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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少将 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05:54:34 1999), 转信
少 将
八
要开始“野营训练”了。“练就一双铁脚板,铁脚板呀一儿呀子喂,”歌中唱
道,“活活气死那么帝修反!”
背包、枪,挎包水壶干粮袋,每个兵的标准负重是四十五斤,日行军六七十里,
走一个月,实弹射击、投掷手榴弹、打坦克、防原子,总之内容丰富品种繁多。年
轻人果然都有血性,写血书的写什么的都有。
出发日期将近。少将在炊事班呆不住了,一定要下组。原来炊事班无须行军,
每日坐汽车打前站。号房子,烧洗脚水,做饭。炊事班又都换成清一色的棒小伙
——不管怎样吃饭是头等大事。那么比较起我们来炊事班就轻松得多。
少将从农场回来,去了炊事班,我们见面机会少,关系便日渐疏远,再加上
他舀菜的时候很坚持原则很严肃,并不因我们曾是朋友而稍微宽厚些,我就对他
很有意见。
这天吃过晚饭,少将来找我问“心潮澎湃”怎么写。我把这四个字写给他后,
不无酸楚地说:“少将,你小子飞黄腾达了,别忘抬举我们这些穷哥儿们哪。”他
拿这话认真想想,说:“还能忘了你哩?”少将回去后照我写的样把那四字一笔一
划填成一份血书:
“心潮澎湃要下组”
中队领导一合计,把少将拎到收容组。
收容组有多苦,走着走着你就知道了。一个中队有将近一半的女兵呢,且大都
是在家里极娇惯的角色。夏天晚点名时,不过站十来分钟,乒乒乓乓竞相晕倒好几
个。这时田组长就说她们是失血过多。
都摩拳擦掌呢,田组长却宣布他不参加拉练,因常犯偏头痛。
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真正活得象个人样的,为数甚微,田却算得其中一个。
他简直生活在一个真正的“自由王国”里,我行我素,无拘无束。马列主义哪,道
德观念舆论压力哪,人情人性良心哪,统统管不了他。他不敬神,不怕鬼,所以生
前身后肆无忌惮。
田从小生活艰难,靠给学校打猪草维持学习生涯,因为从小就得翻来覆去算计
生活,也就看出生活中许多路数。他公然拿公家的电阻电容晶体管装修自己的收音
机,还很好意思地把公家的小电机装在自己的缝纫机上,然后更好意思他说:老子
人都是嫁给公家的。(公家应该和这样的人离婚。)他会剪裁会缝纫,老婆孩子的
衣服都自己打,可谓心灵手巧。那时候自行车极不好买,又东拼西凑整编了一辆崭
新的自行车。指导员常说他:“老田哪,要注意影响。”他嘿嘿一笑:“哪个有屁
放,叫他直接冲我来。怎么象英国鬼子一样,打不过林则徐,绕道天津去威胁皇上
呢?”
大队长一直想修理田组长,苦于他业务极好,加之几位地方教员相继离去,电
算机更是须臾离不开田组长,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大队长只好眼巴巴看着他。他
呢,路上遇见大队长了,便趾高气扬甩他一个“五百”,尔后扬长而去。田组长把
敬军礼叫“甩五百”,这么说,“大队长,来甩你一个五百。”
我曾见他打他那个三岁的孩子,抓住头发往墙上整编——拿鸡蛋碰石头,碰出
的不是蛋清却是血。他老婆,一个农妇,在一旁哭着却不敢作声。他打儿子是因为
儿子喊了指导员一声“爷爷”,以换取指导员手中一块包了糖纸的小石子儿。
总之他是一个冰冷冰硬的铁汉子,既没有情感也没有心肝。
据说他刚入伍的时候,和少将一样也是这样那样的积极分子,受无数嘉奖的标
兵。
不管怎样他说他偏头痛,他就偏头痛了,中队长指导员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
现在想来,中队领导并没把“铁脚板”看得多认真。每个中队都有一辆卡车,
运炊事班和狗皮褥子.让女兵们只背枪和子弹袋,把背包什么的叫汽车运,易小军
们纷纷义正辞严说是小瞧了半边天,无奈何就由她们背了。第一天走下来,姑娘们
全成披头散发的夜叉,很够瞧的。六七十里山路,四五十斤负重,可不是玩的。掉
队者不计其数,到宿营地时,少将竟是用扁担挑了六个背包。
第二天又要开拔了,李曼怡这些人连站都站不起来。中队长于是强行命令:女
家伙的背包都上汽车,由李曼怡押送。连司令都乐呵呵把背包放上车了,小老头却
不。甜言蜜语劝,油盐不进,就由她,我注意到靳娅也不肯放下背包,邢大姐说她:
“听大姐话!”把她的背包硬夺下来。我于是冲邢大姐甜蜜地一笑。
我们趁团内工作之便,工作恋爱双管齐下一起谈,把别人瞒得极好。也都知道
这样做不对,感情和理智常打仗。心司爱,头脑司思考,本应和和美美,谁知人身
上这两个器官最是水火不相容。
又上路。
近千人在羊肠小道上行军,是颇壮观的。弯曲的山路,把队伍也褶得弯曲,一
条长蛇似的,头已入了云,尾还在山那边很远的什么地方。绿色的军装和绿色的大
山,极生动的成一体,却又有一面面军旗,从绿海中脱颖而出,招展着灿烂夺目的
极鲜艳的红。
易小军和陶山城跑前跑后,用竹板劈哩叭啦打些顺口溜:“陈素萍,走得欢,
两个脚板只见翻。”陈素萍就是小老头,她果然是埋了头,一声不吭只顾走。
“王满山,不怕苦,心潮澎湃要下组。”
陶山城且走且搞些即兴创作, 既搞现实主义, 也来点“淡化”和“空灵”
——战士拉练海天涯,革命火种到处撒,等到春暖花开时,到处烧得一样红。
我和邢大姐边走边聊,她说北京的烤鸭最好,我说成都的赖汤圆最好,就争论。
陶山城就劈哩叭啦打起竹板,往一块岩石上一站,反复念:“团支书,真不错,边
走边把工作做。”
“别搅和了。”邢大姐说他。
他却仍然搅:“组织委员不平凡,思想工作做在前。”
这是唱我呢。
如果把当时的社会比作一个污浊的水塘,我发誓——有相当一部分水域,是被
陶山城这样的好心人搅浑的。北京烤鸭赖汤圆,和思想工作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嘛。
那时候很时髦工农兵学哲学。陶山城深有体会他说:“辩证法认为一切事物都有联
系,谁说风马牛不相及呢?你比方突然来一阵风,把马吃的草卷到牛那里去了。”
后来批《水浒》时他又说:“潘金莲其实具有反包办婚姻反封建的民主意识。”
活生生把一塘清水给你搅浑。
我们也在大路上行军,路左一行路右一行夹道而行,真象电影上那么回事。走
着走着,各中队炊事班的汽车一辆接一辆从队伍中穿过,车上的炊事兵就向自己中
队的兄弟姐妹报食谱:
“回锅萝卜,管饱!六中队加油噢!”
六中队就欢呼一阵。
熊道义在车上喊:“五中队今晚上干粉蒸肉噢!”
又留一路喜极的欢呼。茂堂们于是难过好几里路。
也有歌声此起彼伏。逢穿场过镇,又整成雄赳赳的四路纵队,唱进行曲儿,阿
人阿猫阿狗一齐涌上街看。孩子们吆吆喝喝跟很长一截路,小贩们推了车的担子挑
子的, 撵了我们走, 指望买他们些啥,小把总就打趣人家:“一颗子弹换几颗花
生?”小贩们不乐意了也拿我们开心:
“喂,你看,女的都不背背包呢。”
“正好,男的都有。”
军民一齐笑起来。
但是再往下走,新鲜劲儿一过,体力不支,步履沉重,一个个就很狼狈了。冲
锋枪横搁在背包上的,按操典要枪口朝下挎在右肩上的,挂在脖子上的,拐在胳膊
肘上的,也是千姿百态,很象电影上的“国军”了。
说实话在女兵当中我真心佩服小老头。一千多里路,硬是背着四十来斤走了一
多半,直到最后终于在一次夜行军中晕倒。她的左膝下长了个瘤子,癌家族中其凶
残居二位的成骨肉瘤。从拉练途中直接送进医院,最后从大腿根那里把左腿截掉了。
邢大姐后来去医院看她,回来后对我们说,小老头的头发全白了。怪倔犟,怪可怜
的一个小姑娘呢。时年仅十六岁。
夜行军的纪律很严,不准抽烟,也不准陶山城打竹板说“同志们快快走,前面
就是三忿口”之类顺口溜。
下一个宿营地是安县的三河镇。据说那里的阶级斗争形势极复杂,三十五岁以
上的男子,百分之九十以上当过上匪。这么多土匪都抢谁呢?安县里面,又全是龇
牙咧嘴阴风惨惨的大山。在夜里,怎么看怎么象妖怪。
这一夜,一上路我就从邢大姐肩上悄悄抓过冲锋枪,谁料她一转身又从靳娅那
里夺过她的枪。我小时右腿脱过臼,复位不好,一走长路就吃力,现在两支冲锋枪
加一个背包,越走越疲,就掉下队来。忽觉肩上一阵轻松,原来少将不声不响收容
我来了,从我肩上把两支冲锋枪全拿过去。我本想咬咬牙走完上半夜再把枪让他背,
转念一想,下半夜他肩上枪多了咋办?何况他们收容组都不背背包,这会儿发挥一
下他的“余热”吧,就容他背了,心里委实感动,就想和他说几句体已话,重温旧
情:
“少将,娘那脚你还是很够朋友的。”
“别说话,跟上!”他的语气竟象呵斥。
肩上一下少了十几斤,轻松得多,再加上学了浩勇的样,把背包里的小包袱包
在狗皮褥里扔上汽车了,也就一颠一拐赶上了队伍。
“走不动了吗?”邢大姐说,“我的枪呢?”
“少将背着。”
“哦,”她释然。你瞧她是释然了。枪是谁背的?少将嘛。
喘息声,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枪托和水壶的碰撞声,谁小声的咳嗽声。夜行军
实在也是有境界的。山路坎坷,就常有磕碰。休息时,我用小刀削一截竹竿,用它
牵了邢大姐走。后来我又恋爱过若干次,实在只是爱而不恋,总没有初恋时的那种
想象力和创造精神了。人的精力其实很有限的,热恋一回,就整编完了。
“我觉得,总……”邢大姐突然不安了,“去把我的枪拿回来,我自己背。”
“好好走你的,我去拿我的枪。”我说着放慢脚步。不一会儿见一个七杈八桠
的人影。是少将,他身上总有七八条枪了。我问他到底有几条,回说也不清楚,总
有七八条吧。
“怎么样?”
“还中。”气却喘很粗。
我从他肩上拿过一条枪,还想把邢大姐的也拿过来,但我是无法再多背了。我
说:
“你要是受不了了,”说一声。”
“没事。”他说。
“我发现我很坏,明知道他不会说那一声的。七八条枪,这是怎样一种负荷?
这样走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少将的壮举不让指导员知道,那是太冤枉。我于是报告
指导员:去劝劝少将吧,别累垮了。
指导员看了少将的模样,果然心痛,这回大约是真的了。他默默从少将肩上拿
过一条枪。
“我中。”少将喘吁吁地说。
指导员仍不语,他动了真情了——一个被不断表扬和嘉奖的人,可以生活得沉
重到什么程度,他从前是没想到的。
中队长也过来了:“老雷,这个背枪的事过后要讲一讲,这样是很不符合的。
战士嘛,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以……”
“库库。”指导员说。
“要不等一会儿休息时开个干部会,各组进行讲一下?”
“库库。”指导员说,抬头去看月亮,眼里有一汪很亮的晶莹。
于是中队长也从少将那里硬夺一条枪来自己背上了,然后命令:“从现在起,
不许再从任何人那里拿枪背。”
我很希望邢大姐那条枪是指导员或者中队长背了。真的。
“但是过不久,少将身上又有六条枪了。六条,这大约是他的体力所能支持的
极限。他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他硬从别人那里夺枪。这一夜,我弄懂了一些从前
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那么深的事:我开始相信少将能当上真正的将军了——凭他的
决心和毅力。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就该得到那么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
一条真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这时前面乱套了。就听见司令的哭腔:“小老头昏死了,昏死了……”
“不要乱,注意行军纪律!”指导员拧亮鬼火一样的指挥灯往前跑去。
……小老头刚踏上一座小石桥,往前一个踉跄就扑倒在地。真玄,石桥没有栏
杆,而下面是十几米深的山涧呢。
人们围住她,姑娘们呜呜哭。邢大姐解下她的背包和枪。
“唉,这个同志,这个同志,库库库库。”指导员不停地念叨着。
中队长突然发火了:“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看看她,再想想你们自己!都有谁
把枪没有背的,去找回来,各组检查一下!”
纷纷羞愧地从少将身上把枪拿走了。
小老头醒过来,挣扎着又要走,一个踉跄又倒了。
中队长说:“王满山,你照顾负责陈素萍,背也给我背到!”
指导员身上的冲锋枪被谁拿回了,他于是亲自背上小老头的背包,中队长则背
了小老头的枪,而少将背了小老头。
又出发。走了许久不见休息的命令,很觉奇怪:别是参谋长的神经短路了吧?
又想起少将还背了一个人哩,很为他累得慌,自己的累倒不怎么觉得了。
这时前面又乱套。竟是老黄牛翟九始哞哞地哭起来,很大声地说着广东话,叽
哩哇啦听不懂的。原来他刚才回头看小老头时,前面的队伍已走远了。再让前进时,
他在一个叉路口打了会心谱,决定拣宽的路走,越走越急,再是追不上前面的人,
他于是猜想是迷路了。这还了得,一千人的行军队伍从我们这里腰折了。中队长命
令原地休息,然后派几个战斗小组四处找老乡问去三河镇的路,深更半夜敲老乡的
门,敲得阿猫叫阿狗咬。
大队长走过来,问清咋回事了,顺手从警卫员肩上抄过冲锋枪,照天上就来一
梭子。不多会儿一颗夺目的信号弹,从山和山的那边飞起来。大队长照天上又来一
梭子,山那边便又飞起了两颗信号弹。
突然,山谷中欢声雷动,星空响彻狂热、愤怒却又是兴高采烈的吆喝:
“嗬——嗬——”
“嗬嗬嗬——”
虽然有各中队长官再三喝令:安静!搞啥名堂?安静!却无用。
我也闭上眼睛乱喊一气:“嗬哈哈——”
倘有人这时来问我喊啥,我会说:不喊啥,吃个痛快。
总之就这么酣畅淋漓地喊着。
喊声渐息,喧哗都不止。就见一条烟头的长龙,从近处蔓延开去。去他妈的夜
行军纪律,都抽起烟来。连中队长和指导员都叼着烟卷走来走去。接着开积极分子
会。
“同志们,最艰苦的时候已经就要来了,一定不能让一个同志掉队。老雷,你
也进行讲两句?”
“库库,”指导员说,“把陈素萍的背包解开,把被子给她披上,天很冷了。”
于是解开小老头的背包。她的被子,她的褥子,还有她的小包裹。她没有把小
包裹弄到汽车上去。有小包裹的背包,比没有小包裹的背包重多少,当过兵的人最
清楚。
寒意料峭,大家都发抖。行军时怕出汗,很多人只穿单军衣。这时也不管还有
什么“十准十不准”了,男男女女拚命往一块儿挤。我紧攥住邢大姐一双冰凉的手,
直想哭。
指导员一直呆在小老头身边,很关切地问着她话。——你还有兄弟姐妹吗?噢,
除了爸爸你再没别的亲人了,库库,坚强些。
“谁喝酒?”中队长到处问,把水壶递给大家喝。“哪个干部的水壶里有酒?
贡献出来让战士们都喝点。”
我感到官们还是很亲切的,官兵之间也是很融洽的。在困苦中最能产生友爱精
神,那么那些关于红军的传说,是可信的了。
大队首长们研究着军用地图,看是原路退回,还是重新走一条去三河镇的路。
这回又是六中队打破了禁区,率先烧起一堆簧火,各中队于是纷纷仿效。我们
这堆火,是指导员亲自点燃的。
山谷燃烧着。
“叭!”山腰一声枪响,就听一人喊:“各中队注意,大队长命令——灭火!”
去你妈的大队长,你简直狼心狗肺,丧尽天良。这时指导员悄悄骂一句很下流
的怪话:“锤子毛,炒蒜苗。”我续上下一句:“好吃不好嚼。”都开心地笑起来。
指导员突然脸一沉:“灭火!”
这时一位拄了拐杖的老人走过来,呵,很老一个老军人。轻言细语他说:“不
能留下一点火星,冬天,干燥,不要引起森林火灾。”
他在每一堆簧火旁都站一站,这么说几句。
政委。不声不响地和大家一直在一起的政委。他六十岁了,总佝偻一个背。
“这好办。”指导员说,“女同志站远些。小伙子们过来,打开水龙头。别笑,
这是命令。”
又出发了,按原来的行军序列往回,要先走到那个叉路口,才能再往三河镇去,
因为没有近些的路。
我们从兄弟中队面前过,人人都骂。听见茂堂的声音:
“五中队出了叛徒,该好好整编一下。”
我们疲惫不堪地走着。一切思路都轰毁了。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愿望,更没有
想一想,我们去三河镇干什么?剿匪吗?那里的土匪,解放后都解甲归田了呢。
小老头在少将背上呜呜地哭起来,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呢。她是意识到什么了
吗?她的一生还有那么漫长的生命之路,只能靠双拐走下去了。
“你能不能稍稍忍一忍?”中队长很温和地和她商量。
她一点不通融地哭着。
也就没有人干涉她了。
呜呜——
“哭吧,不碍事儿。”少将说,“甭管娘那脚的啥!”
呜呜——
那悠扬凄婉的少女的哭声,不乞怜于谁,不抱怨谁,也不控诉谁的哭声,没有
爱也没有恨的哭声,那单纯得令人惆怅的哭声呵。
天于是含含糊糊亮了。
我们不但走成了国军,简直成了国军集锦。一个中队前后拉开十来里长。司令
披了小老头的褥子,脸上苍白得鬼似的。浩勇则完全走成木头人,脸庞垮塌下来。
小把总坐在路边,哭丧着脸,他那支冲锋枪不知给谁缴去了,见人就问:“我的枪
呢?看见我的枪没有?”少将仍然背着用被子裹得很厚的小老头,指导员叫人换了
几次都没有换下来。少将的两只嘴角,都挂着殷红的血迹。小老头和她的哭声都睡
着了,很安详的。
约莫半年前,我们住的小院来了很老的父女俩——从前的边防团团长来看望从
前的军区政委,带着他的女儿。他们住在政委家里,每天坐着豪华“皇冠”早出晚
归兜东西南北的风。一天晚饭后我在花台附近碰上坐着轮椅的小老头,五十来岁的
样子,只是干瘦只是黄。人都说三十岁是女人生涯的颠峰,象开得最烂漫的牡丹,
释放出全部的风韵和魁力。小老头也是三十岁,她的风采在十五年前化作了山脉。
除了她父亲外,很少人对她有悲伤和期待。
总之我们相互认出来了,她笑笑我也笑笑,但是都没有说话。我很想问问她:
如果你爸爸死了你靠谁呢?其时她正专心地看花台上一只饮醉了花蜜胡乱翻飞的
蝴蝶。
在三河镇整编了两天。
指导员又成指导员,很起劲地追查都有谁在夜里为那几颗信号弹狂呼乱叫的。
经过反复的思想工作和动员后,指导员说:希望叫过的人举手。于是真喊过的人都
举起手来。
中队长则根据大队政治处命令,检查每个人的水壶,看装过酒没有。政治处命
令说:战士不许饮酒。少将的水壶里全是酒。中队长一句话不说,把这酒仄进自己
的水壶。
少将愤怒了——这是他当兵以来唯一一次对上级的抗争:“不叫战士喝酒,那
干部呢?”
“命令上没说。”中队长从兜里拿出两元钱给了少将。
他们都闷闷不乐的样子。
指导员亲自起草了一份“嘉奖令”。那上面说少将累吐了血。
这却是真正的功夫。
但是有人发现少将吃饭不对劲了,且连话都说不出来。中队长派人强行送他去
唐军医那里检查。庸军医把少将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翻出毛病来,就让少将把嘴
张开,看了好一会儿,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咬自己的舌头?你疯了吗?”
少将的舌头肿得惨不忍睹。
“你说话呀!”
“唔,唔。”少将说。
“为什么?”
为了嘴角挂一绺血,就这。他默默地把一个女战士背了好几十里山路,而且是
在那样一个夜晚。你知道这些吗军医?七条冲锋枪才多重?五十来斤罢了,他背的
却是一个人,一个那样沉重的不幸呢。那么,他没有权利流些血给指导员看吗?
总之,那个不背背包连手枪都不背的(药箱是小护士背的)唐军医,在诊断报
告中写道:“自创”。然后开给少将三倍于正常人吃的镇静剂。
唐军医,我祝你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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