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青衣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3月16日09:26:56 星期五), 站内信件

青  衣
毕飞宇
----------------------------------------------------------------------------
----
  《奔月》公演的这天下起了大雪,一大早就是雪霁之后晴朗的冬日。晴朗的太阳把
城市照得亮亮的,白白的,都有些刺眼了。大雪覆盖了城市,城市像一块巨大的蛋糕,
铺满了厚厚的奶油,又柔和,又温馨,笼罩着一种特殊的调子,既像童话,又像生日。
筱燕秋躺在床上,目光穿过了阳台,静静地看着玻璃外面的巨大蛋糕。筱燕秋没有起床
,她就是弄不明白,下身的血怎么还滴滴答答的,一直都不干净。筱燕秋没有力气,她
在静养。她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省下来,留给戏台,留给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

  临近傍晚时分,厚厚的蛋糕已经被糟踏得不成样子了,有一种客人散尽、杯盘狼藉
的意味。雪化了一部分,积余了一部分,化雪的地方裸露出了大地的乌黑、肮脏、丑陋
、甚至狰狞。筱燕秋叫了一辆出租车,早早来到了剧院。化妆师和工作人员早到齐了。
今天是一个不一般的日子,是筱燕秋这一生当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一下车筱燕秋就在台
前与台后都走了一遍,看了一遍,和工作人员招呼了几回,然后,回到化妆间,查看过
道具,静静地坐在了化妆台的前面。
  筱燕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调息。她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今天
是一个古典的新娘。她要精心地梳妆,精心地打扮,好把自己闪闪亮亮地嫁出去。她不
知道新郎是谁,尚未拉开的红色大幕是她头上的红头盖,把她盖住了。一阵慌张十分突
兀地涌向了筱燕秋的心房,筱燕秋慌张得厉害。红头盖是一个双重的谜,别人既是你的
谜,你同样又构成了别人的谜。你掩藏在红头盖的下面,你与这个世界彻底变成了互猜
的关系,由不得你不紧张,不心跳,不神飞意乱。
  筱燕秋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来。她披上了水衣。扎好,然后,筱燕秋伸出了手去
。她取过了底彩。她把肉色的底彩挤在了左手的掌心上,均匀地抹在脸上,脖子上,手
背上。抹匀了,筱燕秋开始搽凡士林。化妆师递上了面红,筱燕秋用中指一点一点地把
自己的眼眶、鼻梁画红了,左右研究了一回,满意了,拍定妆粉。筱燕秋开始上胭脂了
。胭脂搽在了面红抹过的部位,面红立即出彩了,鲜亮了起来,镜子里青衣的模样顿时
就出来了一个大概。现在轮到眼睛了。筱燕秋用指尖顶住了眼角,把眼角吊向太阳穴的
斜上方,画眼,画眉,画好了,筱燕秋松开手,眼角的皮肤一起松垮垮地掉了下来,而
眼眶却画在了高处,这一来眼角那一把就有些古怪,妖里妖气的。
  化完妆,筱燕秋便把自己交给了化妆师。化妆师湿好了勒头带,开始为筱燕秋吊眉
。化妆师把筱燕秋的眼角重新顶上去,筱燕秋感到有点疼。化妆师用潮湿的勒头带把筱
燕秋的脑袋裹了一圈又一圈,勒住了眼角的皮,紧绷绷的,吊上去的眼角这一回算是固
定住了,筱燕秋的双眼呈倒“八”字状,看上去有点像传说中的狐狸,妩媚起来了,灵
动起来了。吊好眉,化妆师为筱燕秋贴上大片,左腮一个,右腮一个,筱燕秋的脸型一
下子变了,居然变成了一只剥了壳的鸡蛋。上好齐眉穗,盖好水纱,戴上头套,假发,
一个活灵活现的青衣立时就出现在镜框里了。筱燕秋盯着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认
不出自己来了。那绝对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但是,筱燕秋坚信,那个女人才
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筱燕秋挺起了胸,侧过头,意外地发现化妆间里挤了好些人。
他们一起愣在那儿,专心地看着她,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研究着她。筱燕秋看到了春来,
春来就在身边。春来一直就站在筱燕秋的身边。春来呆在那儿,她不敢相信面前的女人
就是与她朝夕相处的老师筱燕秋。筱燕秋简直就是变魔术,突然变出一个人来了。筱燕
秋睃了春来一眼。她知道这个小女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看得出,这个小女人妒忌了。
筱燕秋没有开口,她现在谁也不是。她现在只是自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
是嫦娥。
  大幕拉开了。红头盖掀起来了。筱燕秋撂开了两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没
有新郎,这个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嫡唯一的新娘
。筱燕秋站在入相处,锣鼓响了起来。
  筱燕秋没有料到一出戏如此之短,筱燕秋只觉得刚开了一个头,刚刚离开了这个世
界,说回来就又回来了。筱燕秋起初还担心自己的身体吃不消的,刚刚登台的时候是有
那么一点紧张,很快她就完全放松下来了。她开始了抒发,开始了倾诉,她彻底忘记了
自己,甚至,彻底忘记了嫦娥,她把满腔的块垒抽成了一根绵延的细长的丝,一点一点
地吐了出来,缠绕了起来,挥洒了起来。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满世界都在
为她喝彩。她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痴迷,筱燕秋越陷越深。这是喜悦的两个小时,哭泣
的两个小时,五味俱全的两个小时,缤纷飞扬的两个小时,畅酣的两个小时,恣意的两
个小时,迷乱的两个小时,这还是类似于床笫之欢的两个小时。筱燕秋的身体连同她的
心窍,一起全都打开了,舒张了,延展了,润滑了,柔软了,自在了,饱满了,接近于
透明,接近于自溢,处在了亢奋的临界点。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葡萄,
就差轻轻的、尖锐的一击,然后,所有粘稠的液汁就会了却心愿般地流淌出来。可是,
戏完了,没戏了,结束了,“那个女人”说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给了筱燕
秋。筱燕秋置身于巨大的惯性之中,她停不下来,她的身体不肯停下来。筱燕秋欲罢不
能,她还要唱,还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谢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张脸,拉下了
。那感觉就如同高潮临近的时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伤心欲绝。筱燕秋就
想对着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们,你们都回来,你们快回来”
  散场了,一切都结束了。筱燕秋不是不累,而是有劲无处使。她在焦虑之中蠢蠢欲
动。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后台,炳璋站在那儿,似乎在等着她。炳璋张开了双臂,
正在出口那边高兴地迎候着她。筱燕秋走到炳璋的面前,委屈得像个孩子。她扑在了炳
璋的怀里。她把脸埋进炳璋的胸前,失声痛哭。炳璋拍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炳璋懂。
炳璋一个劲地眨巴他的眼睛。没有人知道筱燕秋的心思,没有人知道筱燕秋此时此刻最
想做的是什么。筱燕秋自己也说不上来。嫦娥飞走了,只把筱燕秋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
界上。筱燕秋就觉得自己想找一个男人,不要命地做一次爱。筱燕秋突然抬起了头来,
脸上的油彩糊成一片,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炳璋吓了一跳。炳璋再也没有料到筱燕秋
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炳璋听了筱燕秋的话才知道自己并不懂得这个女人。筱燕秋冷冷地
望着炳璋,说:“明天还是我。你答应我。明天我还是要上”
  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她不让。不要说是自己的学生,就是她亲娘老子来了她也
不会让。这不是A档B档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筱燕秋完全没有在意剧团这几
天气氛的变化,完全没有在意别人看她的目光,她管不了这些。只要化妆的时间一到,
她就平平静静地坐在了化妆台的前面,把自己弄成别人。
  天气晴好了四天,午后的天空又阴沉下来了。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了,今天午后有大
风雪的。下午风倒是起了,雪花却没有。午后的筱燕秋又乏了,浑身上下像是被捆住了
,两条腿费劲得要了命。下午刚过了三点,筱燕秋突然发起了高烧,而下身又见红了,
量比以往似乎还多了些,都没完没了了。高烧来得快,上得更快。筱燕秋的后背上一阵
一阵地发寒,大腿的前侧似乎也多出了一根筋,拽在那儿,吊在那儿,无缘无故地扯着
疼。筱燕秋到底不踏实了,到医院挂了妇科门诊。筱燕秋计划好了的,开上药,吃了,
好歹也不会耽搁晚上的演出。可这一回医生倒是没有忙着让她吃药,而是问了又问,开
出一大串的检查单子,叫她查了又查。医生一脸的肃穆,既没有吓人的话,也没有宽慰
人的话,一副死不了也不怎么好的样子。医生最后开口了,医生说:“怎么拖到现在
内膜都感染成这样了,你看看血项。”医生后来说,“手术还是要做。最好呢,住下来
。”筱燕秋没有讨价还价,生硬地说:“我不住。”筱燕秋又追了一句,说,“手术能
不能等些时候”医生的目光从眼镜镜框的上方看过来,说:“身体不等人哪。”筱燕
秋说:“我不住。”医生拿起了处方,龙飞凤舞,说:“先消炎,再忙你也得先消炎。
先吊两瓶水再说。”
  筱燕秋看了一眼时钟,时间不算宽裕,毕竟也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吊到五点钟,
完了吃点东西,五点半赶到剧场,也耽搁不了什么。这样也好,一边输液,一边养养神
,好歹也是住在医院里头。
  筱燕秋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输液室里头睡得这样死,简直都睡昏了。筱燕秋起初只是
闭上眼睛养养神的,养着养着居然就睡着了。筱燕秋那么疲惫,发着那么高的烧,输液
室的窗户上又挂着窗帘,人在灯光下面哪能知道时光飞得有多快筱燕秋一觉醒来,身
上像松了绑,舒服多了。醒来之后筱燕秋问了问时间,问完了眼睛便直了。她拔下针管
,包都没有来得及提,拔完了针管就往门外跑。
  天已经黑了。雪花却纷扬起来。雪花那么大,那么密,远处的霓虹灯在纷飞的雪花
中明灭,把雪花都打扮得像无处不入的小婊子了,而大楼却成了气宇轩昂的嫖客,挺在
那儿,在错觉之中一晃一晃的。筱燕秋拼命地对着出租车招手,出租车有生意,多得做
不过来,傲慢得只会响喇叭。筱燕秋急得没病了,一个劲地对着出租车挥舞胳膊,都精
神抖擞了。她一路跑,一路叫,一路挥舞她的胳膊。
  筱燕秋冲进化妆间的时候春来已经上好妆了。她们对视了一眼,春来没有开口。筱
燕秋上课的时候关照过她的,化上妆这个世界其实就没有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
他,——你谁都不认识,谁的话你也不要接。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妆师,她想大声告诉
化妆师,她想告诉每一个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没有说。
筱燕秋现在只会抖动她的嘴唇,不会说话。此时此刻,筱燕秋就盼望着西母娘娘能从天
而降,能给她一粒不死之药,她只要吞下去,她甚至连化妆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变成
嫦娥了。西母娘娘没有出现,没有人给筱燕秋不死之药。筱燕秋回望着春来,上了妆的
春来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锣鼓响起来了。筱燕秋目送着春来走向了上场门。大幕拉开了,筱燕秋看见老板坐
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他像伟人一样亲切地微笑,伟人一样缓慢地鼓掌。筱燕秋望着老
板,反而平静下来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
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筱燕秋回到了化妆间,无声地坐在化妆台前。剧场里响起了喝彩声,化妆间里就越
发寂静了。她望着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她
做了些什么,她像一个走尸,拿起水衣给自己披上了,然后取过肉色底彩,挤在左手的
掌心,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往脸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化完妆,她请化妆师给
她吊眉、包头、上齐眉穗、带头套,最后她拿起了她的笛子。筱燕秋做这一切的时候是
镇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静。但是,她的安静让化妆师不寒而栗,后背上一阵一阵地竖毛
孔。化妆师怕极了,惊恐地盯着她。筱燕秋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拉开了
门,往门外走。
  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
。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她
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簧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
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围上
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筱燕秋旁若无人
。剧场内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筱燕秋边舞边唱,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从筱
燕秋的裤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
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全文完)
  原载《花城》2000年第3期本报连载时略有删节题图:怀一
----------------------------------------------------------------------------
----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crw.hit.edu.cn]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780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