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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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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香萍拎着许多礼物,急急进了回春医院。 
  血液病房的值班护士打趣说:“怎么这么着风得意,是不是把魏医生追到手了?”
 
  薄香萍正色道:“烂舌头!找是来看病人的,休要睛说。” 
  值班护士说:“看哪一位病人?” 
  薄香萍说:“看看夏早早。” 
  护士说:“进去看就是了,怎么还要征得我的同意?鬼鬼祟祟的,好像你成了外人
。” 
  薄香萍不敢再多说,急忙拐弯进了病房,心想自己真是做不了大事的,差点出师不
利。 
  早早依旧躺在那天晚上见到的病床上,见薄香萍进来,神情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恹
恹地同她打了招呼。邻床的那个小姑娘,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薄护士。 
  “早早,你妈妈托我来看你。”薄护士开门见山。 
  “真的?”早早腾地坐起来,马上因为贫血头晕,倚靠在墙上。 
  “怎么会假?这是你妈妈托我给你买的礼物,都是你最爱吃的。”薄护士说着,从
提包里往外抓礼品,盒盒包包,五颜六色丰富精致,一时间将小小的床头柜摆得满满当
当。 
  早早审视地看着这一大堆吃食,九炙鸭舌、琥珀腰果、翡翠葡萄干……都是妈妈往
常最爱给她买的零食。爸爸虽说爱早早,毕竟粗心,从没有买得这样周全过。 
  “喜欢吗?”薄香萍问。这都是她平日听卜绣文唠叨过的,她家早早最爱吃这个啦
那个啦,听时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没想到今天派了大用场。 
  “喜欢。”早早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我妈妈回来了?”早早问。 
  “还没有。”薄香萍回答。 
  “那她现在在哪儿?”早早的口气里,有一份不属于她这年纪的狐疑。 
  “在……埃塞俄比亚啊。她给我写了信,要我代她来看你。”薄香萍回答得很肯定
。 
  “不!我不信。她现在不在埃塞俄比亚,她已经回来了,就同你在一起。她不愿意
来看我,是因为她就要生一个孩子了。薄阿姨,你说,是不是?你千万不要骗我!我妈
妈为什么不来看我?!” 
  早早瞪着因为消瘦显得极大的眼睛,严厉地拷问着成人。 
  薄香萍打了一个寒战。面对精灵的眼睛,你无法欺骗。 
  她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儿明白了这么多事情。 
  “早早,你说得对……你的妈妈就是回来了……她就是同我在一起……”薄护士语
无伦次,简直就要全盘供出。她早就发现快死的人和生病的孩子,有一种超人的智慧,
逼得你不得不说实话。 
  但是,不能说下去了。再说,就要全线崩溃。薄香萍极力稳住阵脚,假装突然想起
来说:“早早,你看找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薄香萍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根火红的羽毛。早早一见,眼睛立即放
出光来。 
  “这是埃塞俄比亚红海边的红鸭子身上的红羽毛!”早早惊喜地叫起来。 
  小孩子还是好哄,夏早早忙着摆弄这支薄香萍在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产品,把刚才
剑拔弩张的问题搁在一边。 
  薄香萍借机把谎言弥补一番。叹了一口长气说:“早早,你说你妈妈要生孩子了,
你说的不对。 
  你妈妈不是要生孩子,她是得了一种大肚子的病,现正在医治。那病啊,有传染性
,你知道外国有些怪病的。所以啊,她没法来看你,只好托我来了。她病一好些了,马
上就会来看你。你妈妈最爱你了,对不?这你是知道的。” 
  早早立时眼泪汪汪,说:“我知道。没想到,我妈病得这么重。我不怕传染,我去
看她。” 
  薄香萍慌忙摆手说:“不可。就算你不怕被传染,你从那里出来,弄得不好,还是
会传给别人。 
  烈性极了,所以,任何人都不能去的。” 
  早早的泪就滴了下来说:“那我妈妈不会死吧?” 
  薄香萍赶快把嘴角咧到耳根,笑说:“不会的。一定能治好。” 
  夏早早说:“那我只能在病床上等我妈妈了?” 
  薄香萍说:“你还可以干一件事。干好了,你的妈妈会非常高兴的。” 
  夏早早迫不及待地说:“薄阿姨,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太想让我妈妈高兴了。” 
  薄香萍看了一眼在旁认真听她俩讲话的邻床姑娘。夏早早马上说:“她是我的好朋
友叫花鼓,阿姨不必避她。” 
  薄香萍心想这两个孩子看来是无情不谈,想避也避不了,索性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只是这东西太珍贵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些锡箔包
裹的小球,“这是你妈妈从埃塞俄比亚给你带回来的药。 
  夏早早一把把药捧在手心,抽泣着:“妈妈,您终于给我把药找回来了,可是您自
己却病得那样重……” 
  一旁的花鼓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薄香萍忙给早早擦泪说:“傻孩子,药都找回来了,你还哭什么!从今以后,早上
一丸,晚上一丸,把药嚼碎了服下去。千万别忘了!” 
  早早说:“忘不了。您就放心吧。” 
  薄香萍说:“还有一事,就是吃药的事,你对谁都别说。” 
  早早吃了一惊,说:“为什么呀?” 
  好在对此问题,薄香萍是有备而来,说:“医院里不让病人随便吃外面的药,这你
是知道的啊。 
  咱们不能坏了规矩,你说是不是啊?” 
  早早说:“可是那也不能说谎啊。” 
  薄香萍说:“你这个傻孩子,我只是让你不说,并没有让你说谎啊。医院里,也不
会有人天天来问你,你吃了外面的药吗?只要你自己不主动说,就成了。记住了吗?”
 
  早早乖乖地点点头说:“薄阿姨,我记住了。” 
  薄香萍又叮嘱道:“就是对你爸爸也别说。” 
  早早这下又想不通了:“怎么对我爸爸也不能说啊?” 
  好在这个问题薄香萍也胸中有数,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妈妈回国的事,你爸爸还不知道呢。因为你妈妈半路上得了病,怕你爸爸着急
,就没告诉他。你妈妈说,等她病好了,再去看你爸爸,然后和你爸爸一块来看你。”
 
  小姑娘点点头,为自己比爸爸还要多掌握一个秘密而自豪,并表示她完全体谅了妈
妈的一番苦心。 
  “好了,早早,阿姨走了。你可一定要按时吃药响。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你的。别
忘了把礼物分给花鼓一些啊。”薄香萍把该说的话说完了,急着告辞。再拖延下去,真
不知这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再问出什么来。 
  “阿姨,谢谢您。代我亲亲我妈妈!”小姑娘恋恋不舍地说。 
  薄香萍在蓝天下,拍拍胸口,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 
  屋里,夏早早把一大堆礼品抱到花鼓的小桌上,亲亲热热地说:“咱们一起吃。”
 
  花鼓也不客气,剥开一块精致的果脯,塞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小猴子。 
  “真好吃啊。”花鼓吃得满嘴都是渣子。 
  “花鼓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早早很仗义地说。 
  “有什么不如有个妈好啊。”花鼓老气横秋地赞道。 
  “等我妈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看我的。到那时,你就认识我妈了,你爱吃什么,就
和我妈说,她一定会给你买的。你肯定会喜欢我妈。”早早说。 
  “早早,想不到你心肠这样好……”花鼓抹抹嘴说:“有句话我原不想说的,你对
我这样好,我就非说不可了。你的这位薄阿姨,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假的……” 
  早早吓得一激灵,说:“你说什么是假的?薄阿姨能是假的吗?” 
  花鼓说:“她当然不是假的了。” 
  早早说:“难道说我妈妈是假的?” 
  花鼓急了:“谁说你妈妈是假的了!” 
  早早说:“那到底什么是假的呢?” 
  花鼓想了想说:“‘我看这红鸭子毛就是假的。” 
  早早拿起那根美丽的红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缎子一样的光芒,迟疑地说:“你到过
埃塞俄比亚吗?你见过红海的鸭子吗?” 
  花鼓可怜巴巴地说:“别说红海了,我连黄海都没见过呢。” 
  早早说:“那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呢?” 
  花鼓急得直挠头发,说:“我是没证据……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头的地
方。甭管怎么说,这药丸子你先别吃了!” 
  早早幽幽地说:“花鼓,你是为了我着想,这我知道。可我还怕什么呢?谁害我又
有什么用?倘若这药真是我妈妈打那么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我要是不吃,她病好了知
迢了该多么难过!要真是毒药,我一下子吃了死了,也省得家里人没完没了的为我操心
……” 
  花鼓说:“好妹妹,听我一句话,这药,你可千万别吃!” 
  夏早早饭后正趴在床上看书,突然一个红通通毛茸茸的影子探了过来、险些蹭着了
她的鼻尖。 
  “哎哟,这是什么呀?吓死人啦!”早早大叫。 
  花鼓从她身后闪了出来,将那个物件整个晃了出来。 
  说:“早早,认识这玩艺吧?” 
  早早定睛一看说:“花鼓,这不是我妈妈从埃塞俄比亚带给我的红鸭子毛吗?我藏
在储物柜里,你怎么给拿出来了?快还我,千万别搞坏了。” 
  花鼓说:“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你妈妈送你
的那根红羽毛吗?别冤枉人!” 
  花鼓这样一说,早早不敢大意,仔细看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颜色好像比我的那
根要淡一些。 
  是不是时间长了,羽毛也会变色?要不就是我怕长虫,储物柜里放了臭球,把羽毛
给熏白了?” 
  花鼓冷笑道:“你把储物柜打开,看看你的那根在不在,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早早忙去翻自己的东西,拿出一支鲜红的羽毛。“哟,花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你们家也有人到埃塞俄比亚去了,给你带回来的礼物?”早早赔着笑脸说。 
  花鼓说:“我们家人可没福气出那么远的门。这啊,是我自己送给我的。” 
  早早惊讶:“你怎么会有红海里的鸭子毛?” 
  花鼓翻着眼睛说:“这是我今天上午换了衣服混出医院,到街上的工艺美术商店买
来的,只是想证明我上次说的话没有错。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来吗,这就是证据,说明
你那个薄阿姨是个骗子!” 
  早早焦虑地说:“薄阿姨不会是骗子的。要是薄阿姨说了假话,那就证明我妈妈一
定出了什么事。要不,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花鼓说:“老猜来猜去的,搞得人心焦,也没个难信。依我的想法,不如咱们到那
个什么……居,亲眼看一看。” 
  早早说:“叫玲珑居。你还记得路吗?” 
  花鼓说:“好像还记得。不过,别着急,你等我把事再查得清楚些。” 
  花鼓好人缘,病人们都欢迎她,她能打探来各种消息,关于每个人生命的信息。这
并不太难,只要你有心。医院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医生护土并不保护病人的隐私,
只保护他们自己的秘密。在病房里,一个少女可能要当着十个人脱下自己的裤子,让护
土把一罐冰凉的液体,捅入自己白皙的屁股。当一个病室的人,彼此多少次看过了对方
的屁股,还有什么情报是不能沟通的呢? 
  花鼓竟然偷着去了一趟玲珑居。当她把探到的情况,告知夏早早之后,她们的谈话
,就进入了一个深刻的阶段。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夏早早把红羽毛,一寸寸地撅断。 

  “你妈是好意。”花鼓说。 
  “可她问过我吗?她要拿我妹妹的命,送给我,我要不要呢?命是什么呢?是一个
萝卜还是一个石头呢?要不,就像刮风下雨一样,是一种天气现象?” 
  花鼓说:“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要是心里特难过,你就哭吧。” 
  夏早早说:“我不能哭。甚至不能沉思。大人们认为一个小女孩一旦想什么,她就
是不快乐的。 
  他们要我装出快乐,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沉
思的权利。我只有当着你的时候,才能说真话。我很想死。但以前,我知道我是不能死
的。因为,我的父母需要我活下去,这是我能给他们的最后的礼物了。我就像一束花,
我要让它鲜艳得时间长一点,虽然花和花的主人,都知道花是一定要枯萎的,比如是玫
瑰,最长不超过七天。人们会往花瓶的水里放粮或是阿司匹林一类的东西,他们并不问
问那条玫瑰,在它的香味里有了糖和阿司匹林的味道,它开心吗? 
  花鼓,谢谢你。现在,我知道,我可以死了。我有权利死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权利
,可是以前,我不敢行使它。我在保护我的爸爸妈妈。我现在轻松极了,我的一份责任
卸掉了。我要感谢我的小妹妹,她帮了我。我把属于我的东西拿了回来,那就是我的命
。我可以用它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了。我要做一条没有甜味和阿司匹林味道的玫瑰花。虽
然它很小,颜色也不好看,可是它曾经开过。这就足够了……我知道,只有我走了,我
的父母才会全心全意地爱我的小妹妹。我会住在我的小妹妹的身体里,感觉到他们的爱
……” 
  对于这番话的意思,花鼓听得很明白,可她不能做出听明白的样子。如果她明白了
,她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办了。在她的住院生涯里,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情景——
她本能的反应是装傻。 
  “早早,你瞎说什么呀?听不懂,俺是个乡下人。往花瓶里放精,嘻嘻,好玩。像
腌咸菜。甜玫瑰好吃吗?” 
  她这番话说得很妙,但她的表情不配合,很紧张。 
  夏早早不理她这一套。并不是她看透了她,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去看她。对于一个深
思熟虑的要死的人来说,旁人的反应是不重要的了。她说:“我告诉了你,你害怕了,
真对不起。好在,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怕的,因为他们早就一百次想过我死的事情了。魏
医生也是不怕的了,他也早知道了。只有你,我的好朋友,我怕你难过,想不通,孤单
,或者以为我生了你的气,所以,我告诉你。” 
  花鼓频频点头。 
  “你打算怎么死呢?”花鼓毕竟是花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要先把情况侦察
清楚。 
  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明媚轻巧得如同早恋时的传言。夏早早拿出一个精美的小袋子
,是女孩子们装贺卡常用的那种。花鼓说:“送给我的吗?留作纪念吗?” 
  夏早早说:“美的你!这是留给我自己的。”说着,她把纸袋递给了花鼓。纸袋上
有一个滑稽的小卡通人,由于袋子里装了过多的东西,鼓鼓囊囊的,卡通人的形状就更
显出夸张可笑。 
  花鼓未曾打开袋子,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忙不迭地打开,看到了一些朱砂
红色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她很好奇。 
  “这叫一扫光。”早早有些自豪地说。 
  “什么叫一扫光?请说清楚些。”花鼓并不因为朋友宣布要寻死,就对她客气起来
。“你知道,现在很多东西,名字都是很吓人的。”她补充道。 
  早早说:“这是一种新型的毒杀蟑螂的药。据说可灵了。” 
  花鼓说:“喔,我知道了,你打算吃一扫光寻死。” 
  早早说:“人家都说你聪明,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花鼓说:“叫你以前看不起人,现在,在事实面前,谦虚了吧、我原谅你,改了就
好。” 
  她又问:“杀蟑螂的药,人吃了,灵吗?好,咱就算它灵,那你得吃多少呢?你就
算瘦得皮包骨,要是按体重折算起来,怕也要顶过一万只蟑螂了。那你得吃多少一扫光
啊?还不得盛几大碗?再说啦,还得用水送下喉咙,你也不能干吞是不是?那得喝多少
水啊?早早,我不知道这些具体的事,你想过没有?听我一句话。别那么着急。要想活
着不容易,咱们的命,都是用药供着的。要想死,不着急。慢慢来,想妥帖了,再做,
不迟。” 
  早早说:“花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是啊,我是比一万只蟑螂分量还沉,
可那些蟑螂都是健康的。我的骨髓坏了,我是纸老虎,用不了那么多的药。” 
  花鼓说:“好好,就算你不用吃几大碗一扫光,那这么点药也不够啊。你还得再攒
攒。 
  早早微笑着胸有成竹地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让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还
有呢!放心吧,肯定够我用的了。” 
  花鼓急了,说:“你怎么搞到的呢?难道你当了一扫光的推销员不成?” 
  夏早早说:“可惜他们不到医院里招聘人,要不,我还真愿意干这事。我这一阵子
,就是对毒药感兴趣。那么一点药,就可以杀死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的,多神啊。医
院里灭蟑螂,到处都洒着药,墙角堆着、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富士山。我趁人不注意
,用纸撮起来,积少成多,我看,分量足够杀死我两回的了。” 
  花鼓听得毛骨悚然,说:“早早,听我一句话。我比你大,住医院的时间比你长。
你先别急。要死,来日方长。咱想一个稳妥的主意。一来呢,这杀蟑螂的药,杀人,不
知道效果怎么样?要是万一不灵,你岂不麻烦了?本来就骨髓不好,再搭上个残疾,下
回要死都得请别人帮忙。我要是在呢,还好说,我帮你。我要是不在,你有这么贴心的
人帮你吗?二来呢,就算这一扫光灵吧,它那成果也不特别令人满意。你见过死蟑螂吧
?手脚朝肚子缩成一团,仰面朝天,背弓着,多难看啊! 
  让我一道和你想想办法,要死,咱们就死一个干脆利落,力争是豪华美丽的。” 

  夏早早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别的吧,我还不怎么动心。可你说死蟑螂难看,
我挺同意你的看法。好吧,我就听你的,再等几天。” 
  薄香萍把小女婴放进暧箱,小家伙感到像在妈妈的身体里一样暖和,就舒服地蜷起
身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到薄香萍隔着透明的玻璃盖在观察她,就友好地笑了
笑。 
  当然,这婴儿完全是无意识的。但这一笑,使薄香萍立刻喜欢上这个婴儿了。这是
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啊。漆黑的头发,大大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唇……说
实话,这孩子很像夏早早,但是她比夏早早要健康富有生命力得多。尽管是早产,她的
皮肤依旧充满了鲜艳的粉红色,显出蓬勃的朝气。 
  要把这样一个孩子的骨髓抽出来……天啊,多么可怕的事情! 
  薄香萍不敢想下去。 
  因为是经产妇,身体的机能也是轻车熟路。半夜时分,卜绣文的乳汁就下来了,把
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清早,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不是事必躬亲的魏晓日,而是钟百行先生。 
  魏晓日连着煎熬了这么长时间,一看大人孩子平安,立刻就松懈得如同泡得过久的
方便面,没了一点筋骨。倒头睡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您好。”卜绣文躺在床上,微笑着问。经历了一次生死变故,她看到什么都感到
亲切。 
  “您好。”钟先生也虚弱地微笑着打招呼。他很平静,老医生的眼睛何等歹毒,只
是在玲珑居里一扫,他就已然知道了一切。大人活着,这很好;婴孩也活着,神智健全
地活着。这不好。不过,她活下来了,这是最重要。他早已预备下了几套方案。老医生
就像是老猎人,能在任何情况下捕获猎物。 
  “您的血玲珑方案后半部分什么时候实行?”尽管面色依旧苍白,浑身如败絮一般
美领,但卜绣文的大脑,又焕发了雷厉风行的精神。 
  “我会抓紧时间进行的。但因为那个孩子是早产,要在暖箱里把她抚育得更强壮一
些。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就像过年前,要把猪养得更肥一些,年夜饭才更香。”钟先
生佯作轻松地说。他故意把话说得调侃中带出冷漠,好察看卜绣文对这个新生胎儿的感
情。 
  卜绣文打了一个寒战,问:“她会死吗?” 
  钟先生皱着眉说:“谁?夏早早还是……”他故意把话只说半截,要卜绣文补足。
 
  “就是……我刚生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婴儿……就是供骨髓的药……”卜绣文硬着舌
头把话说完。 
  钟先生很满意卜绣文的态度,看来经历昏迷和磨难,她仍不改初衷。他说:“一般
说来是不会的。我们会严格地掌握量。但是,医学上有的事很难说,所以还请做好各种
思想准备。 
  “那就让她再长大一点吧。”卜绣文说。 
  钟百行又追问:“谁?” 
  卜绣文说:“药。” 
  “这要看夏早早的病情是不是可以支持更长一段时间。 
  要是夏早早的情况恶化,我们就要抓紧进行。” 
  “钟先生,请给我开一点回奶的药吧。”卜绣文说。 
  “为什么?”先生惊异地耸耸白眉毛。 
  “我又不给孩子喂奶。乳汁无用。” 
  “为什么不给孩子喂奶?母乳是最好的婴儿食品。我们需要这个孩子健康。”先生
大惑不解。 
  “可我怎么能见那个孩子?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心疼?一见之下,
我怎么还能舍得从她身上吸出骨髓,去救我的早早?可不用这个孩子作药,我又用什么
去救我的早早?我只好硬着心肠,不认那个孩子。”卜绣文凄苦万分地说。 
  “那也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骨髓才更强壮。” 
  “我……”卜绣文嘴唇微微抖着,看得出进行激烈抉择。 
  “不必见面也可以用母乳喂养。把乳汁挤出来再由护士用瓶子喂也行。”钟先生网
开一面。 
  “好吧。”卜绣文答应了。 
  一个人急惊慌地进了屋,扑到病床说:“绣文,你还活着!我对不起你啊。” 
  来人是夏践石。 
  众人就退下了。 
  卜绣文超然一笑说:“践石,别那么说。咱们俩,还不知是谁对不起谁呢。” 
  夏践石说:“绣文,让我看看孩子。” 
  卜绣文变色道:“践石,求你。不要叫她孩子。她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只有一个
孩子,就是早早。” 
  夏践石愣了一下,一股寒意冷彻全身。这个女人,除了爱她的孩子,她还爱难?想
到自己在生死关头决定弃她,那么,自己是真的爱她吗? 
  他被自己的这些问题吓得不轻,放下礼物,说了句:“你静养。”就匆匆逃也似地
出了门。 
  在院里碰到薄护土,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听说您去看了我的女儿,谢谢啦。” 

  薄护土很关注:“早早都跟您说了?” 
  夏践石说;“是啊。都说了。” 
  薄护土刨根问底:“早早都说了什么?” 
  夏践石不介意地说:“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小孩子瞎想的那些事罢了。” 
  薄护上放下心来。说:“不看看您这个孩子了?” 
  夏践石想着又怕看,最后还是好奇和爱孩子的天性占了上风,跟着落香萍进了婴儿
室。 
  那个粉红色的女婴,如同一朵小小的区差,开放在暖箱里,静谧如天使。顷刻之间
,一股强大的暖意涌上心头,酸酸地顺着鼻根涌上眼眶,眼角竟有些湿润。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仿佛怕惊走一只蜻蜓。走到离暖箱一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不
敢往前了。 
  “她的手多么小啊,还接成一个紧紧的小拳头。里头有什么宝贝呢……她的头发多
么黑,像黑丝绒……嘿,她还笑起来了,一定是梦到了天上的星星……”夏践石赞叹不
绝。他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早早已经大了,他从未看到过如此幼小的婴儿,更不消说还
是早产儿了。 
  薄香萍在一劳笑着说:“您不必小心得像进了瓷器店。 
  刚生下的孩子都跟聋子差不多,更何况暖箱双层玻璃还是隔音的。” 
  夏践石就大着胆子趴在暖箱透明的玻璃盖上,如同端详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看着女婴
。觉得她是那样地弱小,只需一只手指,就可以置她于死地。她多么需要人无微不至的
呵护啊。 
  在暖箱的上方,他看到一个标签,病人姓名一栏里写着:卜夏子。 
  夏践石问:“这是什么?” 
  薄香萍说:“别看玲珑居看起来别墅似的,其实一切同医院一样正规。这是病人的
名牌啊。” 
  夏践石生气地说:“那这个卜夏子,就是这孩子的名字了?我不管怎么是她的爸爸
,怎么就不征得我的同意?况且也不可姓卜,而应姓夏啊。” 
  薄香萍说:“这名字是我们当护土的随口叫出来的。孩子总要有个名字,我们打针
用药,不能对着一个空白。您觉着不好,另起一个就是了,要不然就改叫夏卜子?若何
?” 
  夏践石想了想,说:“卜夏子夏卜子都不好,好似萝卜子油菜子似的,不像个正经
名字。我看,就叫夏晚晚吧。比夏天晚一个季节就是秋,晚两个季节就是冬了。她和早
早隔得很远,算是两个季节了。冬天,也恰好和这孩子的出生时间相合,和她姐姐排列
得也工整。而且她出生时父母的年纪已经这样大了,实在是晚了……” 
  正说着,那个小女婴醒了过来,瞪着黑油油的眼珠子,很严肃地打量着位于她头顶
上的这个鬓发苍苍的中年男人。 
  夏践石就亲切地叫着她:“晚晚……晚晚……” 
  女孩就快活地笑起来。 
  “她听懂她的名字了!”夏践石高兴得大叫。 
  薄香萍很想告诉夏践石,这样小的孩子无论什么表情都是无意识的。但看着夏践石
得意的神情,她忍住了没说。 
  果然,孩子马上就哭起来了。由于她太柔弱,又隔着玻璃,哭声轻得像温婉的叹息
。 
  “你快哄哄她!你看她哭得多么伤心,都流出眼泪了。”夏践石急得搓着手,又不
知如何帮忙,直跺脚。 
  薄香萍说:“她不是伤心,是饿了。” 
  “那就赶快给她喝牛奶啊。” 
  “钟先生说了,不让用牛奶。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才能健壮。”薄香萍说着找
出取奶器。 
  “那……她妈妈答应了吗?”夏践石迟疑地问。他知道卜绣文的脾气是很难说服的
。 
  “夫人答应了。”薄香萍谨慎地避免了“她妈妈”这个称呼。她知道卜绣文是不承
认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的。 
  “那就拜托您好好照顾晚晚。我还有课,就告辞了。”夏践石走了。 
  薄香萍教给卜绣文怎样使取奶器,洁白的乳汁就被强大的负压吸引着,汩汩地涌流
出来,不一会儿就储满了一奶瓶。 
  “夫人,想不到您的奶水这样旺。我好有一比……”薄香萍说着,吃吃地摇着嘴笑
起来。说: 
  “还是不说的好。” 
  卜绣文胸前坠满乳汁的时候,沉甸甸地像两个大口袋,压得心胸烦闷。现在松快了
,就笑道: 
  “像什么?你说好了。” 
  薄香萍说:“这样好的乳汁,真比得上荷兰的优质奶牛了。” 
  卜绣文笑着说:“过奖了。奶牛不敢比,奶山羊还是胜任的。” 
  怕乳汁凉了,薄香萍双手抱着奶瓶,急急穿过院子,到了婴儿室。乳汁传达着卜绣
文的体热,温暖着她的手心。夏晚晚已饿得连哭泣的劲头都没有了,脖子柔软地耷拉一
旁。 
  薄香萍赶快把硅胶奶嘴含在她的嘴里,没想到孩子太小,居然连吮吸的力量都没有
。不过这难不倒薄香萍,她用一根弯头吸管,吸了乳汁,一滴滴地点进夏晚晚红豆般的
小嘴里。小婴儿立即显出强烈的求生欲,把每一滴乳汁都甘泉似地吸进胃里。 
  只是喂到一半,薄香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乳汁凉了。 
  她把盛有卜绣文乳汁的奶瓶放在热水缸子里加温。那小婴儿没有吃饱,用舌头焦急
地寻找。找了一会儿找不到,又累了,头一歪,就睡着了。待薄香萍把剩余的乳汁热好
再来喂她时,夏晚晚居然不肯醒来。 
  薄香萍看着这小婴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由她睡去。 
  由于每次乳汁咽一半扔一半,浪费就格外大。薄香萍不停地到卜绣文处取奶,卜绣
文的乳汁就分泌得格外旺盛。只要她的乳房一胀痛.卜绣文就知道那屋子里的小小婴儿
又饿了。 
  这真是斩不断的血缘。 
  夜里,卜绣文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什么事?她懵懵懂懂地问自己。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又好像有塌天之兆。她的身体已渐渐恢复正常,早早那边传来
的消息据说不错。夏践石虽说讪讪的,见了面总无多话,寒暄两句就离开,但她想,随
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淡化。同魏晓日,更是彼此心照不宣。经历了一场生死等验,
他们已是息息相关。 
  那么是什么引得她如此心神不宁呢? 
  卜绣文轻轻地里着额头,一种深层的忧虑噬咬着她的灵魂,她感到切齿的疼痛。 

  她翻了一下身。 
  胸前沉重如此喔,明白了。 
  她揿响了床前的警灯。 
  “您哪里不舒服?”小护士姗姗而来。 
  “不是我不舒服。是那个……孩子,在那间屋里的那个孩子……她一定是出了什么
事,请您去看看她,好吗?”卜绣文哀求道。 
  “你说的是夏晚晚啊,她很好。没什么事啊,我刚看过的。您就放心好了。”小护
士准备离开。 
  “夏晚晚……”卜绣文轻声重复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要是平日,她一
定会不喜欢,会声色俱厉地追问下去难起的名字?但此刻她没这个心思,不安如同浓厚
的雾岚笼罩着她。 
  “求求您,去看看那个……夏晚晚,她怎么样了?我谢谢您了”小护士无可奈何地
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还是去看了。 
  这一看,倒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小婴孩的口和鼻子都被飞扬的被角堵住了,
憋得脸色铁青。要是大些的婴孩,自己一使劲,也就挣脱了。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弱小
了,要是没有外力帮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活活憋死的。 
  护上赶紧处理了危急情况。 
  卜绣文床头的红灯又亮了。 
  护士过去,卜绣文眼巴巴地问:“有事吗?” 
  护士如实相告。卜绣文后怕了许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隔着偌大的院子。别的人什么动静
都没听到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惊叫起来:“晚晚哭了。” 
  薄香萍自不相信,卜绣文就逼她去看。没想到果然叫卜绣文说中了,夏晚晚咧着嘴
刚要哭出声来。薄香萍不由得称奇,因为在卜绣文预告孩子要哭的时候,夏晚晚其实并
没有哭出声来,最多不过是准备哭罢了。 
  薄香萍始相信母亲和孩子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她对卜绣文说:“要不我把晚晚给您抱过来喂奶吧。她现在已经大些了,可以在暖
箱外稍稍活动了。不然说是吃妈妈的奶,却要比牛奶还麻烦。牛奶一次还可多热些,吃
不完扔掉也不可惜。人奶就不行了,一次只有那么多,不够了也没处找。再说,母乳的
好处就是卫生,但这样先吸到取奶器里再灌进奶瓶的作法,就把这个优越性给破坏光了
……” 
  薄香萍总想把晚晚送到卜绣文的怀里来,这样也许可以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悲剧。
 
  不想卜绣文劈头打断她的话,说:“薄护士,你的好意我领了,不就是想让我同这
个孩子建立起感情吗?这其实是害我!我同她有了感情,哪里还割舍得开?舍不得她,
又如何去救我的早早? 
  我同她感情再深,不过是十月林胎,哺育了她这些日子。从她是一个细胞算起,前
后也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同早早相处的时间,十倍于这个孩子。我同早早的感情,也十
倍于这个孩子。放在你身上,既然一定要舍一个,你说我是舍谁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只能顾一头。纵是再有感情,又有什么办法?罢罢,还是不让我见她的好,这样她
在我的心目中,永远只是一个模糊伪影子,心里还好过些……” 
  卜绣文说着,泪水就一串串地滴落下来。吓得薄护土连连说:“我也不过是这么随
口一说,不见就不见吧。您可千万别真动了肝火。” 
  卜绣文擦干泪说:“你放心吧。这前前后后的干系我早都想明白了,天大的罪责我
一个人承担了。” 
  薄香萍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一切如同下坡路上一辆失控的汽车,没有什么力量可以
阻止它驶向悬崖。 
  魏晓日到钟先生家里探望。先生已经基本康复,除了面庞稍显清瘦外,目光依旧咄
咄逼人。 
  一般的问候后,钟先生进入正题:“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魏晓日略微愣征了一下、他在判断先生说的是哪一个孩子。他飞快地所定先生指的
是夏晚晚。 
  “发育良好,现在已经过出暖箱,像正常足月婴儿一样哭声响亮、手脚活动自如,
体温也没有波动……”魏晓日简要报告。 
  “喔。”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又问。 
  这一回指的谁,魏晓日就很明白了。 
  “情况也还稳定,没有大的恶性损害和出血感染等等……”魏晓日又报告了夏早早
的近况。 
  “哦……这么说,现在的时机很适宜……”钟先生沉吟着说。 
  要是旁人,一定不知道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魏晓日明白,先生指的是现在
是进行骨髓移植的大好时机。 
  他嗫嚅着说:“夏晚晚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一等吧,等她长得更大一些,成功
的把握也许更大。” 
  钟先生冷冷道:“晓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不了手。 
  你刚开始,怜惜那个夏早早。求我想办法。我想出了血玲珑,你又怜惜那个卜姓女
人。为了试验的成功,我要你丢卒保车,你阳奉阴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
道。到了后来,我要你在临产前用药,你又不肯……晓日,我很失望。科学发现不容等
待。落在了一个人的后面,就是落在了全世界的后面!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
在我的生前,观察到血玲珑的近期和远期疗效,你却这样延宕!” 
  师母听到先生慷慨激昂在述说,赶紧出来说:“晓日,不是我说你,还是顺着先生
吧。他自打这次生病以后,身子骨弱得多了。你可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 
  钟先生并不领情,打断老伴的话说:“老太婆,你别掺和!这和我的身体无关,这
和晓日以后的发展有关。晓门,在医术上,你日渐精进,很快,我就没有多少可以教给
你的了。 
  但是,你距一个真正的权威还有时日。你把某个病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而把整个医
学的进展看得太轻!” 
  魏晓日从来没有正面地顶撞过先生,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先生!
难道整个医学的进程,不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组成的吗?如果我们漠视一个个鲜活的
生命,我们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进展!” 
  先生气得嘘嘘吐气,说:“晓日,我算白疼你了!终其一生,你只能是一个治点小
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气!事不宜迟,这两天正好我的精神比较好,你通知玲珑居,
备好最小号的骨髓穿刺针,明天我亲自抽取夏晚晚的骨髓。” 
  玲珑居里笼罩着一种凝重压抑的气氛。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明天就要开始血玲珑
的关键步骤了。 
  大家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这个方案的实行吗?当它一旦驾临,反倒令人
惶恐不安。大家都去看婴儿室里的夏晚晚,好像从明天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无辜的孩
子了。 
  夏晚晚在人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得白白胖胖。脸颊上一个大大的酒涡,人一逗她,
就旋了出来,显出极纯真的笑容。 
  因为是众人轮流喂养,这个孩子不怕生,谁走近她,她就瞪着乌溜溜的眼珠跟看谁
转,叫你的心也纯净起来。 
  “这孩子脸上只有一个酒涡,长大了再到美容院里做一个酒涡,对称为美啊。”有
人说。 
  “别呀。一个酒涡才显得俏皮天然。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定,得尊重她自己的意
见。”有人说。 
  大家都在说等她长大以后如何如何。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很可能长不大的。 
  人们纷乱的气氛感染了卜绣文。虽然没有人同她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件事来了。 

  她的心抽得紧紧的,手足冰凉。这不是她一直向往的事吗?她不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吗?当这一天真的降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意志上的准备,她才感到
它的狰狞与可怖。 
  人们都回避着她,好像她是这一切的主宰。其实,她已经被解除了参与的权利,这
是她所要求的,但真到了没有人顾忌她的想法的时候,她的心里悲苦无助。 
  夜深了。卜绣文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房间。她看到婴儿室里有迷蒙的灯光。薄护士
说过,突然开灯会刺了孩子的眼睛,因此屋里总是有一盏暗灯。 
  卜绣文很想走进去看一看,看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明天以后,她很可能就看不到她了。无论从遵义从感情,她都应该去看看她啊。 

  卜绣文这样想着,走到了婴儿室的门前。 
  不!不可!她凛然立住了。 
  看了又能怎样?徒增苦痛,于事实丝毫无补。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是连后悔的余
地都没有了。 
  “卜绣文啊卜绣文,”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仰望着天空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定要咬牙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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