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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B4gg喝可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二三事》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an 3 11:58:04 2004), 站内信件
2-1:歌唱
1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良生。但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莲安17岁的时候,在广州的酒吧里以唱歌谋生。有些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做怎么样
的事情,但有些人不是。对莲安来说,唱,是轻易的事情。只是用来谋生。她与男友保罗
一起住在地下室里,白天他出去倒卖盗版碟片,她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旅馆里睡觉,晚上
她去酒吧唱歌,有时候去录口水歌。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活下去。活在某些时候就是血液
唯一激越的理想。即使如此贫穷。
她不觉得世间不仁,亦只因为年少无知。只是胃留下饥饿的阴影。
这种饿,她很熟悉。我的母亲临,小时候很少拥抱我,甚或从来不抚摸我。她说。因
此她的皮肤过份敏感,幼时常常会突然发红发痒,或无由就患得某种皮肤疾患。5岁的时候
得水痘,浑身上下长满水疱,密密涂满紫蓝色药水,被别人嫌恶的眼神所封闭。临不让她
出门,把她锁在房间里,只让她晒太阳。临说,把你自己消消毒。临并不安慰她。在剧烈
的阳光下,她感觉到每一寸皮肤都在炙烧,分裂。亦觉得皮肤在饿。
皮肤的饿,后来侵蚀到胃,
她吃食物,对食物有贪婪之心。吃得太多。少年时土豆白薯这样的淀粉质食物尤其能
满足她,有时候半夜也会去厨房偷东西吃。无甚可吃,就一把一把地把冷饭塞进嘴巴里。
我饿。饿仿佛是某种疾病。
即使当她后来变得富有,可以出入高级餐厅只当等闲,吃食物仍是匆促慌张。吃饭速
度很快,不懂得细嚼慢咽。填充似是唯一目的。食物又是唯一的抚慰。在落寞,难熬,甚
或怅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先是以吃来解决。她喜欢软的热的甜腻的东西。她只是不发胖
。身体始终瘦仃仃,单薄如同少女的轮廓。背上两块突出的蝴蝶骨,随时可飞坠般的艳。
她亦喜欢明亮的灯光。瓦数越大越好,刺眼如正午阳光。照在额头上,盲了般的剧烈
。带来温暖。好像拥抱。被一个人轻轻需索,从始到终。舞台上的光,从来都是灼热刺眼
,可以让人的眼睛几近盲。一旦盲,你就会逐渐沉落在黑暗之中。她说。从舞台回到后台
的时候,她的脚步亦趔趄。根本看不清楚。她说。一团漆黑。就是一片黑。
灯光打在墙角窄小的一侧角落上。有人在叫她,莲安,莲安,准备上台了。她在酒吧
布帘后面堆着啤酒箱子和杂物的小房间里,对着镜子,在脸颊上抹上深红胭脂。她20岁的
时候,因为年轻从来不扑粉,只是喜欢胭脂。胭脂仿佛是情欲,有无知的亮烈。她带着自
己桃花盛放的脸,穿上廉价的镶着人造珠片及粗糙尼龙蕾丝的裙子,高跟鞋走至一半,就
会在地板上晃折一下。摇摇晃晃,走上窄小的酒吧舞台。音乐响起,黑暗沉落。
音乐响起,黑暗沉落。我逐渐沉没至大海。她说。深海之下,翻动的潮水,有圆柱状
的明亮阳光,穿透空气和水,直直地倾泻。屏住呼吸,向那光线潜伏过去。水波包裹住她
的眼睛,咕嘟咕嘟的小气泡繁盛地升腾。用力呼吸,才能试图浮出海面。她听到自己从胸
腔里发出的声音。她在唱歌。
她唱歌。逡巡在水里。潮水贯注在她的胸腔,发出回声。这是她一个人的海。与酒吧
里的烟草,嘈杂,喧嚣,没有任何关系。与所有在听或不听的人,亦没有关系。她坐在高
脚凳上,手把住麦克风的支架,上下移动,仿佛抚摸在情人的皮肤上。她闭上眼睛,便看
不到人世,只看到幻觉。看到潮水起伏,记忆深处的海。她的血液里都是激越。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即使是幻觉。良生。她说。但幻觉太静,亦没有温度。
2
6月,我在上海见到莲安。她有一个小型的摄影展出,邀请我过去参加。
在辞职离开杂志社离开时尚圈子之后,我已很少出席派对或聚会。只觉得这种场合,
极有可能见着不喜欢的人,性格里洁癖甚重。但她的请柬过来,我当即买了机票飞去上海
。自四川一别之后,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未见。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朋友甚少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无朋友。良生在某种意义上,也并不
是我的朋友。朋友对大部分人的含义,更多是围绕在身边有关系的人,或可以互相喝杯茶
的人。而莲安不属于锦上添花,亦不是雪里送炭。她是我生命中一扇门。轻轻推开,无限
天地。我便知道她是等着的人。
在晚上10点左右,抵达上海。先在陕西南路一家小酒店开了房间。房间很小,在楼的
转角处,透过20层楼房间的大玻璃窗,能够看到夜雾中湿漉漉的道路。茂密的梧桐树和旧
别墅的尖顶在橙黄灯光中凸显。站在浴缸的花洒下长时间地用热水冲淋自己。裹着毛巾站
在窗前抽烟。然后换了一条干净的粗布裤,白衬衣,把头发盘好发髻,去找莲安。
高速观景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身边挤满盛装的人群。艳丽女子的脂粉钻石小礼服,
男子油头粉面,透露出十足的伪中产阶级的富足味道。开设展览的酒廊在一座37层大厦的
顶楼。紫黑两色为主色调。亦是非常华丽。这些落差和旅途上的莲安区别很大。但我知道
,我现在接近的是她现实生活的另一半组成部分。我现在才知道,她是一个明星。摄影是
最近才做的事情,之前,她是一个出唱片的当红艺人。
自己的衣着和周围的人区别甚大,不觉得尴尬,只是独处更好。我不知道莲安在哪里
,也不先急着找到她,就独自走到里面去看照片。
肮脏得一塌糊涂的厨房,男女朋友的裸体,桌子上吃剩下的食物,派对,手术,各种
神情迷惘的脸,凋落的玫瑰,脱落下来的衣服,阴影中的街道,神情迷惘的小摊贩男人,
空的可乐罐,炙热的海洋性气候中的城市,乞丐与垃圾铁路,旷野,一些建筑……图片粗
糙得好像是用数码机随意拍摄。色彩和构图,看起来漫不经心。
还有一些关于她自己的自拍照片。拿一瓶BALLANTINE'S坐在屋顶边缘喝酒,身边蹲着
4,5只猫。独自在电影院的黑暗里入睡。和男人坐在酒吧里,手里夹着烟,笑容羞涩如少
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作品,虽然心里有诸多意料,但仍是震动。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觉得骨头轻轻哆嗦。她处理细微琐碎的细节,角度至为诡异。膨胀之后的幻觉和阴影却
变为一种明亮。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荒凉美感。并具备一种非常迅猛的力量。
它们能让人感觉到自己被击倒了。这些细节如此隐秘,某种寓意也许只有她才懂。但
你能明白,这就是生活,现时现地的生活,这些照片具备太强烈的现场感。它们是一些标
志,一些印记,一些回忆。是对曾经存在和已经死亡的所有细节的直接截取。这巨大的天
分。
很明显,在图片里,她不对她的摄影对象抱以任何偏见。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观点。她
只是展示她的记忆。她珍重地对待记忆,接近执拗,又态度疏离。
然后我看到自己。莲安拍了我穿着粗布衬衣的上半身,放大了我的越南髻。每一根在
阳光下闪烁光泽的发丝清晰呈现,包括发髻上镶土耳其玉与珠母贝的旧银簪子。衬着深蓝
的天空和白墙,有一种突兀的明亮。小半部分侧脸,从额头直到下巴的线条,收紧的轮廓
。作品的名字是一个拼音:SUE。她亦懂得我,知道我脸上最为重要的那部分神情。并且耐
心捕捉。
我猝然离开那张照片。不让自己继续看下去。碰到好的欢喜的东西,总是要留得一份
清淡余地,才会有中正的情缘。有时会故意若即若离。因极希望它存在并且长久。所以,
更不容许自己沉溺。一直以来就是如此的自制。
就像莲安,我们分别的时候从不打电话或写信。珍重如此,便不会甜腻,亦只愿意让
它君子之交淡如水。
走到吧台边上去要了一杯冰水。身边却有一帮人低声说着话,侧耳一听,却分明是在
用一种隐秘而迂回的方式取笑莲安。四五个男女心照不宣的发出笑声。
拿着主人的请贴,喝着主人提供的免费香槟,当面见着盈盈笑恭维不断,背后就诋毁
讥讽。世间原是有很多这样龌龊的人。
我已经远远地见到莲安。她被一堆人簇拥着,有记者打着灯在对她拍照。穿着西班牙
佛郎明高风格的滚边雪纺裙,纯正的石榴红。戴一对碎钻长形耳环。她看起来黝黑而清瘦
。头发如海藻浓密,脸上有胭脂。她有着在旅途上不能见到的妖娆。平时亦是邋遢松散,
稍一化妆,便熠熠地亮起来。
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穿旗袍,平头式的短发,脸部轮廓非常清晰。手指上戴一枚硕大
的翡翠戒指。脸上白得几乎没有任何血色。稍年长一些,在抽雪茄。那女子只说广东话或
者英语。
身边有人在低声说,Maya做了尹莲安这么多年的经纪人,从做唱片做电影剥削到做摄
影,真是厉害。据说都已经把她的照片推销到欧洲去。又有人说,你们知道为什么Maya快
50岁了还未结婚生子,她只喜欢与女人睡觉……又有暧昧的笑声低低传送。
我独自走回到观景电梯里。是。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我已经看到她,觉得很足够。
只想回酒店再洗个热水澡然后倒头睡觉。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个小酒吧喝点什么。
上海的初夏闷热不堪,空气中的潮湿似乎是会渗透到骨头里。电梯的速度很快。有极
其轻微的倏倏的风声,想来是高速与空气的摩擦。虽已夜深,城市依然灯火闪耀,像海市
蜃楼脆弱不可触及。遥远天边的星光暗淡。这一刻近同人在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样的落
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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