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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ngrisser (好想去巴哈姆特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预约死亡》  (十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Sep 11 10:02:28 1998), 转信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
 紫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黄色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
 外溢。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
     “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
 奶两个单词叠加。
     詹姆斯博士听懂了,说:“这是一种残忍。”
     一瓶纯白的液体悬挂在半空,好象猪板油。它们凝重地滴进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这是在输油。”齐大夫简短地说。那是蛋白乳,给不能进食的病人提供高热量。
     齐大夫忍不住说:“您可以说得明确一点么?谁对谁残忍?”
     詹姆斯博士说:“我说得难道还不明确吗?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人员对临终的病人残
 忍。”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齐大夫咄咄逼人地问。
     “中国人太看重生命的数量,忽视生命的质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无意义,
 关键是生存的品位。对于已经无法经口进食的人,你们把导管从她的鼻腔捅进去,强行
 把复杂的营养成份灌入毫无生气的胃,让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宁。这难道不是残忍吗?还
 有你们叫做油的这种粘稠物,进入血管给她疲惫的心脏加重负担。她的肌体是一个衰弱
 的脚夫。你们却强加她更多的货物,难道不是残忍吗?我研究过你们的禅学,一个老人,
 不吃任何动物蛋白,拒绝人际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对一块石壁,直至象音乐中的渐弱
 符号,融化在大自然中,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这种活着同死了一样的生存状态,
 不可思议。生命在于动作,没有了动作,犹如剥了皮的青蛙,连标本都不如。当死亡一
 定要降临的时候,就象一个婴儿的诞生,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到来的更为舒适和顺利。”
     我想到了一个词 ---- “方沟”。东西方文化的沟。真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我们
 可以相互听到歌声,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艰难!
     齐大夫用比英国人更为地道的姿势抱着双肩说:“我从理论上同意您的观点,詹姆
 斯博士。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
 ....”
     正说着,小白捧着一个多层奶油蛋糕。图案繁复,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罗马的竞
 技场。
     “奶奶,您要的蛋糕来了。先拿来给您瞧瞧,让您高兴高兴。等一会儿,您的儿子
 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了,我们就把蜡烛点着,说什么您也要吃一块
 寿糕,有一点没能叫您满意,就是我在店里买生日蜡烛,人家说,老人家那么高寿,得
 插多少支蜡烛?寿糕还不成了马蜂窝?我说,那不成,说什么我们也得插上,奶奶就等
 着这一天哪!后来他们给想了个办法,您多大岁数,就插了两个蜡做的数字。待会儿,
 数字蜡点起红红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完全不顾及半昏迷的老
 太是否听得见。就象喋喋不休的母亲,相信她的婴儿一定记住她的话。
     老妇真的抖开眼皮,用明亮得骇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红色阿拉伯数字。
     “78”,象灯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软的烛芯象男孩调皮的卷发,耷拉在一旁,引
 诱你点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动了动。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象不屑于为
 不认识的人浪费精力。不过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话:“终于活到78岁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说:“是这位老妇人要求你们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
 78岁诞辰这一天吗?”
     齐大夫说:“是的。”
     詹姆斯博士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
     齐大夫说:“我们这间的共同之处大于我们的不同之处。”
     詹姆斯博士说:“是的。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们要象服
 从上帝一样,服从他们。”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秃头老汉,呜呜在哭。音色凄厉,象有人往生
 了锈的管道里吹气。
     “爷爷,别哭了。那东西是不能要了,对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过来,和颜悦色
 地劝。
     “他为什么这样悲痛?”詹姆斯博士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这样伤心。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泪如何浑浊,其实
 不确。他的泪珠晶莹,每一粒都有钮扣大。
     齐大夫走过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头:“老爷子,又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泪眼凄迷中看到齐大夫,抖着皱纹笑了:“你来了就好。他们都不听我的,就
 你心好。”说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儿里灌进的泪水,眼巴巴地等着。
     小白气得一甩手,说:“齐大夫,你就会收买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齐大夫也不解释,从白大衣兜里掏出
 一包“红塔山”,摸出火柴,扑的点着,将米黄色的过滤嘴优雅地衔在嘴里,徐徐吸着。
 待朱红色的焰火象仪表似的渐渐发亮,迅即拨下。一边吐着雪青的烟圈,一边把烟嘴栽
 到老翁干裂的唇里。
     老人象狮子打起欢快的呼噜,大口喷烟。原来就灰暗的脸,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诊断: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诉地连说OK。
     扑扑!病人把烟段象瓜子皮似的弹出,艰难地说:“这烟......不对味......骗人
 ......”
     小白心疼地拣起烟把儿,说:“齐大夫能骗你吗?这根烟值好几毛钱呢。怎么说丢
 就丢了?”
     病人梗着脖子说:“我抽了70年的烟,我能冤枉人吗?我没说齐大夫他骗我,我是
 说烟贩子骗了齐大夫。齐大夫比孩子们好,他们不叫我吸烟。我说,你们有后悔的时候。
 到那时,想我了,甭点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烧根烟就行。不过得好烟,冒牌货可不行。
     齐大夫脸色很难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如盔甲的烟盒按了某处机关,啪地蹿出
 一根。他用长满黄毛的手指捻起烟,打着金乌龟模样的打火机。并不火苗跳起,烟就熏
 着了。他轻轻嘘了一口,递给病人。
     肺癌紧紧地抿着口,象个死蚌。
     “给———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调的中文满脸热情地说着,蓝眼珠里跳荡
 着仁爱的光辉。“这是正宗的英格兰产品,绝无假冒。”他又用英语说,急切地要齐大
 夫翻译给病人。
     肺癌把嘴张开了,但不是接烟。说:“我不要沾过你嘴巴的烟。我要是叫你传染上
 了爱滋病,怎么办?我听人说了,亲嘴可以传染。”
     我觉得齐大夫完全可以把这些话隐瞒下来,随便用其它理由拒绝博士的好意。但是,
 齐大夫原汤原食地将话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绅士。
     我们都很紧张。
     詹姆斯博士悲悯地看着病人,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以为西方的每一个人都是爱
 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负责地说,我不是。”说罢,他把烟盒留在床头柜上,对小白说:“
 小姐,请您再给他点上一支烟。谢谢。”
     他小心地没有触着烟盒内壁。
     小白憋红了脸。齐大夫接过来说:“中国女士一般不会吸烟。我来吧。”
     老爷子香喷喷地吸着烟,冲着外国人,连连杵着大拇哥:“好烟!好烟!”
     詹姆斯博士观察起墙上的一幅字画。小白又到别处忙了。
     “齐大夫,你还是挺适合搞 临终关怀。刀子嘴,豆腐心。”我说。
     “不。”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了。“我给病人买的红搭山的确是冒牌货。正规店里的
 太贵了。病人们都管我要烟,我又不能叫他们的钱。卖烟的小贩说,这烟是专卖给送礼
 的人的。我的烟不是给当官的人抽的,是给临去了的人,我不该骗他们。西方的临终关
 怀人员的确值得学习。”
     我说:“我们毕竟刚刚开始。”
     詹姆斯博士说:“我仔细研究了这张图表,发现其中有一个规律......”
     我们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书,铁划银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么规律?”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符咒连续出现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点着。
     真够难为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间,他居然认出了三个相似又绝不
 雷同的“老”字。
     齐大夫看了看我说:“解释这是作家的专利。”
     我说:“还是你说吧。你们既然把它贴在这里,自然有寓意。”
     齐大夫清清喉咙,说:“这第一个老字,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照顾服侍老人。第二
 个老字是代词,指的是自家的双亲。这第三个字是名词,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
 一种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听着。
     齐大夫接着说:“这句话串起来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双亲服侍整个人类
 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叹道:“神秘而博爱的东方哲学!”
     我们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没想到在红色中国,看到你这样年轻而认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
 欣赏齐大夫,但他的夸奖仍有节制。
     “我这一次到你们国家来,请我看了豪华的宾馆,现代化的流水线,吃了皇帝吃过
 的饭,游览了美丽的古迹。一切都在萌芽,你们几乎什么都有了,建设中的中国现在只
 缺一样东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挚地说。
     “什么东西?”我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就缺临终关怀事业了。这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说。
     我觉得这真是干什么吆喝什么。但还是为他真诚的敬业精神所感动。
     詹姆斯博士继续说:“你们的临终关怀医院太简陋了,象贫民窟。我们的医院象花
 园,高大的病房,先进的设备。甚至还有一所幼儿园建在里面,让孩子们的欢笑去冲淡
 死亡的叹息。我们还有无数的志愿者。大学教授、学生、白领职员、家庭妇女......当
 然最多是的大学生,组成关怀者大军,完全无偿地为垂危的病人服务,闪烁基督的精神。
 很可惜,你们要走到这一天,还很漫长......”
     无论詹姆斯博士怀着怎样的善意,齐大夫还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
 在就有不要任何报酬的志愿者。”
     同样固执的英国博士说:“可是我没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国呆的时间还短。假如你有兴趣,请周末下午来。你会看到我们的志
 愿者。”齐大夫毫不退让地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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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行
与你同行与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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