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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青衣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3月16日09:22:09 星期五), 站内信件

青  衣
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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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筱燕秋回到了排练大厅,远远地打量着炳璋的那扇窗。那扇窗现在是她的命。排练
结束了,人去楼空,空荡荡的排练大厅孤零零地吊着筱燕秋的身影。筱燕秋在焦急地等
。夕阳残照,大厅里的粉尘悬浮在半空,橙黄橙黄的,弥漫着一股毫无由头的温馨,植
物的叶片被残阳放大了,已经看不出植物叶片的轮廓。筱燕秋抱着胳膊,在大厅里来来
回回。炳璋的窗户突然打开了,探出了炳璋的脑袋和一条手臂。筱燕秋看不见炳璋的表
情,然而,她看到了炳璋挥舞胳膊。炳璋挥得很有力,最后还把指头握成了拳头。筱燕
秋明白了。她扶着墙边的练功架,泪水涌了上来,她的身体沿着墙面慢慢滑落下去。在
她坐在地板上的时候,筱燕秋终于哭出了声来。她的一切差一点就付诸东流了,这真的
是一场劫后余生。这是多么幸福的泪水多么令人欣慰的泪水筱燕秋扶着一把椅子,
扶着椅子的靠背坐了上去。她在椅子上慢慢地哭,慢慢地体会这份幸福与欣慰。筱燕秋
在抹眼泪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责备了自己一回,剧组一成立她其实就应该和春来说明白的
,春来要是有戏演,她断不至于去找别的出路的。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一个青衣到了这
个岁数,还争什么戏还演什么A档。这样多好反正春来都已经顶上来了,再怎么说
,春来终究是另一个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只要春来唱红了,自己的命脉一样可
以在春来的身上流传下去的。这么一想筱燕秋突然轻松了,心中的压力与阴影荡然无存
。放弃,彻底放弃。筱燕秋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心情为之一振。
  减肥真的像一场病。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开禁没几天,磅秤的红色指针呼啦
一下就把筱燕秋的体重反弹上去了,还捞回了零点五公斤,都有点像有奖销售了。筱燕
秋的心情爽朗了一些日子,但是,等体重真的回复到过去,筱燕秋便又后悔了。刚刚到
手的机会说失去就这么失去了,这样的伤心实在是毁灭性的。作出放弃的承诺之后,筱
燕秋原以为自己从此就能够心静如水的。但是没有。相反,登台的念头甚至比以往更强
烈了。可是放弃A档毕竟是筱燕秋在炳璋面前亲口承诺的,这个承诺是一把剑,筱燕秋
亲眼看着自己被这把剑劈成两个,一个站在岸上,另一个则被摁在了水底。当水下的筱
燕秋企图浮出水面的时候,岸上的筱燕秋毫不犹豫地就会用鞋底把她踩向水的深处。岸
上的筱燕秋感到了水下的窒息,而水下的筱燕秋则亲眼目睹了谋杀的冷酷。岸上和水下
的两个女人一起红眼了,怒目相向。筱燕秋在水底与岸上两头挣扎,疲惫万分。她选择
了拼命进食,宛如溺水的人拼命喝水。她的体重就此一路飙升。捞回来的体重不仅是对
春来的一种交待,同样也是对自己最有效的阻拦。筱燕秋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能吃,实
在是好胃口。
  剧组的人们从筱燕秋的身上看出了反常种种。这个沉默的女人在减肥初见成效的时
候说放弃就放弃了。没有人听到筱燕秋说起过什么,然而,人们看着筱燕秋的脸色重新
红润起来了,而唱腔的气息也再一次落了地,生了根。有人猜测,那次“刺花儿”对筱
燕秋的刺激一定太大了,要不然,像筱燕秋这样好强的女人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的。真
正反常的也许还不是筱燕秋放弃了减肥,几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奔月》刚进入响
排,筱燕秋其实已经把自己撤下来了。实地排练的差不多全是春来,筱燕秋只是提着一
张椅子,坐在春来的对面,这儿点拨一下,那儿纠正一下。筱燕秋显出一副愉快万分的
模样,只是愉快得有些过了头,就好像太阳都已经放到她们家冰箱里了。这一来就免不
了有夸张和表演的意思。筱燕秋把所有的精力全都耗在了春来的身上,看上去再也不像
一个演员在排练,更像一个导演,严格地说,像春来一个人的导演。人们不知道筱燕秋
到底怎么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里栽的是什么果,开的是什么花。
  一到家筱燕秋的疲惫就全上来了。那种疲惫像秋雨之后马路两侧被点燃的落叶,弥
散出的呛人的浓烟,缭绕着,纠缠着,盘旋在筱燕秋的体内。筱燕秋甚至连眼睛都有些
累了,只要一看住什么东西,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珠子就再也懒得挪动一下了。好几次
筱燕秋都直起了腰,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想把虚拟的烟雾从自己的胸口呼出去,可是
深呼吸总也是吸不到位,努力了几次,筱燕秋只好作罢了。
  筱燕秋的失神自然没有逃出面瓜的眼睛,她那种半死不活的模样不能不引起面瓜的
高度关注。她在床上已经连续两次拒绝面瓜了,一次冷漠,另一次则神经质。她那种模
样就好像面瓜不是想和她做爱,而是提了一把匕首,存心想刺刀见红。面瓜已经暗示了
几次,有些话说得都已经相当露骨了,她竟然什么都没有听得进去。这个女人的心一定
开岔了,这个女人看来是不为所动了。
  七
  炳璋在筱燕秋给春来示范亮相的时候找到了筱燕秋。春来在亮相这个问题上老是处
理得不那么到位。亮相不仅是戏剧心理的一种总结,它还是另一种戏剧心理无言的起始
。亮相有它的逻辑性,有它的美。亮相最大的难点就是它的分寸,艺术说到底都是一种
恰如其分的分寸。筱燕秋连续示范了好几遍。筱燕秋强打着精神,把说话的声音提到了
近乎喧哗的程度。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她热情洋溢,她还心平气和,她没有丝毫
不甘,没有丝毫委屈,她的心情就像用熨斗熨过了一样平整。她不仅是最成功的演员,
她还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
  炳璋这时候过来了。他没有进门,只在窗户的外面对着筱燕秋招了招手。炳璋先是
询问了排练的一些具体情况,和颜悦色的,慢条斯理的。炳璋要说的当然不是排练,可
他还是习惯于先绕一个圈子。他这个团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个女人

  炳璋后来把话题终于扯到春来的身上来了。炳璋倒也是打开窗子说起了亮话。炳璋
说,年轻人想走,主要还是担心上不了戏,看不到前途,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走。筱燕秋
突然堆上笑,十分突兀地大声说:“我没有意见,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炳璋没有
接筱燕秋的话茬,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炳璋说:“照理说我早就该找你交流交流的
,市里头开了两个会,耽搁了。”炳璋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说,“你是知道的,没办
法。”筱燕秋咽了一口,又抢话了,说:“我没意见。”炳璋小心地看了一眼筱燕秋,
说:“我们还是很慎重的,专门开了两次行政会议,我想再和你商量商量,你看这样好
不好——”筱燕秋突然站起来了,她站得如此之快,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筱燕秋又笑
,说:“我没意见。”炳璋紧张地跟着站起了身,疑疑惑惑地说:“他们已经和你商量
了”筱燕秋茫然地望着炳璋,不知道“他们”和她“商量了”什么了。炳璋把下嘴唇
含在嘴里,不住地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炳璋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磕磕绊绊地说:“
我们专门开了两次行政会议,我们想呢——他们还是觉得我来和你商量妥当一些,能够
从你的戏量里头拿出一半,当然了,你不同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演一半,春来演一半
,你看看是不是——”
  下面的话筱燕秋没有听清楚,但是前面的话她可是全听清楚了。筱燕秋突然醒悟过
来了,这些日子她完全是自说自话了,完全是自作主张了领导还没有找她谈话呢一
出戏是多大的事演什么,谁来演,怎么可能由她说了算呢最后一定要由组织来拍板
的。她筱燕秋实在是拿自己太当人了。一人一半,这才是组织上的决定呢,组织上的决
定历来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筱燕秋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脱口说:“我没意见
,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
  筱燕秋的爽快实在出乎炳璋的意料。他小心地研究着筱燕秋,不像是装出来的。炳
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炳璋有些激动,想夸筱燕秋,一时居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炳
璋后来自己也奇怪,怎么说出那样一句话来了,几十年都没人说了。炳璋说:“你的觉
悟真是提高了。”筱燕秋在返回排练大厅的路上几乎喜极而泣,她想起了春来闹着要走
的那个下午,想起了自己为了挽留春来所说的话。筱燕秋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会议
室的大门。筱燕秋当着炳璋的面说过的,春来演A档,可炳璋并没有拿她的话当回事。
显然,炳璋一定只当是筱燕秋放了个屁。筱燕秋对自己说,炳璋是对的,她这个女人所
做的誓言顶多只是一个屁。不会有人相信她这个女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过道里旋起了一阵冬天的风,冬天的风卷起了一张小纸片。孤寂的小纸片是风的形
式,当然也就是风的内容。没有什么东西像风这样形式与内容绝对统一的了。这才是风
的风格。冬天的风从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扫而过,给筱燕秋留下了一阵颤栗。纸片像风
中的青衣,飘忽,却又痴迷,它被风丢在了墙的拐角。又是一阵风飘来了,纸片一颠一
颠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纸片是风的一声叹息。
  天气说冷就冷了,而公演的日子说近也就近了。老板在这样的时刻表现了老板的威
力,老板实在是一个操纵媒体的大师,最初的日子媒体上只是零零星星地做了一些报道
,随着公演一天一天地逼近,媒体逐渐升温了,大大小小的媒体一起喧闹了起来。热闹
的舆论营造出这样一种态势,就好像一部《奔月》业已构成了公众的日常生活,成了整
个社会倾心关注的焦点。媒体设置了这样一个怪圈:它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
翘首以待”。舆论以倒计时这种最为撩拨人的方式提醒人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响排已经接近了尾声。这个上午筱燕秋已经是第五次上卫生间了,一大早起床的时
候筱燕秋就发现身上有些不大对路,恶心得要了命。筱燕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前些日
子服用了太多的减肥药,感觉好像也是这样的。第五次走进卫生间之后,筱燕秋的脑子
里头一直挂牵着一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反正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一直没有做。筱燕秋就觉着自己胀得厉害,不住地要小解。其实也尿不出什么。利用小
解的机会筱燕秋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还没有做。就是想不起来。
  洗手的时候一阵恶心重又犯上来了,顺带着还涌上来一些酸水。筱燕秋呕了几口,
突然愣住了。她想起来了。筱燕秋终于想起来了。她知道这些日子到底是什么事还没做
了。她惊出了一身汗,站在水池的前面,一五一十地往前推算。从炳璋第一次找她谈话
算起,今天正好是第四十二天。四十二天里头她一直忙着排戏,居然把女人每个月最要
紧的事情弄忘了。其实也不是忘了,破东西它根本就没有来筱燕秋想起了四十二天之
前她和面瓜的那个疯狂之夜。那个疯狂的夜晚她实在是太得意忘形了,居然疏忽了任何
措施。她这三亩地怎么就那么经不起惹的呢怎么随便插进一点什么它都能长出果子来
的呢她这样的女人的确不能太得意,只要一忘乎所以,该来的肯定不来,不该来的则
一定会叫你现眼。筱燕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先是一阵不好意思,接下来便
是不能遏制的恼怒。公演就在眼前,她那天晚上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大腿根夹紧呢筱
燕秋望着水池上方的小镜子,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像一个最粗鲁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
的话给自己做了最后总结:“操你妈的,夹不住大腿根的贱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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