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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少将   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09:29:05 1999), 转信


                            少  将

                              九

    一日正好好行着军,就听一阵急促的哨音,中队长喊:“原子弹来了,进行防

原子动作。”拿手指了正前方,“那是原子爆炸方向。”  

    我们就按早已操练好的姿态趴下,拿屁股朝原子弹给它炸。心里却好笑——这

也能防原子么?有些战备观念极不强的兵。就朝原子弹爆炸的方向抱膝而坐,说横

竖一死,临死看看蘑菇云,也算长个见识。中队长喘吁吁跑过来:

    “趴下!趴下!这样是不符合的!”

    但是参谋长走过来说:“你们全都不符合,”用手指着后方,“原子弹明明在

那边。”

    于是又都调一个头,趴好,把胳膊肘支撑在胸前——据说这样可以防止胸脯被

震伤。这时四处都很静了,果然有原子爆炸的氛围。我便有些伤感,对趴在身边的

指导员说:“这他妈也能防原子?糊弄别人还是糊弄自己?”

    指导员笑得很快活:“说不定也能保护个把个,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嘛。”

    小把总嘀咕着,“那就是我。”

    虽然仍有背包沉甸甸压在背上,但这么趴着,毕竟能小憩一下,于是希望不断

地有些原子弹爆炸。这时大队长和政委走过来,在少将身边弯腰向他问了几句什么

话,示意他不要动。然后,大队长喊:“五中队,集合带到这里来。”

    我们被带到少将身边去。少将依然很严肃地趴着。

    “大家看看王满山同志。”政委笑眯眯说,“看他有什么特点?”

    除了垮塌着的右脸比平时严肃些外,端的看不出什么特点。政委叫他起立。好

样的,原来是把冲锋枪压在身子下了。

    “我和大队长检查了好几个中队,没见一个人用身体保护武器。王满山,讲一

讲你的想法。”

    少将两眼平视前方:

    “‘毛选’是战士的第一生命,武器是战士的第二生命……”

    我看见政委微笑了一下。他说:

    “我们商量商量这个提法,比方说,先有‘毛选’,再有武器,最后才有兵,

这样说对不对?”

    不少人笑起来。

    诸位请注意,那可是在一九七三年呢。

    一声长哨音:原子弹爆炸结束,继续开拔。

    投掷实弹。

    中队文书陈沛,我们叫他“沛公”,入伍前是北京农村的小学教员,很快活一

个人,给我们依次发一颗手榴弹:“当心,这可是真家伙。”

    也是首长们周到,选择这么个地形——从坡上往下投掷。因有半数女兵,恐扔

不远,伤了自家弟兄——自创。坡下一片开阔地,很少几棵枯黄的野草,地表基本

裸露的,以便拾回未爆的哑弹。参谋长亲自指挥,教我们拧开盖,把导火环套在小

手指上,手榴弹一出手,导火环就留在小手指上。参谋长然后扔出一颗去,手榴弹

浪漫地啸叫着,拖一绺青烟,风车斗转往前飞,约摸四五十米,落地后又骨碌碌往

前滚一阵,不动了。大家纳闷:臭弹吧?却不是。人都等乏了,才开一朵淡蓝色的

弹花然后有一声闷响。原来这是一种教练弹,杀伤力极小,鞭炮似的,且出手七秒

后才会爆炸。七秒,就是说最傻的傻瓜都能捡起它给你扔回来,又在你脚边滚一阵,

看你还想不想再扔过去。

    参谋长说让邢大姐先干,因她是最老的兵。邢大姐于是拎了手榴弹走向投掷点。

    我为她担心。她痛恨刀刀枪枪的,连瞄靶练习都经常借故不参加,而这可是干

真家伙哩。我就预感要出些事。参谋长向她作最后叮咛,她点头,然后很随便地一

扬手,象小姑娘扔一朵绣球,手榴弹飞出不到十米,全体都卧倒。邢大姐卧倒的姿

势却又象老太太,笨拙、惊慌而且别扭。都笑她。

    七秒,一秒二十秒三十秒,总之沉默。

    参谋长让邢大姐伸出右手看。她的小手指上没有导火环——她没拉弦。

    中队长小心翼翼把手榴弹拾回来。

    “不要怕,再来一次。”

    邢大姐又扔一次绣球,还是没拉弦。

    沛公说《地雷战》台词:“不见鬼子不挂弦。”

    满坡是笑。          

    首长们俱不笑,阴沉沉的。    

    第三次投掷,邢大姐仍然不拉弦。

    “你是故意!”指导员凶狠他说。首长们都向她怒目而视。气氛很僵。相持一

会儿,邢大姐就默默地掉头向我们走来。

    “你咋啦?你咋啦?”姑娘们性急地问。

    邢大姐只淡淡一笑。

    少将呲着牙,往口里抽冷气:“咦,她恁傻哩。”他不理解她。总之我们都不

理解。

    以后就进行得很顺利。指挥投弹的首长们陪着大家卧倒爬起的次数太多,就懒

得再卧倒。于是兵们也就不卧倒。手榴弹出手后,颇潇洒地叉了腰看。女兵中司令

扔最远,三十米。参谋长说:奖励她再扔一个。于是奖励她一个。坡上全是淡蓝色

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的烂洋葱的昧道。

    邢大姐坐在硝烟里,用手支撑了下颏儿,兀自出她的神。

    我想不会放过她的。

    晚上开会,果然讲这事。我们在公社大礼堂宿营,农民们铺了很厚很软和的稻

草,我们在草上铺好狗皮褥,这其实是很地道的床了。乡下无电,点一支蜡烛,烛

光后是指导员忽明忽暗的脸。兵们四下坐在黑暗里。我拿皮大衣盖在自己和邢大姐

腿上,在大衣下捏了她一只冰冷的手,这么告诉她:我在这里。其实那时候我在哪

里都无济于事。

    指导员说得很难听。他懂得怎样伤人的心:“我从今天这事上看见什么呢?一

个林黛玉,我说的是一个假林黛玉,好象库库至少有八个保姆同时把她服伺大的。

其实……其实呢,你那个家庭不那么宽裕吧?对你也没条件那么娇生惯养吧……”

    这格调很近乎骂街的泼妇。邢大姐出生于工人家庭,她从没想过当什么林黛玉。

那是指导员把《红楼梦》看邪了。我借给他的《红楼梦》。

    指导员从前待邢大姐很好,自从方亚事件后,他对她越来越刻薄。

    这时政委来了,乐呵呵说:“我听说咱们中队出了件新鲜事,叫‘不见鬼子不

挂弦’,是吧同志们?”

    大家一起乐呵了。

    政委回头看指导员,征求意见似的:“我喜欢《红楼梦》这本书,读过很多回,

我记得那里面没有提过林黛玉扔手榴弹的事。嗳?谁看过《红楼梦》。”

    “我。”我说。            

    “没有吧?”

    “确实没有。”我说。心想这是为邢大姐申冤呢。

    指导员故作天真地笑起来,——在政委面前,不管故作不故作,谁都显得天真。

    “我再给大家讲本书——《核潜艇闻警出动》,苏联小说,内部发行供批判

的。”政委笑吟吟地说,“我这一级很能看些内部的书呢。我想这里没有外人,内

部嘛。什么内部?革命队伍内部。一个苏联军官出国访问。人家问他:你说你爱好

和平,那你为什么当兵?大家猜猜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因为军装很漂亮。我问

问同志们,我们的军装漂亮吗?漂亮。因为所有国家都用第一流的服装师设计军装,

那是为了让军人漂漂亮亮活着,需要的话,也漂漂亮亮去死。我有个女儿,平时在

家懒散惯了,我说这不行,你给我当兵去。她当了两年兵,回家探亲时我很吃惊:

这么漂亮一位女解放军,你找谁呢?”

    政委停下来,等大家笑够。

    “我是说这当中有一个道理,咱们大家一起来琢磨琢磨……”政委这么说着,

拉家常似的。政委从不给我们唱高腔。这一夜,他似乎什么都没说,他似乎只讲了

几个故事。总之他给我们留下很大一个思维的空间,留下一个必须靠自己而不是别

人的思维去填补的空间。

    于是我觉得邢大姐是错了。

    真的,政委讲了很久很久,象老人在对儿女们作最后叮咛,从嘉定屠城到扬州

十日到火烧圆明园到南京大屠杀,他没有提手榴弹的事。他最后说他对战士们做的

一切感到心花“恕”放,不是怒放是恕放,恕——原谅和饶恕,心花于是恕放了……

    这一夜小把总又尿床了。七点钟时我上岗,适逢政委拄了杖散步,见小把总晾

出的褥子后,找中队长和指导员谈话——我有幸听见了。大意如下:

    让这小家伙回驻地去,学业务,帮留守的同志喂喂猪,或者玩儿,孩子嘛。

    我于是想这拄了杖散步的倘不是政委,是小把总的爹呢?            

    小把总现在三十岁了,不知是为事业还是为别的什么,一直没有婚配。他仍是

根据月大月小而尿双或尿单,营区特准他使用电炉,并且对他住的套房的那只电表,

实施“定向”补贴。他得过军内外很多科技成果奖,只是不知他把那些大哥哥和那

位老人,编进他复杂的人生程序中去没有。他刚入伍时自封小哥哥,茂堂最爱对他

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十二岁的小哥哥还要等六年……

    从那时起,已经有三个六年过去了。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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