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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少将 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09:24:32 1999), 转信
少 将
十
这天又是夜行军。队伍一上路,我就从邢大姐肩上拿过冲锋枪,然后老实不客
气地递给少将。少将默默接了。
“想啥哩, 少将?” 我问。良久,他说:“打靶。”又良久,说:“我没练
过。”闷闷不乐地。
“三点一线,准星缺口胸环靶,没啥了不起的”,我宽他心。
“我是怕……打不上。”
他愁得有理。别人吃鸭蛋,吃了就吃了。他是标兵呢。那时候的标兵,就是比
别人活得艰难和沉重的人。
于是我也帮他愁。愁一会儿突然愁出一个主意:“少将,到时候我成全你。”
“咋?”
“咋咋?我往你的靶上穿眼儿。”
“咦——不中。”
他又愁起来。由他愁去。自从他把小老头那样背了一宵后,我就一直想为他做
些什么。这下给我逮住机会了。我真想成全他的将军梦呢。把他整编了算了——我
就是这么想的。
这一夜只行了二十里。因那一夜没有行好,这算是补行的。到宿营地,刚过十
二点。少将肩上,仍有六条枪。那么除了自己,他有六条别人的“第二生命”。
少将只要一有空,就往天知道的什么目标瞄两枪。他的问题确实严重,他不能
象我们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世上确有这样的人,他的眼睛不听使唤,要么全
睁开要么全闭上,绝对不含糊。
我去和沛公商量。沛公吹得一口好唢呐,且一门心思要去大队宣传队露两手。
“沛公。还想去宣传队吗?”
“咱们哪儿能啊,咱们。”他凄苦地说。
“其实能去不能去,也就咱哥们儿一句活。”我用他的方言和他说。
“中队得放呀。”
我和刘主任一说就行,命令指导员丫的。”
“他听你的?”
“刘主任哪,我和他谁和谁呀!”
沛公于是乐。
“先甭乐您哪。知道‘项庄舞剑’吗?”
“意在沛公呀。”
“好吧,打靶的时候把我和少将分在一个组,另外,多给几粒儿子弹。”
“你想干什么?”他骤然紧张。
“瞅瞅,一叫真儿就想撒丫子呀!甭管干啥,给不给吧?”
“那不行。全村的地道只有一个口……”
“不行就不行吧,你妈的。”
我决定牺牲我自己。
实弹射击。
我们在山这边打山那边。十二支冲锋枪同时进行。临上阵,中队长还在叮咛:
“大家注意,一定要标尺三”,他说着用力拍打自己下身,“瞄这里,打胸脯。”
大家笑起来。他不乐意了,却顽固地拍打那地方:“就是瞄这里嘛。”又都笑。
总之很喜爱他的纯真。这时政委和参谋长由指导员陪着来了。我一憷,去看邢大姐。
她搂了冲锋枪坐着,漫不经心抓石子儿玩。
少将仍是睁着双眼向什么地方傻瞄一气。
我和少将果然分在一个射击组。他在二号靶台,我在七号靶台,枪口往右稍斜
一点儿,就能成全上地。我的左边,八号靶台是邢大姐。
沛公拿衣襟兜许多子弹,挨个儿发。发到我面前,一、二、三……数到八的时
候,我掌心上有十三粒了。沛公然后好人似的走开了。我把子弹一粒一粒压进弹匣。
指导员们常说装进弹匣的是阶级仇民族恨。我想有时候是有时候却不是。比方我,
这会儿装进弹匣的是很天真的善良。可惜我最终没能把沛公弄进宣传队。我和刘主
任,谁和谁?官和兵。这样我就欠下沛公一段情,至今过意不去。不知道沛公现在
哪里,是否仍说着电影台词,是否仍用唢呐吹着快活的歌。
上了靶台,屏住心跳,我就觉得自己颇高尚。少将一脸迷惆,两眼仍是绝望地
睁开。中队长朝他叹口气,向邢大姐走来。所有的首长都在这里。
“对准帝修反、射击!”中队长发布命令。
总之帝修反就是那些一动不动站在百米开外,等着你瞄这里打那里的胸环靶。
邢大姐似乎不知道她身后有那么多首长。她脸色灰白的,极平静。她把保险拨
到连发档上。我惊讶:他一开始就打连发么?没容我细想,她“哗啦”把子弹上了
膛。
“等等!”中队长发现问题了,“这不符合!”
话音未落邢大姐枪响了。她搂住板机就没有松,哒哒哒哒……枪托的后座力凶
残地撞击着她的肩膀。
所有的射手都惊讶地抬头看她。
邢大姐的脸贴在枪托上,眼泪就那么流下来。她哭了。她太敏感了,真正的人
的那种敏感。她的心就象眼睛容不得沙粒儿一样容不得一丁点儿委屈。
这时我紧急处置了。从来没有这么果断和冷静,从来没有这么稀哩糊涂。我一
枪接一枪整编邢大姐的靶,打得报靶杆不停地飞舞。
“九环!”全都为她欢呼。“十环!”
我该停下的,我做过头了。于是被揪住,取消了“射击资格”。
当然少将也就只好吃鸭蛋了。他用身体保护过的“第二生命”彻底背叛了他。
大约是为保护典型,指导员和中伙长商量:是不是少将的枪有毛病,换支枪让
他再打一次。政委笑笑,要一粒子弹,提了少将的枪走向靶台。他站着,无依托射
击,瞄了很久——叭。报靶杆,没有动。
政委说:“你们决定吧。”就走了,仍拄着他的杖,佝偻了背。我想他心里很
难过:那天夜里那么多话,白说了。唉,你邢大姐呀。
这时少将的胸环靶前,缓慢而坚定地竖起一支报靶杆,货郎鼓似的那么摇:
十环。
政委站住,回头向这里看,不说话。脸上仍是……笑吟吟的。
关于邢大姐,我再没有机会说她了,索性在这里把她说完。有一次我和邢大姐
在作业室摆谈,说现在的中国是奸臣当道。陶山城当时也在。他经过好几夜痛苦的
思索,向“解放军报”写了一封信,以我和邢大姐为例,建议在全军开展现在的中
国并非奸臣当道的教育。于是一级一级追究下来,结果很简单:正常退伍。我和陶
的私交不错,通过这事,我发现他整个的人体构造中少一个环节——心。我离开部
队时,他很难过地送我一个笔记本,我也很难过地接了。靡页上有题词,前两句我
忘了,后两句是:
风风雨雨几年间,
里里外外可对天。
其实对于没有心的人来说,天也是没有的。
后来我去北京的时候,和邢大姐见过几面。在昆明湖畔,沐着纷飞的柳絮,我
又向她问过那颗没拉弦的手榴弹。她说:没拉吧。就把话题扯开。她留给我一个谜,
有很深的谜底。我想今后我会悟透的,再过十年,二十年,再过更长些时候。
慑于人世间的无情棒,我们分手了。离开北京时我没向她打招呼告别,只托李
曼怡带给她一封信:
……我高兴的时候要唱歌,我痛苦的时候
也要唱歌。于是在春天来的时候,我唱着
歌走了。我祝福你,衷心祝福,再见。
我有权利祝福她,因为她和我分手时,仍是个处女,我们连嘴都没亲过。
我这半辈子总不敢夸口说什么都能见天。对这件事我却敢。里里外外可对天。
这个春节,我们是在拉练途中过的。大年初一,我们帮广汉县的农民填渠。渠
嘛,历来是开,为什么填它?不知道。总是什么地方不符合了,于是填。就又见了
少将的神通,须知下苦力正是他的特长呢。刺骨的寒风又夹了雪,很冷。他却光了
膀子干。他燃烧他自己,不管值不值得燃——很多年后我坐火车经过那里,见那渠
好好的还在。开它,填它,又开它,它于是流淌着一支很复杂的歌,听不出旋律和
节奏,却有甜酸苦辣。
农民们尉问我们,送很多肉来。这肉是不要“肉票”的,我们却买不起。野营
训练消耗太大,胃口一开,各中队伙食超支严重。无奈,让农民把肉挑回去,送些
猪下水和咸菜来。
除夕夜,放场电影《智取戚虎山》,杨子荣和土匪们吃“百鸡宴”,我们整编
的是猪大肠烧萝卜,还有三分钱一斤的泡青莱。我把一支庆“九大”的歌词重新整
编了一下:
把猪大肠和萝卜烧起来,
把去年的泡菜抬出来,
我们欢呼我们歌唱我们欢呼
我们歌唱把大大小小各种
各样泡菜坛子的盖子
一个一个揭开——
中队长听见后说我:“你人聪明,但是要往正道上走。”
人谁不想走正道呢?可是那时候的正道上,哪里挤得下我这样的角色呢?正道
上走的是陶山城和易小军,是少将。
几天后来辆小车,把少将从拉练途中接走了。他成了全军区的标兵,这回是参
加“讲用团”去巡回讲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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