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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xas (百无禁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苍烟锁海》--第十一章:隔世重逢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ug 28 17:58:58 1999), 转信

                             《苍烟锁海》
                               (上册)


                   惊悚小说之王──黄河 强力钜献
                          揭开转世大轮回之谜
               军国主义为何不死?甲午恩怨情仇转世大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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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前世今生


           第十一章:隔世重逢

    朗玛雅鲁缓缓起身,像一位智者,看著众人,良久,始不
  冷不热地说道:

    「今生已够扰人,人,何必妄想知前世?佛祖慈悲为怀,
  不会让世人知前世;知前世,徒增人心痛苦罢了。」



邹武官受邀看歌剧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间六时五十八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上野 文化会馆

  从《蝴蝶夫人》一夕成名开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小林旋风吹垮东京,袭
卷本州,震荡全日本。

  小林的身世由於剧团刻意保密下,至今仍是一个谜,没人知道她的出生地、
年龄、家人,或师承。又由於这期间藤原剧团总共只推出《蝴蝶夫人》一出戏,
於是《读卖新闻》的记者批评:

    为了证实小林是一位全能歌伎,藤原剧团应安排小林演出别的歌剧,尤
  其是喜剧的角色,并公开说明小林身世,以澄清外界疑虑。我们认为一个高
  水准的剧团,不应使用故弄玄虚的不道德手段,扩展剧团或歌伎知名度。

  小林的高傲,显然惹火了记者。可是,记者的批评不单未能影响藤原剧团的
收入,反而炒热了小林旋风。戏票价格调高了一倍,仍驱不走东京文化会馆前挤
得头都快破了,就为争购一张戏票的小林迷。没看过小林演出的,必然想一睹小
林风采;看过小林演出的,则像著了魔般欲罢不能。

  今日《蝴蝶夫人》第二十五次演出,大厅第一排中段,并坐贵客两位,一位
剧团常客,一位剧团生客。两位贵客身材相似、年龄相仿,相貌同样英武出众。

  常客是日本政界赫赫有名的外务省大臣山本平八郎,生客则是日本政界默默
无名的邹新,官拜人民解放军海军少将,职司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军驻日武官。他
虽然在日本政界默默无名,外务省却拥有他详细的背景资料。邹武官是中共北海
舰队司令员邹振国侄子,军方关系良好,未来的前途如用简单的字句形容,那就
是,前程似锦。

  两位中日政界的巨星,此时坐的如此之近,两颗心却如南辕北辙般。

  山本大臣自松料亭与小林木斋子惊艳一别,一颗老狐狸般的心已随小林而去
。个性好强的山本,透过各种关系,接连又约了小林两次,两人感情虽无进展,
但指日可待--至少他这麽认为。此刻,他热情如火,眼巴巴地等待小林从舞台
出现。

  至於邹武官,由於他即将离职返国,故山本大臣特为其践行。可惜,践行的
活动是观赏一场邹武官毫无兴趣的歌剧,遑论还是他根本听不懂的日本歌剧。因
而自收到请帖开始他就脏话不断,原本期待的是一场艺妓宴,没想到却来了个艺
术宴。加上他昨晚应酬尽夜,今天则会议又不断,所以,此刻他累得只想睡个大
头觉。可是碍於外交礼仪,他不得不来。

  (妈辣个巴子,看什麽烂歌剧。)

  「人多多,好歌剧?」邹新用生硬的日语问道。

  「好!」山本大臣竖起大姆指,笑答。

  邹新点头微笑。

  (妈辣个巴子,好你个鸡巴蛋子。)

  舞台後方响起的东洋音乐打断了两个人的思绪,厚重的幕帘在旋律中升起;
戏,开始罗。

  到目前为止,山本大臣总计看了十二遍的《蝴蝶夫人》,剧中情节亦精研再
三,故如今是完全看得懂舞台上的每一个情节了。

    媒人五郎正带美国海军士官平克顿四处察看舞台上的日式房子,接著,
  他们开始讨论婚礼。美国领事汗流夹背地爬上山坡,三人开始聊天、唱歌,
  并谈到蝴蝶,以及即将要举行的婚礼。平克顿虽然即将要娶蝴蝶,却对婚姻
  表现出轻浮的态度;表示与蝴蝶的婚姻只是玩玩,回国後才会认真和美国姑
  娘结婚。

    接著在由远而近的合唱声中,参加婚礼来宾到达,大家歌颂蝴蝶是世界
  上最幸福的人,舞台上充满青春与热情。

  好一段冗长、枯燥、令人不耐的演出。山本略显焦虑;邹新则纹风不动,长
期歌笙酒宴的应酬生涯,邹新早已练就随遇而安的本事。加以缺少音乐细胞,所
有古典音乐对他,无异都是安眠曲的一种。此时,只见他眼帘眨合的频率趋缓,
若非适时调整了坐姿,否则,还不易判断他是否已入眠了。

    管弦乐反覆演奏同一段乐章,小林扮演的蝴蝶由舞台深处出现。她真像
  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竖琴的乐声中快乐飞翔。

  山本大臣俊眼猛地一张,眉头很见精神。邹新睡眼同样猛地一张,但,头却
微向下点,险些鼾然入梦。

    平克顿亲切地迎接蝴蝶,领事问及蝴蝶身世,蝴蝶幽幽说道:「我是良
  家子女,家道没落,迫於现实才当艺妓………」这一段自述中,让众人大体
  了解蝴蝶的身世,她只有十五岁,父亲早死。

    日本曲〈我皇治世〉音乐响起,参加婚礼的亲友与官吏登场,平克顿和
  大夥打招呼,并向蝴蝶介绍新居;她则拿出自己陪嫁的简单行李,包含父亲
  自杀时所使用的短剑。

    婚礼开始,热闹一阵後领事和官员分别告辞离去。此时,铜锣和弦乐震
  声忽地强奏,有人高喊「蝴蝶」,蝴蝶的叔父及一位和尚冲入,高声责难蝴
  蝶背叛祖先宗教。平克顿勃然大怒赶他们滚出去。当参加婚礼的亲友得知蝴
  蝶改信基督後,莫不留下鄙夷的眼神愤然离去。

    舞台上只剩啜泣的蝴蝶和平克顿,平克顿亲切握住蝴蝶的手,低语安慰
  。爱的气氛再现,蝴蝶以愉快的心情说道:「即使被大家遗弃,我还是幸福
  的。」

    接下来是表达爱情的戏,他一言、她一语;他一鸣、她一曲,由独唱,
  到二重唱;从二重唱,回到独唱;巧妙歌颂美丽的爱情--短促的後奏中,
  厚重幕帘落下,第一幕结束。

  山本大臣泪光闪烁,显受感动。邹新自〈我皇治世〉乐起即已老僧入定,铜
锣声响时曾微一抽动。蝴蝶说「即使被大家遗弃,我还是幸福的」,意外地,他
露了个幸福的表情。

  其馀观众一如往昔,大厅沉默异常,众人仍陷在剧情之中。少了音乐的大厅
反带给观众意外凄凉的感觉。蝴蝶,触动了日本人的隐痛--美丽、善良,但苦
命的日本姑娘,卖给一位低俗、浮浪,有一点臭钱的美国士官。纯真的蝴蝶,毫
无要求地献出真爱,美国烂士官却欺骗了她。

  (美国人,哼,八格雅鲁。)

  在众人愤怒的情绪中,幕帘再次升起。

    平克顿奉召回国,丈夫离去後的蝴蝶被亲友遗弃,随後产下一子,她孤
  独地与女佣相依为命。一别三年,他临别前虽答应知更鸟筑巢的季节将返回
  聚首,然三年来音讯杳然,女佣怀疑他是否会回来,蝴蝶则斥责要坚定信心
  。蝴蝶再度以天使般的音色唱道:

      「某一艳丽的日子,在海角的那一边升起一缕白烟,烟里冒出一艘
    军舰。当这艘白色军舰驶入港口时,礼炮声隆隆响起。你看见了吗?他
    已经回来,但我不去迎接他,而跑到小山上躲起来,一直等待著,即使
    等了很久,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不久,街上人群中出现一个人,他朝著这个小山走过来。他是谁?
    是谁来了?当他走到这儿,将会说什麽话呢?他一定从老远的地方就叫
    著「蝴蝶」。

      可是我不回答,只静静地躲著。这是为了逗他,也是为了避免久别
    重逢,因高兴过度而死去。这麽一来,他一定担心地大叫:「比『美女
    樱』更芳香的可爱妻子啊!」这名是他到这里时,为我起的昵名。

      我要告诉你这一切,而且它一定会实现。即使你在担忧,但我却充
    满信心 。」

  这一段应该是充满希望的歌,听来却格外凄凉。小林唱的像幽怨,又混杂了
抑郁,听得众人不得不暗怨上帝的不公,甚至,已酣然入眠的邹新也有所反应。

  反应?

  是的,反应。

  邹新那不再眨合的双眼,居然流出两滴泪!

  真的,两滴泪。可惜,没有观众注意到小林以外的事物,而邹新也不知自己
流下了两滴泪。所以,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能证明邹新在睡梦中真的流下两滴泪


    蝴蝶歌唱终了和佣人相拥而泣。接著领事和五郎来访,领事带来平克顿
  的信,蝴蝶欣喜无法自己,五郎却一再劝她改嫁给有钱的公爵。正巧公爵来
  访,诚恳地对蝴蝶吐露爱意,她的态度却很冷淡。

    站在一旁的领事心知平克顿信中寄的是离婚申请书,深受蝴蝶贞节的态
  度感动。五郎继续游说蝴蝶,设法成就公爵的婚事,蝴蝶仍不加理会。公爵
  败兴而归,五郎紧追而去。领事拿出信,要蝴蝶坐下静听。可是领事没有勇
  气告诉蝴蝶实情。中途,他停止读信问:「如果平克顿不再回来,你怎麽办
  」?这时,凶猛的大鼓声代表蝴蝶心灵所受的巨大打击。曲调一变,反覆奏
  著痛苦的和声伴奏,蝴蝶叹息道:「只有两条路,一是回去当艺妓,一是以
  死相殉」。领事劝她嫁给公爵,蝴蝶悲伤地说:「连你也这麽说」,然後激
  动地吼道:「请你离去吧!」

    蝴蝶因无法承受痛苦而摇摇欲坠,然立即察觉自己的失礼,道歉後又突
  然想起儿子,转身走回房内,抱著小男孩出来。要领事转告平克顿,这儿子
  在等父亲的归来。

    然後蝴蝶不能自已地唱到:

      「你苦命的妈啊,把你紧紧抱著,不畏狂风暴雨,流浪街头,唱歌
    跳舞向人求乞,为了你忍辱偷生,否则不如一死。」

  这一段,肯定是天上才有的唱腔,小林唱来听得观众肝肠寸断,大家完全融
入小林悲凄的歌声中,那是孤单、不平、心冷、愤怒,以及不舍的感觉。这感觉
,像千万匹野马,撕裂众人的心。

  沉睡的邹新如陷在一场梦魇中,他双手颤抖,两滴泪之外又淌了几滴,滴滴
泪珠竟连成了行。

    领事退场,而後港内传来炮声,佣人高喊「是军舰」,蝴蝶匆忙拿起望
  远镜,肯定进港的正是平克顿的林肯号,蝴蝶高兴地说「爱终於获得了胜利
  」。主仆二人流下快乐的眼泪,急忙打扫、化妆,换上新婚时的礼服,发髻
  上插上鲜花,只盼丈夫早回。

    夜晚,蝴蝶在纸门上挖了三个洞,蝴蝶、佣人、孩子,每人一个。三个
  人分别从洞往外望,希望不要错过平克顿回来的画面。夜深了,月光投射在
  纸门上,虽然是三个人的身影,却显得无比的孤独,看来令人心碎--幕帘
  静静落下,第二幕第一场结束。

  观众凄惶心酸,让人不忍拒绝地陪小林落泪,没人感到流泪是尴尬的事,因
为,鲜有人不流泪。甚至,後台演平克顿的麻生智雄,也在自责自己的滥情。
  管弦乐间奏响起,幕帘缓升,第二幕第二场开始:

    黎明来到,蝴蝶一夜未眠,彻夜倚门盼望,佣人劝她进房休息。蝴蝶抱
  著儿子哼著摇篮曲,疲惫地走回房内。终於,领事和平克顿来访,佣人既惊
  又喜,告诉平克顿蝴蝶一夜未眠守在门口,三年来也不断眺望港口,以及昨
  天用鲜花布置房间。平克顿则陷入深沉的悔恨之中。

    这时,佣人听到门外有人走动声,惊讶地看到站在庭园的外国妇人,当
  介绍是平克顿夫人凯特时顿感悲痛难当。领事谴责平克顿玩世不恭,平克顿
  请求佣人说服蝴蝶,将他的儿子交给凯特,然後唱出〈再见,可爱的家〉。
  歌唱结束,平克顿单独离开。

    之後,蝴蝶出现,她探询道:「我的丈夫是否回来了?」待看到领事及
  一美国妇人来访,却不见平克顿,她已猜出大概。她以颤抖的声音问凯特「
  有什麽事」。当蝴蝶了解一切,哀伤地说「你们要从我这夺走所有」;但善
  良的蝴蝶,仍允诺凯特,唯乞求她半个小时後再来。

    客人都离开,蝴蝶站立不住,木管吹起激昂的音符,她又勉强振作,要
  求佣人把门关起来,并带儿子到外面去玩。大鼓声咚咚咚响起,伴随佣人哭
  泣声,象徵悲剧即将发生。蝴蝶取出父亲的短剑,念出剑上所刻「忍辱偷生
  ,不如玉洁而死」,她背对观众,短剑出鞘。千钧一发之际,儿子跑进房扑
  在母亲怀里,蝴蝶站在舞台正中,转身面向观众,扶著儿子的肩膀,一脸悲
  凄地看著观众,准备唱出《蝴蝶夫人》整出戏最後一曲,最具戏剧性、冲击
  性,也最感人的诀别曲〈心爱的宝宝〉,这首歌,将会把整出戏推上最高潮
  。

  这是众人期待的一刻,期待一幕最戏剧性结局的一刻,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一件怪到现场二千三百八十五位观众(邹新睡著了,他是唯一未能见证这件怪事
的观众)、三十一位会馆工作人员,以及四十八位剧团工作人员,永远都不会忘
记的一刻。

  怪,真是怪。时间,居然停止了!

  是的,时间停止了。像一部电影画面,僵在那;像二千四百六十四个在玩「
木头人」游戏的小孩,大家都在尽兴地比赛--谁木得久。

  怪吗?

  二千多人都静得僵住不动,静得能听到蜘蛛织网的声音,当然怪。

  怪的关键在小林。小林此时应该用她那悲凄的语调、天上才有的唱腔、天使
般的音色,唱出〈心爱的宝宝〉。可是,她蹲著,扶著儿子的小肩膀,既不动,
也不唱,更不语,甚至不呼吸,她只是僵在那。

  没人能确定她僵了多少时间,五秒、十秒,或二十秒?二千四百六十四个人
都没办法确定,因为,没有人会无聊到在这种历史性的一刻,愚蠢得低头计算手
表的秒针走了几格。没错,这麽做就太愚蠢了,这种历史性的一刻,当溉是紧盯
著小林,盯著这位饰演蝴蝶,应该唱出〈心爱的宝宝〉的小林。

  (哎呀,她是怎麽了?)

  小林还是僵在那儿。

  二千四百六十四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他们热爱小林、崇拜小林、支持小林
,怎麽回事,难道小林忘了歌词?

  (唱啊,小林,你是唱啊。)

  众人的内心在呐喊。

  (怎麽还不唱?唉,急死人了。)

  山本大臣急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他可能是现场所有观众中最紧张者,他紧张
到若非紧咬著牙,否则,很可能心脏会从口中蹦出来。堂堂日本外务省大臣,不
是他见不了场面,而是,他坐在第一排中央,舞台正中的小林就站在他面前。换
句话说,他是所有观众中,距离小林最近的,看得最清楚的。当二千多人紧紧盯
住她的一刻,她却僵在那,面朝他--山本平八郎。小林黑白分明的双眼犹如汇
集了二千多人眼神的力量,这刹那,一股脑全数反射到他身上。

  对,他,就是他,山本平八郎啊!了解吗?当众人目不转睛地盯著僵立在舞
台上的小林,小林却忘神地盯著他山本平八郎啊!

  四目相对,他那承受得住,刹那间如电光石火般迸出激烈的火花。是爱?不
,不是,小林的表情在瞬间千变万化--是颤栗、是震撼、是惊骇、是悲恸、是
愧疚、是疑惑、是讶异、是狂喜?

  身旁的邹新闭目端坐,他从头到尾都未留意舞台上的演出,更别提眼前这一
幕。但,意外地,他却是全场观众中最激动的,他呼吸急促,全身颤抖,两眼淌
著泪。

  蓦然间,时间解冻了。

  小林看似著了魔般,全身激烈颤抖,缓步後退,似不敢相信眼前景象,她头
左右不停地摆动,眼神依旧盯著正前方。然後,在众人期盼中,以绝世的哀凄声
调唱出〈心爱的宝宝〉:

    「小小的天主,我心爱的宝宝,我的百合和玫瑰,我实在不愿让你知道
  ,不希望你清纯的双眼,看到蝴蝶死去。你将离我远去,等你长大之後,希
  望你不会因而悲叹你被母亲抛弃。

    「哦,对我而言,你这从天国乐园降临的宝宝啊,请仔细看看你母亲的
  脸庞吧。亲爱的孩子,再见了,再见了。我可爱的心肝宝贝啊,现在,自个
  儿去玩吧,去玩吧。」

  小林如同使尽了全身气力,在一摇一晃的步履中,表达了心灵最深处的哀泣
。一扬一抑、一收一放、一起一落、一字一顿,字字连接得绝妙,字字震骇观众
的心灵。那是一种极端的艺术、难言的魔力、慑人的幽怨,带给全场观众前所未
有的震撼。

  许多人激动地落下眼泪。他们这时才发觉,小林的歌声,不是天上才有的唱
腔,不是天使的音色。啊,这是来自地狱的呐喊,这是撒旦的笑声,难道,撒旦
想藉小林的歌声摄走众人的魂魄?

  〈心爱的宝宝〉唱毕,观众再也不能自已,顾不得最後一场蝴蝶的自杀戏尚
未上演,也忘了大和民族含蓄保守的传统民风,大家争先起立,以殷切的眼神、
热情的泪水、激昂的掌声,肯定这场空前的表演。

  舞台上,小林目光无神,蹒跚几步,接著,在观众「啊」的惊声中,颓然倒
地。
  这意外的结局,令人不得不怀疑:她在表演中献出自己,她以灵魂和撒旦交
换绝世的歌艺,她以生命创造惊世的成就。

  二千多人同时发出「啊」的惊声,声音甚巨,惊醒了梦魇中的邹新。他陡地
弹起,额上是汗,眼中是泪,心有馀悸,望著眼前怪异景象,脑海却是一片茫然

  (发生了什麽事?)

恶魔的针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间八时十分
西藏自治区 拉萨 色拉寺

  日头西落,这一天注定是瞎忙了。

  朗玛雅鲁浑身是浓厚的雪莲味,踏著夕阳败兴而归。他郁郁寡欢地回到家中
,看到客厅墙上高悬的佛祖画像,以及画像右侧,色拉寺大喇嘛圆寂前亲手留的
字墨,一股使命感在心田的深处呼唤。

  「佛祖啊,请您指引我,我倒底错在那呢?」朗玛雅鲁合十朗声祷告。

  他在糌粑面中倒入酥油茶,混成面团,胡乱吃进肚子,之後才疲惫地躺到床
上。可是,他在床上反覆翻了几十次身,想睡却睡不著。最後索性曲肱做枕睁大
了眼,望著酥油灯照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脑海一时是雪莲、一时是一冰花、一
时是解剖图、一时又是小木箱外的恶魔像,如走马灯般来回旋转………,尤其那
幅人兽合一的恶魔像,怒眉瞪眼、穷凶极恶,张牙舞爪的双手握著长针………

  (长针!?)

  朗玛雅鲁瞿地开目,九十二岁的身躯倏地翻起,疲惫的眼神散去,灼灼有神
的双眸射出两道精光。

  (没错,针,恶魔手中握著针,针是人与魔的媒介,经过针灸才能通前世。


  可是,「一冰花」又如何解释呢?想到这,朗玛雅鲁又迷糊了。

  冰花经查证确为吐蕃文的雪莲,雪莲活血化瘀、打通经脉,应该有助於通前
世。那麽,问题就出在「一」?吐蕃文的一若不解释成铁定、一定,又该当什麽
呢?

  一啊一,人世间最简单的一,为何如此的复杂?

  一是计量的单位,一也是最基本的量,吐蕃人计数以一为始………

  (以一为「始」,哎呀,怎麽忘了,一代表始,也就是「先」之意啊。)

  「一」念即起,朗玛雅鲁再也待不住,他抱著颗激动兴奋的心,急步赶往色
拉寺。

迷雾重重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间九时二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上野 文化会馆

  东京文化会馆的後台,慌乱的人群连成片、滚成团,大家都在挂念:小林还
好吗?故众人争先恐後地向演员休息室蜂拥而去。

  休息室里,小林躺在长椅上,近身处围著剧团经理、演员、灯光师、化妆师
、服务人员,每人一张嘴过分热心地出主意。

  「发套取下,先取下发套。」

  「领口扣子解了。」

  「水,给她喝点水。」

  「她现在怎麽喝水啊?」

  「扇子,煽煽,先给她煽煽。」

  一群人沸天盈地、人声吵嚷,完全听不清谁说了什麽。大夥七手八脚的,也
不知先进行什麽急救手续才是正确的。

  外务省大臣山本平八郎和众人一同挤在休息室外,他俊脸满是焦虑,额头汗
水成粒,双手则力图拨开凑热闹的人群。

  「请让让,对不起,我是山本大臣,对不起,我是外务省山本大臣,请让让
。」

  吵杂声中鲜有人听懂山本说了什麽。纵然有人听懂了,这种要命的场合,哼
,最多白他一眼,然後暗骂句:

  (岂有此理,大臣怎麽样,大臣就吓死人啦?)

  人群中唯一的例外是邹新,他如大梦初醒,抹去额头汗水,瞧见厅内混乱景
像,暗叹到日本两年,自认熟悉日本文化的他,怎麽还是不懂日本人?

  (为了一个戏子?妈辣个巴子,小日本鬼子真迷戏子啊!)

  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寻不见山本大臣,遂直接朝人群移动的反方向离去


  挤在後台的山本平八郎,不愧为日本内阁大臣,他急中生智大喊一声:

  「医生来了,让让,医生来了。」

  大和民族就是大和民族,场面虽混乱,然乱中有序;人群虽焦虑,却不失冷
静。随著山本大臣的这一声,混乱的人群倏地分出一条勉可通行的小道。山本大
臣著即侧著身子,三两步跨进休息室。

  「医生呢?」剧团经理池田堵在门内,劈头就问。

  「我懂急救,让我来。」山本大臣答。

  休息室内的众人,同样是大和民族,立时又让了一条↑。

  先後不足十秒,机灵且聪明的山本大臣已越过数百位人群而立在小林面前。
他低头,用关爱的眼神看著躺在长椅上的小林。

  (啊,小林,你怎麽啦?)

  摘去发套的小林是那麽无助地昏睡在长椅上,她气如游丝、容颜憔悴,脸庞
散出动人心魄的柔弱之美。这种美,恰如童话中的白雪公主--那位吃了恶巫婆
的毒苹果,而沉睡不醒的白雪公主。

  啊,白雪公主,此时她最需要的--所有小朋友都知道的--是王子发自诚
心,出於真爱的一吻。

  「她需要『紧急』人工呼吸。」山本大臣断然判道。

  此时此刻,山本所指,当然是「口对口」人工呼吸;而且,「紧急」哦。

  「谁会人工呼吸?」有个蠢蛋问。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山本,他讲了他会急救的。

  「山本大臣会啊。」剧团经理池田说道。

  山本大臣的眼光霍地一亮。

  众人殷切地看著山本。

  「我,不太好吧?」山本佯作犹豫。

  大家懂山本大臣的意思,他贵为外务省大臣,为一位歌伎当众实施口对口人
工呼吸,这,传出去不太好吧?

  可是,人命关天啊,别顾虑这麽多了。

  「山本大臣,拜托你了。」经理池田九十度深深一鞠躬。

  场面演变至此,自然和先前不一样了,救人要紧。

  在众人殷殷盼望中,山本大臣松了领结,深吸一大口气,颇有准备埋头苦救
之意。

  伟大的一幕,《白雪公主》故事中最感人的一幕,在现实生活中即将上演。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小林黑白分明的大眼,唉,为什麽悠悠地睁开了呢?

  多可惜,就差一步,否则真如东方版的《白雪公主》呢。

  看到小林苏醒,大夥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山本大臣的俊眼,刹那间闪过好失
望的眼神。

  小林迷惘地看著四周的人群,彷佛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事,可是当她的目光与
山本大臣相对,哇,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小林猛然坐起,全不似才苏醒之人,玉手极有力地紧抓山本衣袖。

  「坐在你左边的是谁?」小林急声问。

  「坐在我左边,什麽『坐在我左边』?」一时之间山本大臣不明小林所言为
何意。

  「刚才在会馆大厅,看戏的时候,坐在你左边的啊?」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山本。

  瞬间,山本大臣俊脸闪过好几种表情。

  (坐在我左边?啊,那是邹新,那个低文化水准,没气质的中国人。小林找
他做什麽?她一定见过他,可是,却又不认识他。而且,当她看到他,惊恐得甚
至在舞台上忘了歌词,难道,他曾做过让小林极度恐惧的事?)

  山本心中所臆测的「事」,对漂亮弱小的小林而言,还会是什麽事呢?

  (八格雅鲁,难怪小林有点排斥男人,原来,八格雅鲁,这个中国武官竟然
是披了人皮的色狼。)

  正义之火顿时在山本大臣的心中燃烧。

  「他对你做了什麽?」山本齿冷意寒,极度愤怒中问了句不该问的话。

  此话一出,旁观众人皆发出一声:

  「SOU--」

  又是SOU,那个在日语中有多种含意的SOU。此情此景它代表什麽意思
呢?是恍然大悟的「原来如此」、表示赞同别人意见的「不错」,或甚至反问句
的「是吗?」

  不管它代表什麽,此时众人脸上俱出现解惑的神态。

  山本反应极快,他立时暗责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谁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出这种令人羞愤的事。

  「他没对我做什麽事,」小林一脸茫然:

  「我只想知道他是谁?」

  (唉,我真糊涂,谁会公然承认这种事。)

  山本暗怨,但益发肯定心中所想,故怒火益发炽烈。

  「我带你去找他。」山本愤怒的程度,可从他异常的语调听出。

  小林心中急切的程度,可从她戏装不换、戏妆不卸,匆匆跟著山本离去看个
大概。

  两人身後,留下愕然相顾的剧团人员。大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位美艳
绝伦的歌伎、一位英俊杰出的大臣、一位大臣不愿在众人面前揭穿身分的第三者
,再加上今晚匪夷所思的事件;这四种组合,提供富於想像力的日本人,无穷的
想像空间。

先雪莲再针炙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间十时二十四分
中国 西藏自治区 拉萨 色拉寺

  朗玛雅鲁微喘著气赶到色拉寺,他那管众喇嘛早已就寝,一声吆喝唤醒众人
,大夥睡眼惺松地聚在观云殿,细细听老天葬师解说「『一』为『先』」之理。

  众喇嘛睡眼陡地一亮,如暗夜发出的星光照亮一室。

  「有道理。」最资深的老喇嘛弥珠卓玛拍案而起,他是寺里的「蒙古大夫」
,略通针灸之道,此种以针炙为立论基础的观点,他非常同意。

  其馀喇嘛亦觉有道理,既然「有道理」,就应试一试。

  果然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喇嘛,只要心存信仰,则不畏艰难、不问目的、
不管手段。须知,拉萨的午夜不是「寒冷」二字所能形容的,那是「酷寒」啦。
然,瘦小、憨厚、乐观的老喇嘛东格巴布,不畏酷寒揭衣就起,三两下就脱得只
剩了条布袋内裤,弹指间主动平躺在长木桌上。

  推拿手德吉斯措手脚无比轻快,一来一回,手中抱了箱雪莲膏。

  针灸专家弥珠卓玛取出了看家法宝--一盘精光闪闪的不锈钢细针。

  酥油灯照亮了《口回信》解剖图。

  万事俱备,大夥正准备埋头苦干,可是这要命的一刻,问题又来了。

  「先雪莲」是先推拿三十六个穴道,再针灸?或推拿一个穴道,针灸一个穴
道?

  「我只试一次噢。」东格巴布勇气够,但不长,尤其是当他想到要针灸,这
可不比单纯的推拿。

  憨直的喇嘛们仍沉思在「二选一」问题中,没人回答他。

  「要等药效渗透到体内,时间要长,先按序推拿三十六个穴道,再针灸。」
朗玛雅鲁猜测。

  有道理。

  既然有道理,那还等什麽?

  德吉斯措旋开雪莲瓶盖,按照图号顺序,二话不说推拿起来。

  东格巴布闭目蹙眉,咬牙强做忍耐。

  一个时辰後,德吉斯措的手疲了;东格巴布则咬牙咬得牙都酸了,此刻东格
巴布旦觉腹腔内升起一股混浊之气,有了前次「某部分肌肉收紧则无法放松心情
」的失败经验,此番索性噗地一声放了个响屁。

  「气通了,换针灸。」朗玛雅鲁紧张地说道。

  弥珠卓玛卷起衣袖,布满皱纹的老手微抖著取过细钢针,解剖图挪到他身侧
,酥油灯移到图旁,钢针在酥油灯下闪著寒光。

  勇敢的东格巴布看到这一幕,不免也显出浓浓怯色,由是可想见斯时斯地的
气氛是多麽恐怖啊!

他是中国人噢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间十一时四十八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上野

  宾士五六0加长型轿车奋力穿出文化会馆前蝗虫般的人群,轿车後座两人,
一位心情焦躁,另一人极度气愤。

  「大臣,请问他是谁?」心情焦躁的小林首先打破沉默。

  「他做了什麽?」愤怒的山本,自认此时此地问此问题,应算恰当。

  「他什麽也没做,大臣,您为什麽要问他做了什麽?」

  「你不认识他,他也没做什麽,小林,你为什麽要打听他?」

  这问题问得非常好,关键性的一问。小林眉头一蹙,这问题似乎触及小林内
心的隐痛;她面转向车窗外,悠悠叹口气。

  (我是讲或不讲?)

  虽然,她和山本大臣吃过三次应酬饭,但未熟识到能够交心的地步。然若不
讲,他又是一付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姿态。

  「大臣,您相信轮回吗?」

  「不信。」身处廿世纪的东京,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山本,打从心底就不信
怪力乱神。他不单是不信,根本就嗤之以鼻。以山本的经验,只有两种人相信「
命、轮回」。其一,生活不幸福,厌恨今世,冀望来世。其二,自身能力不足,
缺乏自信,只好妄图鬼神协助。

  他,山本平八郎,不属於任何一类。

  「可是我信,大臣,今天坐在您左手边的人,我前世就认识。」

  「SOU--」好一个多重含意的回答,这一次山本兼带轻蔑的口气:

  「小林,他前世跟你是什麽关系?」

  「我不知道,我只认得他的面孔。」

  「他是中国人噢。」山本以冷峻嘲弄的口吻说道:

  「一个中国大使馆的武官。」

  小林脸上瞬间的变化,让阅人无数的山本,都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麽。不过
,他略一思索,即想出应如何应付目前状况。由於邹新和邹的妻子住在中国使馆
官员宿舍,该处不适合登门拜访;小林穿了这一身戏服,不宜前往公众场所;而
他又不愿小林和邹新约在过於隐秘的地点。因此,他带著小林先到了间他熟悉的
小酒吧,再令机要秘书以电话通知邹新单人前来。

  在小酒吧等待邹新的同时,山本大臣倾全力表现自己成熟、智慧、体贴、呼
风唤雨的一面。毕竟,两人前三次见面都有多人作伴,今天是他们第一次独处。
山本抱著一颗炽热的心、期盼的心、充满爱意的心,可是,就在邹新出现小酒吧
的刹那,小林讲了一句话,让山本大臣的三颗心都破碎了。

  「大臣,万多抱歉,我想私下跟他谈。」

  山本大臣极有风度,礼貌地介绍二人相识,才心怀杞忧地离去。

这一次可能对啦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间十二时四分
西藏自治区 拉萨 色拉寺

  在众人紧张、兴奋、期待的眼神中,弥珠卓玛按解剖图的顺序,首先从「手
太阴肺经」开始,接著是「手阳明大肠经」,一个经络接著另一个经络,各经络
两针,前後二十八针,总计扎了十四个经络。

  渐次打通经络的东格巴布,犹如受佛祖安抚过全身每一个细胞,不多时,他
感觉通体舒畅,舒畅到他双目阖起、双唇微开,怯色消去後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满刻皱纹的老脸竟然出现鲜有的孺慕神情。

  瞧见这一幕,众人的好奇心重了、呼吸急促了。

  (佛祖啊,这一次可能对啦。)

  还剩八针。弥珠卓玛不急不徐抖著老手,慢慢地,慢得几乎让修养极佳的喇
嘛们都要破口开骂,他才慢慢地又扎了四针。这四针分别是风府、大椎、身柱、
本神四穴道。此四穴道依《中国医典》所载可控制人的神经。没想到,实在出乎
众喇嘛意料之外,弥珠卓玛四针扎毕後情况骤变,旦见东格巴布胸口不见起伏、
鼻头气息微弱、浑身苍白如腊,这………,眼前的东格巴布简直就是一具挺直的
僵尸啊!

  众人既是急、又是紧张,个个张眼细瞧,暗暗求神祷告。

  (佛祖啊,请您显灵吧。)

  还剩四针,最後四针,关键性的四针,弥珠卓玛,您老就快点吧。

  老弥珠卓玛颤抖著手,慢慢取过一针,缓缓扎向东格巴布左耳後侧。

  东格巴布双手一阵抽动,双唇紧闭,脸上现出极端痛苦的表情。

  弥珠卓玛再取一针,又是慢慢地扎向东格巴布右耳後侧。

  东格巴布浑身一阵抽动,两口猛地一张,脸上极是痛苦,胸口激烈起伏。

  「会不会扎错喽,这不是穴道哩。」弥珠卓玛怕了,以怀疑的眼神看著东格
巴布。

  众喇嘛悚然变色,大家都怕了。

  「不会,你赶快扎。」

  果然是天葬师的胆子大,朗玛雅鲁语气坚定。

  弥珠卓玛吓得抖著手,细针在酥油灯下激烈抖动,抖来抖去使得扎针的动作
更是慢了,好半晌,才慢慢扎进东格巴布左耳下方。此针一扎,东格巴布全身抽
搐,四肢僵硬直打著摆子,五官扭曲并张著口「喔、喔、喔」痛苦地乾叫。

  这痛苦的乾叫声,把弥珠卓玛叫怕了、叫急了、叫得没信心了,他退後惊声
道:

  「不对,不对,一定不对。」

  众喇嘛全呆了,大家面面相觑俱拿不定主意。

  天葬师朗玛雅鲁在这紧要关头,发挥了关键的力量,他合十低头念起金刚上
师咒:

  「俺阿嘧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嘧。」

  这咒译成汉文的意思是:

   「金刚上师,我祈求您,求您用您的加持力给我们一般及无上的成就。」

  (我们出家人的定性竟比不过天葬师?)

  众喇嘛顿感羞愧,羞愧之馀,大夥亦匆匆合十,闭目齐声念起金刚上师咒。
  一时间,众人呢喃的:「俺阿嘧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嘧。」,压过了东格巴布的
乾叫声。

  呢喃的经声带给弥珠卓玛勇气与力量,他抓起钢针,以颤抖的手,果决地在
东格巴布右耳下方,扎下第四针--最後的一针。这关键性的一针,把众喇嘛的
惊吓推到了极至。

  看啊,众人惊恐得眼都直了,大张著口经也念不下去了,人人都像石人一样
僵立在那,吓痴了!

小林是花痴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凌晨零时三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上野 梦诗酒吧

  夜半接到日本外务省机要秘书的电话,邹新一路上都在纳闷。

  (山本大臣有什麽重要的事,需要我在半夜单独和他见面?)

  当他到达约会地点,走进幽暗的大厅,眼下,还需要揣测吗?

  嘿嘿,半夜时分,大臣私下带了一位艺妓约在小酒吧,介绍完就离去,其目
的就,哈哈,不言可喻啦。

  堂堂中国雄踞东亚,小日本偏处一隅,推动两国外交,自然要拉拢像自己这
种深具发展潜力的要人。拉拢的手段,在外交界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女色,颇
常见。邹新喜欢,也乐於接受。

  现在邹新才了解,山本大臣这一招真是高啊。摆艺术宴在先,让他见识此位
艺妓的知名度,再私下邀艺妓陪宿。此种拉拢手段,岂不高妙?

  (好!)

  邹新得意的嘴角微扬,今日这场合激发了他风流倜傥的本性。若是在国内,
他一定先问几句语带双关的话,好比说「似曾相识吗?想你哥哥吗?」嗳,别以
为这样就轻浮了,艺妓嘛,你能跟她谈些什麽正经话呢?

  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不在国内。眼前是位「日本」艺妓--就是讲日本
话的日本戏子嘛。而别忘了,邹只会讲几句简单的日本话。所以,言语上的豆腐
吃不到,只好靠眉目传情啦。

  邹新两道修眉上下挑了挑、俊眼一张一合,嘴角露出浅薄的贱笑。这一招,
他极具信心,相貌英武如他,眉儿眼儿都会讲话呢。

  「口塞因嘛斯(你好)。」邹以生硬的日语问候。

  未料,这位漂亮的戏子不受邹新的情挑所动就罢了,她黑白分明的大眼反似
无限幽怨,泪水转了转,然後,泪珠竟扑簌簌地滚下一大串!接著,让邹瞠目愕
然的事发生了--幸好山本大臣不在座,否则这事铁定会让山本大臣惊得跌倒桌
子底下--小林竟然说道:

  「连你也这样对我。」

  (联立耶摘洋堆我!?这戏子说的日本话是什麽意思啊?)

  邹反覆思索,「联立耶摘洋堆我」七个音在他脑海回荡,一开始他还没想到
她说的是中国话,可是再一细想………

  (哎呀,这戏子说的不是日本话,她说的是中国话啊!妈辣个巴子,她怎麽
会说中国话?)

  「你会说中国话?」

  「我是台湾人。」

  (台湾人!)

  邹热情如火的心立时被浇了盆冰水,这一来,他弄不清今晚山本大臣葫芦里
卖的是什麽药了。以他担任解放军海军驻日武官的身份,他不适合接触台湾人,
这台湾人又莫明其妙地哭,没头没脑问了个「连你也这样对我」的怪问题,这倒
底是怎麽回事?

  「你找我有什麽事?」邹俊脸登时变得严峻。

  「你不认识我?」

  这问题更唐突了,足够邹想好半天。他拿眼细瞧。

  (眼睛很漂亮,似曾相识,可是,脸上涂了这麽一层浓厚的戏妆,妈辣个巴
子,她是谁啊?)

  「对不起,看不出。」邹摇头反问:

  「怎麽,你认识我?」

  「你姓什麽我记不得,可是我知道,你叫『益堂』。」

  (一堂?一你个鸡巴蛋子堂。)

  邹新以无比嘲弄的口吻说道:

  「我叫邹新,文邹邹的邹,新旧的新;你说我的名字是一堂,从今天开始,
我是不是该叫邹一堂?」

  「不,你一定叫益堂,我非常确定你名字叫益堂。」

  小林执著得像疯子一般,她一个劲地死命摇头,汪汪泪水扑沥沥地流,坚定
的姿体语言让邹都怀疑了。

  (这人怎麽回事?她真认识我,或是,她是神精病?)

  「你找我有什麽事?」邹厉声问。

  小林没回答,她恍恍惚惚取了面巾,拭去泪水,态度坚决地说道:

  「这里不适合谈,我们离开,回到我住处再告诉你。」

  邹细细审视著小林。

  (这女孩来自台湾,这麽年轻,怎麽可能认识我?会不会是台湾搞的女间谍
?不像,那有这种间谍,神经兮兮的。会不会是经神病?也不可能啊,她是日本
出名的戏子。妈辣个巴子,这婊子不会是花痴吧?哦,花痴噢,年轻的时候认识
一个英俊出众的男的,长得像我,名字叫一堂,结果被男的抛弃,疯了一阵子才
好过来。可是不巧,今天看到我,所以又疯了?)

  「小姐,你说你认识我,那请你告诉我,我和你是什麽关系?」

  「你……,你……」小林哽咽地说了两个你,大眼又流了一大串泪,始咬著
牙接续说道:

  「你说,你今生今世只爱我一个人。」

  (没错啦,花痴嘛。看她伤心成这可怜的样子,肯定的,是花痴。)

  邹张大他的俊眼仔细研究满眶泪水的小林。

  (嘿嘿,这花痴长得挺标致哦,就可惜戏服太多,看不出身材。妈辣个巴子
,既然是花痴,我不能见死不救吧?)

  内心疑惧既解,邹「博爱」为怀的本性随即攻占心头,未几,他便沉醉在绮
丽的幻想中。

  「走,到你住处我们再好好谈一谈。」邹爽快地说道。

东格巴布跳楼自杀了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凌晨一时十二分
西藏自治区 拉萨 色拉寺

  看啊,瘦小的东格巴布是那麽痛苦,他浑身扎了三十六针,此时两眼翻白、
口吐白沫、额上淌汗、脸色白里泛青、胸前肌肉直颤。而他的四肢,又好像僵硬
得无法动弹,只能在那不住地抽动、颤抖。

  世间之痛,何甚於此?

  可怜的东格巴布,他正处於极端痛苦之中。

  「怎…怎……怎麽办,他快死了,这…不………不对,一定不对,怎麽办?
」弥珠卓玛急起来,支支吾吾的话也说不清了。他甚至忘了,他是在场唯一的针
炙专家,他都不知怎麽办,谁又知道怎麽办?

  「针拔掉。」朗玛雅鲁猛地一想,痛苦因针而起,将针拔了不就结了?

  由大夥一致向前的拔针动作,可看出大夥咸认朗玛雅鲁的建议「有道理」。

  耗了近一个半时辰扎下的针,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须臾之间拔得一乾二净


  可怜瘦小的东格巴布,不抽动,也不颤抖,此时他像僵尸打挺般猛地弹起。
素来内修自持的喇嘛们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至少连退三步。

  东格巴布变了,他对周遭景像视若无睹,仅痴呆呆地坐在长木桌中央,嘴角
淌著白沫,眼球充满恐怖的血丝,精神极度萎糜,神态甚是颓丧。

  (哦,总算脱离险境啦。)

  众人惊恐的心落下,另一颗期待的心随即升起。大家在期待,期待东格巴布
说一句,任何一句,证明他跨进前世的惊人经验。

  (佛祖啊,请您显灵吧。)

  众喇嘛眼巴巴地盯著东格巴布,希望东格巴布开口说话。

  岂料,平日乐观的东格巴布,此刻却劈头爆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哭号。他像
发了疯似的翻身下桌,不理会身後惊异的目光,不畏惧室外酷寒的低温,只著了
件布袋内裤,光著身子向外狂奔。观云殿外缘是凌空而起,离地十七点四公尺的
高台。东格巴布一个人冲到殿外,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可怜瘦小的他已纵身一跃

  (啊,佛祖啊,东格巴布自杀了!)

戏梦人生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凌晨一时二十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上野

  邹新、小林木斋子,两人回到小林住处,内心都多了分安全温馨的感觉。

  小林为邹砌了杯清茶,大眼含著脉脉深情看著他。

  「我要卸妆,麻烦您坐一下。」小林温柔说道。

  邹充满绮丽幻想的心是七分得意,三分警惕。他跷腿坐在乳白色长沙发上,
两臂一字撑开,舒展了下眉头,以轻佻的眼光审视室内,脚尖轻浮地抖著。这间
公寓是东京流行的小套房,面积约三十平方米,含一客厅、一卧室、一盥洗室。
客厅弥漫著淡淡的幽香,室内陈设朴雅素净,看不见庸俗华丽的家饰,柔和的灯
光照在色调和谐的地毡上,整体感觉令人十分舒畅。

  邹满意地点头,由室内布置推判,这戏子是一位有格调、有品味、心细的漂
亮女人。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关,嘿嘿,他自愿留下来。今晚,他
愿将他博爱的人生观发扬光大,给这位既是戏子又是花痴的美女,一夜难忘的回
忆吧。

  得意起来,他不由胡乱地哼起情歌,手、脚、头,跟著节拍轻抖。断续哼了
两曲後渐感口渴,遂伸手取了身侧小茶几上的茶杯,神清气闲地抿了口。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门後出现的是卸下戏妆後「黑白分明」的小林--纯
羊毛黑长衣,配上天鹅绒黑长裤。呈现在邹眼前的,是世间少见的「神秘高贵的
黑、圣洁脱俗的白」。

  邹愕然呆坐,目光虽是刹那接触,已令他心神回荡,无法自己。

  说起邹的审美观,女人的美只分两类,第一类是圣洁的美,不会令人起猥亵
之心;第二类是妖艳的美,可激发男性天生的欲望。这两类,他口中仅形容过第
一类,那是乌托邦的理想境界、小说家欺骗读者的美丽字眼,绝不可能在现实的
生活中出现。

  直到今天,眼前这位艺妓,妈辣个巴子,美!

  除开她绝世的美,更令邹怦然心惊的是那股奇异的熟稔感,心有灵犀相通的
默契感。这种感觉,不知来自何处?乍然间,他真怀疑很久以前就认识小林。

  (不可能,这种绝世的美,有生之年如果见过,我怎麽可能忘记这面孔?)

  於是,他将这种奇异的熟稔,归类於中国人笔下的「一见锺情」。这仅在爱
情小说中看过的名词,他原斥为无稽之谈,现在,奶奶熊的鸡巴蛋子,信啦。

  「你认出来了,你认识我?」小林目睹愕然呆坐的他,又燃起一丝希望。

  「梦中,我们常在梦中相见。」邹放下茶杯,揶揄地答道。

  梦中,在暗喻「你是我的梦中情人」,这答案兼有调侃与调戏双重目的。虽
说她在他眼中美得不令人起猥亵之心;但,圣洁的理念很快就被他男性天生欲望
给淹没。尤其此时,一个他、一个她,双方都成年,寡女主动邀孤男,凌晨时分
共处一室;此时此地加上此情此景,没有任何圣洁的道德观可能战胜他男性天生
的欲望。

  啊,他呼吸加速,热血在四肢乱窜,心跳比野马还狂乱。

  可就这麽凑巧,他这句「梦中」调侃兼调戏语,偏偏歪打正著,说进了她心
坎。

  她霎地跪在他面前,水汪汪的大眼潮湿模糊。

  「对,就是在梦中,益堂,我就知道你是益堂,我今天总算等到你了,你知
不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益堂,呜………」说到这里她放声一恸,眼泪如江水般
奔腾而下。

  这情景,让纵横大江南北数十载,「什麽场面都见过」的他也吓到了。

  (妈辣个巴子,这婊子疯的真厉害,鬼扯软蛋瞎说什麽?嘿,今天不要倒了
邪楣,碰到疯子啦。)

  滂沱的泪水滴湿了他的裤管,也浇凉了他炽热的欲火。

  「别哭,别哭,先坐下,慢慢讲。」他温柔哄道。

  她起身坐在沙发另一边,哽哽咽咽地,肩头不住抽动。

  (没错,绝对没错,肯定是花痴。嘿嘿,现在就是好机会。)

  邹挪身向前,伸出强壮的臂膀,将她环向他野马乱蹦的胸膛。

  「喔,别哭了,别哭了小林小姐,有什麽事慢慢讲。」他紧紧抱著她,右掌
上下抚摸她的背,刻意察觉她没戴胸罩。

  (嘿嘿,上道,奶罩没戴。)

  邹正在暗自庆幸等下可省去一道手续,岂知小林说道。

  「我不叫小林,也不是小姐。」

  (管它什麽名字,阿花、阿猫、阿狗都可以。不过,不是小姐就是太太喽?
哟,这有点麻烦噢。)

  「结婚了?」邹问。他是老经验,这可得先问清楚。

  「没有。」她答。

  「你不是说『不是小姐』吗?」他又问,右掌继续轻抚著她的背,慢慢向下
,游向她的腰、滑近她的臀--哟,他内心的欲望像中秋的月,一角不缺,满满
的。

  「我是男人。」她又答--噢,对不起,不是她,是他--他又答。

  看过人触电的动作吗?邹此时的动作,就像触电。「男的」两字,恰似一道
四百四十伏的高压电流,电得周浑身一颤。他双手遽抽,身子猛地後退,砰地一
声撞翻了小茶几,几上茶杯滚落。别看上述四个动作说来费时,在当时状况下,
四个动作在瞬时之间一气呵成。

  「你说什麽?」邹面无人色。

  「我是男人。」

  「男人!?」声音的强度强烈地表达他心中存在的不只是失望。

  「你不要这样子嘛,益堂,你这样会吓到我的。」小林肩头再度抽动起来。

  「我不是一堂。」邹再也忍不住了。他起身,猛吸一口气,以近乎怒吼地声
调骂道:

  「妈辣个巴子,你是谁?你想干啥?」

  「益堂,对不起,对不起,邹先生,我叫你邹先生;你不要凶嘛,我告诉你
,请你不要凶嘛。」小林哽咽著乞求道。

  「你讲,现在立刻讲。」

  「我们前世认识,可是我前世是女的,今世投胎才变男………」

  邹的耐性只够支持三句,小林三句未说完就听他陡地暴怒:

  「妈辣个鸡巴蛋子,你鬼扯软蛋。」

  邹耐性尽失,盛怒中翻身便欲离去;可不巧,他转身第一步,不幸踩到撞翻
在地上的茶杯。杯滚人翻,他飞身摔了个狗吃屎。

  「啊哟--」邹失声喊出,因为他的前额撞到白沙发椅的木角。

  「益堂--」小林扑身向前,完全不在乎邹方才恶劣的态度,既关怀又惶恐
地柔声问道:

  「有没伤到,有没伤到?」

  邹额头剧痛,眼冒金星,手向痛处摸了一下。

  (还好,没流血。)

  「我帮你看看。」小林柔声柔语,手亦极轻柔。

  刹那间邹有点感动,但一想到两个「大男人」,浑身鸡皮疙瘩爆起。

  「别碰我。」邹顾不得额头的疼痛,摔开林的手就离去。这一次,他留意了
地面,所以安全地离开了。

  砰地一响关门声,客厅随即跌入撕人心肺的宁静;客厅内的小林,一个人流
著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与绝望。

  (上天啊,您为什麽那麽不公平?)

  他孤独地坐在客厅,一个人,默默淌著泪,默默回忆著自己的一生。

  想到他的一生,是比《蝴蝶夫人》更凄惨的一出戏,是一出人间至悲的悲剧


  一九六四年他出生在台湾一个风景秀丽,以出产豆干、美女而闻名的小镇-
-桃园大溪镇。打从他有记忆开始,生命就是永无休止的悲痛。他无父,阿母在
她七岁时自杀身亡,而後他由视他如「贱货」的阿嬷(外祖母)抚养。
  他不知当初阿母为何给他取名「木斋」,但这名字取得好,木斋--莫宰(
不知道),不正是他的人生?他一生都莫宰,啊,莫宰,他莫宰自己倒底是男或
女?

  他是男儿身,女儿性。性别的错装,使得他成长的世界充满了鄙视。生命对
他而言充满晦暗污浊之气。他从小没人爱、没人疼;在家里是阿嬷的出气筒,在
学校是同学戏弄的对象。国中毕业前阿嬷逝世,同学继续升学,他却穷得必须四
处打工;但无论到那,他都是众人睨视的对象。他恨,他宁可自己是残废,至少
,那还有人同情;但生为不男不女的变态,只能引来众人的嘲弄。

  生命对他,没有快乐,没有希望,没有明天。

  为了远离没有希望的明天,他服兵役时逃亡偷渡来日。开始,他在中国餐厅
过著打工的日子,八年前偶然的机会他观赏日本传统歌舞伎。那是一种只能由男
性演出,剧中所有女性皆由男性反串的日本传统戏剧。喜好歌唱的他顺利加入爱
知剧团,四年演员生涯受尽剧团其他男性演员欺凌。他痛不欲生,几度欲以死寻
求解脱。

  诚如山本大臣所相信的--生活不幸福,厌恨今世,冀望来世的人,才会相
信「命、轮回」。

  他正是这种人。

  循报纸报导,他半信半疑寻访东京有名的灵媒--荒尾直树协助。荒尾以催
眠术带他进入模糊的前世,催眠状态下他所知有限,但他看到益堂,知道自己前
世为女人,以及益堂说:「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如果有来世,我仍然
要娶你,只爱你一个人。」

  「益堂」的面孔和他的誓言,牢牢铭刻在他心底。

  了解今世灵魂装错了躯壳後,四年前他离开爱知剧团,瞒住所有人,悄悄以
男扮女装方式重新加入藤原歌剧团,展开她(他)崭新的人生。
  这辈子他的生活未曾拥有快乐或希望,直到催眠後了解自己前世为女人,他
相信益堂必也活在今世,以及两人将重逢的美满结局。从此,他生命中有了希望
,他生存的信念、奋斗的力量,全来自「总有一天将与益堂相会」的美景。

  这种奇异的感觉在演出《蝴蝶夫人》时达到极至。在演唱中,他好像成为另
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情、有仇的人。开始时他迷惑,但越是
唱下去这种感觉益发强烈。戏、梦,竟好像真实的人生;无论是真或假,他都在
等待这梦幻的一天。

  这梦幻的一天、希望的一天,来了,终於来了。可是,怎麽会是这个结果?

  他呆呆站在那,呆了、痴了、疯了。

  林神情恍惚地晃到浴室,痴望著镜中自己,蓦然间悲从中来,他恨得将头猛
地撞向镜面。玻璃应声而碎,他的前额则一阵刺痛。

再接再励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凌晨二时三十七分
西藏自治区 拉萨 色拉寺

  东格巴布跳楼自杀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众人青筋不住抽动,颤抖的双手合於胸前,低头赶紧
念佛。

  「疯了,东格巴布肯定疯了。」弥珠卓玛颤声道。

  「这图不对,针扎下去只会让人发疯。」

  「不可能回到前世,不可能。」

  众喇嘛你一言、我一语,众口铄金,随即形成共识--「口回信」是骗人的
玩意。

  朗玛雅鲁内心的失望大於哀伤,那儿错了呢?由经验推判,问题应出在最後
八针,尤其是那《中国医典》都找不到穴道的最後四针,这四针让东格巴布经历
恐怖的旅程,恐怖到让他发了疯。

  (他真疯了吗?东格巴布自杀前的表情是萎糜、颓丧,那是疯吗?)

  「我们再试一次。」朗玛雅鲁咬牙说道。

  「不行。」

  「怎麽可以。」

  「骗人的,不能试。」

  「试什麽试,谁试啊?」

  反对声浪阵阵袭来。

  「再试一次,由我来。」朗玛雅鲁态度坚定。

  此语一出四座寂然。

  (天葬师要亲自当试验品!)

  「不好,死了一个,够啦。」年老的弥珠卓玛表示反对。

  「死不足惜,佛理不彰才可惜。」朗玛雅鲁悠悠道。

  讲到佛理,众喇嘛神情一凛。大家再细细回想天葬师所言,多悲壮的言词啊
!众人顿生感佩。

  「好。」弥珠卓玛概然允诺,为防万一,他又补了句:

  「如果有问题,大家立刻把针一起拔了。」

  「好」意即决,众人卷起衣袖就干。 

  朗玛雅鲁不畏酷寒,脱去外衣平躺在长木桌上。雪莲膏旋开两瓶,钢针收齐
,酥油灯移前,解剖图摆正。

  一如前次,一切顺利,直到最後四针。

  第一针扎下,朗玛雅鲁脸部一阵抽动,脸色转白。

  第二针,四肢抖动,脸色由白变青,双唇微抖。

  第三针,全身颤抖,紧咬著牙,一声不吭。

  最後这一针,两眼翻白、额头冒汗、嘴中不住喃喃自语,语音又急又快,没
人听得懂他在呢喃些什麽。

  朗玛雅鲁痛苦的状况比东格巴布好多了,众喇嘛看在眼里,心安了,遂萌生
新的希望。

  看起来还好的朗玛雅鲁,随著分秒过去却越来越不好。他身子由颤抖变成抽
搐,抽搐逐渐加重,呢喃声变成乾号。

  「针拔了。」弥珠卓玛急声说道。

  众喇嘛默契十足,齐向前、齐动手,再整齐地後退。

  抽搐的朗玛雅鲁平静下来了,却如同生了场重病。他眼皮吃力地缓缓睁开,
头缓缓转了圈,举目四望,周围尽是睁眼好奇的喇嘛。

  「怎麽样?」弥珠卓玛急切地问。

  众喇嘛有的紧咬嘴唇,有的猛搓手指,有的屏住气息,人人都将心口提到嗓
子眼上。准备啦,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噢,准备接受一个震惊世人的奇迹呢。

  (佛祖啊,请您显灵吧。)

  朗玛雅鲁缓缓起身,像一位智者,看著众人,良久,始不冷不热说道:

  「今生已够扰人,人,何必妄想知前世?佛祖慈悲为怀,不会让世人知前世
;知前世,徒增人心痛苦罢了。」

  「唉--」思想单纯、个性憨真的喇嘛们,发出整齐的叹息。

  「怎麽回事?什麽感觉?」推拿手德吉斯措忍不住追问。

  「痛,只有痛。」朗玛雅鲁一边著衣,一边答。

  「为什麽东格巴布疯了?」

  「他的运气比较差,针扎错,疯了。我的运气比较好,针扎到不同穴道,只
会痛。」

  「唉--」众喇嘛又一长声叹息,纷纷摇头表示失望。

  朗玛雅鲁穿好衣服,捡起口回信以及剩下的六瓶雪莲膏,神色肃穆离去。

梦魇再现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清晨三时三十二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中国大使馆 官员宿舍

  回到宿舍,邹新犹愤愤不平,甚至上床前他还是无法相信:同性恋看上他,
居中牵线的竟然是堂堂日本外务省大臣山本平八郎?

  「妈辣个巴子,什麽世界?」他忍不住破口痛骂。

  骂声扰醒了妻子史素馨,她瞄了眼床头闹钟,以嘲讽地口吻说道:

  「怎麽了,今儿应酬不到天亮就散了?」

  邹神色激动地将事件详细说了一遍,当然,不包含他私下赴林住处乙节。

  史不单无同仇敌忾之心,反「噗哧」一声笑得前仰後合。

  「哎哟,你真有吸引力,我以後连男人都要防啦。」史呵呵笑道。

  笑声呵呵的妻子显出一分格外的韵味,加以邹今晚燃起的欲火未消,自然地
,一段在夫妻之间的家常事就发生了…………

  身为一位丈夫,邹实在不应该,和妻子办那事儿时,脑海里尽是小林;那个
曾令他极度懊恼、气愤、暴怒的小林,此刻,为什麽却能产生无穷的吸引力?小
林黑白分明的绝色脸庞,讲话时哀怨的神情,此刻清楚地出现他脑海。

  一个男人若经历他今日相同的奇遇,谁还能酣然入眠?他浑浑厄厄地陷在林
的幻影中,尽夜恶梦连连,梦中有泪、有情、有爱、有惊、有怨。

  清晨八点床头闹钟准时响起,邹浑身是汗地惊醒,梦中情景似真、眼角泪痕
未乾。他惊坐床上,反覆思索梦里情景,这情景虽逐渐淡忘,然一旦唤醒,却是
那麽熟悉!

  (啊,这不正是小时候常做的恶梦?)

  没错,这些埋在心底的旧事,此时,逐渐凝聚、成形、显象、重现。而那位
戏子,也确如邹昨晚戏言:「梦中,他们常在梦中相见。」回想至此,他浑身汗
毛乍起,心底猛一紧。

  (难不成这戏子说的是真的?)

  好奇心加上思念心,这一生他没有一刻像现在,如此渴望看到一个人。

  他匆匆起身,草草至浴室盥洗;洗脸时痛觉昨夜额头撞伤,遂对著镜中细看。

  (妈辣个巴子,肿了。)

  他顺手取了张OK绷贴在肿伤处。

灵媒与催眠术

  邹新匆匆赶到小林公寓门外,他心中竟有一丝紧张,於是刻意整理了头发、
拉平西服、调整领带。

  门铃先後按了三次。

  木门开启,邹、林二人面面相对,门外是有备而来浅浅的微笑;门内则是意
外与遽然间不知所措的惊喜。

  两人都保持沉默,此时任何言语都是多馀的,因为,一尺不足的距离,两颗
心犀犀相通。四颗灼热的眼睛相互电著,确定这一刻,他们之间存在无比的默契
,那是一种永恒的感觉。

  接著,四颗乌黑发亮的眼珠各自转向上方,看著对方的额头,这才发觉两人
都贴了张OK绷--同样的牌子,相同的部位,甚至贴的角度都一致。

  「你(你)受伤了?」两人同一时间流露出同样焦虑的表情,以相同的语调
和速度,说了内容相同的关怀话。

  面对这种巧合,两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噗哧」一声又「同时」笑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不过是这种心灵相通的契合,建立彼此的相知,进而相惜
,然後相爱,以至最终的生死相许。这一刹那,肯定开启了往後。

  不过,真正的问题还是在--这是两个「他」耶?

  刹那间两人又冷静下来。

  「你不请我进去?」邹眉头挑起。

  「噢,对不起,请进。」林显得有点惊慌。

  客套的寒暄、应对、砌茶後,两人对坐。

  「你为什麽叫我………,对不起,你昨天叫我什麽?一堂?」

  「益堂,利益的益,堂堂正正的堂。」

  「益堂,为什麽叫益堂?你倒底是谁?又为什麽说我们前世就认识?」

  林平日虽沈默寡言,但这一天等了无数日子,故话匣子一开就煞不住了。林
讲话的声音悦耳,内容感人,脸部表情丰富,因此,故事也动人异常。

  邹细细聆听著,心情随著故事的内容上下起伏。

  林嘤嘤饮泣,神色惨然,让人忍不住陪他叹息,连一生玩世不恭的邹新也不
禁动容道:

  「带我去见你说的那位灵媒。」

  林拨通电话,简略向荒尾直树说明事件经过。荒尾对现实世界发生「前世相
识,今生重逢」的案例表达高度兴趣,遂取消当日原订行程,全心等候二人来到


  邹、林二人赶往荒尾位於丰岛区的住处,到达时,荒尾正恭候在大门外。

  须知,在红旗下成长的邹新,无宗教信仰,为人世故、功利、狡猾,若要让
他相信「前世今生」的轮回说,岂是容易的事。

  眼前的荒尾没有想像中灵媒神秘诡异的外貌,他年近八十,长髯垂胸、童颜
鹤发,彷佛是冬日的阳光,让人望之而生温煦之感。他的外形,确有中国仙风道
骨的模样,故话虽未谈已让邹信服了一分。

  跨进荒尾住处,穿过三个内门,向下走了一个楼梯,进入「通灵室」。这儿
是一间二十平方米大的密闭地下室,但见室内灯光明亮,摆设清简,全不似电影
中满置神佛的昏暗窄室、触目尽是弄虚作假的迷离。这环境,使得邹的信服再添
一分。  邹依言服下白色药丸乙粒,斜躺在柔软的长背椅,全身放松,闭起双
眼。

  荒尾以日语说了一段话,林则轻声解释:

  「放轻松,药是镇定剂,你全身肌肉放松,不要想任何事,荒尾先生会协助
你进入前世。」

  邹瞄了眼荒尾。

  (妈辣个巴子,怎麽可能不想任何事?)

  荒尾在邹的身後闭目端坐,双掌向下悬空围住邹额头两侧。

  镇定剂是轻度安眠药的一种,邹又连著几夜应酬,睡眠不足应可迅速入梦。
可是,顽性极强的邹,这一时觉得额头有点痛,等一下又後悔没先小解,接著感
到肚子饿,然後是,妈辣个巴子,今天早上还有约,忘了取消………,总之,他
的脑海如天马行空般驰骋,那儿都想到了,就是进入不了催眠的境界。

  最紧张的是旁观的林,他屏息敛气,拭目以待,水汪汪的大眼眨都不敢眨,
一秒也不离地盯著邹的脸庞,期盼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变化,出现了。

  邹悄悄睁开一只眼,向後瞟了眼闭目端坐的荒尾,再斜过来看著林,然後,
挤了张莫可奈何的鬼脸。

  林闭起大眼,手掌合十平贴脸颊,秀脸歪向一旁,示意「睡」。

  邹无奈,再次闭目;但此刻好想小解,遂努力收紧膀胱肌肉。人身体某部分
肌肉一旦使力,则不可能放松心情,更不可能进入催眠的世界。

  须臾过後,变化又出现了,这一次,令旁观的林如堕五里雾中。因为,变化
未出现在期盼的邹,反而是荒尾--荒尾眉头一蹙,悬空的两手微抖,童颜变得
腊白。

  「怎麽回事,荒尾先生?」林连带被惊吓到。

  荒尾放手,後退,愕然不语。

  (怎麽回事?妈辣个巴子,小日本神棍,骗不了,就装。)

  邹看著悚然变色的荒尾,内心骂声连连,随後起身,问洗手间位置,便不屑
一顾地小解去了。

  邹才离开通灵室,荒尾即严肃地问道:

  「他是谁?」

  「中国海军驻日武官,是一位将军。」

  「海军,将军。」荒尾低头,额头隐隐渗著汗,喃喃自语。

  「有什麽事吗,荒尾先生?」

  「小林,我劝你离开他。」

  「离开他!为什麽?」

  「小林,我刚才在催眠的时候,感觉千万个冤魂朝我来,他们伸著爪子想抓
我,好像,地狱的大门开了,人世间将有横祸。小林,我从事催眠工作四十多年
了,帮助过上万的人,可是,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类似这种极不祥的恐怖感
。」

  「不会吧,荒尾先生,请你不要开玩笑。」林被吓得快哭出声来;他虽这麽
说,可是单从荒尾说这一段话时,两眼慌乱失神、额上青筋不住跳动的恐惧表情
,他知荒尾绝不在开玩笑。

天葬师的转变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上午九时四十四分
西藏自治区 拉萨 天葬台

  朗玛雅鲁踩著月光,带著《口回信》离开色拉寺,他如同变了一个人,不言
不语,神情肃穆。他不回家吃饭、不休息、不顾酷寒,一个人孤独地来到天葬台


  不是喇嘛也不会打坐的朗玛雅鲁,今儿怪了,到了巨石上曲腿一盘,合起双
目,手平放於腿上,掌心朝天,指尖不住拨动。

  这一坐,竟然坐了五个时辰。

  今儿吹在天葬台的这阵狂风,与常年季风不断的青藏高原相较,是鲜有的狂
乱。风向不定、风啸如吼,狂风卷得尘飞土扬、遮天蔽日。

  朗玛雅鲁枯乾灰白的稀发虽在风中狂摆,但他却稳坐如山,漫长的打坐过程
中,除眉棱骨偶尔一颤,他乾皱黧黑的老脸鲜有表情。

  在凌乱无序、砂石漫天的天葬台,一老者不动如山、镇静如恒,这情景让浮
动不安的浪荡子看在眼里,必也肃穆七分。

  西藏的拉萨,日本的东京,两地相距五千公里,同一时间,荒尾正在协助邹
新通前世,朗玛雅鲁则静思打坐;绝不可能扯上关系的两个陌生人,却发生了一
件巧合的事。

  荒尾两手微抖,童颜变得腊白的刹那,镇静如恒的朗玛雅鲁霍地睁目,眼神
充满了哀怨,面色凄然。

  狂乱的风,刹时止了。

  所有的变化仅在一瞬间,朗玛雅鲁抬头,仰天长啸:

  「喔----」

  啸声凄厉,久久在山谷间回荡。

  啸声後,他哀怨的眼中流下两道泪,用几近嘶喊的口气怒吼道:

  「我是你最忠实的仆人,照你的旨意,你却要罚我孤独一世,为什麽?为什
麽?为什麽----」

  一遍又一遍的「为什麽」在山谷间回响著,恰似群山也在帮腔,为他抱不平


  怒吼後,朗玛雅鲁慢慢平静下来。他强睁著涩重的睡眼,容颜惨淡地缓步回
家。

  回家後,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这怪事若在昨天以前,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他搬了张椅子,拆下「历数唐尧千载下,朗玛雅鲁仅一人」字墨,一把火,烧了


  终於,老天葬师四大皆空了。

  四大皆空的朗玛雅鲁,取出羊毛袋,谨慎地装入《口回信》、雪莲膏、良民
证,以及他所有的现款人民币九百四十三元。然後虔诚地祭拜佛祖,背起羊皮袋
,迈著蹒跚的步履离去。

人性与灵性

西元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上午十一时二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丰岛区 荒尾直树通灵室

  邹新离开通灵室後匆匆赶到洗手间小解,一路上不停暗骂小日本神棍。

  (哼,我一定要揭穿这小日本神棍在鬼扯软蛋。)

  主意即定,他大步跨回通灵室。

  三个人围坐在圆桌边,由於邹新只会讲简单的日语,荒尾听不懂中国话,所
以,两人对话必须由林居中翻译。

  「如果人有前世,人生就是轮回的一部分?」周问。

  「没错,人在一世又一世地轮回。」荒尾答。

  周得意瞄了眼林,眼神中很有「你看我怎麽问他」的味道,而後才问道:

  「既然人是一世又一世,死亡有什麽可怕?反正死了还有下一世,我们活著
又有什麽意义?」

  「活著,是为了修练德行。每一世都是一种试炼,你可能行善,也可能为恶
;如果行善,则可能修练某一项德行。例如这辈子爱人助人,可能修得『仁、爱
』,下辈子广为布施,可能修得『舍』。每一世我们能修练多少德行,决定於我
们在世间行善的程度,直到最後所有德行都修成了,就是修成正果,也才能进入
天堂。反过来,如果你为恶,就破坏前几世修成的德行,进天堂的时间会延後,
因此,受苦的时间会加长。」

  「修正果的目的是为了进天堂,那麽,天堂在哪?地狱在哪?」周又问。

  「天堂我不知在哪,但我知道地狱在哪,地狱就是『人间』,人间就是地狱
。」

  周转过头直接对林说道:

  「小林,你说,这小日本鬼子是不是在鬼扯软蛋?妈辣个巴子,他说人间是
地狱!如果人间是地狱,跟他讲,我现在自杀不就脱离了地狱?」

  林白了周一眼,仅翻译最後一句。

  「自杀就是为恶,你脱离今世,别忘了,你还有来世,你还是会进入下一世
,那里仍然是地狱。而且因为你自杀,也就是为恶,这就破坏了前几世修成的德
行。这不单会增加你轮回的次数,所投身的新一世会比你自杀的那一世更苦。」

  听完林翻译,周朗声大笑道:

  「你相信这神棍说的?这小日本是不是在鬼扯软蛋,既然人间是地狱,妈辣
个巴子,我在地狱很快乐啊,我愿意永远在地狱,我不要修成正果。」

  「你别这样嘛,他在跟你讲理嘛,你不信也别骂他嘛。」林轻声劝道,而後
才以日语问道:

  「他不觉得人间是地狱,他说,如果人间是地狱,他宁愿待在地狱。」

  「这混乱的人间的确是地狱。别忘了,从你出生开始,死亡的阴影就永远跟
随你,你总有一天会死,更糟的是,你不知是哪一天、哪一种死法。死,是一种
永远存在,而且随时可能发生的威胁,你活一秒,死亡就威胁你一秒。此外,饿
了、胀了、冷了、热了、睡不足、睡太多、钱太少或太多,生活中存在许许多多
变数,稍稍改变这些变数都会让你烦恼、担忧、痛苦;更别说你绝对避不掉的『
老、病、痛』,与亲友、爱人的生离死别等等。你仔细想想,人一生大部的时光
在烦恼痛苦的逆境中,或在快乐幸福的顺境中?天堂的日子是一种不必察颜观色
的从容,没有『生、老、病、死、痛』的威胁,你永远都是幸福、满足、从容、
健康、无欲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快乐。快乐和痛苦是相对的,你如果知道天堂
的日子有多快乐,你就能体会人间有多痛苦。而且,『人间地狱』还真是大大的
痛苦。你们中国的佛教不是说『轮回苦海』吗?人生就是苦海呢。」

  这段话说得周哑口无言,的确,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以他的生活为例,
交际应酬的日子并不好过,钻营、斗争、排挤的官场生涯也不是他喜欢的。许多
事与物「多了烦恼、少了更烦恼」。年近五十,病痛多了,眼见身旁的朋友一个
一个生病倒下,重病的、逝世的,死亡的威胁随之而来。除此以外,回到家要和
妻子斗气,到今天为止他无子无女,可预见的,老来无依的孤独生活,亦令他烦
恼。这日子,快乐吗?

  脑海中出现了这些念头,周的态度严肃了,他改以稳重地口吻问道:

  「刚才吃镇定剂的目的是什麽?」

  「为了帮你进入睡眠。」荒尾答。

  「睡眠跟催眠有什麽差别。」

  「睡眠是肉体和心理的休息;催眠只是肉体休息,心理仍在活动,类似做梦
。」

  「鬼扯蛋,做梦和通前世有什麽关系?」周轻蔑地问道。

  林翻译时省略鬼扯蛋。

  「人在清醒时受世间影响,眼看四周的景物,耳听八方的声音,心思考烦琐
的世事,此时人性最强。睡梦中则相反,梦中受世间事与物的影响最低,可是心
却在活动,此时人性最弱,反过来说,也就是灵性最强。因此,梦中是人性最弱
,灵性最强的时刻。通前世得依靠人潜在的灵性,所以梦中容易通前世。」荒尾
答。

  「你是灵媒,什麽叫灵媒?」周又问。

  「灵媒就是灵性特别强的人,我的灵性比一般人强。」

  「你手放在别人头上能帮人通灵的原因是什麽?」

  「人一世又一世转投胎的时候,只换躯体,灵魂不变。灵魂是非常抽象的,
但如果以人狭窄的眼光将灵魂具体化,它可以算是思想的一种。所以西方社会说
--我思故我在。思想集中在脑部,所谓灵魂出窍就是从头部离开。如果你能将
这股思想唤醒,就能通前世。我研究你们中国的气功有六十多年,我可以集气於
掌,藉手掌的气将我的灵性感染别人,打通别人的天灵穴,增强他们的灵性。所
以,我能够帮助人们通前世。」

  「为什麽你不能帮我通前世?」

  「通前世的关键在灵性,你人性太强,即使我帮你,还是盖不过你强烈的人
性。灵性不足,到达不了通前世的条件。」

  这段话说得极正确,周成年後沉迷女色、物欲、功利,就算出生时充满了灵
性,如今也被饱满的人性彻底淹没了。

  「我怎麽做可以增加自己的灵性?」周问。

  「减少人性的影响就是增加灵性。尼姑或和尚修道念佛,不问世间事,减少
人性的干扰,换言之也就是增加了灵性。某些人聋了、瞎了,听不见、看不到世
间事,受世间的影响降低,也可以增加灵性。这就是为什麽许多算命通灵的,都
是虔诚的宗教或残障人士。」

  「并不是传教士或残障人才可以通灵,某些人天生就能通前世,这又是为什
麽?」

  「通前世是回忆前一世所发生的事,所以,通前世就是回忆的一种。人一生
之中,痛苦的记忆最深刻,故痛苦的记忆能够延续最久的时间。通前世也是一样
,一世与一世交替间,记忆应该被彻底抹去。但如果他前世生活得极度痛苦、满
怀怨恨,那麽他的记忆就很难抹平。因此,天生灵性强的人,通常是因为他前一
世,或甚至连续好几世,生命都极度痛苦。而且,人生如果不经由其它途径增加
灵性,好比说修行、灵媒的协助,那麽,他一生中以幼年时期的灵性最强,尤其
是人刚出生的时候。因为那时他未受到任何人间的事物影响,加上此时期他才离
开前世,对前世的印象最深。育婴专家做过研究,证明人在婴儿时期常会为莫名
的原因大哭大闹。经他们试验,有时奶喂了、尿片换了,环境、身体状况也都正
常,可是,怎麽哄都还是不停地大哭。他们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你想想,这是什
麽原因?」

  周沉默不语,他在回想,回想起自己幼时经常在半夜被恶梦吓醒大哭,这与
荒尾的说法吻合。再者,他对林木斋奇异的感觉,那种似梦非梦的相识感觉,又
如何解释呢?

  无法解释,即使今天,名闻东京的灵媒荒尾直树先生,也无法协助他解开心
中的疑惑。

我跟你回中国

  两人起身欲告离,荒尾因未能协助邹通前世而坚持不收费,不过临走前,他
用平缓的语气,悄悄以日语告诉林:

  「小林,他身上带著极不祥的凶气,相信我,离开他。」

  林面露痛苦,九十度一鞠躬。

  「谢谢你。」

  两人才步出门外,邹就好奇地轻声问:

  「他刚才跟你说什麽?」

  「他叫我好好帮你修养灵性。」

  「噢,帮我修灵性?挺好的嘛,我看你听了以後,怎麽一脸痛苦?」

  林苦笑不答。

  「现在怎麽办呢?」邹两手一摊。

  「我跟著你。」林嗫嚅地说道。

  「跟著我?」

  「对,我跟著你,你到那,我跟到那。」

  「你不去唱戏了?」

  「不唱了。」

  「你别开玩笑,我要回中国了,你知道吗?」

  「我跟你去中国。」

  「我结婚了,和我爱人在一起噢!」

  「我可以当你们家的佣人,服侍你们两个人。」

  「你别开我祖宗十八代的玩笑。」

  「你不要这样嘛,我求求你,让我跟著你,我这辈子就在等你,你不要我,
就没人要我了。求求你,如果你不要我,我宁可一死,我求求你。」

  林说到这当众跪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泪汪汪地看著邹。

  看到这场面,旁人很难了解林为何如此坚持。须知他这辈子未曾拥有快乐或
希望,直到了解「益堂」的存在。至此,虽然仍无法证明邹就是「益堂」,但那
股强烈的感觉不容他做第二想。没错,邹新就是益堂,他一定是益堂;故而他宁
可一死,也要跟著益堂。

  「起来,起来。」邹急急说道。

  「不要,你要答应我。」

  「起来,我们可以谈。」

  「不行,你不答应,我今天就死在这。」

  含泪的眼是令人心悸的眼。而眼前这对目光,似与他约定在前世,是他幼时
梦中的慰藉;再加上无聊的路人全停下来了。

  「好啦、好啦,起来。」

  回到宿舍,邹技巧地与妻子史素馨商量,东扯西扯,他扯了好长的话题才绕
到主题。

  「你昏头啦?想过吗,家中突然多了一个年轻人,男不男、女不女,长的又
这麽漂亮,别人会怎麽想?」妻子冷言问道。

  「你管别人干吗?这是我们家的事。」邹硬梆梆顶了回去。

  「别人会不会想,是我养小白脸?」

  「你鬼扯软蛋些什麽?」

  「或是别人说你同性恋,喜欢小白脸?」

  「你--」邹正想破口大骂,但细细一想,也对。林对他的态度,以及他对
林的感觉,的确会引人联想自己成了同性恋。这,叫他这位男子气概十足的解放
军海军将领如何面对众人背後的闲言闲语?尤其是他在大陆认识的脂粉密友,会
不会怀疑他得了世纪之毒AIDS?乖乖,这可不能大意,不过,解决的方法也
不难。

  「叫他继续装女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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