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Valentine (没有情人·爱却更多),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青衣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3月16日01:34:01 星期五), 站内信件

----------------------------------------------------------------------------
----
  三
  炳璋算过一笔账,决定从启动资金里拿出一部分来请烟厂老板一次客。要想把这顿
饭吃得像个样,费用虽说不会低,这笔费用也许还能从烟厂那边补回来。现在,关键中
的关键是必须让老板开心。他开心了,剧团才能开心。过去的工作重点是把领导哄高兴
了,如今呢,光有这一条就不够了。作为一个剧团的当家人,一手挠领导的痒,一手挠
老板的痒,这才称得上两手都要抓。把老板请来,再把头头脑脑的请来,顺便叫几个记
者,事情就有个开头的样子了。人多了也好,热闹。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荤八素全可
以往火锅里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办事。办事还真的是请
客吃饭。
  烟厂的老板成了这次宴请的中心。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中心。炳璋整个晚上都赔着笑
,有几次实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卫生间里头歇了一会儿。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颧骨那
一块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卖东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样要打假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炳璋原以为启动资金到账之后他能够轻松一点的,相反,炳璋更紧张、更焦虑了。
这么多年了,剧团没法上戏,一直干耗着,炳璋愁的就是钱。炳璋感到自己不只是一个
剧团的团长,都快成商人了,就等着资本全部到位。炳璋想起了当年在学习班上听来的
一句话,是一位领袖的著名格言:资本来到世上,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
话对。资本就是流淌的血,肮脏不肮脏事后再说。剧团等着这滴血,靠着这滴血,生产
、生产、再生产、扩大再生产。急命呢。炳璋就等着《奔月》上马,越快越好。夜长了
难免梦多。钱哪,钱呐。
  宴会在老板和筱燕秋认识的那一刻达到高潮,这就是说,晚宴从头到尾都是高潮。
宴会尚未开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领了出来,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板的面前。
这次见面对老板来说只是一次交际,也可以说,是一次娱乐活动,然而,它是筱燕秋一
生中的一件大事。筱燕秋的后半生如何,完全取决于这次见面。筱燕秋得到宴会通知的
时候不仅没有开心,相反,她的心中涌上了无边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辈青衣、李雪芬
的老师柳若冰。柳若冰是五十年代戏剧舞台中最著名的美人,文革开始之后第一个倒霉
的名角。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经在剧团里头广为流传,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一
位已经做到副军长的戏迷终于打听到当年偶像的下落了,副军长的警卫战士钻到了戏台
的木地板下面,拖出了柳若冰。柳若冰丑得像一个妖怪,裤管上粘满脏物。副军长远远
地看着柳若冰,只看了一眼,副军长就爬上他的军用吉普车了。副军长上车之前留下了
一句千古名言:“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筱燕秋捏着炳璋的请柬,毫无道理
地想起了柳若冰。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镜子面前,用她半个月的工资精心地装潢她自己。
美容师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筱燕秋觉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对着自己
用刑。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作斗争。
  老板在筱燕秋面前没有傲慢,相反,还有些谦恭。他喊筱燕秋“老师”,用巴掌再
三再四地请筱燕秋老师坐上座。老板并不把文化局的头头们放在眼里,但是,他尊重艺
术,尊重艺术家。筱燕秋几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来的。她的左首是局长,右首是老板,
对面又坐着自己的团长,都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点局促。筱燕秋正
减着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点像怯场了,一点都没有二十年前头牌青衣的举止与做派
。好在老板并没有要她说什么。老板一个人说。他打着手势,沉着而又热烈地回顾过去
。他说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师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师的追星族了。筱燕秋
很礼貌地微笑着,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后的头发,以示谦虚和不敢当。但是老板回忆起
《奔月》巡回演出的许多场次来了。老板说,那时候他还在乡下,年轻,无聊,没事干
,一天到晚跟在《奔月》的剧组后面,在全省各地四处转悠。他还回忆起了一则花絮,
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场的时候居然在舞台上连着咳嗽了两声,——台下没有
喝倒彩,而是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老板说到这儿的时候酒席上安静了。老板侧过头,
看着筱燕秋,总结说:“那里头就有我的掌声。”酒席上笑了,同时响起了掌声。老板
拍了几下巴掌。这掌声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这是继往开来,相见恨晚和同喜同乐的
。大伙儿一起干了杯。
  老板还在聊。语气是推心置腹的,谈家常的。他聊起了国际态势,WTO,科索沃
,车臣,香港,澳门,改革与开放,前途还有坎坷;聊起了戏曲的市场化与产业化;聊
起了戏曲与老百姓的喜闻乐见。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严肃地咀嚼,点头。就好像
这些问题一直缠绕在他们的心坎上,是他们的衣食住行,油盐酱醋;就好像他们为这些
问题曾经伤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终于
有了,豁然开朗了,找到出路了。大伙儿又干了杯,为人类、国家以及戏剧的未来一起
松了一口气。
  炳璋一直望着老板。自从认识老板以来,他对老板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里头
,炳璋瞧不起这个人。现在不同,炳璋对老板刮目相看了。老板不仅仅是一个成功的企
业家,他还是一个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发战争,他也许就是一个出色的战略
家和军事指挥家。一句话,他是伟人。炳璋有些激动,没头没脑地说:“下次人代会改
选市长,我投厂长一票”老板没有接他的话茬,点烟,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把
话题重新转移到筱燕秋的身上来了。
  话题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板更机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老板的年纪其实和筱燕
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个长者。他的关心、崇敬、亲切都充满着长者的意味,然而
又是充满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间与平民立场上的,因而也就更
亲切、更平等了。这种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风,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对自己开始
有了几分把握,开始和老板说一些闲话。几句话下来老板的额头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
芒。他看着筱燕秋,说话的语速明显有些快,一边说话一边接受别人的敬酒。从酒席开
始到现在,他一杯又一杯的,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差不多已经是一斤五粮液下了肚了
。老板现在只和筱燕秋一个人说,旁若无人。酒到了这个份上炳璋不可能没有一点担忧
,许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坏在最后的两三杯上,就是坏在漂亮女人的一两句话上。炳璋开
始担心,害怕老板过了量。成功体面的男人在女演员的面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这样的
场面炳璋见得实在是太多了。炳璋就害怕老板冒出什么唐突的话来,更害怕老板做出什
么唐突的举动。炳璋害怕老板不能善终,开始看表。老板视而不见,却掏出香烟,递到
了筱燕秋的面前。这个举动轻薄了。炳璋看在眼里,咽了一口,知道老板喝多了,有些
把持不住。炳璋看着面前的酒杯,紧张地思忖着如何收好今晚这个场,如何让老板尽兴
而归,同时又能让筱燕秋脱开这个身。许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连筱燕秋都看出来
了。筱燕秋对老板笑笑,说:“我不能吸烟的。”老板点点头,自己燃上了,说:“可
惜了。你不肯给我到月亮上做广告。”大伙儿愣了一下,接下来就是一阵哄笑。这话其
实并不好笑,但是,伟人的废话有时候就等于幽默。
  哄笑之中老板却起身了,说:“今天我很高兴。”这句话是带有总结性的。老板朝
远处招招手,叫过司机,说:“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师回家。”炳璋吃惊地看了一眼
老板,炳璋担心他会在筱燕秋面前纠缠的,但是没有。老板举止恰当,言谈自如,一副
与酒无关的样子,就好像一斤五粮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而是放在裤子的口袋里
面。老板实在是酒席上的大师,酒量过人,见好就收。整个晚宴凤头、猪肚、豹尾,称
得上一台好戏。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筱燕秋一时不知道
说什么,慌忙说:“我有自行车。”老板说:“哪有大艺术家骑自行车的。”老板一边
坚持着“请”的手势,一边关照司机回头来接他。筱燕秋瞥了老板一眼,只好跟着司机
往门口去。她在走向门口的时候知道许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
走路姿势上,感觉有些别扭,甚至都不会走路了。好在没有人看出这一点。人们望着筱
燕秋的背影,她的背影给人以身价百倍的印象。这个女人的人气说旺就旺了。
  四
  老话是对的,好运气想找你,就算你关上大门它也会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可
是,剧团和戏校里的人们真正羡慕的倒不是筱燕秋,而是春来。春来这个小丫头这一回
真的是撞上大运了。
  春来十一岁走进戏校,从二年级到七年级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后,知道筱燕秋的人
都知道,春来不仅仅只是筱燕秋的学生,简直就是筱燕秋的宝贝女儿。春来最初学的并
不是青衣,而是花旦,是筱燕秋厚着脸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边的。青衣与花旦其实是
两个完全不同的行当,只不过现在喜欢看戏的人少了,许多人都习惯于把戏台上的年轻
女性统统称之为“花旦”。对于学戏和演戏的人来说,这可是一点含混不得的,青衣就
是青衣,花旦就是花旦。它们的唱腔、道白、行头、台步、表演程式隔着九九艳阳天,
真的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永远弄不到一起去。
  春来想学花旦有她的理由。就说道白,花旦的道白用的是脆亮的京腔,而青衣的韵
白则拖声拖气的,在没有翻译、不打字幕的情况下,比看盗版碟片还要吃力,一句话,
青衣的韵腔道白说的整个就不是人话。唱腔就更不一样了,花旦唱起来利索、爽朗,接
近于捏着嗓子的流行歌曲,还歪着脑袋一蹦三跳,又活泼,又可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
小麻雀。青衣则不同,就那么一个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一手捂着小肚
子,一手比划着,在那儿晃悠着,翘着个小指头,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厕所,把该尿
的尿了,该拉的拉了,前前后后擦完了,一回头,那个字还没唱完呢。戏剧如此不景气
,喜欢青衣的也就剩下那么几个离休老干部了。许多当红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上
漆黑的皮夹克站在麦克风前面乱了头发狮吼,就是到电视连续剧里头演一回二奶,演一
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报的文化版上“文化”那么一下子。青衣说到底不能和花旦比,
现在的晚会那么多,笑星歌星们再闹腾,民族文化总是要弘扬的,国粹总是要保留的,
“爱江山更爱美人”之后,最次也得来个“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花旦的出路比青
衣多少要好一些,要不然,人们也不会把剧团戏称为“蛋窝”的。
  春来是在三年级的下学期改学的青衣,春来这孩子说话的嗓音和筱燕秋并不像,可
是,一开腔,春来的唱腔简直就是另一个筱燕秋。筱燕秋和春来商量,让她放弃花旦,
改学青衣。春来不肯。商量来商量去,春来就是不肯。筱燕秋急了,筱燕秋的那句名言
至今还是戏校里的笑话,一个笑柄。筱燕秋一急,拉下了脸来,对春来说:“你要是不
肯拜我为师,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学生,你答应不答应”做老师的话说到了这个
份上,春来还敢说什么
  戏校的人们还记得春来刚到戏校的时候的模样,一口浓重的乡下口音,衣袖和裤腿
都短得要命,袜子的上方还留了一截小腿肚。那时的春来一到冬天两只腮帮子总是皴着
的,裂了好几道红颜色的口子。没有人会相信春来能脱落成今天的这副模样,什么叫女
大十八变春来就是一个最生动的例子,一个最具感召力的例子。谁能想到筱燕秋能有
今天谁能想到春来能赶上这趟车
  筱燕秋在戏校呆了二十年了,教了那么多学生,细细排下来,却没有一个能唱出来
的。大红大紫就不说了,显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没有过。这样的局面给筱燕秋带来了十
分强烈的失败感。筱燕秋对自己是彻底死了心了,然而,毕竟又没有死透。一个人可以
有多种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不甘。三十岁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
,十年里头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镜子面前,亲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亲眼目睹着
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她无能为力。焦虑的过程加速了这种死亡。用手拽都
拽不住,用指甲抠都抠不住。说到底时光对女人太残酷,对女人心太硬,手太狠。三十
岁,我的亲爹,我的亲娘。三十岁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头一回喝了酒,不到二两。筱燕秋
醉得不成样子。酒后的筱燕秋握着剪刀把厨房里的围裙剪成了两块。她把两块白布捏在
手上,权当了水袖。筱燕秋挥舞着油迹斑斑的围裙,跌跌撞撞,油盐酱醋的罐子倒了一
厨房,咣叮咣当的,碎了一厨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么碎片刮破了,鲜红的血液流淌在
水袖上,红白相间的围裙在半空中抛上去,又落下来,再抛上去,再落下来。面瓜冲进
了厨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望着面瓜,喊面瓜“亲娘”。筱燕秋用纯正的韵
腔对着面瓜念起了道白:“亲——娘——啊——啊”面瓜知道筱燕秋醉了。面瓜担心妻
子的叫喊传播出去,他把带血的围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边。筱燕秋的嘴巴给堵紧了,腹
部却激荡了起来,一挺一挺的,嗓子里发出母兽的呼噜声。面瓜心疼万分,不住地喊燕
秋的名字。筱燕秋侧过头,回望着面瓜,叫不出声。然而,她的腹部还在叫,面瓜看得
见。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亲、娘、啊、啊、啊、啊”

--
我唯一的情人,爱却更多
虚情假意的话不说,只用一颗真心默默爱我
最珍贵的感动,尽在不言中……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Valentine.hit.edu.cn]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7.042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