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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少将   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01:33:16 1999), 转信


                            少  将

                              二

    新兵连的正式训练开始了。“天天学”,“天天练”,“早请示晚汇报”,

“阶级斗争教育”,“路线斗争教育”,总之花花绿绿一整套。

    这天从大邑县请来一位姓冷名叫“妈妈”的农妇,讲如何坐大地主刘文彩的水

牢,把个台上台下哭成昏天黑地一片。然后就吃“忆苦饭”。米糠和厚皮菜加上炊

事班长对旧社会的多情的想象,胡乱烩了烩,成了一锅乱七八糟的糊涂,且无盐。

指导员亲自掌勺。全连列队,从指导员的勺前极沉痛地一一走过,每人碗里便得一

勺那糊涂。又一个班围成一圈都蹲好了,先不吃,因还要由一个叫骆周正的老广指

挥唱一支流行小曲儿,喟月亮在白莲般的云朵里穿行,喟从前妈妈没有土地。

    厨房里为冷妈妈做“思甜饭”。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鸡味鱼味。

    指导员捧一碗糊涂难过地说:“同志们,旧社会里我们穷人,连这样的糊涂也

吃不上啊!”指导员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膛,方得见棱见角很有规律也符合逻辑。

“我们要常吃这样的糊涂。”就吃糊涂。第一口我就差点呕出来,但终于是强吞了。

我觉得米糠下咽喉的时候是张牙舞爪的,紧接着满腔一股酸馊,不知道炊事班那位

万恶的班长还往糊涂里烩进些什么想象。再看别人,真吃的假吃的还有真真假假吃

的和不真不假吃的,同样的糊涂居然吃出这么多层次来。我就用筷子去碗里搅和,

搅得越发糊涂起来,不再吃。我想我也忆苦的--忆那些连这样的糊涂都吃不上的

穷人的苦。这时听指导员喊:“王满山已经添第二碗了,大家加油啊!”果然有加

油的,纷纷去指导员那里乱添。后来据说木头人一人锤平六碗糊涂,皆大惊讶。我

说,他吃六十碗也不奇怪,没见装糊涂的桶吗?那就是木头的。

    夜里,小把总饿得哭起来。他以为糊涂以后炊事班还会开出面条来,就眼巴巴

地等。最后果然开出一小盆面条,却从他面前直接开过去,开到在连部吃饭的冷妈

妈那里去了。

    小把总刚满十二岁,是个看上去极俊秀极乖巧的娃娃,有极白极细腻的脸皮和

一个玲珑剔透的小鼻子。这会儿凄凄凉凉一哭,果然动人。茂堂就从提包里抓块巧

克力给他。他吃着,偏就越发哽咽。又有人察觉,向茂堂要,他索性都拿出来,但

凡伸手的皆得一块。

    木头人是悄悄出去了。

    茂堂豪爽地赈济大家,自己也更豪爽地吃。他说:“砍了树子免得老鸹叫!”

    电灯突然大亮。大家都惊呆了。指导员站在门口,身后还有个冰清玉洁的木头

人。

    大家都不说话。小把总的嘴巴呆呆地张定,一绺棕色的巧克力汁儿从嘴角流下

来。

    指导员的方眼睛,阴惨惨地看着茂堂和小把总。

    窗外有很严肃的风从树梢划过,奏一支很冷峻的冬夜曲。没有标题的,却听得

人心阵阵发紧,紧得苦痛紧得皱了,怯怯地跳。

    “张茂堂你吃了几碗忆苦饭?”

    “三碗。”

    “你呢,潘庆川?”

    “也是....三碗。”

    指导员又不说话了,大约还没想好怎样发落他们。木头人则扬眉吐气地瞟瞟这

个,瞟瞟那个。垮塌的脸庞,象个垮塌的“公”字。

    “你们,好好想想吧。现在,熄灯,睡觉,明天再说。”指导员低沉缓慢地说。

    兵们闷闷地缩回被窝。

    脚步声对我们说:指导员走远了。他的皮鞋是掌了钉子的,铁蹄。卡、卡、

卡....我猜那结局,炊事班明天会专门给茂堂和小把总做糊涂,同时烩进更多情更

丰富更浪漫的想象。

    茂堂突然恨恨地说:“狗日汉奸。”

    “地富反坏,右叛特汉。”小把总说。他很喜欢发明概念和提法。

    都知道骂谁,都不作声。

    “唉,木头人,”我说。“这是何苦呢?”

    “啥?”他问。然后自答:“!”

    然后就都不说话了,听着窗外的风,然后就睡着了。突然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

哨音。

    “一号着装,一号着装。”值日排长在走廊里喊。一号着装就是不捆背包的意

思,是紧急集合中最富人情味的一类。

    全连带到食堂,那里有几大盆热气腾腾的幸福的面条。

    对于那样一个时代,这些面条有相当深奥的道理。关于巧克力的事,指导员从

此再没有提一个字,明天没有说,永远没有说。一年半以后他因车祸死于念青唐古

拉山口,时年二十五岁。很多很多人为他哭。他是个称职的政工干部,也是真正的

军人。他的事迹没有上报,因为那时候提倡另一种死法。

    哦,指导员。

    其实阶级斗争教育还是有效果的。吃过饭,木头人必拿大扫把扫食堂,没事了

就捧本“毛选”看,助民劳动也最是积极,营区厕所的粪坑,掏得干干净净,干这

干那,总不歇。于是红成新兵连的紫人,逢会必受表扬。这时他向右垮塌着的面庞,

便分外庄重严肃,眼睛往前看--看很远的不知道啥地方。他的脸色蜡黄,从来不

泛红晕。鼻孔里两撮极不高雅的鼻毛,倘是冷得凶了或是动了感情,鼻毛就挂一滴

清亮的鼻涕或是泪。

    在班里,兵们依然欺负木头人,拿他开心。特别是小把总,变本加厉对木头人

进行反攻倒算,有事无事都刻薄木头人两句。木头人气得浑身乱颤却极有修养地不

发作。一天茂堂们不在寝室,木头人走到小把总面前,双手攥成拳,极为凶残地瞪

着小把总。就要大打出手了,就要了,然而没有。

    “你让开!让我出去!”小把总尖声喊。

    我和几个老广在一旁潇洒地看。老实说我不反对有人教训一下小把总,他离家

那么久了呢。由他老爹管由木头人管横竖一样。

    “让我走嘛,”小把总突然甜言蜜语地说。原来他也懂得“曲线自救”的道理。

    “你妈妈来啦,说,说你妈妈来啦!”

    “那好,我妈妈来了。行了吧?”

    “要搁前几天,娘那脚我非揍扁你龟孙,娘那个脚。”

    我开心地笑一阵,觉得木头人颇有意境。

    总之这天夜里小把总又开始尿床,隔天一次,不卑不亢张驰有致地极规律,完

全尿单日不尿双日。于是都给他算着:“小把总,今天是单日,可以尿床了。”小

把总就反驳说:“一月大,二月平。这个月小哥哥该尿双。”

    这么说着,小把总内心其实极痛苦的。他晾出床单和褥子去的时候,常独自抹

眼泪。指导员问他:庆川你想什么?他说想妈妈。指导员笑了笑走了。从这天夜里

开始,所有的头班哨兵都接到指导员命令:“往下传,两点半叫潘庆川起床。”于

是小把总既不尿单也不尿双了。后来有人恶作剧,把当晚口令改成“小把总”,回

令是“起夜”。这一夜小把总一小时被叫醒一次,他索性不睡了,披上大衣坐在地

铺上伤伤心心地哭。再后来就不让哨兵叫他了。每天夜里到了那时候,一个比“小

哥哥”大一倍的大哥哥,坐在他身边,轻轻摇着他,直到把他摇醒。有时候摇不醒,

那个大哥哥就拧亮手电晃他的眼睛或者轻轻咯吱他的痒处。大哥哥很少发出声音,

怕惊醒别人....是啊是啊,你猜对了:指导员。

    哦,指导员。

    他死后留下几大本日记。其中有很短的一段:据“参考消息”,凌晨两点半,

人属假眠,易唤醒。连他妻子都不能解释这二十来字到底说明了什么,可我们却

清清楚楚地知道。

    这天晚饭后,兵们都出去玩了。我给妈妈写信,木头人坐在地铺上看“毛选”,

看着看着竟是哭起来,呜呜地哭得很苦。我于是很关切地问他些话:想啥呢?回答

是想娘呢,离家两月了,不见娘的信。我安慰他说,信从乡下到县城,再到郑州,

再经西安宝鸡翻一个老高的秦岭到成都,再到广汉,再到高骈,是得走娘那脚的不

少日子。他抹了泪说:“城市兵都是你这号的,最好。”

    我们从此成为朋友,常攀谈。

    木头人的身世极苦的。九岁那年,闹饥荒了,炕中放哟(一个)小炕桌,炕东躺

爹炕西躺娘,全身肿得亮晃晃的光洁透明。爹老念叨要吃一碗擀面条。娘说:山呀,

去县城瞅瞅你二表舅的四姑奶,求点面来,给你爹擀口面。小木头人就走好几十里

路求回一捧白面。娘硬撑起身子擀了,只一碗,放在炕桌上。爹推过来让娘吃,娘

推过去给爹吃,这么推呀推呀,推得小木头人立在炕下眼泪汪汪地看。还说就是这

口面救了爹和娘的命。也不知是第二天是第三天里,三叔回来了,咦,带点这呀那

的。爹说:弟呀,咦,你不作(知道)你带回的是啥,是命哩。

    木头人情绪好些的时候,常讲起那遥远的故乡。他对家乡是真心眷恋着的,并

不因吃着大米白面而忘了根本。原来他们那里苦是苦些,却也有极富情趣的生活。

一村的人虽说也搞阶级斗争,叽溜拐弯却全是亲戚。北方的村落就是靠近亲繁殖而

维系着一种敦厚与古朴。北方中秋节,这时要相互送月饼,且家家户户都须送到。

我问哪有钱买那么多月饼?他回说不碍的,只买六个或八个就妥,送去了,必再送

回,礼数周全了,月饼却不见少,如此三番五次一折腾,全村都送到了,然后再由

自家人吃。于是我设想,倘是我在那里,别人送几个我吃几个,吃断这虚伪的循环。

他大吃一惊,咦,不中不中,要落笑话哩。我说:笑就让龟孙笑去。他仍是不同意,

而后纠正我的河南方言--这话这么说哩:笑让笑龟孙去。

    “龟孙笑去。”我坚持。

    “笑龟孙去。”他也坚持。

    这样我们谈得越发融洽了。他就去挎包里取出一张很旧很皱的照片给我看。

    照片上一个穿观礼服的军人,生硬极了的脸,细看有些象木头人,右面也垮塌

着的。照片上了彩,大约是出于一个乡村蹩脚照相师的想象和手笔,把该是天蓝色

的礼服涂成草绿的了。

    “谁?”我问。

    “俺三叔。”他很自豪地答,然后问:“他是多大的官?”

    “少将。”

    “我就要做这么大的官。”他神往地说,“这话就对你一人说的。我要当....

那是啥将?”

    “少将。”

    “少将!”他越发坚强地说,眼眶竟是潮了。

    原来这农村青年打老远是要来当少将的。我很开心。虽然早就取消了军衔制,

我还是说:“不过当少将很不容易呢。比方指导员,管百十人了,才是个中尉或者

上尉。”

    “啥是中位上位?咱这号的有啥位?”

    我很费劲地解释:“象你这号的完全没有位,你得直挺挺那么站着,叫列兵。

第二年凑合个上等兵,第三年,倘是看你顺眼,发给你个下士....”

    “不顺眼儿咋?”

    “发给你回家路费。下士上面还有中士,上士,过后才是尉:少尉中尉大尉,

尉过了是校,少校中校大校,完了才是将军--少将。娘那脚是够升一阵子的。国

民党那边校官以上可以称‘座’,团座师座军座总座,蒋介石是委座,还有什么参

座、副座,反正各种座,咱们共军这边无其座眼,一样是同志....”

    这么向他解释着我就想起曹排长说过的那话--你们把肚脐眼挣翻,也挣不到

你们老子一半大的官儿。觉得此话虽然恶毒,却也精辟得令人伤感和绝望。

    木头人要我复述一遍从列兵到将军的里程。原来他要扳着手指头数一数。我说:

算了吧,你把脚趾用上都数不清。

    咦--他喟然长叹了。

    “怎么样木头人,”我不无嘲讽地问,“还是要当少将?”

    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还是要。

    “当个上校都不中?”

    他摇头:不中。

    “娘那脚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我问。

    “铁了的。”他说,“铁了。”

    这就不好进一步开导他了。但对他的志向很感兴趣,就问他为啥要当少将。

    “为啥?啥为啥?那年饥荒,俺三叔回来,给俺村的人送白馍,恁大哩,哟人

哟!”他比划着。“哟人哟”就是一个人一个。河南方言如此洗炼,是很令人肃然

起敬的。

    正说着,茂堂们回来,看见木头人三叔的照片,就抓过传看。木头人急了,去

夺,哪里夺得回来?等每个人都大惊小怪“啧啧”几声了,才由浩勇双手捧给他。

    “你们别小看木头人,”我乐呵呵揭他底,“人家铁了心要当少将的。”

    于是全体幸灾乐祸大哗。木头人埋怨地看我一眼,然后向茂堂们怒目而视。

    “少将和麻将,”浩勇大声问,“哪个大?”

    家伙们居然异口同声说,“麻--将--”

    小把总自从那一次承认到底是自己妈妈来了以后,就有些收敛。这会儿又嚣张

起来:

    “这才是经不懂,想当团总呢。”

    “不和你们说,”木头人坐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耳朵,“不说。”

    他们便一起围上他,“少将少将”地喊。这么笑呀闹的,木头人霍地站起,眼

里有泪光,乱颤:“就是少将!就是!咋?”

    于是一齐敛了笑,很纳闷地看他。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被这么嘲笑和戏弄着

的,是怎样的一颗心呢。总之从这以后都不叫他木头人而叫他少将了。他答应,无

论谁叫他少将他都答应。比方小把总喊他:

    “少将。”

    “啥?”

    “你妈妈来啦,啥?”

    “你妈妈才来啦,娘那脚你妈妈!”

    少将十八岁。他从很荒凉很贫苦又很遥远的北方来,携一个将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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