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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少将  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09:24:31 1999), 转信


                            少  将

                             十一

    讲用团的巡回讲用,也讲到三角堆来。拿他们当上宾,锣鼓喧天迎进营区,好

鱼好肉款待。少将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居然回中队帮厨,于是又大受其表扬。

作为讲用团本身的事迹,这就又有得一阵“讲用”的了。我发现少将把好事做得越

来越精,且每每做得很出“新意”,也就很为他高兴。

    那时候做好人好事,当标兵当积极分子当其他,也有剧烈的竞争,有你死我活

的拚搏。所以最讲究创新,有自己的风格,和别人不共戴天也不雷同,和现在的做

小说竟是一样的概念。

    讲用团中人,果然如八仙过海,个个神通广大,身手不凡。比方一位出身雇农

的团长,在大学支左时带学生劳动,手上都起了泡。他于是讲用说:“学生们打泡,

说明他们进步了;我打泡,却说明我退步了。从前我手上多少茧子啊。我丢掉的不

是老茧,而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啊!”都说他讲得极好极深刻,但是且慢,看咱们少

将的:

    “同志们都了解我,我不说什么。”从讲台上把摊开的稿子仍褶好放回挎包,

“我只想给同志们看看它。”于是举起一本残破得令人惊讶的“毛选”晃了晃,

“我的讲话完了。”

    果然是掌声雷动。连那位讲得极好的团长都向少将伸拇指,承认他端的技高一

筹。

    会后,大队长训斥指导员:“你们是想等王满山把共产主义干出来后再发展他

入党吗?”

    指导员防范少将的最后一道防线于是崩溃。是夜,少将填表入党。我听说中队

长虽然举手表示同意,但拒绝当其入党介绍人。讲用团为少将入党在三角堆逗留一

宵。支部大会过后,少将又帮我们站了一夜的岗。这好事却无“新意”。

    你瞧他也不能时时“超越”自己,他总是重复自我。但是,重复的重复是最艰

难的也最见毅力。他有一个理想,紧紧咬住它在那上面咬出了齿痕,那么他一刻也

不能松口。    

                                                                           

                                 ·                                ·    我

理解和同情少将,我觉得他该当将军,不管他图什么——给全村的人送白馍,

哟人哟——即便如此,那虚荣也是极富人情味的。        

    为迟迟不发展少将入党的事,指导员还在支委扩大会上作了检讨。说自己违背

了党的组织路线以及诸如此类。十分痛心云云。

    我知道他在说假话和流假泪,就渐渐把他看薄了。

    少将随讲用团去南京军区了。南京方面的讲用团又到我们这里来。原来到处都

是有出色的人物。

    少将一回中队,就被任命为炊事班长。这是他在往将军的征途中迈出的最扎实

的一步。

    军中有句俗语,参谋不带“长”,打屁都不响。似乎什么一带“长”,就能打

响屁。殊不知“班”字虽带“长”,打屁仍不响。这是我后来开导少将的话。

    终于把我也调去炊事班锻炼了。指导员说:这是对你的考验。

    我和少将住一个小房间。我于是有了更深切地了解他的机会。

    最初,还是那句话:少将是一架永不知疲倦的钟,无时不走,无时不兜着一成

不变的圈子。

    秋天的时候,把易小军提了干,叫“作业员”。大家都羡慕,因一月有五十三

块半了呢,票子顷刻间比我们长很大一截。比方发饷,我们的早就数完了,她还在

谦虚地数着,总之和田组长同时数完。那时候的五十三块半,是一个很令人感动的

概念。

    我至今认为易小军属于真诚的那种人。她相信别人和自己的一切胡说八道,坚

信不疑。她也出生于红军家庭,从小细米精面地很吃出些女性的妩媚,却最是厌恶

打扮,军衣上总补几个灿烂夺目的补钉。她老爹来部队看她,不象我们几个的老爹

坐轿车,而是坐火车且又步行几里路,一步几喘地十分感人。又从达县老家带来一

支确实有些年代的竹棍,比中队长的烟炮稍细稍长些,说是旧时在家讨饭用的打狗

棒,同时拿一方红布包几枚泛了绿锈的铜钱,说是当年红军用过的钱。这些都是传

家宝,但终于决定送给女儿,要她艰苦奋斗一辈子的意思。易小军又把它们献给中

队,就陈列在队史室了。小把总于是也写信回家要这些东西。他老爹就来信寄给他

一顿臭骂,因他爷是地主,放狗咬叫化子是有的,却不曾有打狗棍,那一向小把总

相当萎靡,蔫得跟去年的泡青菜是一样。直到他老爹派警卫员送来几粒锈迹斑斓的

子弹壳,说也是红军用过的,小把总才振作起来。

    易小军除很少言语和乐于助人外,偶尔也放射一次极辉煌的光芒。早些时候,

决定送她去上清华大学,学习电子计算机专业——回来后接管田组长的饭碗。送行

会也开过了,却一直不见开拔。原来是来招生的老师嫌她只有初中文化,死活不要

她,说清华第一年招收工农兵学员,到处把阿人阿猫阿狗一起往那里举荐,结果一

个教授带一个,驯犬似的那么驯都驯化不了。因此第二年就须把好文化关。你想那

是全国最高学府呢。中队长为保举易小军差点没把胸肋骨拍断,人家仍不要。那位

老师也许是对的,却也许不对,他把易小军估计过低了,凭易小军的天赋和毅力,

没有学不会的学问。当她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时候,她也敢拚命的。而她总

是相信一切。

    不管怎样易小军上清华的事就这么了了。谁料事隔不久有人拾到一本日记,易

小军的。头版头条就是这句话:“让我去清华是革命的需要,不让我去清华也是革

命的需要。”

    这本日记的遗失属有意还是无意,一万年后也论证不清。易小军曾相当诚恳地

对我说:“我不会卑鄙到那种程度。”其时她眼里泛着纯洁无暇的泪光。她相信这

话,我也相信。总之这日记很轰动一时。

    中队长说这是无意中试出块真金。浩勇却说这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见仁见智

竟是如此不同呢。浩勇拿少将和易小军比较,说少将是一只傻狗,见天憨咬,尽啃

些骨头甚至石头,说易小军是好狗,看准了才咬,就口口见血见肉。我估计浩勇的

尾巴就是这样渐渐显现出来的。

    之后又提了翟小始和司令,却没有少将。

    别人的提干,对少将无疑是打击。他整日仍是勤勉地兜着圈子,但他的夜却是

很长很苦的。

    我开始为少将忧虑了。

    “少将,你这样干太辛苦了。你好好想过没有,咱们这样的技术部队,凭你的

文化程度,连司务长都当不成。”我这么开导他,意思让他有点思想准备。

    “你没听说入党不提干,等于扯淡么?”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憷了,忙解释:“意思让你爱护自己身体,悠着点儿。”

    “我不是为了当官才革命的。”

    我很惊讶,不知他是真正提高了觉悟,还是也对我关闭了自己的心扉。我想:

少将啊少将,你要是对我也搞假那你就完了,这世上你再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了。

不向人洞开的心灵,那是最黑暗的。我又注意看他的耳根,也不红的。连这点窗口

都关上了呢。

    这样我们就沉默很久。

    “嗨,你不知道!”少将猛地以掌击桌,站起来,在屋内来回疾步走,然后,

站定,紧紧盯住我,眼光里颤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和幸福。“这是很内部的消

息,只对你一人说的。”

    “什么?”

    少将不语了,似乎在权衡,终于决定也让我分享他的幸福。他俯下身来,用耳

语说:“要打仗了!”

    “什……什么?”我舌根一麻。不是见天说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不是一般化

的好么?

    “瞧吧,”他神往地说,“就要打仗了。”

    我们于是同时震颤——殊途同归。

    不久后,部队果然接到紧急绘制中X边境江心岛屿军用地图的任务。命令:特

急,绝密。部队沸腾了,加班加点连日连夜干,炊事班昼夜二十四小时免费供应热

菜热饭,小把总平均两个小时来整编一个馒头,很多人干着干着,往作业台上一趴,

睡着了。

    这几日少将沉浸在难言的欢乐中,冲锋枪擦了又擦,得空又往天知道的什么目

标上瞄两枪,两眼仍是绝望地睁开。夜里,就发喃喃的梦呓:打,打龟孙……冲啊。

再不就凶狠地锉着牙,嘎吱嘎吱山响,娘那脚很吓人的。

    很多年后我学了些科普知识,才知道凡夜里咬牙切齿者,都是因肚里有虫,且

虫的品种和数量都不是一般化的多。

    关于战争,很久没有动静。我踏实得很了,少将的夜却又长又苦起来。我常是

一觉醒来,还见少将坐在灯下看“毛选”。看会儿,就熄了灯,蹑手蹑脚出门去,

大约是去食堂捅炉子熬稀饭蒸馒头了。

    我来炊事班便沾少将的光,常睡懒觉。总之能者多劳,愿者多劳,劝不听,由

他劳去。我于是翻个身向里睡得更舒坦。

    天亮了,去厨房,见少将忙碌着的孤独的身影。就又为他难过起来。有时他忙

完了,时间还早,就把发好的面在手中团一团,捏成各种形状,在案子上摆来摆去,

不知摆弄些啥,这大概就是他唯一的娱乐吧。他从案板边退后几步,欣赏他那些很

快会被大家吃掉的作品,眼角便溢起一丝笑,却让人倍觉着……苦涩。

    少将吃过十倍二十倍于易小军的苦,流过十倍二十倍于易小军的汗哪。说是真

理面前,人人平等,那么,真理背后呢?真理背后有那么多深奥和神秘呢。

    天气又渐暖。小树叶儿是柔嫩的,于是新绿旧绿大绿小绿很融洽地挤满一树,

有各样不同的层次各样不同的绿。

    少将带领炊事班的男男女女,又在漫山遍野嘁哩咋嚓捣起南瓜坑来,每个坑里

都弄一挑极浓稠极有味的粪。少将经常是下到粪坑去掏粪,又喜欢臭烘烘去向中队

长报告:“厕所里又没粪了。”中队长总是不耐烦的双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

号召同志们都积极拉吧?”

    少将回来就闷闷不乐好一阵。

    熊道义于是乐呵呵给他出主意:往菜里炒进些巴豆,叫保长们拉稀拉得脱肛。

熊道义把所有的兵分为两类:到过炊事班的和没有到过炊事班的。前者叫“壮丁”,

而后者相应的就叫“保长”。完全是一种黑色幽默。

    这天夜里,我突然被少将抽搐着的叹息声惊醒,就见少将坐在床上,手里仍捧

着“毛选”,眼睛红肿的,大约很哭了些时辰了。

    “少将,咋哩?”

    不语。

    “少将……”

    “没你事!”他问我喝一声,关了灯。

     他睡不着老翻身。这就是说我也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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