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少将   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05:53:31 1999), 转信


                            少  将

                              七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入党了。入党的有不少是真正的老实人,比方广东籍的翟九

始。这家伙从不说三道四也从不做表面文章,默默地干,默默地吃、睡和活。都称

他“老黄牛”。当然,夸奖人是老黄牛的,自己都不是也不愿当老黄牛,就好比歌

颂士兵伟大的人,自己都不是士兵,说群众伟大的人,自己都不是群众一样。司令

也入党了,她如一团发面,任人搓揉。再比方邢大姐,邢大姐是透明的,而且里里

外外无半星龌龊。入党的还有易小军和陶山城这些真正是把当时的政治信进骨关节

去的角色。浩勇后来说:整个“两报一刊”,都是为陶山城一人办的。这话其实偏

颇。陶山城天天翻报纸,研究动向和提法,这都是真的。林彪的垮台就是他最先从

报纸上嗅出来的,然后忧心如焚地报告指导员,这么多天都没见报上有林副统帅了。

指导员当时吓得面无人色,后来则夸他:“陶山城吃个什么?吃个路线斗争觉悟。”

大约他们那里方言,吃个什么就是凭什么,靠什么的意思。这却形象。指导员其实

也是一门心思想把中队带好,却由于他自己德性太糟而终于没带好。人嘛,吃个什

么?吃个德性。

    指导员们的目光确实敏捷,我们这些比他们小一来岁的小兄弟玩的把戏,他们

一眼就识破。比方我,不论怎样伪装积极进步,田组长总是说:“踩假水踩假水”。

这是很令人伤心的。

    但是,入党的还有真正狡猾的家伙,比方浩勇。我要是没把浩勇这家伙懂进肚

脐眼儿里去,我就白活十六年了。浩勇能装出最痛苦的模样。例如他有一次把一条

“区域网”算错了,居然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害得指导员和中队长为劝他吃饭而把

好话说得天花乱坠。他还装最坦诚,常和中队领导针锋相对争论问题,诸如中队应

把猪圈修得坐北朝南还是坐南朝北之类,争得竟是面红耳赤。他当过两年知青,干

什么都肯下力气,特别还有一个动辄大汗淋漓的生理优势,很令人羡慕。夏天,中

队长带我们去荒山野岭操练调绘一类的业务, 这边架上经纬仪, 观测十几里外的

“三角点”,须人去竖旗。浩勇二话不说就往那里奔,两三个钟头回来,竟成水人

儿,却不象小把总之类喳喳哇哇表功,一人蹲得老远抽烟。这就很让人看在眼里爱

在心头。连田组长都说:浩勇身上少纨绔气。冬天开荒,小老头一锄头掘条火红的

蛇出来,吓得晕死过去。原来小老头这姑娘的内心深处,却也是极娇羞极文弱的。

这时浩勇走过去把蛇尾一拎,放进照相组装显影液的那种很大的玻璃瓶,送给中队

长,让他把它卖给中药铺然后买烟丝。中队部开会的时候,田组长就一块一块往里

投火红的焦炭,看金蛇狂舞。然后大家就研究说该给浩勇入党了。

    中队长的烟丝虽然死得惨烈,他却说:浩勇一点不象高干子弟。

    浩勇后来没提成干部退伍了。他在部队里老是夹着尾巴作人,夹得紧了,就有

松弛,也就露出一条很壮观的尾巴,也就被揪住,也就退伍了。

    浩勇仍活着,活成他的本来面目,很逍遥自在很潇洒的。这些年搞活经济他又

办了个皮包公司,骑摩托到处洽谈压根儿没有过的“业务”,后面总驮一个漂亮姑

娘,并且常换新人。

    只不知他还在党不。

    但是入党的没有少将。我很纳闷了就去问指导员,指导员高深莫测地笑起来。   

       

    随着南瓜的疯长,生活就有明显的改善,再加上有方亚们经常从农场接济的这

呀那的,中队过成小康,每周也有一两回肉吃。由于田组长是革命军人委员会主任,

民主管理伙食,吃肉也就依了他成二流子的吃法。中队百来人,一买肉就是七八十

斤。这时吃饭已有桌了,男女分开,完全是授受不亲的庄重景象。田组长就拿一只

大碗放在女兵桌上:“有不吃肥肉的都拣进来。”

    司令是一点油荤不沾的,全倒进碗里。田组长于是满意地唱句样板戏——“司

令常来又常往。”其他姑娘也放些肥肉进去,每每有极大一碗。田组长人虽穷,也

有穷讲究,仍端进灶间,拿大锅重烩得热气腾腾了,便端到中队部,晚上和中队长

两人喝酒,然后一醉醉到天亮,起床哨一吹,就在床上唱一曲川剧《列宁在十月》:

“冬宫内虽然有很多裸体,都是用大理石雕刻呀——成的。……打冬宫夺政权已到

时机,那日子就定在十一月初七。初七哪——”最后这一声大约属后台帮腔,因高

了整八度。

    我们就都讨好逢迎笑起来,心里却骂:“你狗日脸皮结实得很可以。”

    我们也好吃肉,却不便这样解决问题,就生些其他法子。又发津贴了,当一年

兵津贴长一元,吃个芝麻开花节节高,神不知鬼不觉居然长到八元了。星期天,和

浩勇、小把总,又去六中队邀了茂堂,到皂角铺去买几个罐头,浩勇说他是以酒为

主,兼吃别样,于是也买一瓶酒,贼揣赃似的揣在怀里、不巧天下雨,就都裹了雨

衣向大山深处去。

    雨停了,大山极清新。在铁路边坐下,因这里地势稍高些,不蓄雨水。把雨衣

在地上铺了权当桌椅,就吃。吃一会儿渐觉腹中有底了,浩勇提议为方亚默一会儿

哀,于是都起立。小把总沉痛他说:“方亚你在农场安息吧。”我就把瓶里的酒泼

些在地上。祭祀毕,还沉浸在伤感中。都不吃了,发愣。

    这时少将挑了水桶往这里来,又是去做好人好事的,一身是泥浆。

    见了少将,全体大惊失色,因为同时想起了巧克力的事。倘再去汇报一下,必

妨碍消化及其他。浩勇心眼儿多,嘻皮笑脸向少将迎上去,甜言蜜语怪温柔地要他

同吃。少将颇坚决地摇头。于是一起苦劝。少将把浩勇硬塞进手里的酒瓶研究良久,

说:“是怕我打你们的小报告?我不是那号人!”

    不知他是忘了巧克力的事,还是果然有了长进。终于少将吃不住劝了,仰起脖

子就灌,咕嘟咕嘟只顷刻,一瓶酒便褪去多半。又让菜,死活不吃了,仍挑了水桶

往营区去,脚步却有些无韵。我们舒口气:这就行了。

    天很冷,麦苗冻得紫了乌了,簌簌翕翕直喘。就听少将哼来一支豫曲:“城楼

上放罢了,炮呀么炮三声,三呀么三声炮,炮三声,三声炮,炮呀么……”五音极

不全的,却有很浓的酒香。大家笑起来,城楼上无论放罢多少声炮,其实都不用这

么反复强调的。正乐,突然一声吆喝:“不许动!你们什么人?”

    一伙农民提了步枪或扁担围住我们,远远近近还有人往这里奔。为首的那家伙

操一支张开机头的驳壳枪。原来拿我们当空降特务了。说来好笑,在他们的观念中,

凡鬼鬼祟祟吃罐头者,必是特务。他们见我们在铁路边,于是来保护火车了。我们

拚命解释,我们是兵。却偏不信,于是前呼后拥把我们和我们的罐头瓶直接整编到

中队部,一问果然是兵才罢休。

    晚点名,指导员说:

    “ ……造成了极坏的库库。影响!还是积极分子,新党员,团支委……想想

红军二万五,想想你们几个的爹……”“报告,”少将喊,“我也喝了酒的。”

声音里有泪。

    “很好。”指导员说,“库库。”

    从此少将多出一样长处:忠诚老实。

    不久后我又问指导员:“象少将这样忠诚老实的好同志,支部为什么不发展他

入党?”

    “王满山这个人,嗯……唉!”

    “他,咋啦?”

    指导员就摇起头来,摇得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嗯呀唉的,为什么他还要变着

法子地抬举少将呢?少将已经是全大队的标兵了呢。很多年后我才悟透,指导员抬

举少将,纯是为他自己。他和中队长都不喜欢少将,中队长从不掩饰对少将的轻蔑,

因为中队长活得真诚。指导员却活得……圆润些,他想往高处走,不得不顺应潮流,

但作为一个党性和天良都未完全泯灭的人,他很清楚:少将其人其事,一个字足矣

——假。

    那时候我很敬佩指导员,完全拿他当是真的一回事,写些男女声表演唱为他歌

功颂德。

    指导员亲自为这表演唱谱曲儿,乱七八糟地居然得了直属队颁发的“文艺创作

奖”。我记得那奖品是一套共七支的竹笛,没有一支笛子吹得成调,总之全部音都

不准。

    你瞧,糊弄去糊弄来的终是糊弄到自己头上了。

    我不知道我正经历着一场深刻的“信仰危机”。林彪的自我爆炸,对毛主席和

我的震动都很大。报上天天解释说林彪其实坏得很深沉很有些历史了,从井冈山上

就一路坏下来的。我问指导员:既然如此为什么让他当这呀那的?指导员就说:库

库。我于是觉得那些宣传家把政治玩得很蹩脚,就象只有很小一张包裹布,却要把

真真假假都包起来,结果到处露馅儿,和老广们辛辛苦苦整编出来的饺子一样,还

没有下锅就一塌糊涂。

    我爱看书,常整编些书偷看,《红楼梦》就是那时看完的。记得看过一本《六

次危机》,很觉开窍,发现美国佬并没有坏到林彪那种程度,尼克松也成我心目中

的“高大全”和“三突出”形象,后来出了“水门事件”才知道又娘那脚的上了尼

克松的当。我们活个人很不易呢,要摆脱那么多与生俱来的偏见,同时还要提防那

么多别人强加的偏见。

    总之我常想得头痛。和指导员探讨呢,他却总是说:库,库。

    那时候的政工干部,真的,怪难为他们了。

    我于是渐渐生出了朦胧的“不在乎意识”,而告诫自己:看什么做什么都不要

认真,须淡泊和清高,尤其对生活,须斜眼儿看。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因

为很多人吃足了“认真”二字的苦头。例如陶山城和易小军这样的善男信女,他们

也算生活过吗?天晓得。林彪事件后陶山城很苦闷了一阵,终于很感慨地说:“路

线斗争太复杂了,如果不认真学习,真容易上贼船哪。”我有个感觉,象陶山城这

样的人,干脆就是直接出生在贼船上的。果然,他老爹是林彪手下的手下的手下的

人,剥了军装判了刑。

    我于是对指导员说:这世界是荒诞的。更荒诞的却是这荒诞中人个个活得认真

活得一丝不苟。

    指导员就说我小小年纪,却右得可怕。我至今常想起指导员的一些长处,他从

来没有认真清理过我的“右派”思想和言行。我退伍时他甚至流很真诚的泪:“你

呀,自己不争气,作为一个大哥哥,我真想带你一辈子。可是……你要管管你那张

嘴,说话要分时间场合,还要看对象,地方上复杂得多啊,要小心,千万小心,很

多事情自己明白就行了,别嚷嚷。”

    我说我没别的要求,发展我入党吧。

    他说:库库。

    总之我没有混进党内。临离队,支部突然给我一个“嘉奖”。我看出中队长和

指导员很费了一番心思,为我凑够了一个嘉奖的条件,说我一贯积极宣传马列主义

毛泽东思想,坦率,讲真话。

    我想这是我档案中唯一的红点。

    我想我当之无愧。

--

※ 修改:.loking 于 Oct 16 20:31:21 修改本文.[FROM: 146.115.4.27]※ 来源:.The unknown SPACE bbs.mit.edu.[FROM: 146.115.4.27]

--

※ 转寄:.The unknown SPACE bbs.mit.edu.[FROM: 202.97.]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bin@fengyun.hit.edu.]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9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