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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ngrisser (好想去巴哈姆特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预约死亡》 (十五)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Sep 11 10:16:47 1998), 转信
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
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
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
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
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
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
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
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
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
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
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
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
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
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
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
用伎俩。
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
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
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
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
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
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
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会!我说。
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
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
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
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
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
搅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
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
一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我说,歌我不
会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
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
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
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毒蛇样的嘶叫声。
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
己摔回来,仰着喘气。
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
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
这样多难看。
他短促地喘着气说,又折腾什么。
他说,不知道是为谁好啊。
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
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
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
生会儿,行不?
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
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
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
泡的咣当声。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
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
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
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
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
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
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
吗?
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
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
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
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
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
因为......因为......他迟疑着。
我气势汹汹,追究到底。
因为你是个女孩。他终天说出。
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算让
谁帮助你换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说。
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
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低沉
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学过
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
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
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
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 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
有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
咧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 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
悟空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 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
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 只是这种T
恤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
默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
又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
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
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
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
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
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
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
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他用勺抠了一块,按进嘴里。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后极为痛苦地咽下去,
我听到扑嗵一声响,好象把石头丢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响亮地撂下。
我控制着内心的嫌恶,尽量柔情说,老爷爷,我走了,下周六我再来看您。祝您晚
安。
他蜡烛般卧着,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处走。当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门帘时,听到我的背后发出声音:你
到这里来,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你这种哭丧脸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
大而洪亮。简直可以称为咆哮。你绝不相信它出自一个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泪水横流。这是一个老怪物,老疯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间最严重
的神经痴呆,脑软化!他活着给世界带来丑恶,赶快死了吧!
我用一个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来的刻毒语言咒骂他,直到下个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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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行
与你同行与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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