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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Valentine (没有情人·爱却更多),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青衣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3月16日01:32:01 星期五),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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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乔炳璋参加这次宴会完全是一笔糊涂账。宴会都进行到一半了,他才知道对面坐着
的是烟厂的老板。乔炳璋是一个傲慢的人,而烟厂的老板更傲慢,所以他们的眼睛几乎
没有好好对视过。后来有人问“乔团长”,这些年还上不上台了炳璋摇了摇头,大伙
儿才知道“乔团长”原来就是剧团里著名的老生乔炳璋,80年代初期红过好一阵子的
,半导体里头一天到晚都是他的唱腔。大伙儿就向他敬酒,开玩笑说,现在的演员脸蛋
比名字出名,名字比嗓子出名,乔团长没赶上。乔团长很好听地笑了笑。这时候对面的
胖大个子冲着乔炳璋说话了,说:“你们剧团有个叫筱燕秋的吧”又高又胖的烟厂老
板担心乔炳璋不知道筱燕秋,补充说:“1979年在《奔月》中演过嫦娥的。”乔炳
璋放下酒杯,闭上眼睛,缓慢地抬起眼皮,说:“有的。”老板不傲慢了,他把乔炳璋
身边的客人哄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坐到乔炳璋的身边,右手搭到乔炳璋的肩膀上,说:
“都快二十年了,怎么没她的动静”乔炳璋一脸的矜持,解释说:“这些年戏剧不景
气,筱燕秋女士主要从事教学工作。”烟厂老板一听这话直着腰杆子反问说:“什么景
气你说说什么景气关键是钱。”老板向乔炳璋送出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颁布了
他的命令,说:“让她唱。”乔炳璋的脸上带上了狐疑的颜色,试探性地说:“听老板
的意思,老板想为我们搭台啰”老板的脸上重又傲慢了,他一傲慢脸上就挂上了伟人
的神情。老板说:“让她唱。”乔炳璋对小姐招招手,让她给自己换上白酒。炳璋捏着
酒杯站起身,说:“老板可是开玩笑”老板不仅傲慢,还严肃,一严肃就像做报告。
老板说:“我们厂没别的,钱还有几个。——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光会赚钱,光会危害人
民的身体健康,我们也要建设精神文明。干了。”老板没有起立,乔炳璋却弓着腰站起
来了。他用酒杯的沿口往老板酒杯的腰部撞了一下,仰起了脖子。酒到杯干。乔炳璋激
动了。人一激动就顾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乔炳璋连声说:“今天撞上菩萨了,撞上菩
萨了。”
  
  《奔月》是剧团身上的一块疤。其实《奔月》的剧本早在1958年就写成了,是
上级领导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待给剧团的。他们打算在一年之后把《奔月》送到北京,
献给共和国十周岁的生日。可是,公演之前一位将军看了内部演出,显得很不高兴。他
说:“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这句话把剧团领导的眼睛
都说绿了,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奔月》当即下马。
  严格地说,后来的《奔月》是被筱燕秋唱红的,当然,《奔月》反过来又照亮了筱
燕秋。戏运带动人运,人运带动戏运,戏台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已经是1979
年的事了。1979年的筱燕秋年方十九,正是剧团上下一致看好的新秀。十九岁的燕
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
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说起来十五岁
那年筱燕秋还在《红灯记》中客串过一次李铁梅的,她高举着红灯站立在李奶奶的身边
,没有一点铮铮铁骨,没有一点“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霹雳杀气,反倒秋风秋雨
愁煞人了。气得团长冲着导演大骂,谁把这个狐狸精弄来的
  但到了1979年,《奔月》第二次上马了。试妆的时候筱燕秋的第一声导板就赢
来了全场肃静。重新回到剧团的老团长远远地打量着筱燕秋,嘟哝说:“这孩子,黄连
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
  老团长是坐过科班的旧艺人,他的话一言九鼎。十九岁的筱燕秋立马变成了A档嫦
娥。B档不是别人,正是当红青衣李雪芬。李雪芬在几年前的《杜鹃山》中成功地扮演
过女英雄柯湘,称得上红极一时。但是,在A档和B档这个问题上,李雪芬表现出了一
位成功演员的得体与大度。李雪芬在大会上说:“为了剧团的明天,我愿意做好传帮带
,我愿意把我的舞台经验无私地传授给筱燕秋同志,做一个合格的接力棒。”筱燕秋眼
泪汪汪地和同志们一起鼓了掌。《奔月》被筱燕秋唱红了。剧组在各地巡回演出,《奔
月》成了全省戏剧舞台上最轰动的话题。所到之处,老戏迷抚今追昔,青年人则大谈古
代的服装。全省的文艺舞台“和其他各条战线一样”,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春天”。
《奔月》唱红了,和《奔月》一样窜红的当然是当代嫦娥筱燕秋。军区著名的将军书法
家一看完《奔月》就豪情迸发,他用苍松翠柏般的遒劲魏体改换了叶剑英元帅的伟大诗
篇:“攻城不怕坚攻戏莫畏难梨园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下面一行行书落款:“与燕秋
小同志共勉”。将军书法家把筱燕秋叫到了家中,他在抚今追昔之后亲自将一条横幅送
到了筱燕秋的手上。
  谁能料到“燕秋小同志”会自毁前程呢。事后有老艺人说,《奔月》这出戏其实不
该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奔月》阴气过重,即使上,也得
配一个铜锤花脸压一压,这样才守得住。后羿怎么说也应当是花脸戏,须生怎么行就
是到兄弟剧团去借也得借一个。否则剧组怎么会出那么大的乱子,否则筱燕秋怎么会做
那样的事
  《奔月》剧组到坦克师慰问演出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这一天李雪芬要求登台。
事实上,李雪芬的要求不过分。她毕竟是嫦娥的B档。相反,过分的倒是筱燕秋。《奔
月》公演以来,筱燕秋就一直霸着毡毯,一场都没有让过。嫦娥的唱腔那么多,戏那么
重,筱燕秋总是说自己“年轻”,“没问题”,“青衣又不是刀马旦”,“吃得消的”
。其实大伙儿早就看出来了,闷不吭声的筱燕秋心气实在是太旺了,有吃独食的意思。
这孩子的名利心开始膨胀了,想着法子横在李雪芬的面前。可是谁也没法说,领导一找
她,她漂亮的小脸就成了猪肝。筱燕秋没心没肺,就有猪肝,她是做得出来的。领导们
只能反过来给李雪芬做工作,让她“多指点指点年轻人”,“多扶持扶持年轻人”。可
是李雪芬这一次的理由很充分,李雪芬说,她演《杜鹃山》的时候就经常下部队,今天
上午还有很多战士冲着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队有观众基础,她不上台,“战士们不
答应”。
  李雪芬在这个晚上征服了坦克师的所有官兵,他们从嫦娥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柯湘的
影子,当年的柯湘头戴八角帽,一双草鞋,一把手枪,威风凛凛的。而今夜的柯湘却穿
起了古装。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质脆亮,激情奔放,这种高亢与奔放经过十多年的巩固
与发展,业已构成了李雪芬独特的表演风格,即李派唱腔。基于此,李雪芬在舞台上曾
经成功地塑造过一连串的巾帼豪杰,透过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观众们可以看到女战士慷
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飒爽,女知青豪情冲天,女支书须眉不让。李雪芬在这个晚上重点
展示了她的高亢嗓音,战士们有组织地给她鼓掌,掌声整齐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检
阅的正步方阵。没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实戏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经披着军大衣来到舞
台了,一个人站立在大幕的内侧,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李雪芬。谁都没有注意到筱燕
秋,谁都没有发现筱燕秋的脸色有多难看。厄运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降临了,它笼罩着
筱燕秋,同时也笼罩着李雪芬。《奔月》演完了。五次谢幕之后,李雪芬来到了后台,
脸上洋溢着一股难以掩抑的飞扬神采。李雪芬就是在这个时候和筱燕秋在后台相遇了,
面对面。一个热气腾腾,一个寒风嗖嗖。李雪芬一看见筱燕秋的脸色便主动迎了上去,
左手拉着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着筱燕秋的左手,说:“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说:
“看了。”李雪芬说:“还行吗”筱燕秋却不开口。说话的功夫许多人已经走上来了
,围在了她们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军大衣,说:“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
你看看这样,这样,这句唱腔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这样。”李雪芬这
么说着,手指已经翘成了兰花状,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来。艺人们都是知道的,同行
是冤家,即使是师傅传艺,“宁教一声腔,不教一个字,宁教一个字,不教一口气”。
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气毫无保留地演示给了筱燕秋。筱燕秋不声不响
,只是望着李雪芬。人们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着剧团里的两代青衣
,一个德艺双馨,一个谦虚好学,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个令人感慨的一幕,这个令人心宽
的一幕。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出了问题了,是那种极为不屑的样子。所有的人都看
得出,燕秋这孩子的心气实在是太旺了,心里头不谦虚就算了,连目光都不会谦虚了。
李雪芬却浑然不觉,演示完了,李雪芬对着筱燕秋探讨性地说:“你看,这样,这才是
旧社会的劳动妇女。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着李雪芬,脸上的
表情有些说不上来路。“挺好,”筱燕秋打断了李雪芬,笑着说,“只不过你今天忘了
两样行头。”李雪芬一听这话就把双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头上去,慌忙说:“我忘了
什么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会儿,说:“一双草鞋。一把手枪。”大伙儿愣了一下,
但随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过来了。燕秋这孩子真是过分了,眼里不谦虚就不谦虚吧,
怎么说嘴上也不该不谦虚的筱燕秋微笑着望着李雪芬,看着热气腾腾的李雪芬一点一
点地凉下去。李雪芬突然大声说:“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
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出去的货”李雪芬的脚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热气腾腾了
。这一回一点一点凉下去的却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鼻孔里吹的是
北风,眼睛里飘的却是雪花。这时候一位剧务端过来一杯开水,打算给李雪芬焐焐手。
筱燕秋顺手接过剧务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浇在了李雪芬的脸上。
  后台立即变成了捅开的马蜂窝。筱燕秋愣在原处,看着无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疾
速穿梭,耳朵里充斥着慌乱的脚步声。脚步声轰隆轰隆的,从后台移向了过道,从过道
移向了远处,最后变成了远处汽车的马达声。眨眼的工夫后台就空荡荡的了,而过道更
空荡,像通往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处,愣了好大一会儿,沿着寂静的过道拐进了
化妆间。筱燕秋站在镜子面前,吃惊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这个时候筱燕秋才弄明
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一屁股坐在了化妆间的凳子上。
  保温杯里的水到底有多烫,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事情的“性质”永远决
定着事态的严峻程度。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团长气得晃起了脑袋,他把中指与食指并在
一处,对着筱燕秋的鼻尖晃了十来下。老团长说:“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啊
”老团长急得都不会说话了,就会背戏文,“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
妒良才”
  “不是这样的。”筱燕秋说。
  “不是哪样”
  “不是这样的。”筱燕秋泪汪汪地说。
  老团长一拍桌子,说:“又是哪样”
  筱燕秋说:“真的不是这样的。”
  筱燕秋离开了舞台。嫦娥的A角调到戏校任教去了,而B角则躺在医院不出来。《
奔月》第二次熄火。“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奔月》没那个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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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的情人,爱却更多
虚情假意的话不说,只用一颗真心默默爱我
最珍贵的感动,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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