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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不娶,六月不嫁",庄稼人忌讳。其实也不是什么忌讳,想来还是太忙了。王
连方的大女儿玉米恰恰就是在五月二十八号把自己嫁出去的。五月二十八号,小满刚过
去六天,七天之后又是芒种,这个时候的庄稼人最头等的大事就数"战双抢"了。先是"抢
收DOUBLE_QUOTA
TION,割麦、脱粒、扬场、进仓;接下来还得"抢种",耕田、灌溉、平地、插秧。忙呐
。一个人总共只有两只手,玉米不选早,不选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两只手嫁出
去,显然是不识时务了。村子里的人平时对玉米都是不错的,人们都说,玉米是个懂事
的姑娘,可是,懂事的庄稼人哪有在五月里做亲的?难怪巷口的二婶子都在背地里说玉
米了。二婶子说:"这丫头急了,夹不住了。"
  其实玉米冤枉了。玉米什么时候出嫁,完全取决于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郭家兴什
么时候想娶,则又取决于郭家兴的原配什么时候断气。郭家兴的老婆三月底走的人,到
五月二十八号,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了。郭家兴传过话来,他要做亲。郭家兴并没有
莅临王家庄,而是派来了公社的秘书。秘书把小快艇一直开到王家庄的石码头。小快艇
过桥的时候放了一阵鞭炮,鞭炮声在五月的空中显得怪怪的,听起来相当地不着调。不
过还是喜庆。人们看见小快艇的挡风玻璃上贴了两个大红的剪纸双喜。司机猛摁了一阵
喇叭,小快艇已经靠泊在石码头了。小快艇在夹河里冲起了骇浪,波浪是"人"字型的,
对称地朝两岸哗啦啦地汹涌。它们像一群狗,狗仗人势,朝着码头上女人们的小腿猛扑
过去。女人们一阵尖叫,端着木桶退上了河岸。船停了,浪止了,秘书钻出了驾驶舱。

  婚礼极为仓促,都近乎寒碜了。但是,因为石码头上靠着公社的小快艇,这一来反
倒不显得仓促和寒碜,有了别样的排场,还隐含了一股子霸气。玉米的花轿毕竟是公社
里开来的小快艇哪。玉米的脸上并没有新娘子特有的慌乱和害羞,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
,而是镇定的,凛然的,当然更是目中无人的,傲岸而又炫耀,是那种有依有靠的模样
。玉米新剪的运动头,很短,称得上英姿飒爽,而她的上衣是红色的确良面料,熨过了
,又薄又艳又挺括。总之,在离开家门走向小快艇的过程中,玉米给人以既爱红妆又兼
爱武装的特殊印象。玉米走在秘书的身边,谁也不看。但是,从玉米的神情来看,却是
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的。秘书是一个体面的男人,却点头哈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
新郎。村子里的人都看出来了,玉米要嫁的男人不是一般的来头。玉米走上小快艇,没
有到舱里去,而是坐在了小快艇尾部的露天长椅上。夹河的两岸全是人,玉米大大方方
的,越看越不像是王家庄的人了。这时候玉米的父亲王连方过来了,叽叽喳喳的人群即
刻静了下来。王连方做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几个月之前刚刚被撤销了职务并开除党籍。
他"上错床"了。说起"上错床",王连方在二十年里头的确睡了不少女人,用王连方自己
的话说,横穿了"老中青三代"。不过几个月之前的这一次却严重了,"千不该,万不该"
,王连方在一次大醉之后这样唱道,"不该将军婚来破坏"。王连方来到石码头,对着小
快艇巡视了几眼,派头还在,威严还在,一举一动还是支书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也还在
党内。他抬起了胳膊,向外掸了掸手,说:"出发吧。"马达发动了。马达的发动声像一
块骨头,扔了出去,一群狗又开始汹涌了,推推搡搡的,你追我赶的。小快艇向相反的
方向开出去几十丈,转了一大圈,马上又返折回来了。小快艇再一次驶过石码头的时候
速度已经上来了,速度变成了风,风把玉米的短发托起来,把玉米的的确良上衣扯动起
来,玉米迎着风,像宣传画上大义凛然的女英雄,既妩媚动人,又视死如归。司机又是
一阵喇叭,小快艇远去了,只有玉米的红色上衣在速度中飘扬,宛如风中的旗。
  玉米的爷爷、奶奶,玉米的妹妹玉穗、玉英、玉叶、玉苗、玉秧都站在送亲的队伍
里,甚至连不到半岁的小弟弟都被玉穗抱过来了。没来的反而是母亲。母亲施桂芳只是
把玉米送出了天井的大门,转身回到了西厢房。屋子里空了,静得有些异样。施桂芳坐
在马桶的盖子上,却想起了玉米儿时的光景,她吃奶的样子,她吮手指头的样子。那时
的玉米一吃手指头就要流口水,贼一样四处张望。玉米的口水亮晶晶的,还充满了弹力
,一拉多长,又一拉多长。只要施桂芳在她的身后拍一下巴掌,玉米立即就会转过脑袋
,由于脑袋太大,脖子太细,用力又过猛,玉米硕大的脑袋总得晃几下,这才稳住了,
玉米笑得一嘴的牙花,而两支胳膊也架到施桂芳的这边来了--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
转眼,玉米都出嫁了,替人做妇、为人做母了,都成了人家的人了。施桂芳的胸口涌起
了一股无边的酸楚。施桂芳想哭,却不想在女儿大喜的日子里哭哭啼啼的。施桂芳的酸
楚不光是这里,还有更深的一层。玉米前几天才把出嫁的消息告诉母亲的,这就是说,
关于出嫁,玉米瞒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她的母亲。施桂芳一直以为玉米和飞行员彭国梁
的恋爱还在谈着,几个月之前彭国梁还从部队上回来相过一次亲,两个人好得要了命,
整天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头,一步都不曾离开。现在看起来,那只不过是玉米的一场梦。
那一天晚上玉米突然对母亲说:"妈,我要结婚了。"施桂芳愣了一下,有了很不好的预
感,脱口就问:"和谁?"玉米说:"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郭家兴。"原来是做补房了。
施桂芳吃惊不小,想问个究竟,但是不能问,也不敢再问了。玉米的脸色已经在那儿了
。但是,施桂芳终究是做母亲的,哪里能不知道女儿的心。玉米的心里栽的是什么果,
开的是什么花,施桂芳知道。要不是王连方双开除,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玉米和
飞行员的恋爱肯定还在谈着。就算飞行员的那一头吹了灯,凭玉米的模样,哪里要走这
一步?玉米一定会利用嫁人的机会把家里的脸面争回来的。施桂芳突然就是一阵揪心,
捏起一张草纸,捂在了鼻子上。做儿女的太懂事了,反而会成为母亲别样的疼。
  没有到石码头送玉米的还有三女儿玉秀。玉米走上小快艇之前特地在人群里张罗了
两眼,没有找到玉秀。玉米心里头有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玉秀不会来了。要是
细说起来,玉米最放心不下的就数老三玉秀了。玉米和玉秀一直不对,用母亲施桂芳的
话说,是"前世的冤家"。玉米不喜欢玉秀,玉秀不喜欢玉米,姊妹两个一直绷着力气,
暗地里较足了劲。因为长时间的敌视,七姐妹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两大阵营,一方是
玉米,领导着玉穗、玉英、玉叶、玉苗、玉秧;另一方则势单力薄,只有玉秀这么一个
光杆司令。玉米是老大,长女为母,自然要当家做主。她说什么,姊妹们只能听什么。
玉秀偏不。玉秀不买玉米的账。玉秀胆敢这样有她的本钱。玉秀漂亮。玉秀有一双漂亮
的眼睛,一只漂亮的鼻子,两片漂亮的嘴唇,一嘴漂亮的牙。作为一个姑娘家,玉秀什
么都不缺,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娇气得很,傲气得很。玉秀不只是漂亮,还一天到晚
在漂亮上头动心思,满脑子花花朵朵的。就说头发吧,玉秀也是两条辫子,和别人并没
有什么两样。可是玉秀有玉秀的别别窍,动不动就要在鬓角那儿分出来一缕,缠在指头
上,手一放,那一缕头发已经像瓜藤了,一圈一圈地缭绕在耳边。虽说只是小小的一俏
,却特别地招眼,特别地出格,骚得很,有了电影上军统女特务的意思了。玉秀成天做
张做势的,乔模乔样的,态度上便有了几分的浮浪。总的来说,王家庄的人们对王支书
的几个女儿有一个基本的看法,玉米懂事,是老大的样子,玉穗憨,玉英乖,玉叶犟,
玉苗嘎,玉秧甜,而玉秀呢,毫无疑问是一个狐狸精。狐狸精自然是和其他的姊妹弄不
到一起去的。玉秀敢和所有的姊妹作对,当然不只是漂亮,还有一个最要紧的本钱,玉
秀有靠山。父亲王连方就是她的靠山。王连方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然而,却喜欢
玉秀。关键是玉秀招人喜欢,所以做支书的老子总是偏着她。有这样一个老子护着,就
算玉秀是军统的女特务,你也不能把她拉出去毙了。人们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说的
是做父母的不偏不倚。这句话其实是一句瞎话,你要是不信你伸出自己的手看看,手心
是肉,手背却不是。手背只是骨头,或者说,是皮包骨头。玉秀才是王连方手掌心里的
肉。仗着自己的模样,又会作态,越发有恃无恐了。欺负了小的,还要再欺负大的,欺
负完了则要歪到父亲的胸前,把自己弄得很委屈的样子,很孤立的样子,娇滴滴的,很
可怜了,同时也就很可爱了。玉秀恶人先告状,每次都有理,姊妹们最咽不下去的其实
正是这个地方。这一来姊妹几个反而齐心了,更加紧密地团结在玉米这个核心的周围,
一心对付这个骚狐狸。不过玉米到底是做老大的,并不莽撞,在对待玉秀的问题上还是
多了一分策略。需要一致对外了,玉米当然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玉秀是笼络
的、争取的;外面的事情一旦摆平了,关起门来了,那还是要一分为二,该打击的则坚
决打击。不管是拉拢还是打击,一正一反其实都树立了玉米"家长"的身份,这也正是玉
米所盼望的。所以,说起来是两大阵营,骨子里却不是,只是玉米和玉秀的双双作对。
在这一点上玉秀其实是瞧不起玉米的,玉米最擅长的也只是发动群众罢了,要是单挑,
玉米不一定是对手。玉米有一群狗腿子,玉秀当然是寡不敌众了。好在玉秀在这个方面
并没有花太多的心思,一心一意要做她的狐狸精,不仅如此,玉秀还想当美女蛇呢。美
女蛇多迷人哪,你想一想看,脖子一歪一歪的,蛇信子一吐一吐的,走到哪里腰肢就不
声不响地扭到哪里。
  美女蛇的腰肢只是扭到了1971年的春天。春天的那个寒夜一过,玉秀自己都知道,
她这条美女蛇其实什么都不是了。
  事发的当天村子里欢天喜地的,公社里的电影放映船又靠泊在王家庄的石码头了。
这是王连方双开除之后村里的第一场电影,村子里荡漾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喜庆。有电影
看,玉秀蛮开心的。王连方被双开除了,在这个问题上玉秀和玉米反倒不一样。玉米看
起来也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那是做出来的,放在脸上,给人家看的。真正不往心里
去的反而是玉秀。玉秀漂亮,一个人的漂亮那可是谁也开除不了的。所以,电影开映之
后,玉秀去看了,玉米却没有。当然,玉秀到底是一个聪明的姑娘,该收敛的地方还是
收敛一些了,这一次看电影玉秀就没有去抢中间的座位。以往村子里放电影,最好的座
位都是玉秀她们家的。谁也不好意思和她们家抢。如果打狗都不看主人,那就不是一个
会过日子的人了。
  玉秀带着玉叶,没有钻到人群里去,而是站在了外围,人群的最后一排。玉叶个子
小,看不见,王财广的媳妇倒不是势利眼,还是蛮客气的,招手叫她们过去,客客气气
地让出了座位,把玉叶拉上了板凳。财广家的几年之前做过王连方的姘头,事发之后财
广家的还喝了一回农药,跳了一回河,披头散发的,影响很不好。好在这件事也过去好
几年了。玉秀站在财广家的身边,一心一意看电影了。天有些冷,夜里的风直往脖子里
灌。玉秀操着手,脖子都宿到衣领子里面去了。电影过半的时候玉秀本想去解一回小便
,但是风太大了,银幕都弓起来了,电影里的人物统统弯起了背脊,一个个都像罗锅子
。玉秀想了想,还是憋住了,回家再说吧。"风寒脖子短,天冷小便长",这句话真是不
假呢。
  美国的轰炸机飞过来了,它们在鸭绿江的上空投放炸弹,炸弹带着哨声,听上去像
哄孩子们小便。鸭绿江的江水被炸成了一根一根的水柱子。总攻就要开始了,电影越来
越好看了。玉秀突然被人在身后用手蒙住了眼睛。这是乡下人最常见的玩笑了。电影这
样好看,要是换了以往,玉秀早把他的祖宗八代骂出来了。这一次玉秀反而没有。玉秀
笑着说:"死人,鬼爪子冷不冷。"但是玉秀很快发现那双手过于用力,不像是玩笑了。
玉秀有点不高兴,刚想大声说话,嘴巴却让稻草堵上了。玉秀被拽了出去,一下子伸过
来许多手,那些手把玉秀架了起来,双脚都腾空了。脚步声很急,很乱。玉秀开始挣扎
。玉秀的挣扎是全力以赴的,却又是默无声息的。电影里的枪炮声越来越远了,玉秀被
摁在了稻草垛上,眼睛也裹紧了,裤子被扒了开来。玉秀的下身一下子袒露在夜风中,
突然一个激灵。玉秀再也没有料到自己在扒光了之后居然会撒尿。稻草垛的四周寂静下
来,只有混乱而又粗重的喘息。玉秀能听得见。玉秀的脑袋已经空了,可还是知道爱脸
,想憋,没憋住。玉秀甚至都听见自己撒尿的哨声了。玉秀尿完了,四周突然又混乱了
,一个女人压低了声音,厉声说:"不要乱,一个一个的,一个一个的!"玉秀听出来了
,有点像财广家的,只是不能确定。虽说还是个姑娘家,玉秀已经透彻地觉察到下身的
危险性了,紧紧夹住了双腿。四只大手却把玉秀的大腿分开了,摁在那儿。一根硬棒棒
的东西顶在了玉秀的大腿上,一古脑儿塞进了玉秀。
  烂稻草一样的玉秀最后是被玉米搀回家的。同时被玉米搀回家的还有玉叶。玉叶到
底还小,哭了几声,说了几声疼,擦洗干净了也就睡了。玉秀却不同,十七岁的人了,
懂了。玉秀被玉米搂在怀里,一夜都没有合眼。玉秀不停地流泪。到了下半夜玉秀的眼
睛全都哭肿了,几乎睁不开。玉米一直陪着玉秀,替玉秀擦泪,陪玉秀流泪,十几年从
没有这样亲过,都相依为命了。第二天玉秀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一个又一个的噩
梦。玉米拿着碗,端过来又撤下去,撤下去又端上来。玉秀一口都没有沾边。第四天的
上午玉秀终于把她的嘴唇张开了,嘴唇上起了一圈白色的痂。玉米一手碗,一手勺,一
口一口的,慢慢地喂。吃完了一小碗糯米粥,玉秀望着她的大姐,突然伸出双臂,一把
箍住了玉米的腰,不动。玉秀的双臂是那样的无力,反而箍得特别地死,像尸体的拳头
,掰都掰不开。玉米没有掰,而是用指头一点一点捋玉秀的头发,捋完了,又梳好了,
开始替玉秀编她的两条长辫子了。玉米命令玉秧端过一盆洗脸水,给玉秀洗了,拉起玉
秀的手,说:"起来,跟我出去。"声音不算大,但是,充满着做姐姐的威严。玉秀散光
的双眼笼罩着她的大姐,只是摇头。玉米说:"就这么躲着,你要躲到哪一天?我们家的
人怕过谁?"玉米从抽屉里掏出剪刀,塞到玉秀的手上去,说:"把辫子绞了,跟我出去
!"玉秀还是摇头。不过这一次摇头的意思却和上一次不一样了,第一次是胆怯,而第二
次却是舍不得那两根辫子。玉米说:"留着做什么?要不是你妖里妖气的,怎么会有那样
的事?"玉米一把夺过剪刀,"咔嚓"一声,玉秀的一根辫子落地了,"咔嚓"一声,玉秀又
一根辫子落地了。玉米捡起玉秀的辫子,扔进马桶,把剪刀塞到怀里,拉起玉秀就往天
井的外面走。玉米说:"跟我走。谁敢嚼蛆,我绞烂他的舌头!"玉米领着玉秀在村子里
转悠,玉秀的脚板底下飘飘的,缺筋少骨的,一点斤两都没有,样子也分外地难看。因
为剪去了辫子,玉秀一头的乱发像一大堆的草鸡毛。玉米揣着剪刀,护着玉秀,眼里的
目光却更像剪刀,嗖嗖的,一扫一扫的,透出一股不动声色的凛冽。村里的人看着这一
对姊妹,知道玉米的意思。他们不敢看玉米的眼睛,不是转过身子,就是抬腿走人。玉
秀跟在玉米的身后,玉米不停地命令她,抬起头来。玉秀抬起了头来。虽说是狐假虎威
,好歹总算是出了门了,见了人了。玉秀对玉米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激,却又夹杂了一
股难言的恨。这股子恨是没有来头的,不合情理的,然而,夹在玉秀的骨头缝里。斗过
来斗过去,最终还是要靠玉米,仰仗她的威严,仰仗她的可怜了。玉秀想,玉米为什么
是个女的呢,她要是个男的,变成自己的大哥哥该有多好哇。
  玉米终究不是大哥,还是大姐。一转眼玉米都出嫁了。玉米的喜船就在石码头上。
玉秀没有去送她,说到底还是害怕。恨归恨,玉秀还是希望玉米不要离开王家庄。离开
了玉米这只虎,玉秀这一条小狐狸什么也不是了。现如今玉秀再也没有胆量站在人缝里
看热闹了。玉秀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村东的水泥桥上,远远地,扶着栏杆,在那里等。玉
秀好看的双眼十分忧戚地望着远处的石码头,心中布满了担忧。石码头喜气洋洋的,不
过那里的喜气和玉秀没有半点关系了,隔着长长的一道水面呢。水面上十分混乱地闪烁
着太阳光,又琐碎,又刺眼。小汽艇开过来了。临近水泥桥的时候玉米已经看见桥上的
玉秀了。姊妹俩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桥上,就那么远远地打量。她们越来越近,越来越
清晰。小快艇很快从水泥桥的桥底下穿越过去了。姊妹俩转过身,依然在打量,只不过
这一次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玉秀后来看见玉米在小快艇上站起身来,对着她
,大声吆喝什么。风把玉米的声音吹过来,玉秀听清楚了,玉米在喊:出门的时候别忘
了刀子!
  马达的轰鸣声远去了,小快艇在远处拐了一个弯,消失了。水面上的波涛平息下来
,只留下一道白亮的水疤。玉秀依然站在桥面上,还在看,仿佛全神贯注,其实很恍惚
了。太阳已经偏西了,水面被傍晚的太阳照得红红的,而玉秀的身影拉得也格外的长,
飘浮在水面上,既服服帖帖,又颤动不已。玉秀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天,都看出
错觉来了,就好像自己的影子随着波浪向前游动了。不过一凝神,影子还是在原来的地
方,并没有挪窝。玉秀想,要是自己的影子能变成一条小快艇就好了,那样就能离开王
家庄了,想开到哪里,立即就能开到哪里。
  玉秀回到巷口,意外地发现家门口聚集了十几个女孩子,围成了一个圈。玉秀走上
去,发现老二玉穗正站在中间,身上穿着玉米留下的那件春秋衫,正在显摆。这件春秋
衫有来头了,还是当年柳粉香在宣传队上报幕时穿的,小翻领,收了腰,看上去相当地
洋气。春节过后飞行员彭国梁回乡,到王家庄来和玉米相亲,玉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
,柳粉香便把这件衣裳送给玉米了。柳粉香是王连方的姘头,方圆十几里最烂的浪荡货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烂货和王连方正黏乎着呢,两个人"三天两头都要进行一次不
正之风"。她穿过的衣裳,玉米怎么肯上身。不过玉米倒也没有舍得扔掉,想来还是太漂
亮了。玉秀不一样,好几次动过这件春秋衫的心思,熟话说,"男不和酒作对,女不和衣
作对",管它是谁的,好衣裳总归是好衣裳,玉秀不忌讳。玉秀所以没敢碰,说到底还是
怵玉米。没想到玉米前脚走,后脚却被玉穗抢了先。这样好看的衣裳,玉穗可是饿狗叼
住了屎橛子,咬住了决不会松口的。玉秀站在巷口,远远地觑着玉穗,收住脚,眯着眼
睛。玉秀就弄不明白,好好的一件衣裳,到了玉穗的身上怎么就那么缺斤少两的呢!玉
秀的脸上难看了。玉米刚走,玉穗居然想把自己打扮成当家人的样子了。她这个次货,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玉秀越看越觉得玉穗二五兮兮的,少一窍,把好端端的一
件衣裳都给糟踏了。玉秀拨开人,走到玉穗的身边,说:"脱下来。"玉穗正在兴头上,
反问说:"凭什么?"玉秀的口气里没有半点讨价的余地,说:"脱下来。"玉穗有些软了
,嘴上还在犟,说:"凭什么?"玉秀霸道惯了,跨上去一步,凌人的气势上来了。玉秀
正色说:"脱不脱?"玉穗知道抢不过玉秀,左右看了几眼,人太多,一时下不了台,却
还是脱了。玉穗提着衣领,一把掼在地上,踩上去就跺,一边跺一边大声说:"给你!神
气个屁!多少男人上过了!--尿壶!茅缸!" 
  八点钟之前,断桥镇的街道其实是一个菜市场,从头到尾都是气味。八点一过,街
道的另一面立即显现出来了,变得干净了,规整了。没有命令。但日常的生活自己形成
了命令,几乎是铁律,雷打不动。中学里的高音喇叭开始报时了,"嘀"的一声,那是一
个无比庄严的时刻,"北京时间八点整。"北京时间,它遥远,亲切,神圣,蕴含了统一
意志,蕴含了全国人民有计划、有纪律的生活。它不仅是北京人民的,同样是全国人民
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在天安门城楼上日理万机了。小镇上婆婆妈妈鸡零狗碎讨价还
价的时间到此结束。阳光斜斜地,照射在街上,青石路面洋溢出初生太阳的反光。红彤
彤的。这时的街道笼罩了一小段片刻的安宁,甚至是阒寂,似乎是必备的酝酿。然后,
杂货铺的大门打开了,供销社的大门打开了,邮局,信用社,公社机关,医院,农具厂
,铁木社,粮管所,粮食收购站,搬运站,文化站,生猪收购站,总之,一切与"国家"
有关的单位缓缓敞开了它们的大铁门。这时的街道不再是菜市场,而成了"国家"的一个
部分,开始行使"国家"的职能与权力。在所有的大门一起打开的过程中,街道上有一种
静悄悄的仪式感,当然,那也是镇里的人难以察觉的,带上了懒散随意却又有一点肃穆
庄严的气氛。到了这个时候,新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了。
  每天上午八点,八点整,郭家兴准时来到办公室。坐下来,泡好茶,跷上二郎腿,
开始阅读"两报一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差不多是研究了。郭家兴整天坐在自己的办
公室里,而从实际情况来看,每一天都是在北京。他关注着北京的一举一动。比方说,
领导同志谁的名字挪前了,谁的名字靠后了,这个绝对是不能忽视的。比方说,去年陪
同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的一共有七位领导,今年却换了,换了三个,--从前几天的报
纸上看,一个去了坦桑尼亚;一个在内蒙,"与牧民们亲切交谈";另一个呢,不知道了
。郭家兴总要把这个不知去向的名字默默地放在心里,一放就是好几十天。如果时间太
长了,郭家兴就要和公社的几个常委提起这件事,口气相当地郑重,"某某某"好长时间
"没有出来"了。直到下一次的报纸上出现了"某某某"的名字或相片,郭家兴才能够放心
,并把这个消息通知其他的常委。郭家兴习惯于把"两报一刊"上的姓名看成"国家"。关
心他们,其实就是关心"国家"了。郭家兴这样关心,并不是有野心,想往上爬。不是的
。郭家兴不是这样。当领导当到这个份上,只要不犯方向性的错误,能在公社机关里呆
上一辈子,郭家兴对自己很知足、很满意了。郭家兴只是习惯,多年养成的了,成了自
然,所以天天一个样。
  郭家兴不关心别人,不关心自己,只习惯胸怀祖国,同时放眼世界。郭家兴瞧不起
生老病死,油盐酱醋就更不用说了。那些都是琐事,相当地低级趣味,没有意义。可是
郭家兴近些日子却被"琐事"拴住了,都有点不能自拔了。事情还是由革委会的另一位副
主任引发的,那位副主任见了玉米一面,拿郭家兴开玩笑,说:"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
、发财、死老婆。郭主任赶上了。"这是一句老话了,旧社会留传下来的,格调相当地不
健康。话传到郭家兴的耳朵里,郭家兴很不高兴。但是,郭家兴玩味再三,私下里觉得
大致的意思还是确切的。郭家兴没有升官,没有发财,却死了老婆,照理说郭家兴应当
灰头土脸地才是。出乎郭家兴自己的意料,没有,反而年轻了,精神了,利索了,"火"
了。因为什么?就因为死了老婆。旧的去了,新的却又来了。不仅如此,新娘子的年纪
居然能做自己的女儿,还漂亮,皮肤和缎子一样滑。郭家兴嘴上不说,心里头还是晓得
的,他的快乐其实还是来自床上,来自玉米的身上。要是细说起来,这些年郭家兴对待
房事可是相当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熟门熟路的,每一次都像开会,先是布置会场,
然后开幕,然后做一做报告,然后闭幕。好像意义重大,其实寡味得很。老婆得了绝症
,会议其实也就不开了。要是细说起来,郭家兴已经一两年不行房事了。好在郭家兴在
这上头并不贪,不上瘾,戒了也就戒了。谁能料得到枯木又逢春、铁树再开花呢。郭家
兴自己也不敢相信,到了这个岁数,反而来劲了。说到底还是玉米这丫头好,在床上又
心细又巴结。玉米不只是细心和巴结,还特别地体贴,郭家兴要是太贪了,玉米会把郭
家兴的脑袋搂在自己的乳房上面,开导郭家兴,说:"可要小心身子呢,可要知道细水长
流呢,这样丑的老婆,还怕别人抢了去。--要是亏了身子骨,我怎么办?我可什么都没
有了。"话说到这儿玉米免不了流上一回泪,有了几分的伤感,却并不是伤心,很缠绵了
。郭家兴就觉得怪,自己本来都不想的,玉米这么一来,反而又想了。郭家兴一"想",
玉米当然挡不住,只有全力配合,倾力奉承,全身都是汗。被窝里头湿乎乎的。玉米再
也弄不明白,怎么一到房事自己就大汗如注的。玉米吃力得很,后来又这样说了:"你到
外面再找女人吧,我一个人真的伺候不了你了。"玉米的话和前面的意思自相矛盾了。但
是,枕头边上的话是不能用常理去衡量的。郭家兴爱听。年过半百的郭家兴特别地喜爱
这句话。这句话表明了这样一个意思,郭家兴并不老,正当年呢。为了焕发床上的青春
,郭家兴已经悄悄练习起俯卧撑了。开始勉强只有一个,现在已经有四五个了。照这样
下去,坚持到年底,二十几个绝对不成问题。
  依照郭家兴的意思,结了婚,玉米还是呆在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比较好。
郭家兴把这个意思和玉米说了,玉米低着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一副老夫少妻
、夫唱妇随的样子。郭家兴很满意。玉米一直呆在家里,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风调雨顺。
没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玉米突然调皮了。郭家兴和常委们喝了一些酒,回到家,仗着酒力
,特别地想和玉米做一回。玉米一反常态,却犟了。说:"不。"郭家兴什么都不说,只
是替玉米解。玉米没有抗争,让他扒。等郭家兴扒完了,玉米一把捂住自己,一把却把
郭家兴握在手上,说:"偏不。"玉米的样子相当好玩,是那种很端庄的浪荡。这孩子这
个晚上真是调皮了。郭家兴没有生气,原本是星星之火,现在却星火燎原,心旌不要命
地摇荡,恨不得连头带脑一起钻进去,嘴里说:"急死我了。"玉米不听。一把扭过了脑
袋。不理他。郭家兴说:"急死我了。"玉米放下郭家兴,双乳贴在郭家兴的胸前,说:
"安排我到供销社去。"郭家兴急得舌头都硬了,话也说不好。玉米说:"明天就给我安排
去。"郭家兴答应了。玉米这才捋一捋头发,很乖地躺下了,四肢张在那儿。郭家兴的浪
兴一下子上来了,却事与愿违,没做好,三下两下完了。玉米垫着郭家兴,搂住郭家兴
的脖子,轻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玉米一连说了好几遍,越说越伤心,都流下
眼泪了。其实玉米是用不着说对不起的。事情是没有做好,郭家兴的兴致却丝毫没受影
响,反而相当地特别,比做好了还令人陶醉。郭家兴喘着大气,突然都有点舍不得这孩
子了。还真是喜欢这孩子了。
  玉米原先的选择并不是供销社,而是粮食收购站。玉米选择收购站有玉米的理由。
收购站在河边上,那里有断桥镇最大的水泥码头。全公社往来的船只都要在那里靠泊,
在那里经过。玉米都想好了,如果到收购站去做上司磅员,很威风,很神气了。王家庄
的人只要到镇上来,任何人都能看得见。玉米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摆在那儿了。但是
司磅员终究在码头上工作,样子也粗,到底不像城里人。比较起来,司磅员还是不如营
业员了。收购站体面,而供销社更安逸。玉米想过来想过去,琢磨妥当了。自己还是到
供销社去。虽说都是临时工,工资还多出两块八毛钱呢。说到收购站,那当然要有自己
家的人。玉米最初考虑的是玉穗。可玉穗这丫头蠢,不灵光。比较下来,还是玉秀利索
,又聪明又漂亮,在镇上应该比玉穗吃得开。就是玉秀了。主意定了下来,玉米又有些
不甘心,想,我垫在床上卖×,却让玉秀这个小婊子讨了便宜,还是亏了。不过再一想
,玉米又想通了。自己如此这般的,还不就是为给自己的家里挣回一份脸面。值得。现
在最要紧的,是让郭家兴在床上加把劲--他快活他的,玉米得尽快怀上孩子。乘着他新
鲜,只要怀上了,男人的事就好办了。要不然,新鲜劲过去了,男人可是吃不准的。男
人就那样,贪的就是那一口。情分算什么?做女人的,心里的情分千斤,抵不上胸脯上
的四斤。
  玉米刚刚到供销社上班,还没有来得及把玉秀的事向郭家兴提出来,玉秀自己却来
了。一大早,九点钟不到,玉秀来到了郭家兴的办公室门口,一头的露水,一脸的汗。
郭家兴正坐在办公室里,捧着报纸,遮住脸,其实什么也没有看,美滋滋的,回味着玉
米在床上的百般花样,满脑子都是性。郭家兴抚摸着秃脑门,叹了一口气,流露出对自
己极度失望的样子,心里说:"老房子失火了,没得救!"其实并不是懊恼,是上了岁数
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头。郭家兴这么很幸福地自我检讨,办公室的门口突然站了一个丫
头。面生得很,十六七岁的样子。郭家兴收敛了表情,放下报纸,干咳了一声。郭家兴
干咳过了,盯着门口,门口的丫头却不怕,也不走。郭家兴把报纸摊在玻璃台板上,挪
开茶杯,上身靠到椅背上去,严肃地指出:"谁放你进来的?"门口的丫头眨巴了几下眼
睛,很好看地笑了,十分突兀地说:"同志,你是姐夫吧?"这句话蛮好玩的,连郭家兴
都忍不住想笑了。郭家兴没有笑。站起来,把双手背在腰后,闭了一下眼睛,问:"你是
谁?"门口的丫头说:"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王玉秀。我从王家庄来的,今天上午刚刚
到。--你是姐夫。门口的人说的,你是我姐夫。"这丫头的舌头脆得很,一口一个姐夫,
很亲热了,都一家子了。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看出来了,是玉米的妹子,仔细看看
眉眼里头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性格上也不像。这丫头像歪把
子机枪,有理没理先嗒嗒嗒嗒一梭子。郭家兴走到门口,用手指头向外指了指,然后,
手指头又拐了一个弯。说:"在供销社的鞋帽柜。"
  玉秀七点多钟便赶到了断桥镇了,已经在镇子的菜市场上转了一大圈了。玉秀这一
次可不是来串门的,有着十分坚定的主张。她铁下心了,一心来投靠她的大姐。王家庄
玉秀是呆不下去了。说起来还是因为玉穗。玉穗送给了玉秀两顶帽子,尿壶,还有茅缸
,都传开来了,玉秀在王家庄一点脸面都没有了。这不是别人说的,可是嫡亲的姊妹当
着大伙儿的面亲口说的,怨不得人家。尿壶,还有茅缸,现在已经成了玉秀的两个绰号
了。绰号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时候,绰号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
致命的短处、疼处,一出口就能剥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万条裤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绰
号当然是当事人的忌讳。问题是,这种忌讳并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测的延伸能力
,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这个。比方说,尿壶,它可以牵扯进瓶,缸,坛,罐,瓢,盆,
钵,碗,瓷器,瓦。这些东西本来和玉秀扯不上边,现在不同了,一起带上了十分歹毒
的暗示性,无情地揭露出玉秀体内不可告人的可耻隐秘。问题是,这些东西遍地都是,
这就是说,玉秀的羞耻无处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说话的人一旦涉及到这些东西
,会突然停下来,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说错了的样子,脸上浮上意味深长的神色。这
样的意味深长具有极强的确认能力,把那些扯不上边的东西毫无缘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
上,静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来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让你光着身子站
在众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围的人当然
是可怜你的。出于同情,他们一起沉默了,约好了一样,一起做出没有听见的样子。因
为护着你,所以没有笑出来。但是,她们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来是那样地无声无息,
而无声无息比大声叫骂更凶险,像随时都可以夹击的牙齿,体现出上腭骨和下腭骨相互
联动的爆发力,一口就能将你咬碎。太要命了。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犟的脑袋你也
得把它低下去。这样的场合是防不胜防的。这样的防不胜防并不局限于外部,有时候,
它甚至于来自于玉秀自身。比方说,茅缸,这同样是玉秀所忌讳的。玉秀现在连解手、
大便、小便、倒马桶都一起忌讳了。忌讳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
,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带着自作自践的哨声,听上去特别地不要脸,太不
知羞耻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于
做一回贼。玉秀白天憋着,夜里也憋着,好几次都是被解小便这样的噩梦惊醒了的。玉
秀在梦中到处寻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无人的高粱地,刚刚蹲下来,却又有
人来了。她们小声说:"玉秀,茅缸。"玉秀一个激灵,醒了。到处都是人哪。哪一个人
的脸上没有一张嘴巴?哪一张嘴巴的上方没有两只笑眯眯的眼睛。
  最让玉秀难以面对的还是那几个男人。他们从玉秀身边走的过程中,会盯着玉秀,
咧开嘴,很淫亵地笑,像回味一种很忘我的快乐。特别地会心,你知我知的样子,和玉
秀千丝万缕的样子。一旦来人了,他们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跟没事一样。真是太
恶心了。玉秀心里头其实也有了几分的数了,知道他们和自己有过什么样的联系。因为
恐惧,却更不敢说破了。他们当然也是不会说破了的。这一来玉秀和他们反而是一伙的
了,共同严守着一份秘密,都成了他们中的一个了。
  好在玉秀现在还算自觉,没有很特殊的情况一般是不会往人群里钻的。这样心绪是
安稳一些了,人却寂寥了,相当地难忍。玉秀到底风光惯了,终究耐不住。只能和村子
里最蹩脚的丫头们交往了。那些丫头平时没有什么人答理,要不家里的成分不好,要不
脑子里缺根筋,要不就是疯疯癫癫的。总之,换了过去,玉秀看也不会看她们一眼的。
玉秀和她们混在一起,相当地不甘,甚至有点心酸。可是,既然耐不住,也只好这样了
。玉秀和这几个丫头处得倒也不错,关键是,她们依然抬举玉秀,以玉秀为荣,拿玉秀
当模子,做榜样,玉秀还是很称心了。她们跟在玉秀的身后,一腔一调都学着玉秀,好
像找到了队伍,脸上的表情因为自豪而变得更加愚昧。在和别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她们
动不动就要引用玉秀的话,拿玉秀的话做武器,向别人宣战。"人家玉秀说的","人家玉
秀也是这样的",口气是激烈的,有恃无恐的,当然更是不容置疑的。玉秀很有成就感了
。玉秀就这个脾气,很在乎自己的影响力的,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做得好好的,没有
料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玉秀出了天大的丑,都闹到在王家庄呆不下去的田地了。事情
出在张怀珍的身上。张怀珍的家离玉秀的家并不远,只隔了一条巷子。以前倒没有怎么
交往过。张怀珍倒也不属于少一窍的那一路,人还是蛮聪明的。关键是出身不好。相当
不好。怎么一个不好法,又复杂了,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说起来张怀珍其实也到
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可是,说一个,坏一个。再说一个,再坏一个。媒婆想,还是门
当户对吧,给张怀珍说了一个汉奸的孙子。汉奸的孙子倒是同意了,送来了一斤红糖,
一斤白糖,二斤粮票,六尺布证,二斤五花肉。很厚的一份见面礼了。张怀珍断然拒绝
。怎么劝都不行,母亲劝都不中用。退还了彩礼,张怀珍几乎成了哑巴,一天到晚不说
一句话。村子里的人说,主要还是媒婆的话伤透了张怀珍的心。媒婆丢了脸面,指着路
边的一条小母狗,大声说:"就你那大腿根,还想岔开来拉拢群众,做梦呢。"张怀珍铁
了心了,不嫁了,整天拉了一张寡妇脸,谁来提亲都闭门不理。不过张怀珍倒是和玉秀
做起了朋友,一来一去的,谈得来了。张怀珍有玉秀这样一个朋友蛮自豪的,话也多了
起来,人前人后说玉秀的好。这一天的傍晚张怀珍收工回来,扛着钉耙,在桥头刚好碰
到玉秀。可能是周围的人多,张怀珍这一天特别地反常了,有了炫耀的意思。为了显示
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关系,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来了。刚好对面走过来几个小
伙子,玉秀忙着弄姿,甩了甩头发,头发却被张怀珍的胳膊压住了。玉秀说:"怀珍,胳
膊拿下来。"张怀珍没有。反而和玉秀挨得更紧了。玉秀的上衣也被张怀珍的胳膊挤歪了
,扯拽得一点衣相都没有了。这是玉秀很不高兴的。玉秀拧紧了眉头,说:"怀珍,你胛
肢窝里的气味怎么这么重?"这句话许多人都听见了。张怀珍万万没有料到玉秀居然会说
出这样的话来,一声不响的,拿下胳膊,一个人回家去了。吃晚饭的时候玉秀的灾难其
实已经降临了。只不过玉秀自己不知道罢了。玉秀捧着碗,正站在巷口喝粥,突然走过
来一支小小的队伍,都是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十来个。他们每个人捏着一把蚕豆,
来到玉秀的家门口,一边吃,一边喊:"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玉秀开始
没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壶"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了。意思是很明确的。毒
就毒在"王"尿壶,还有"王"茅缸。玉秀端着碗,捏着筷子,只有装傻。她没法阻止人家
的。孩子们的动静相当大,很快便有几个孩子自愿地站到队伍里去了,跟着起哄。队伍
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只要有动静,不愁没有人跟进去。队伍越来越长,声势也越来越浩
大,差不多是游行了。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脸红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
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好玩。
说的人当然是不明白的,然而,听的人都明白。这就有意思了。巷子里一下子站满了人
。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戏一样。说说笑笑的,热闹非凡了。尿壶,还有茅缸,原来只是
一个暗语,一种口头的游戏。现在不同了,它们终于浮出了水面,公开了,落实了,成
了口号与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还不好恼了。脸上的颜色慢
慢地变了。比光着屁股还不知羞耻,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王家庄的天空残阳似血。玉秀站在巷头,想咬人,却没了力气,嘴里的粥早已经从嘴角
流淌出来了。"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
"蛮上口的,蛮好听的,都像唱了。
大,差不多是游行了。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脸红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
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好玩。
说的人当然是不明白的,然而,听的人都明白。这就有意思了。巷子里一下子站满了人
。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戏一样。说说笑笑的,热闹非凡了。尿壶,还有茅缸,原来只是
一个暗语,一种口头的游戏。现在不同了,它们终于浮出了水面,公开了,落实了,成
了口号与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还不好恼了。脸上的颜色慢
慢地变了。比光着屁股还不知羞耻,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王家庄的天空残阳似血。玉秀站在巷头,想咬人,却没了力气,嘴里的粥早已经从嘴角
流淌出来了。"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
"蛮上口的,蛮好听的,都像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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