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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少将  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09:25:09 1999), 转信


                            少  将

                             十三

    指导员叫我去谈话。我至今搞不懂他的嗅觉何以那么灵敏。

    “王满山最近的情绪……”他说。

    “相当正常。”我说。

    他于是和我兜起圈子来,这一兜,可谓漫无边际。他说他的孩子因脑炎住院了,

抽了不少脊髓,不知抽傻没有。我说你尽管放心,我小时也抽过脊髓的,抽脊髓的

还有小把总,你看我们就是吃个抽了脊髓呢。他于是叹息一阵说:“其实我是很喜

欢干部子弟的,比方梁方亚……将来。他会理解我们这些大哥哥,完全为他好……”

    “库库。”我说。

    “其实只要不过分,能把持住自己,我们也不会太认真。唉,年轻啊,不顾影

响……你说呢?”

    “库库。”

    “王满山第一次向我们汇报的时候,我们都认为他是捕风捉影。我们知道梁方

亚和王满山之间有矛盾。但事实就是事实……”

    这次谈话约莫一个小时。指导员的中心思想很明确,要我出卖少将。我的中心

思想也很明确:我要少将来自首。

    “杂种”终于落在我手里了。我记得——那是六六年底,天很冷了,在柳州,

方亚大哥用他的棉大衣把我紧紧裹在他怀里。那时我们坐在红卫兵接待站的锅炉房,

锅炉早熄了。他说:不能睡着,不能睡着,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傻瓜睡着了

他就感冒了……但我终于睡去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盖得暖暖和和。

这是接待站站长的床。方亚当时去吓唬站长说:这可是革命烈士的孩子。于是有了

床——尽管我父母至今健在。

    如果要我在方亚和少将之间作出选择,那么毫无疑问,我最先想到的,是这张

床。

    少将和熊道义正在猪圈里挥汗如雨出着猪粪。我趴在胸墙上,聚精会神看少将。

“算了吧你。”我想。这是傍晚,夏未初秋的傍晚,有夕阳,晚霞,苍蝇和蚊蚋。

    熊道义把满满一挑粪担走了,圈内只剩下猪和少将。他扶了铁锹站着,拿背给

我。

    他在等待。而我丝毫没有那种行将报复的惬意。

    “算了吧,”我很疲倦地说,“指导员都知道了,你和常默那些事,他早知道

了……”

    猪们在圈内的一个角落里睡下,哼哼着。少将走到猪槽前,把槽内的残汤剩渣

用瓤舀出来。天热,明天一早,这些汤水会馊臭,会影响猪们的健康。他然后用一

把杈头扫把,把圈内扫得干干净净。

    我想对他说:方亚说你是个杂种;指导员说你应该主动向支部汇报;也许你还

有救……但是我没有说。

    灯光球场传来阵阵喝采,还有哨音。山脚下的小溪里,孩子们和水牛一起戏水,

一只胡豆雀疯癫癫从天上飞过,啾啾,啾,总之这是一个温馨宁静的傍晚。

    少将从胸墙上翻出来,走了,始终没有看我一眼。他的脚步很疲沓,象半夜里

被叫起来撒尿的小把总,跟着他老爹的大拖鞋睡眼惺松向尿盆走去。

    第二天一早,少将去绵阳买菜籽。在公共汽车上,突然有人往车里扔一个哧哧

冒烟的手榴弹。少将大喝一声:

    “危险——闪开!”

    都闪开了。少将一个箭步冲过去,拾起手榴弹就要往车窗外扔。谁料窗外正有

一队孩子走过,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手榴弹塞在座椅下,然后用身体扑在座椅上。

人都等疲了,才有噗的一声闷响。

    少将没有死。他身上被弹片火药崩伤的伤十几处,都不致命。

    他成了真英雄。

    大队给他申报一等功,同时成立一个写作组写他的材料,由政治处刘主任亲自

挂帅。翻开少将的笔记本,除了记载着他做过的全部好人好事外,天天念叨着:快

打仗吧,快打仗吧……当时刘主任是这样提炼这个主题的:他时刻想着保卫祖国。

    指导员没有提少将和常默的事。我也想:不提了吧。

    但是少将很快把自己暴露了。

    我住过陆军医院。从后门出去不远,有一条瓦灰色的闷闷不乐的河。一日少将

和人在河边散步。少将问那人:你想当英雄吗?我跳下去你救我起来你就能当英雄。

那人说:当英雄这么费事,算了。少将因又说:那么你跳下去我救你起来,如何?

那人便觉少将神经有些不周正,向院方报告了。医生护士其实早有察觉。后来沛公

报告说仓库里少了一颗教练弹,再后来有人说广汉农场鸭棚失火也很蹊跷。

    于是从医院的床上用一根绳把少将捆了,但不是送进监狱而是送进精神病院了。

    他疯了。

    消息传到中队,竟是人人欢欣鼓舞!我想我在这个事件的全过程里都扮演了一

个角色,光彩也罢,不光彩也罢,我将永远拒绝忏悔。

    最初我认为少将没有疯。我于是去找常默。

    “班长疯了。”我说。

    “我知道了,昨天下午听说的。”

    “可他不是疯了,他都是为了你,你懂吗?都是为你。”

    姑娘很平静地点点头,然后,把粉红色的衬衣的衣领稍往下拉了拉。我看见一

道鲜红的抓痕,大约是指甲抓的。

    “还要看吗?全身都有,全身……都有。”姑娘淡淡地说,“本来,没什么,

我早就无所谓了。我知道他是好人,我心甘情愿。可是他不敢搞那样的事,怕怀上

孩子,就抓,就咬,很痛很痛……”她平静的眼睛里,很平静地漫起泪。

    “有很久了吗?”

    “不到半年。”

    “很多次吗?”

    “不。”

    “有一次,我看见他……那天夜里,他站在你的院子外……”

    “因为那天晚上,不该他。你……不懂。”

    “那么……你还是来卖菜吧,还是来。你来吗?”

    “来。”

    “那么,我真……”,“没什么”她说。然后她终于是笑了,很惨楚的。于是

泪水从她的眼眶里颤颤悠悠晃出来。

    不久前我又见到了常默,那是在浩勇的第二也不知是第三次婚礼上,她扭着很

优雅的迪斯科,身上该苗条处和该丰满处,全部恰到好处。她的第二个丈夫,是浩

勇的“生意之交”,因此来参加浩勇的婚礼。

    我慨叹人间的狭小。

    我们不知不觉谈到了少将。常默说,少将纯是她拉下水的。

    “我一直把你看得很……单纯。”我结结巴巴说。

    “早不了,我。”她说,“公社书记,大队长都干过。他们白干。只有班长

……”她垂下很长的假睫毛说,“给钱。”

    其时参加婚礼的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了。

    “那你是怎么拖他下水的呢?”

    “有一种男人无须往水里拖,他本来就在水里,比如我们这位。”她拍拍丈夫

的肩膀,“还有一种男人,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渴得很了。”

    他们走了,这是凌晨四点。我站在门边这么想:不,常默当初绝没有这么坏,

绝没有这么坏,绝没有……

    可她干嘛要糟践自己的历史呢?

    我发现我也醉了。

    醉的时候,最好什么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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