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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偏师(15)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Jan 4 12:25:45 2000), 转信
偏师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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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丰县城关,恩江镇上,有一幢古色古香的庭院小楼,成了剿共前敌总指挥兼十八
师师长张辉瓒的临时总指挥部,人称张公馆。
一九三0年十月十五日,张辉瓒率部从南昌出发,乘船至樟树,一星期后经崇仁、
龚坊等地,于十一月十九日到永丰。他不愿住在县党部这些地方衙门里,懒得跟一些土
顽、绅士、商界打交道。这座张公馆是前清一个状元所建,张辉瓒借住此处,感到幽静
而舒适。庭院四壁高墙,墙上爬满长春藤,天井里栽着一些石榴、美人蕉、月月红、九
月菊等,香气沁人。这座小楼雕龙画凤,也很精致。翘起的屋角上,还有风铃。从小楼
向远处望去,可以看到一群民亻夫在大路上忙碌,在士兵的监押下,正在为张辉瓒剿共
赶修飞机场。为了修这个“现代化”的机场,张辉瓒这急性子将领,也不得不忍耐着,
待机场修好后再挥师南下,一举歼灭江西“共党”。那时候,“共党”、“共匪”、
“红军”、“游击队”,在张辉瓒眼里,化成四个字就是:朱(德)、毛(泽东)、彭
(德怀)、黄(公略);他们高级将领的口头禅也是“朱毛彭黄四大寇”。
张公馆警卫森严,专门有一个特务营守在四周,没有得到张辉瓒的特许,任何人是
不得随意进入张公馆的。
这天下午,第一架试航的意大利制达格佛斯战斗机,降落在永丰机场。半个小时后
,
一辆黑色的乌龟式的小卧车,急驶到了张公馆门前。特务营的卫兵一拥而上,用闪闪发
亮的刺刀架起十字形,挡住从汽车里下来的两个青年男女。
那男青年二十四、五岁,头戴宽边博士帽,身穿一件夹呢长衫,左手提着一只黑色
公文包。脸上带着笑意,那装束象个没经过大世面的学生。姑娘二十二、三岁,中等身
材,丰满而匀称,白净脸上有一对大眼睛,光彩照人。黑黑的头发披在肩上。她穿着浅
绿色的薄呢旗袍,臂弯里挂着一只紫红色手提包,她那表情,矜持而潇洒,象个大家闺
秀。
面对着毫无表情的山神恶煞一般的卫兵,男青年忙陪着笑,欲从提袋里取名片,姑
娘皱皱眉,给他使眼色。男青年还不理解,她便用手按一下男青年的皮包,说一声:
“亦文”,那叫亦文的男青年脸庞一红,随即将右手插在裤袋里,装得很潇洒的样子站
在一旁,看女的交涉。
“通行证?”卫兵中的头头毫无表情地伸出手。
“请你通报张师长,我们是中央社前线特派记者艾石龄和宋晓飞,随首航飞机从南
昌专程来访。”姑娘叫宋晓飞,气度不凡。说完,头一扭,瞧也不瞧卫兵。
卫兵班长进了庭院,听见嗵嗵嗵的上楼声。不一会儿。嗵嗵嗵的下楼声响过后,卫
兵班长板着脸,”站在两位年轻记者的面前,傲慢地说。“师长在办公,改日再见!”
肖亦文,也就是笔名艾石龄的,沉不住气了,终于悄悄地掏出名片,交给班长,班
长不理会,开始驱赶他俩:“军事要地,赶快闪开!”
宋晓飞把白嫩的右手一挥,差点打在班长下巴上,她涨红脸,高傲地叫起来:“哪
来的这么多公事!告诉你们张石侯,蒋总司令派来的亲戚,要会见他!”说完,又补充
一句,“德国人(这个人)真是岂有此理,把阿拉都冻坏咯。”后边一句话,她是用上
海方言讲的,卫兵们只听出“德国人”三个字,互相探询地看了一眼,卫兵班长虽然不
满,但也只好从肖亦文手里接过两张名片,再次登楼通报。
肖亦文和宋晓飞在寒风中摩搓着双手,两只脚不由得原地踏步;江西的十二月初头
,
已经寒气逼人,又何况正是黄昏时分,似乎最难将息。
楼板格登格登地响了几下,一个胖胖的中等身材的军官,出现在房前过道的楼板上
,
双手坦然地撑在雕花红漆栏杆上。他戴着一副玳瑁框老花眼镜,炯炯的目光穿过青砖砌
成的长满了青草和爬壁虎的院墙顶。扫射在肖亦文和宋晓飞的脸上、身上。严肃的方圆
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昂起头,缓慢而有分寸地把肥壮的右手,向院外一指,随即
缩回,用食指对着自己的狮子鼻,说了声:“请进!”
宋晓飞拉了一下肖亦文的手,看也不看卫兵一眼,迳直朝黑漆大门走去。
天井里,四个卫兵八字形站开,楼梯口。又是两个卫兵。他俩“踏踏踏”地上得楼
来,在楼梯转弯处,又有一个卫兵,提着手枪,枪把上系着红绸缨子,穿着一身崭新的
制服,斜背武装带,左边挂着一把半尺长的利剑,剑柄上刻一个“石”字,因为张辉瓒
字石侯。在楼梯口上,还站着两个卫兵。
宋晓飞向肖亦文递了个眼色,轻轻地说:“警卫森严!”肖亦文悄声回道:“派头
十足!”
张辉瓒把二位让进客厅,操着一口长沙话,笑道:“稀客驾到,欢迎欢迎!”
宋晓飞冻得直搓手,骂骂咧咧地说:“这个鬼天气,冷煞人咯!出了太阳,还是这
么阴冷。”
肖亦文则规规矩矩地坐着,接过马弁送来的茶,品了两口,发现四壁除了一张万分
之一的花花绿绿的军用地图,还贴了一些未来得及裱好的字画,显然是张辉瓒的新作。
“张师长还是一位书画家啊!”肖亦文平时也喜欢写写画画,他发现张辉瓒的草字
,
便略带奉承地说,“真是好诗好字啊!苍劲雄浑,潇洒俊逸!”
张辉瓒颇有虚荣心,并最爱把自己装扮得颇有儒将风度。平时,最怕别人把他看成
一个莽夫勇将。听到肖亦文似乎内行的赞语,便兴致勃勃地说:“请肖先生多多指教。
对于书法,我只是爱好而已,哪比得上二位是真正的文人学士啊!未来来,这儿有几首
旧作,请二位教正。”
宋晓飞对于字画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她读中央大学新闻系,完全是她的堂姑妈
宋美龄一手促成的,不过为混一张大学文凭而已。这次到江西剿共前线当特派记者,也
是宋美龄的安排,并征得了蒋介石的同意。一来当记者,二来好对蒋介石的非嫡系鲁涤
平、张辉瓒加以直接的监察。宋晓飞这次入赣,主要由于跟肖亦文感情上缠绵难分。肖
亦文是新闻系的高材生,原先,首都南京的几家大报都想把他留下。可是,他觉得在大
城市里当个编辑或记者,写写“报屁股”太没意思了,年轻人要闯出一条路子来。他是
看中了当前江西剿共这个热门,幻想着在这里飞黄腾达。人们将迫不及待地收听中央社
的前线广播新闻,而他的大名“艾石龄,也会誉满全国,甚至引起外国通讯社的关注。
他没有什么后台,姐夫隋风旋,原先只是独立师彭德怀手下的一个营长,参加平江暴动
,
当了黄公略纵队的高级参议,后来不辞而别,又归顺了湖南省主席何键。因为他跟黄公
略是讲武堂的老同学,又有“决不反共”的保证。所以,一九二九年春到一九三0年秋
,
他都隐名埋姓,在长沙城里当寓公。红军两次进攻长沙后,何键怂恿他重操旧业,并授
予他少将师长衔,他便当上一个新编师——五师,公秉藩师长的副手,重返前线。对于
这个“降将”,肖亦文并无多大指望,晓得他反复无常两面光,结果,国共两方都只利
用他,并不重用他。
肖亦文自命潇湘才子,对于桌上铺的、壁上挂的张辉瓒的诗画,一一品味着,并从
中琢磨、体察张辉瓒的风俗与气质,以及当前挥师剿共的心理状态。
过金井故里有感
溽暑遍征意若何,卅年心事梦中过,
思亲直觉今犹昔,杀贼差能少胜多;
自笑尘劳侵鬓发,尚返归汁理渔蓑,
黄莺寄迹依稀认,立马桥头感逝波。
肖亦文想:“打完这一仗,张辉瓒大概想解甲归田当渔翁了。”
张辉瓒见肖亦文在沉思,便解释说:“黄莺不是鸟,是我故乡的寨名。小时候,我
跟先父在这里读书多年,旧地重游,能不慨然?”
肖亦文象个行家似的,频频点头,显得老成持重。
不通诗文的宋晓飞,看见壁上有一幅隶书五言绝句,旁写几行小字?自南昌移师永
丰,简料家书,悉数焚去,惟誊纸残笺狼藉满地,感而有作。
生恐乱人意,家书奈若何,
字余烧不尽,疑是泪痕多。
“亦文,来看这一幅。”宋晓飞发现新大陆似的拽着肖亦文的衣袖颇有感慨地说:
“早就听说张师长伉俪甚笃,平生无二色,张夫人贤淑有德。从诗中看来,真是名不虚
传啊!亦文,看看人家张师长,你有何感呢?”
肖亦文会心地一笑:“难得,难得,张师长不愧是军中豪杰,在私生活上,也是我
们后辈的楷模呀!”
张辉瓒苦笑一下,将散乱诗稿收起。
“哎,不谈这些了,谈谈你们到前线的打算吧!”张辉瓒因为自己的诗文、心境得
到别人理解,好象遇到知音一样快活,命令马弁重新沏茶:“把我那罐‘君山毛尖’拿
出来,招待我的老乡。哦,对了,还有这位宋女士,不久也会是我们湖南人的媳妇吧!
哈哈,请勿生气,我是个粗人!”张辉瓒那外和内刚、乐善讥爱的风度,溢于眉宇间。
宋晓飞一阵脸红,噘了一下嘴巴,说:“嘿,谁要嫁给湖南人,那就触霉头咯。”
“先要学会吃辣椒!哈哈。”张辉瓒开起玩笑来了。他对于象宋晓飞这样的漂亮女
人,也是感兴趣的,但只是欣赏而已,他有“坐怀不乱”的美称。而他的老朋友、老搭
档鲁涤平却是另一风格。鲁胖子是看见漂亮女人就挪不开步,不搞到手不罢休呢!
“肖记者,这回在江西剿共,我们湖南老乡可不少啊!”张辉瓒伸出手巴掌,数一
个人就缩回一只粗壮的指头,“讠永安见——鲁涤平,子雯见——罗霖,逸如兄——谭
道源;还有十八师五十二旅旅长戴岳,五十三旅旅长黄捷俊,五十四旅旅长、我的内侄
朱耀华,还有,二十四师师长许克祥,新编五师副师长隋风旋。”
“他是我的姐夫。”肖亦文见张辉瓒提起隋风旋,便插话说。“不光这些将领,共
党方面的高级将领,就说‘四大寇’吧,倒有毛泽东、彭德怀、黄公略三人是湖南人,
这好象是‘湖南人打湖南人’,不过把对垒的两军,从湖南搬到江西罢了。”
听到这里,宋晓飞警惕地扫来一眼,张辉瓒马上解嘲地说:“并非如此,这国共之
争,是党国大事,是不分省界的。本来嘛,‘彭黄’在湖南被我们围歼过,他们无立锥
之地,才渗透到江西,终于酿成大祸,直到今年七月二十七到八月六日第一次攻占长沙
城;八月三十日第二次围攻长沙,才引起中央的重视。蒋总司令中原大战告捷后,决心
铲除江西共匪。”提起打仗,张辉瓒的劲头来了。肖亦文也以他新闻记者的敏感性和爱
打听的职业癖,和他一起扯谈开了。
“以张师长高见,此次剿匪是很有把握的咯?”
宋晓飞插话说:“那还用问,蒋总司令不是‘限令各军务于最短期内,彻底肃清共
匪’吗?”
“我是问敌我双方政治、经济、军事形势怎样?”肖亦文不喜欢宋晓飞打岔,中断
他和张辉瓒的谈活,一边郑重其事地掏出笔记本子。
张辉瓒眨巴着大眼睛,沉思了片刻,摸一摸肥厚的下巴尖,首先介绍围剿军实力。
这次蒋介石调遣十万大军,分三路纵队围剿红军,而以张辉瓒的十八师打主攻。采
取“分进合击、长驱直入、外线作战、猛进猛打”的作战方针。
十八师号称“铁军”,是围剿军的一把钢刀。全师一万三千多人,全是新式武器,
除了汉阳兵工厂出品外,还有德国制造的枪炮,加上最近在永丰修了飞机场,飞行大队
长田曦的五架意大利达格佛斯飞机也调来助战。
“共军方面呢?”肖亦文问。
张辉瓒耸一耸肩膀,笑道:“关于红军情况,蒋总司令有个重要讲话,你们中央社
前不久报道过。”
肖亦文随手翻出一张民国二十年一月七日的《中央日报》剪报。指着上面的一篇文
章说:“蒋总司令在演说中说:‘对于剿匪的军事部署都很妥当。我想三个月内,肃清
共匪一定没有什么问题。’又说‘过去谣传那一县的共匪怎么厉害,军事计划如何周密
,
实在都是无稽之谈。’看来蒋总司令是熟知共军虚弱的内幕的。”
“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张辉瓒想补充一些第一手资料,但是却制止肖亦文记
录。“肖记者,请勿记录,暂时还是军事秘密。”稍停,他说:“据我们侦察,朱毛彭
黄号称五个军,实际上只有三万人。朱毛在闽西赣东活动。留在东固的只是黄公略的第
三军。它以当地游击队的两个团为基础,用的是土枪土炮梭标大刀,实在是乌合之众。
据情报估计,十月二十日红军退出吉安之后,发现军中混有“AB团”,他们便在黄陂自
相残杀。黄公略的三军被杀得最多,大概有三分之一被杀掉了。现在匪军人人自危,加
上彭德怀的三军团中有些高级将领不想过赣江,虽然勉强东渡赣江,也是貌合神离,各
自为政。所以说,这次围剿,我们是稳操胜券。”
“不过,听说黄公略很难对付呀,这几年,他把湘赣边界,尤其是赣西南闹得人心
惶惶,他的能量不可低估。这一点,我姐夫隋风旋是很有体会的。他跟黄公略同学同事
十载,提起黄公略,不得不佩服!”肖亦文坦率地说,也是提醒张辉瓒不可轻敌。
“是啊,黄公略是个人材,隋师长也是帅才。正因为他对黄公略了如指掌,这次,
总司令要他在前线立功——”张辉瓒面对隋风旋的内弟,才把“立功”后的“赎罪”二
字咽回肚里,“这一点,我很佩服蒋总司令的大将风度。总座在南昌高级军事会议上有
一段讲话很精彩,他说,‘凡昔曾参加革命,而中道诱离之军人,诚能于此民族存亡危
急之秋,认明大义,不为反动所惑,不为赤匪张目,扶持国家元气,助成剿匪使命,则
中正他日必将呈明中央,宽其既往之过误……’,要有这个气魄,中国才能统一啊!”
张辉瓒年纪比蒋介石大两岁,经历跟他相仿佛,也都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他
考察过德意志军事学;蒋介石虽未去德国,却于黄埔军校创办后的第二月,即一九二四
年二月,同苏联代表马林赴俄考察政治军事,据说会见了托洛茨基。后来,他俩又一同
东征北战。不过,虽说互相佩服,却也各存戒心,这在当时军队派系斗争中是习以为常
的。
比起军中元老,张辉瓒算是不得志的军人了。凭他的学历、资历、战功,当个x路
军总司令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这次南昌高级军事会议之际,鲁涤平已向他私下许诺:
东固获胜后,将授予他上将副军长衔,把军权交给他。所以,张辉瓒兴致勃勃,觉得冒
一次风险也值得。
肖亦文很懂分寸,适可而止,看看天色将晚,便起身告辞说:“张师长公务在身,
不敢多占宝贵时光。晓飞,我们告辞吧!”宋晓飞噘着嘴撒娇地说:“往哪儿走啊?阿
拉肚皮饿了,还没吃饭呢!”
张辉瓒连忙喊马弁:“今晚在‘六一菜馆’定一桌江西名菜,我陪客人晚宴。”又
掉头对肖亦文和宋晓飞说,“怎么样?刚来乍到,我陪二位先去看看永丰名胜,然后去
菜馆晚餐,如何?”边说边由马弁给他披上黄呢军大衣,这大衣一上身,张辉瓒更显得
矮胖滚圆了。
张辉瓒一行,穿过大街小巷,来到思江边上的状元楼前。一个班的卫兵在附近山坡
、
巷口散开。张辉瓒又领着两位记者,登上第三层,从这儿,向左可以远眺恩江大桥和桥
那边的麻洲。前边是宽广的恩江水,夕阳中,波光粼粼。右边,那七层宝塔屹立江畔,
成了永丰县的标记。张辉瓒一边指点、介绍这些名胜古迹的悠久历史和来龙去脉,一边
吟咏着古人的诗句:“庐陵之东,邑名永丰,有山丛丛,有冰溶溶,临流不济,怨夏愁
冬,岂无仁人,哀此途穷。”吟到“哀此途穷”时,嗓音有些嘎哑。张辉瓒做梦也没想
到,十几天后,他就在永丰县境的龙冈就擒,真是“哀此途穷!”
“走,我们到‘六一菜馆’去,鄙人略备小酌,为二位洗尘。”张辉瓒看见月儿从
思江大桥那边冉冉升起,陶醉在水光月色之中,轻吟着:“‘一曲江流百尺桥,水光沙
色望中遥。凭栏已觉清神绝,更有船头弄玉萧。’”这就是永丰八景之一:“江桥月
色”。
走到六一桥上,宋晓飞天真地问:“为啥叫六一桥,不叫七一、八一桥呢?”
张辉瓒拍着桥栏杆,很内行地说:“宋朝大学者欧阳修是永丰人,相传他晚年写了
一本《六一居士传》,在书中自称:他家里藏书一万卷;收集历代金石遗文一千卷;有
一张供弹奏的琴;一局用来消遣的围棋;还常备美酒一壶,加上他这个老头,岂不是六
个一吗?从此,‘六一居士’成了欧阳修的别号。”
“哦,原来如此,看来,一座桥,一幢楼,都有来历呢!”肖亦文说。
“什么时候,我也当个隐士就好了。”张辉瓒不无感慨地说。“我只要四个一:一
个老头;一个和睦的家庭;一箱钞票;一屋古书。”
“那么,就叫你‘四一居士’吧,哈哈哈。”宋晓飞机灵地说。惹得张辉瓒捧腹大
笑,笑声一直把他们带进“六一菜馆”。
“来来,为肖先生、宋女士二位记者的光临,干杯!”张辉瓒举起高脚玻璃酒杯,
很有风度地跟肖、宋二位轻轻碰一下,旷达地说,“今后,兄弟希望我十八师剿匪胜利
的消息,通过二位记者的生花妙笔,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全国报纸上。”
五十二旅旅长戴岳,光着尖脑壳,坐在一边一言不发,面部毫无表情;五十三旅王
旅长只一味地陪着笑脸。五十四旅旅长朱耀华,以少壮派军人自居,眼神里流露着矜持
、
高傲的神情。张辉瓒又走到肖亦文面前,高举酒杯,祝酒道:“待活捉黄公略之日,我
们再摆庆功宴,那时,请二位记者多多美言几句。来,干!”
“你的印象怎样?”宋晓飞跟肖亦文坐在一条凳上,悄悄地问。
“色厉内茬,颇带几分哀愁,有暮年之感。”肖亦文指的是张辉瓒。
宋晓飞很佩服肖亦文的洞察力,称羡地瞟了他一眼,准备回到寓所即把“印象”之
一寄宋美龄。
“戴旅长,你也讲几句吧!”张辉瓒一时兴奋,邀戴岳即席祝酒。戴岳面无表情,
霍地站起,用嘎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说:“古人说,哀兵必胜,骄兵必败,我们还是谨
慎为好。”随即,高高举起酒杯,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兄弟向诸位将领进一言,在进
剿期间,切要互相策应,和衷共济!”
在热气腾腾的宴会上,戴岳的一席话,好似泼了一瓢冷水,宴会气氛骤变。好象从
门外刮来一股北凤,吹进了热气腾腾的雅座宴会厅。
张辉瓒不以为然,王旅长出来打圆场说:“诩庭兄言之有理,我们不能轻敌。不过
,
敌人的确是一群乌合之众,张师长、朱旅长都曾在平、浏一带给予痛击,据情报说,目
下黄公略内外交困,日子艰难!看来是不堪一击的!”
“既然不堪一击,又何必兴师动众,集结十万大军进剿呢?”戴岳不识时务地说。
他在湘军中是元老派,曾多年担任军内的监察委员,头脑冷静,执法如山。论资历,他
是保定率校第一期学生,以后在湘军中任第六师师长。那时,张辉瓒是四师师长,谭道
源是五师师长,四、五、六师均属湘军第二军,是谭延kai、鲁涤乎的老部下。眼下,
在一片赞扬声中,只有戴岳当着张辉瓒之面说了不同意见。
话要说回来,张辉瓒等高级将领对于黄公略处境的猜测,也不是完全臆造。正当他
们在红灯绿酒之间大吃大喝之时,黄公略的确正面临着平江暴动以来的第二次危机。
一九三0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在吉安县一个叫富田的村子里,江西地方党、政、军
的几个头目,煽动群众反对苏区,书写“打倒毛泽东,拥护朱彭黄”的标语,走上了分
裂红军,武装反对苏维埃的道路。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富田事变”。事变后,红军集
中在黄陂肃反,杀“AB团”。黄公略的红三军首当其冲,因为他的部队绝大多数是当地
人。
开始,人们对到底什么是“AB团”都搞不清楚。后来才知道,“AB”是“反对布尔
什维克”的英文字母缩写。当时,有些农民上山砍柴,把割下的楠竹或杉木架在双肩上
,
从远处看去正好是个“A”字,就莫名其妙地被抓去杀了。毛泽东的一个传令兵,带着
他的,手书给当地县委送信,途中碰到放哨的,一看落款是“毛笔”二字,认为是“AB
团”伪造。的信件,未经审问,就把传令兵杀了。
肃反委员会受王明“左”倾路线的影响,以太上皇自居,采取逼供信。一天,两个
士兵上街,其中一个回来报告说:“那个家伙跟一个陌生人讲话,可能是‘AB团’的密
探。”这样。那人就被逮捕,屈打成招。
“你是怎样参加‘AR团’的?是班长介绍的吧?”于是,抓来了班长,班长经不起
拷打,供认说:“是排长要我参加的。”审问排长:“谁叫你参加‘AB团’的?”排长
招出是连长,连长供出是营长,营长也经不住火烤火燎,只好昧着良心说:“是团长李
少辉要我参加的。”……这一来,营长以下的全部给杀了。下一个轮到李少辉。
那天,黄公略从总部回到宿营地,只见北风呼啸,细雨霏霏,天,阴冷阴冷的。在
小山的斜坡上,一队队红军士兵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个个打着赤膊,哆哆嗦嗦地,嘴
唇都冻得发紫。说真的,冷一点并不怕,怕就怕肃反委员点到自己名下,那就有口雄辩
,
死多活少。与其受酷刑屈打成招。不如一死痛快。在前边一块空地上,钉了个大木桩,
将“AB团”嫌疑犯从队伍里叫出来,要他双手抱紧木桩,然后,将铁板在火里烧得通红
通红的,往犯人背上烙去,顿时,血肉焦糊,臭味四溢,受刑者疼得死去活来,旁观者
也吓昏了头。天冷,加上害怕,人们不由得全身发抖。肃反委员又认为发抖就是心虚,
心虚是做了坏事,一定也是“AB团”的,随便扯一个出来,再烤打,再审问……一个个
出身贫苦的红军战士,没有死在战场上,而冤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黄公略向来有“爱兵如子”的美称,何况三军的士兵,几乎是他一个个吸收进来的
游击队员、贫农、工人子弟。他熟悉每一个人的脾气、性格、爱好、特长。他记得,一
九三0年初,根据红军总部的命令,他从平浏带了几十个同志来到江西,人生地不熟。
刚成立的红三军,主要是地方游击队的两个团。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发展到三千多
人,一千多支枪,在赣西南打出一片红色江山,得到了毛泽东的称赞,有诗为证:
“六月天兵征腐恶,
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
赣水那边红一角,
偏师借重黄公略。”
而今,敌人的围剿一天天逼近,战士们没有战死沙场,却让自己人自相残杀。好似
挖他的肉、抽他的筋啊!而这股风是从红三军刮起的,红三军以本地战士为主,所以来
势更凶更猛。不幸的是,这股妖风还刮到了黄公略从湘赣边区带来的干部身上,如果不
加节制,还会烧到他黄公略身上呢!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三天前,李少辉营房前突然来了几个师部的警卫员,对他说:
“李团长,师长要你去一趟。”
李少辉看见他们全副武装,手里还提着麻绳,知道事情不妙,而黄军长又到总部开
会去了,怎么办呢?真急死人!他从容不迫地整整衣服,走在头里,对几个执行任务的
警卫员说:“我不会逃跑,你们也用不着捆。”
到了师部,师长也没打他,只把手枪在桌上一丢,威严地审问起来:“李少辉,你
老实坦白,营长检举你是‘AB团’,不老实的话,你看看外边吧!”
屋外正在用刑,皮肉的焦臭味儿和呼救喊妈的哭泣声,使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李少辉冷静地说。“报告师长,我李少辉出身雇农,自愿参加红军,跟国民党军阀
不共戴天,我忠于共产党,从未参加任何反动组织。”
师长威胁道:“不坦白,先关三天禁闭。”
在审问李少辉的时候,师长也提心吊胆,万一李少辉瞎供,说他参加“AB团”是师
长介绍的,那就有口难辩啊。
李少辉坐了三天班房,他要警卫找师长,师长一直不见面。有个卫兵向他透露,这
个案子是上面批下来的,有人检举李少辉是“AB团”,师政委就写信给团政委,终于把
他逮到师部来了。因为李少辉老实,打仗勇敢,在官兵中威信高,对他还算客气的,没
有逼供。不过,他也知道凶多吉少。上个星期,七天内杀了四百多人,提一个杀一个。
他心想,我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弹下,却要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实在冤枉。可是,有口难
辩,有冤无处伸,这时,他只想见黄军长一面,死也要死得清白。
第四天,师长终于来了,他对李少辉说:“你等着,我到军部开会去。”李少辉心
想,只待师长回来,就会把我拉出去枪毙啦!他整理了一下东西,又想给黄军长写封信
,
可连个纸笔也没有。
半天过去了,师部警卫员在班房门口,大声喊道:“李团长,师长找你。”
他迈着艰难的步子,走出班房。心想:归天的时辰到啦!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只
见师长笑嘻嘻地走上前,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用粗壮的双手,拍掉李少辉身上的灰土
,
和蔼地说:“李团长,跟我到师部去。”
到了师部,看见桌上预备了香喷喷的饭菜,李少辉这才松了口气,恐惧紧张的心潮
渐渐平静下来。
师长说:“黄军长要我到军部开会,问我怎么把李少辉关起来了?我说,有人检举
他参加了‘AB团’。黄军长在屋里踱着步,半天没吭声,看样子很难过,停了停,他用
手在胸前拍了拍,果断地说:‘李少辉出身雇农,是我们随营学校的秘密士兵委员,又
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由我亲自介绍入党的,向来打仗勇敢,怎么会是‘AB团’?经济
上、政治上、社会关系上都找不到任何疑点!如果把这些中层干部都当‘AB团’杀了,
反围剿让谁去打仗啊!你们快回去,把他们放了,千万别上真‘AB团’的当,做出敌人
办不到的事,使亲者痛,仇者快!’说到这里,黄军长眼里都有泪了。唉,我也明白啦
。
黄军长再也不能忍耐,看着战士们一个个被错杀,军队被削弱。”
师长为李少辉解绑后,笑道:“我看你哪一点都不象‘AB团’,所以,只把你关了
几天禁闭,消极应付公差。这回黄军长亲自出面担保,你起死回生了。不过,回去以后
还要好好准备反围剿,可千万不能有埋怨情绪啊!”
这次杀“AB团”,除了把红三军的官兵杀掉三分之一,更险恶的是,真正的“AB团
”
还想把火烧到“朱毛彭黄”身上,让他们互相残杀。
就在张辉瓒进攻东固的前几天,一天半夜里,黄公略收到一封信,这是毛泽东写给
他的秘书古柏的一封亲笔信,信中说:在审讯“AB团”时,如果供出黄公略也是“AB
团”,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同时,附来“告同志和民众的万言书”,第一句就是“党
内大乱到了!!!黄公略叛变投敌!”
黄公略不是三岁的小孩。他已是一个政治上军事上日渐成熟的高级将领,他接到这
封信后,马上识破了敌人的离间计。从笔迹看,很象毛泽东的草体,但是,在信尾露出
了破绽,毛泽东用的年月日,都是汉字,而这封信上却用的阿拉伯字和罗马字,敌人终
于露出了马脚。
黄公略估计彭德怀也会收到这类伪造信件,他赶忙来到红三军团总部,这时,他见
彭德怀正召集团以上干部开会,也是讨论这封信件的事。
彭德怀慷慨激昂地说:“‘富田事变’是反革命的暴动。伪造信件,陷害同志,企
图分裂一、三军团,破坏总前委粉碎白军进攻的计划,公开宣传打倒毛泽东,拥护朱彭
黄,”这不是党内路线争论,而是‘AB团’的阴谋毒计。我看得出,这封假信是‘富田
事变’的头子丛永中写的,他平日学毛体字,学得比较象。但是,信尾的年月日露出了
马脚。”
彭德怀看见黄公略站在门口,也没顾上跟他打招呼,继续愤恨地说:“从战略方针
来看,我赞成三军团编为第一方面军的建制,统一指挥,这是革命的需要。现在军阀门
停止混战,蒋介石、鲁涤平以十万大军来进攻红军。总前委提出诱敌深入,利用山地,
依靠群众,各个击破,这一方针是完全正确的,我坚决拥护。如果我彭德怀违抗了这一
方针,总前委完全可以撤换我,何需用阴谋办法呢?”
彭德怀的讲话,诚挚恳切,拥护以毛泽东、朱德为首的总前委的态度非常坚决。在
座的高级干部听了恍然大悟,对“富田事变”头目更加仇恨。彭德怀在会上宣读了红三
军团宣言:反对反革命的“富田事变”,打倒“AB团”;一拥护总前委,拥护毛政委;
一、三军团团结一致,粉碎国民党进攻。
黄公略听了十来分钟,放心了。要知道,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稍微处置不当,就会
酿成大祸,使红军遭受不可估量的损失啊!黄公略没有惊动彭德怀,只跟平江暴动的老
朋友邓萍说:“好,老彭还是站在毛泽东这边的!”
第二天,彭德怀把三军团开到离黄陂总前委十五里的小村子,请毛泽东来三军团干
部会上讲话。三军团干部第一次看到政治委员毛泽东。
敌人的阴谋被揭穿了,黄公略、彭德怀都把假信拿了出来,反动的江西省行动委员
会黔驴技穷,只好夹起尾巴逃到赣江西岸的永新县。
灾难过去了,危机克服了,红三军的官兵们看见黄公略,哭诉着:“军长,让我们
上前方,跟白匪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宁可死在战场,不能平白无故地被自己人杀
掉!”黄公略感动地说:“同志们,我相信三军的战士是好样的!战场上见高低!”
可是,前敌总指挥张辉瓒却错误估计了形势,他以为“朱毛彭黄”象李闯王、洪秀
全一样互相残杀,到了山穷水尽,束手待擒的境地了。“六一菜馆”的宴会刚刚结束,
他把最新情报电告江西省主席、剿共总司令鲁涤平。鲁涤平转告蒋介石。蒋介石下令三
路纵队,于十二月十六日发动总攻击,分进合击,长驱直入。
中国革命根据地的第一次反围剿,终于拉开了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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