸡一样,紧闭著双眼站在昏暗的墙角。他浑身燥
热、血脉逆流、心头突突直跳。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他实在承受不了。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在众人面前脱得精光,手还得公然在身上各部位抓来抓去
搓洗,这是多令人羞耻的事啊。

  他这一生,只幻想过裸体的男人,从来没有亲眼又如此近地目睹过。今天,
活生生在他身边,一下子出现这麽多,他如何承受?

  目睹便罢了,挤来挤去的肉体接触,肌肤相连,屁股对鸟、鸟贴著屁股,这
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的命虽歹、虽贱、虽薄,但也不容人如此糟蹋。这不单是名节或耻辱的问
题,这是生与死的关键。

  这没得商量的。林木斋决心已定,他誓死不从。

  「你这个娘娘腔的,敢他妈的公然抗命。」贱王骂起人来果然是贱,他厉声
嘶吼,尖锐的声调混在众人的歌声中,像粉笔里夹带著小石子划过黑板,声音既
恐怖又刺耳。

  林木斋闭眼听若罔闻,他沉静似岩、不动如山。

  面对闭目沉思的林木斋,贱王暴跳如雷。可是,不管贱王如何暴怒,他还是
保持了贱王的智慧--绝不落人把柄。老粗如庄飞雄之流,愤怒到这种程度会动
手打人的;可是贱王不会,暴怒中,他倏地冷静下来。

  《九条好汉在一班》唱得好长,歌声结束,贱王谋略已定,他认为林反抗贵
妃澡的原因是洗澡时间短、水量少,所以他拒绝洗。

  「各位,刚才的训练的目的,是让大家体会战时洗澡的滋味。现在训练的过
程结束,大家表现都非常好,只有林木斋居然敢公然抗命。所以,除了林木斋继
续站在这罚站,其馀人进浴室好好洗个澡,时间没有限制,开始动作。」

  众人一阵欢呼,急忙冲进浴室。

  这是贱王整人的手段。他刻意放松其他人,加重打击反抗份子;赏罚在一起
一落间,愈益加深反抗份子的悔恨。

  因此,在贱王整人贱行中,往往牺牲一个烈士,可造福众人。

  今日的烈士,当然是林木斋。

  人群都冲进洗澡间了,水池旁只剩下两个人。

  「林木斋,」贱王的声音异常平淡:

  「公然抗命噢,大家都看到了,全班弟兄都是证人,班长可以送你军法,你
竟然敢公然抗命!你知道公然抗命会判几年吗?」

  林不语。

  「哼,」贱王冷哼道:

  「三年到无期徒刑!听好,『三年』到『无期徒刑』,哼,林木斋,你这个
兵当不完喽。」

  林毫无表情的脸,略为动容。

  「不过,班长心胸非常开阔,班长不在乎你在全排面前侮辱班长,如果从现
在开始,你表现出悔过的态度,诚心接受所有处分,班长可以原谅你,考虑不送
你军法。林木斋,要死要活,你自己选择,班长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在军
中,公然抗命是非常非常严重的,班长要你自己想清楚噢。」

  左一句班长,右一句班长,贱王的口气有十足官僚气息。

  林木斋先被「三年到无期徒刑」吓到了,此时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张
开大眼,小嘴也终於有了反应:

  「谢谢班长。」

  贱王的眉尖、嘴角俱弯出胜利的贱笑,他细声慢气地得意说道:

  「你在这反省自己犯了什麽错,好好站,不准动,班长随时来看,如果你敢
动,明天站的时间更长。」

粗王怒打贱王

  南台湾的六月是凶蚊飞舞的月份,暗夜中林木斋仅穿了件短内裤,僵如木偶
地站了一个半小时,活生生喂饱了一群饿蚊。晚上九点,当粗王庄飞回到连上,
惊见自己班上的小班兵被蚊子叮得不成人形时,他立时炸开了。

  粗王愤怒时,他大鼻一吸,胸腔立时装满八公升的新鲜空气。

  「王--剑----」

  暴吼声中,粗王怒气冲冲抓著林木斋,几个虎步跨到王剑寝室,一脚踹破了
木门,身子未进门已扯开嗓子骂道。

  「我×你妈--」

  贱王只闻如雷的一声巨吼,还没弄清怎麽回事,霹里啪啦连吃几个巴掌,巨
掌力劲十足,打得他昏天黑地乱喊娘。混乱中瞟到立在门外的林木斋,这一来他
猜了个八九。

  「庄飞,啊唷,你别,别动手。啊唷--,林木斋他公然抗命,啊,痛啊…
……」贱王尖声喊道。

  贱王尚未说完,淌著鲜血的脸颊又挨了粗王两巴掌。接著粗王左手牢牢抓著
贱王领口,右手扯著他头发,一路硬把他拖到门外。

  「我×你妈,你看,我×,他公然抗命,你就这样整他?我×你祖宗八代。


  虽然,罚林木斋站在水池边喂蚊子是贱王蓄意的,但当他看到眼前的林木斋
,他自己都吓到了。林木斋被蚊子叮得红肿的疱,一个连著一个,某些部位,甚
至好几个叠在一起,它们像一层乱长的鱼鳞,密实实地贴在林木斋的腿上、身子
、手臂、脖子,以及脸上。

  好像垂死的麻疯病患,眼前的林木斋是恐怖、恶心,以及丑陋。

  「我不知道,雄飞,不知道啊,蚊子不知道啊。他自己要赶啊,自己赶蚊子
啊,不是我要的……」贱王语不连贯地拧著脖子狂叫。

  这是一个令众新兵心喜的夜晚。大家先洗了个舒服澡,复见粗王狠狠K了一
顿贱王。众人爽得就像炎夏正午吃了一客冰淇淋。从那晚开始,所有连上士兵对
粗王多了七分敬意,路上碰到庄飞雄班长,莫不尊敬地立正,笔挺地行个举手礼
,朗声喊句:

  「班长好。」

逃亡吧

  可怜的林木斋,成为众新兵心喜的祭品。他身子抹满了白花油,浑身痒痛如
万蚁钻心。不过,肉体的痛苦是次要的,内心悲凄才撕人心肺,可是,他心中的
酸楚是老天也帮不了的。

  苦苦思考尽夜,当泪水沾湿了枕头,夜色即将褪尽,浑身痒痛渐消之际,他
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军中团队集体生活对他而言,苦过佛陀的十八层地狱
。他没有选择,无法妥协,眼前唯一的路--逃!对,逃,这是最好的路,当一
名逃兵也强过肉体和心理双重的煎熬。

  清晨五点二分林木斋悄悄爬起身,轻声穿了套运动服,口袋塞了仅有的二百
零七元,趁著淡淡的夜色,翻过浴室後的矮墙向後山狂奔。他一口气越过「五四
高地」(注二十五)、六三高地,待爬到一三四高地,他已累得香汗直流、两腿
打抖。唉,他再也跑不动啦。

  一三四高地是凤山附近最高的山丘,伫立山颠,四周景观一览无遗。此时只
见东方朝云逐渐聚合,晨光微熹,寂静的青山在曙光中一丘连著一丘,远远被吞
没在迷蒙的朝雾中。上气不接下气的林木斋,这时才惊觉台湾竟如此之大、景色
竟如此之美!可是,目睹眼前美景、神明造物的杰作,反而加重他内心的悲凄。
为什麽,天下之大独无他容身之处、关山万重何处是归途?

  逃,他又能逃到那呢?

  (啊,神明啊,为什麽,为什麽你对我林木斋如此的不公平?)

  他心情翻腾似海,忽地爆发出一阵哭号。哭,颇费体力的。终於,一夜未眠
又爬上爬下跑了数千公尺的他,支持不住了。他在断续的哭声中渐渐倒下,睡去


亡命天涯

  粗王庄飞雄心系小班兵,起床号未响已来到他床前,这一探视还了得!

  「林木斋呢?」

  庄飞雄平常讲话就粗声粗气的,心急起来声音更似洪钟逼人。

  众人先是诧异,再经教育班长们逻辑地分析昨晚事件、林木斋自卑又自闭的
个性、悲观的人生、强烈性别错乱倾向………

  「他会不会自杀?」连长忧心忡忡问道。

  众教育班长一阵附合,接著,七嘴八舌说不停。

  「糟了。」

  「对,一定是自杀。」

  「死了、死了。」

  贱王深怕自己惹出大麻烦,此时一听「死了、死了」脸色霍地铁青,相形之
下昨日被粗王打青的脸,看起来伤势好多了。

  除了必要当值班长,第二营第一连教育班长大动员,九个人分走九个方向,
三个人向营区大门外的市区,三个人搜索营区,最後三个直奔後山。

  自杀,最可能的地点当然是後山。这简单的常识,使真心担忧林木斋的庄飞
雄选择向後山。

  别看庄飞雄平日管得严,他对待新兵可是如兄如弟,尤其自己班上的弟兄,
具有强烈的「我的兵我来管」的信念。难怪,昨晚贱王事件他要暴跳如雷了。

  人生多舛,林木斋的人生更是荆棘满地;但,也并非全无坦途。早上九点二
十分,命运之神将庄飞雄带到一三四高地。

  忧心忡忡的庄飞雄,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口乾舌燥、臭汗淋漓,眼前的林木
斋却躺在树荫下,睡得可正甜呢。

  瞧见此景,庄飞雄丝毫不动气。

  (还好,找到了。)

  「林木斋。」庄飞雄语气温和地唤道。

  林对声音极是敏感,闻声惊起,脸上直觉露出恐惧,无暇多想抽腿就跑。

  「你去那?回来。」

  林定在原地。也是,跑得过班长吗?就算跑赢了,他又能去那?

  「过来。」沙哑的声音充满感情。

  林低著头,二条腿像灌了铅,走得极慢。

  「你想到那?」

  林兀自摆著头,摆著摆著,泪水摆了出来。

  庄飞雄最不耻的就是男人流泪,可是这位小班兵,实在很难令人联想到男人
。不过,既然哭了,还是得循例劝几句。

  「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没想到「男儿」两字,反而加深林内心的悲恸。他闻声肩头不住抖动,哭泣
与抽搐的动作更大了。

  庄飞雄是「粗」,不了解「男儿」两字强大的杀伤力,只道是小班兵心怀委
屈,看到「敬爱的班长」而哭泣。正如同幼小的孩童在外受他人欺侮,常忍著疼
痛不哭,待回到家,看到慈爱的父母,始撒娇似地嚎啕大哭。

  这种误判,激起庄飞雄长者的爱心与强者的仁义之心。

  「别哭,林木斋,昨天的事过去就算了,忘了它。从今以後不会有人欺侮你
,只要班长在,没人敢欺侮你。」

  这句话说得极为得体,因为庄班长昨天行动证实所言不虚。此种温暖关怀的
话,此时说得恰到好处,故顿时之间林滋生无穷的信任感。

  「班长,我不要回去。」

  「不回去?为什麽不回去?」

  「我…,我…,我………」林在犹豫,他不知如何启口,支支吾吾一阵才断
然接道:

  「我不知要如何讲,反正就是不回去。」

  「你要相信班长,没有什麽事不能讲,班长做兵以前在外面跑,奇奇怪怪的
事看多了,你讲什麽都吓不到班长,你不讲,班长如何帮助你?讲,不要怕,不
管什麽事,班长说了,都帮你。」

  同样的是左一句班长、右一句班长,和昨天贱王训话时所讲的「班长」比起
来,昨天的班长十足官僚气息,今天的班长,却充满长官照顾部属关爱之情。同
样的名词在不同人嘴里,含意上竟有如此巨大的差异!

  此语打动了林木斋,一种女性「被保护」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事情已到了
这田地,自己也没选择了。

  「班长,我从小………」云云。

  没想到这一讲,竟讲了一个多小时,庄班长心虽粗,耳朵却很细。末了,他
被小班兵说服了。

  (他妈的,同船共渡都是八百年修来的缘,更何况今天他分到我班上,我怎
能置身事外?)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庄飞雄豪情大发,他那立志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
雄心又来了:

  「逃兵不可能逃一辈子,反正你也不知道去那,我看这样,我大哥在日本,
我找朋友安排你偷渡,到日本找我大哥,说我庄飞雄叫你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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