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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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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晓日在走廊口遇到了前来探视的卜绣文,表示有话要说。楼梯就成了谈话场所。
魏晓日原本个高,又站在高的台阶上,更成了俯视之势。
“通常我都是和病人家里的男人说这些事。”魏晓日说。
这话可作多重理解。在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文化氛围里,把一个女人比作男人,是
夸奖的意思。但对卜绣文的丈夫,就有了轻微的不敬。
卜绣文低两个台阶,半仰着头,这使她生出强烈的寄人篱下之感。可你有什么办法
?
她点点头。这个动作也是寓意模糊的。
是同意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还是同意谈此类严重问题,还是以找男人为好?不知
道。在人们的匆匆交往中,有太多不能细细推敲的涵义。
于是两人在不平等的姿态中,开始交谈。
“您的女儿,患有不明原因的再生障碍贫血,是最严重的那一种。就是说夏早早自
身的骨髓,几乎完全罢工,不造血了。”魏晓日的语气尽量平和。
医院的墙壁很可疑,虽说粉刷过的时间不是很长,但绿色的油漆墙围上,抹着某种
稀薄液体的手指印和喷溅状的血滴遗痕。对于这类藏有他人身体信息的印迹,卜绣文平
回避之惟恐不及的。此刻,顾不得了,不管脏不脏地倚了上去。
冷冷的墙壁,支撑着卜绣文的身体保持直立。她已经从医学书上了解了许多有关知
识。不过,书上的文字是哑的,不敢看的时候,可断然合上。亲耳聆听一名身穿行业制
服的医生,向你宣判亲人的病变,那打击和震荡,又当别论。
“为什么?”她悲痛欲绝仰天而问。当然,她是看不到天空的,看到的只是医院楼
道昏暗的天花板。近在咫尺,魏晓日清楚地记住了这个女人的绝望和恐惧,生出深深的
怜悯。
他很想给她一个宽心的回答,如同一个热敷,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能为她减轻
一星半点的苦楚也好。不知她指的是这病的起因,还是灾难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家头上?
“因为一个我们现在还不了解的病因。”魏晓日只能按后一种理解回答。
“那要你们这些医生是干什么的?白吃饭的吗?!”卜绣文歇斯底里地发作。
魏晓日怜悯地看着卜绣文,说:“医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万能。”
“人无时无刻不能离开血液。如果停止造血,就好比一个仓库,只有消耗,没有补
充,很快就要垮掉。血液就是生命。”无论面前的女人多么痛不欲生,他必须把该说的
话说完。“由于红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的全面减少,您的女儿已经或将要出现高烧、
出血等一系列危险症状……”魏医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突然看到面前的女
人转为镇定,甚至是太镇定了,凛然如千年寒冰。
“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女儿——没——救——了?”卜绣文一字一顿地说。
“不!不不!我只是说您女儿的病情很危险。希望您对情况有一个全面了解。”魏
医生忙着解释。
“医院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了?”卜绣文反问。
“是的。以往也有这样的病人。”魏医生回答。他有些奇怪,以往都是医生提问,
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医生是对每一个得这种病的病人家属都这样说,还是只是对我这样说?”卜绣文
一板一眼地问。
“对每一个得这种病的病人家属都这样说的。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吗?”魏
医生莫名其妙。
“这区别大了。你的话很吓人,医生要是对每一个得这样病的病人家属,都这么没
良心地说话,我看就是你们的职业习惯了,我就不怪你了。你要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说
,说我的女儿没救了,我就恨死你!我马上就把女儿接走!甭看这是最好的医院,我也
不能让女儿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了。你已经注定认为她会死,我哪能把女儿的命,交到你
这样的医生手里!”
“你……”轮到魏医生大惊失色。他还从未看到一个病人家属,这样决绝。
“你没本事!你没有同情心!你不配当医生!你把前景描绘得那样悲观,你还怎么
能治得好病!无论你读过多少书,都是废纸!你白穿了一身工作服,你根本就成不了一
个好医生!
卜绣文的头发因为愤怒,披散了下来,满脸冷汗涔涔,眉眼因为蔑视而拧歪,整个
身体显出拒人千里的不屑。她不再是片刻前那个惊慌失措的母亲,逼到绝处,她已决定
立刻带着孩子出院,再不央求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医生。于是,她就和他平等了。当你
不信一个医生,你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从他手里抢回来之后,他还有什么权威?你还有
什么可怕的呢?!她很仇视他,就是他,一再把不幸的消息,像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朵
朵地从嘴里喷出来。
身为医学博士的魂晓日,傻了眼。不得不对面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您冷静一点。也许,我表述得不够完整……请原谅……您知道,按照我们医学界
的习惯,总是把最坏的情况告诉家属……这……并不妨碍我们竭尽全力,去争取最好的
结果。”魏晓日搓着手,手心的汗聚成一洼。
他的诚恳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使卜绣文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的意见,你还是不要转院。别的不说,换一家医院,所有的检查都需重新再做
一遍。包括反复的骨髓穿刺……
会给您的女儿增加很多痛苦……当然,我的意见供你参考……您一定要出院,谁也
拦不住……“魏晓日很紧张,交替使用着”你“和”您“的称呼,失了章法。
按说病人自动出院,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不知为什么,生出很深的遗憾
。
也许,是因为一旦病人出了院,他就再也看不到面前这个女人啦?这个念头突兀涌
出。
有病人连续从他们身旁路过,为了让路,魏晓日不得不像卜绣文一般,把身体贴在
墙上。这样,他俩就并排依着墙,侧着头说话,好像一对被罚站的学生。
卜绣文从最初的震怒中清醒过来,看着身旁这个高大的医生,觉出自己刚才的失态
。
你恨医生又有什么用?换一个医院,就有办法了?能治的病,在哪儿都能治,谁让
自己的孩子得了这么精灵古怪的病!应该说,这家医院还是很负责任的。特别是魏晓日
最后的那个理由,让她踌躇。她不忍心让早早再经受更多的磨难。这样想着,她的情绪
就渐渐平复,不再一味痛楚怨恨,而是考虑下一步如何行动。
“魏医生,请原谅……”卜绣文诚挚道歉,伴以很苦的笑容。
“没什么。常事。你多保重吧。有这样的病人,全家的压力都很大。”魏晓日体恤
地说。一番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双方都觉得关系深入了不少,有一种亲近和棋逢对手的
感觉。
卜绣文说:“继续治,您有什么方案呢?”
“输血。”
卜绣文不语。别人的血,是多么脏的东西!她洁净清秀的小女儿身上,怎么能越来
越多地流淌着别人的血液?甲肝、乙肝、丙肝、戊肝……还有吓死人的艾滋病,报上说
都是由输血传播的。再这样输下去,她的女儿就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了。早晚会染上了
其他的病。不更是雪上加霜了吗!
魏晓日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苦口婆心道:“您不必把输血想得那样可怕,现在的
检验措施还是比较完备的。假如不输血,我们就会失去最可贵的治疗时间……如果您不
相信我的方案,可以再去请教别的医生。比如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他是国内治疗此种
疾病的权威。
卜绣文若有所思。
钟百行先生的大名,是在报纸上经常见到的。
探视后,卜绣文一脚重一脚轻地向院外走去。一个粗大的汉子拦住她说:“让我来
抽血,地方在哪儿?”手指灰白,看来从刷墙工地赶来的。
卜绣文把医院熟得如同自家,指完路后,还一直打量着汉子。
“访问,您叫什么名字?”卜绣文恭恭敬敬地问。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鲜血,是
不是就要流进她女儿的身体。反正自打女儿开始输血,她就对所有献血的人,有了一种
半亲近半恐惧的敬畏感。也许,她会在给女儿输血的瓶子上,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呢。
那汉子,对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倦怠地挥挥手,意思:乡野之人,何必问名。
卜绣文不介意献血人的漠然,继续问道:“您……的身体好吗?我是说……您得过
什么大病,比如肝炎什么的那人诧异地翻了翻他裹在红丝里的大眼珠子说:“您问这个
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我看您是很忠厚的人,如果您得过什么不好
治的病,比如肝炎,我……给您一点钱,您可以买点补养品……就别来献血了,毁身体
呢……”卜绣文很难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而且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几乎不可能听到
真话。可是她必须问,不然心里不踏实。
那人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说:“今天我真是碰上好人了。我真想说我得过肝炎…
…”
卜绣文的心往下一沉。
“……可是我得给您说实话,是不是?我这个人是一辈子没说过假话。我没得过肝
炎,只是有一个从胎里带来的病,治了一辈子,什么药也治不好的……”
卜绣文的心凉了,遗传病,那还了得?更可怕!连声追问:“什么病?”那汉子苦
笑说:“饿病呗。到了吃饭的钟点肚子就饿了,任什么药也治不了。下了岗,一家人等
着吃饭……要不怎么会来卖血……”那汉子说着,不是向抽血室,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
去。
“您走错了。”卜绣文好心喊他。
“没错。那边是厕所。不瞒您说,大姐。我这是到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去。这样抽
血的时候,血就可以稀一点了。用血挣钱不容易,卖菜的还往菜上浇冷水呢。爷爷不疼
姥姥不爱的,咱得自己善待。您说是不是?”那人说着,拔腿就走。
“慢点。”卜绣文叫住他。
“大姐,您还有事?”
“凉水会伤身子,还是不喝的好。这是一点钱,买些营养品补身子吧。不过要在输
血以后。”卜绣文打开了钱夹。
“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嗨……怎么也轮不上您这么破费哇!”那人始终不明
白这是为什么,看着钱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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