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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青衣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3月16日09:21:27 星期五), 站内信件
青 衣
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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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春来并没有在筱燕秋的面前流露什么,戏还是和过去一样的排。只是春来再也不肯
看筱燕秋的眼睛了。筱燕秋说什么,她听什么,筱燕秋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就是
不肯再看筱燕秋的眼睛。一次都不肯。筱燕秋与春来都是心照不宣的,不过,这不是母
亲与女儿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致命的那种,难于启齿的那
种。
筱燕秋再也没有料到会和春来这样别扭。一个大疙瘩就这样横在了她们的面前。这
个疙瘩看不见,也就越发无从下手了。筱燕秋恢复了饮食,可还是累。筱燕秋说不出这
种累掩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它具有散发性,在身体的内部四处延展,无所不在。好几
次她都想从剧组退出,就是下不了那个死决心。这样的心态二十年以前曾经有过一次的
,她想到过死,后来竟一次又一次犹豫了。筱燕秋责怪自己当初的软弱。二十年前她说
什么也应当死去的。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被掐断了,其实比杀死了更让你寒心。力不从心
地活着,处处欲罢不能,处处又无能为力,真的是欲哭无泪。
春来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永远都是那样气闲神定的,没有一点风吹,没有一点
草动,远远地,和筱燕秋隔着一两丈的距离。筱燕秋现在怕这孩子,只是说不出。如果
春来就这么和自己不冷不热地下去,筱燕秋的这辈子就算彻底了结了,一点讨价还价的
余地都没有了。“嫦娥”要是不能在春来的身上复生,筱燕秋站二十年的讲台究竟是为
了什么
筱燕秋终于和老板睡过了。这一步跨出去了,筱燕秋的心思好歹也算了了。这是迟
早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罢了。筱燕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件事说不上好,也说不
上不好,从古到今反正都是这样的。老板是谁人家可是先有了权后有了钱的人,就算
老板是一个令人恶心的男人,就算老板强迫了她,筱燕秋也不会怪老板什么的。更何况
还不是。筱燕秋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半点羞答答的,半推半就还不如一上来就爽快。戏要
不就别演,演都演了,就应该让看戏的觉得值。
可是筱燕秋难受。这种难受筱燕秋实在是铭心刻骨。从吃晚饭的那一刻起,到筱燕
秋重新穿上衣服,老板从头到尾都扮演着一个伟人,一个救世主。筱燕秋一脱衣服就感
觉出来了,老板对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兴趣。老板是什么这年头漂亮新鲜的小姑娘就是
货架上的日用百货,只要老板喜欢,下巴一抬,售货员就会把现货拿到他们的面前。筱
燕秋是自己脱光衣服的,刚一扒光,老板的眼神就不对劲了,它让筱燕秋明白了减肥后
的身体是多么地不堪入目。老板一点都没有掩饰。在那个刹那里头筱燕秋反而希望老板
是一个贪婪的淫棍,一个好色的恶魔,她就是卖给老板一回她也卖了,然而,老板不那
样。老板上了床就更是一个伟人了。他十分从容地躺在了席梦思上,用下巴示意筱燕秋
骑上去。老板平躺在席梦思上,一动不动。筱燕秋骑上去之后就只剩下筱燕秋一个人忙
活了。有一个阶段老板对筱燕秋的工作似乎比较满意,嘴里哼叽了几声,说,“哦,叶
儿。哦,叶儿。”筱燕秋不知道老板到底在哼叽什么。几天之后,筱燕秋伺候老板之前
老板先让她看了几部外国毛片,看完了毛片筱燕秋才算明白过来,大老板在学洋人叫床
呢。老板在床上可真是冲出亚洲走向了世界,一下子就与世界接轨了。这固然不是做爱
,可是,这甚至不是性交,筱燕秋只是莫名其妙地巴结着一个男人、伺候着一个男人。
筱燕秋就觉得自己贱。她好几次都想停止下来,然而,性是一个歹毒的东西,不是你想
停就停得下来的。这样的感觉筱燕秋和面瓜做爱的时候反而没有过。筱燕秋一边动作一
边骂着自己,她这个女人实在是下贱得到了家了。
筱燕秋从老板那儿回来的时候外面下了一点小雨,马路上水亮水亮的,满眼都是汽
车尾灯的倒影与反光,猩红猩红的,热烈得有些过分,有些无中生有,因而也就平添了
许多颓伤的意思。筱燕秋望着路面上的斑驳反光,认定了自己今晚是被人嫖了。被嫖的
却又不是身体。到底是什么被嫖了,筱燕秋实在又说不上来。她弓在巷子的拐角处,想
呕吐出一些什么,终于又没有能够如愿,只是呕出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既难听,又难
闻。
女儿已经睡了。面瓜正看着电视,陷在沙发里头等着筱燕秋。筱燕秋进了门就没有
看面瓜。她不肯和面瓜打照面,低着头径直往卫生间去。筱燕秋打算先洗个澡,又有些
过于多疑,担心这样匆忙地洗澡面瓜会怀疑什么,只好坐到便池上去了,坐了一会儿,
没有拉出什么,也没有尿出什么。只是拽着内衣,正过来看了看,反过来又看了看。筱
燕秋把自己的上上下下全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点点斑斑,放下心来走出了卫生
间。筱燕秋困乏得厉害,为了不让面瓜看出来,便故意弄出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面瓜
还坐在那儿,弄不懂筱燕秋为什么这样开心,傻笑起来,说:“喝酒啦脸红红的。”
筱燕秋的心口格登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哪里红了。”面瓜认真起来,说:“是红
了。”筱燕秋不敢纠缠,立即把话岔开了,说:“孩子呢”面瓜说:“早就睡了。”
筱燕秋不情愿面瓜老是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实在不能承受面瓜的目光。筱燕秋说:“你
先上床去吧,我冲个澡。”她回避了“睡觉”这两个字,但“上床”的意思其实还是一
样的。筱燕秋说这句话的时候迅速地瞥了一眼面瓜,面瓜却开心起来了,不住地搓手。
筱燕秋的胸口平白无故地便是一阵痛。
筱燕秋把洗澡水的温度调得很烫,几乎达到了疼痛的程度。筱燕秋就希望自己疼。
疼的感觉具体而又实在,甚至还有一点快慰,有一种自虐和自戕的味道。筱燕秋把自己
冲了又冲,搓了又搓。洗完了,筱燕秋坐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皮肤上泛起了一层红,
有些火烧火燎的。大约在深夜十一点,面瓜裹着毛巾被出来了。面瓜显然没睡,挂着一
脸巴结的笑,面瓜说:“魂不守舍的,捡到钱包了吧”筱燕秋没有搭腔。面瓜文不对
题地“嗨”了一声,说:“今天是周末了。”筱燕秋凛了一下,紧张起来了,不动。面
瓜挨着筱燕秋坐下来,嘴唇正对着筱燕秋的右耳垂。面瓜张开嘴巴,顺势把筱燕秋的耳
垂衔在了嘴里,手却向常去的地方去了。筱燕秋的反应是她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她一把
就把面瓜推开了,她的力气用得那样猛,居然把面瓜从沙发上推下去了。筱燕秋尖声叫
道:“别碰我”这一声尖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突兀而又歇斯底里。面瓜怔在地上,起
先只是尴尬,后来竟有些恼羞成怒了,夜深人静的,又不敢发作。筱燕秋的胸脯一鼓一
鼓的,像胀满了风的帆。筱燕秋抬起头来,眼眶里突然沁出了两汪泪,她望着自己的丈
夫,说:“面瓜。”
今夜不能入眠。筱燕秋在漆黑的夜里瞪大了眼睛,黑夜里的眼睛最能看清的就是自
己的今生今世。筱燕秋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未来。可筱燕
秋的两眼都一样的黑。筱燕秋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抚摸面瓜的后背,终于忍住了。她在等
天亮。天亮了,昨天就过去了。
除了学戏,春来总是闷不吭声的,静得像一杯水。空闲的时候春来习惯于一个人坐
在一边,又长又弯的眉毛挑在那儿,大而亮的眼睛这儿睃睃,那儿瞅瞅,一副妩媚而又
自得的模样。春来的身上有一种寂静的美,恬然的美,一举一动都透出弱柳扶风的意味
。但是,这样的女孩子说来动静就来了动静。春来无风就是三尺浪。她带来了消息,一
个让筱燕秋五雷轰顶的消息。
临近响排的那一天炳璋突然把筱燕秋叫住了。炳璋的脸上很不好看,他闷着头,不
声不响地只是把筱燕秋往自己的办公室里带。春来坐在炳璋的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翻
着当天的晚报。筱燕秋一看见春来就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她要走。”炳璋一进办公室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说。
“谁要走”筱燕秋懵在那儿。她看了一眼春来,不解地说,“要到哪里去”
春来站起身来,依旧不肯看自己的老师。她站在筱燕秋的面前,一言不发,只是望
着自己的脚尖。春来的模样再一次使筱燕秋想起了自己的当初,她当初站在李雪芬的病
床前面就是这副样子的。但是,自己的心气和春来的现在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春来
磨蹭了半天,开口说话了。春来说:“我想走。”春来说:“我要到电视台去。”
筱燕秋听清楚了,就是不明白。春来的那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筱燕秋弄不清里
面的山高水深。筱燕秋说:“你要到哪里去”
春来直接把底牌亮出来了。春来说:“我不想演戏了。”
筱燕秋听明白了,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筱燕秋静静地打量着她的学生,慢慢歪过
了脑袋。筱燕秋轻声说:“你不想做什么”
春来又沉默了,接下来的话是炳璋帮她说的。炳璋说:“电视台要一个主持人,她
报名去了,一个月之前她就报名去了。都已经面试过了,人家要她。”筱燕秋想起来了
,说戏的那些日子里头电视台的确在晚报上面做过广告的,都一个月了,这孩子不声不
响居然把什么都准备好了。筱燕秋傻在了沙发旁边,身体晃了一下,就好像被谁拽了一
把。筱燕秋顿时就乱了方寸。她伸出双手,打算搭到春来的肩膀上去的,刚一伸手,又
收回原处。筱燕秋喘息着,突然喊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春来看了看窗外,不说话。
“你休想”筱燕秋大声说。
“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上花费了心血,可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要拦我。”
“你休想”
“那我退学。”
筱燕秋抬起了双手,就是不知道要抓什么。她看了看炳璋,又看了看春来,双手抖
动起来。她一把拽住了春来的衣襟,心碎了。筱燕秋低声说:“你不能,你知道你是谁
”
春来耷拉着眼皮,说:“知道。”
“你不知道”筱燕秋心痛万分地说,“你不知道你是多好的青衣——你知道你是
谁”
春来歪了歪嘴角,好像是笑,但没出声。春来说:“嫦娥的B档演员。”
筱燕秋脱口说:“我去和他们商量,你演A档,我演B档,你留下来,好不好”
春来调过头去,说:“我不抢老师的戏。”
春来还是那样生硬,然而,口气上毕竟有所松动了。筱燕秋抓住了春来的手,慌忙
说:“没有,你没有抢我的戏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个青衣多不容易,
老天爷要报应的——你演A档,你答应我”她把春来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急切地
说,“你答应我。”
春来抬起了头来,望着她的老师。这么些日子来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正眼看她的老
师。筱燕秋仔细地研究着春来的目光,这是一种疑虑的目光,一种打算改弦更张的目光
。筱燕秋全神贯注地看着春来,就好像春来的目光一移开立即就会飞走了似的。炳璋一
直注视着春来,他从春来细微的变化当中看到了玄机。那绝对是七不离八的。炳璋有底
了,知道和春来的谈话从那儿入手了。炳璋对筱燕秋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
不动,都有些神经质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还过了神来。筱燕秋一步一
回头。炳璋悄声说:“先回去,你先回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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