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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少将   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01:38:55 1999), 转信


                            少  将

                              三

    渐渐地我们觉得新兵生活苦了。最苦的是看不见姑娘。十四五岁十六七岁的青

年,正是青春之火炽烈的时候。白色的床单上,每每有难堪的无论怎样也洗不去的

斑迹。大家管遗精叫“跑马”。一日早晨方亚喜滋滋说:“我昨晚跑马了。”就都

向他祝贺。谁料他转喜为忧说:“唉,可惜没做梦,白跑了。”又都为他惋惜。

    上操的时候, 但凡有农妇村姑挑水担粪从操场过, 队列必走不整齐。连长就

说:“立定!啊,看嘛,你们看够,看呀!”也有极腼腆的就埋了红烫的脸,却也

有果然就不转睛地盯了看的。直到人家拐弯,连长便说:“看够没有?”脸皮结实

的也就嘿嘿笑起来。

    “那好,我们就继续操练。齐步——走!走整齐,给我走整齐嘛。”

    仍然给他走不整齐,因为有....沉浸。

    我们最喜欢星期天去镇上转。什么都不买,就是转转,看看。有个谜语说:站

半天看半天问半天想半天——不买,谜底是什么?新兵。其时我们的衬衣用增白剂

漂了又漂,把土白布活生生漂成洋白布,让衣领露出很长一截,帽檐捋了又捋,北

京布鞋上的灰掸了又掸——那时候谁能弄到一双白色塑料底的北京布鞋,谁就能在

大大小小的场合上把风头出足,再拿小镜子把上下左右都照妥贴了,就戴一双白线

手套上街。噢,还有一样极时髦的装饰——口罩。口罩自然不戴,塞在衣襟里,却

让雪白的棉纱线挂在脖子上,让它很潇洒的略有些弯曲。不管怎样我们在街上走成

目不斜视,一颠一冲相当矫健,都以为自己拽了一镇姑娘的视线呢。象舵爷这种角

色,走着走着就来一轻捷的武术动作——二踢腿,飞起来要吃人的样子。连里规定

战士上街须在腰间束一条皮带。谁尿他那把壶?腰带一束人便成葫芦,傻乎乎的。

    骆周正这些广东兵却束腰带。我们对骆周正很有看法——他除了名字外,浑身

上下竟无一处长得周正。骆周正们仅仅是来条腰带倒也可以容忍,你听听他们还威

风凛凛唱一支乱七八糟的歌:

        嘿隆隆,蒙隆隆——

        解放军战士上街多威风。

        革命——革命的明灯四海普照,

        烧遍亚非拉美。

        博得四海人民齐赞颂:

        革命红旗手,革命红旗手,

        法咪来咪嗦咪嗦咪来哆——

    后来高骈镇上风传我们当中有不少越南人,是到中国来操练好了要去打美国的,

他们买牙膏或是香皂完全靠打手势。你看乱七八糟到什么程度。

    只有少将不上街。从来不。

    元旦。天上灰朦朦洒粉末似的细雨。盆地冬天极少雪,却很冷。早饭后无事也

不能去镇上——那里泥泞粘稠,再有才华也走不轻捷,就在宿舍聊天。忽听摩托突

突,兵们忽喇喇往外就涌。通讯员送信来了呢。老兵病多,新兵信多,见天一封见

天数封的都有。通讯员被围得水泄不通。他读收信人的名字,读一个便有一片喜极

的欢呼——由收信人主呼,而收信人的朋友帮呼,就更见热闹非凡。

    “王满山,王满山。”

    无回答。少将早对来信不抱希望了,所以没来。我便代他欢呼一声,代他接了

信。喜滋滋回到寝室。少将猛的抬头看我。他预感到什么了,眼里燃着灼人的希望。

这封信是由成都军区司令部转来的。

    少将把信紧贴近脸,头埋很低,耳根子渐有些红。原来少将激动或害羞的时候,

虽一成不变,耳根却红。终于,他可怜巴巴求我了:“这话咋说哩。唉,给念念吧。”

    我说:“怎么,你不识字?”

    他叹口老长的气,楞楞地看着我。我心里喊声天哪,他每天捧了“毛选”,聚

精会神都读些啥呢!我想我得核实一下,拿笔在信封背后写个“王”字,问他可识?

他把他的姓反复研究了:“是王吧?”完全是商量的语气。娘那脚他连他的姓都怀

疑呢。又写一个“满”字,又看许久,很果断地说:“满。”再写一个“山”字,

他看看,居然如释重负地笑了:“你写的是王满山嘛。”

    “那么你每天捧了‘毛选’都读些啥?”

    他垂下头,拿手揪了床单,耳根红得紫了。嗫嚅着:“毛主席为俺写的书,俺

捧着,心里实在。就这。”

    不知这是不是真话。总之这以后他仍是很实在地捧了‘毛选’看,逢这时我便

羞愧。

    然而终于是帮他把信读了。少将有个很纯朴很忧郁的老母亲。老母亲的信说:

你走后从不知哪里飞两只乌鸦来,每天来,那尾巴,咦,格晃格晃的,就冲咱窑洞

叫。都不知这龟孙叫什么,急坏一村的人。大队党支部研究了,从柳村请哟都说懂

鸟语的柳铁嘴来听。一回两回没听真,第三回听真了,说乌鸦叫的是我家表叔数不

清,未有大事不登门,说乌鸦还说爹爹和奶奶咋啦咋啦,有啥奥妙也不知是有哟心。

    这就他妈的很成问题了。样板戏普及得再邪乎,我想也不会普及到乌鸦中去的。

    我说:“那家伙多半懵你妈的。”

    “懵她弄啥?”

    “娘那脚谁知道。”

    我们于是很为这事犯些踌躇。最后,少将洒脱地说:

    “乌鸦叫,叫让叫龟孙去。往下念。”

    ——你四表叔还是没有寻下媳妇子,都说你梅表姨和他般配哩,你梅表姨就是

没看上你四表叔。梅表姨还是爱疯疯颠颠喜欢开会,和后生疯闹着哩这鳖娃儿孙,

把你舅爷恼得,咦,不结局。你舅爷还是见天牵哟羊转悠,不下地干活,队里也不

好说啥,老贫农哩。何东何西还是从新疆给你舅爷寄钱花,都说这俩孩子出息。你

一定要在部队好好杀敌立功,甭惦记家里也甭惦记娘。

    信很长,是她口授而别人代笔的。读着信,如同见了少将的母亲那忧郁而枯槁

的面容,见她躺在炕上,将一碗擀面条从自己声旁推开。

    然后帮少将复信,说是儿记住娘的话了,谁也不惦记。至于乌鸦叫,娘那脚叫

让叫鳖娃儿孙去。

    整整一个元旦,少将都闷闷不乐,仍是为乌鸦的事愁得不结局。

    “恁怪哩。乌鸦咋不冲何东何西家叫,咋不冲梅表姨家叫?”

    我于是对他说:你这种以邻为壑的思想,显然不符合当前的大好形势。

    新兵生活即将结束。一日正“天天读”,小把总忽嚷身上奇痒,脱下棉衣一看,

呀,一个通体透明的小虫匆匆爬着,不知急于去什么地方。土坦克!全体大哗,都

脱了衣服找,只少将巍然不动。于是把怨恨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茂堂说:“全体

起立,向坦克兵司令王满山少将敬礼。”

    果然有起立敬礼的。

    我觉得实在不公,便说:“其实大家都很久没有洗澡了,凭什么说虱子是少将

发明的呢?”

    “那你凭什么说虱子不是少将发明的呢?”

    少将耳根红了。总之,他没有申辩。

    这天,少将没来吃午饭。操场周围有一圈树。他把全班所有的背包带都去树干

上捆了,晾出所有的被褥。我先吃完饭回来,见他正在小渠边漂洗所有的床单。他

脱了棉衣棉裤,衬衣袖和衬裤腿都卷得老高,手脚冰得通红,自然,耳根也红。只

那脸色一成不变地蜡黄,也因难过也因冷,鼻毛上一粒晶莹。

    “少将,这么干不等于承认虱子是你发明的吗?”

    手脚抬头看我,脸向右边垮塌着,下嘴唇颤了颤,很平和很平和地说:“你知

道韩信吗?”

    他是问我知不知道韩信受过的胯下之辱呢。

    这时候茂堂们也来了,大家围了他看。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少将默默地漂洗着床单,默默地漂洗着横飞而来的奇耻大辱。他知道他和我们

之间的差距——我们在岸上,他在水里,所以咬了牙来当少将的。他忍受着胯下之

辱,为了有一天能上岸,能——零存整取。

    新兵连的最后一个早晨。全连在雾里列队。那雾是极浓稠极粘糊的。从雾的极

深处传来新兵连的嘉奖令。少将名列榜首。雾深处说:

    “这是一个红点,装进档案的,一辈子也抹不掉。”

    那么少将的档案里有一个红点了。我看他一眼,他那向右垮塌的脸庞更见凝重,

眉上扑满亮晶晶的露粉,鼻毛上仍有一粒晶莹的鼻涕或是泪。雾里说:

    “今天,同志们就要分下老连队了。大家一定很关心我们是什么兵种。我们是

测绘部队,是毛主席的红测兵....”

    那时候喜欢把一切搞成红的并且说成是毛主席的,不管他老人家自己想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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